印象派

 縱火事件的第二天早晨,我沒怎麼費力就醒了。對於能比鬧鐘響起的時間更早起床,讓我覺得自己幹了件了不起的事情。然而在這八張榻榻米大小的公寓裡發生的偉業並無人能稱讚,真是遺憾。
我粗粗掃了眼塞在玄關處的報紙,並沒有記載有關縱火的新聞。犯人尚未逮捕,目擊者無。而那對埋伏著的兄弟情報、消失在夜幕中的美女,一定也無人知曉。雖然有些失望,但依舊用烤麵包蘸著牛奶當早飯。換上西裝、打好領帶,我的目光落在了桌上的箱子。它跟一個大號筆盒差不多大小,裡面放著DNA檢查用的採樣工具。
關上包,我看了眼手錶,七點才剛出頭。我計算了下,現在騎自行車過去應該正好。雖然我非常討厭被安排好的人生,但我卻還是在為自己安排。
      我在公寓的入口處按下房間號碼。因為騎自行車,我的呼吸稍微有點急促。這裡門禁系統用的是自動鎖,外來人員需要呼叫要訪問的人請他開鎖方可進入。
傳呼器裡葛城的聲音並不友善,很明顯的不悅。我看了看手錶,比約定的時間八點提前了五分鐘,但並沒有來得太早。
“我是前兩天跟您約好的基因株式會社的人。是來檢查的。”
“啊。”他的聲音像是在呻吟,“什麼呀,已經早上了啊。”然後又跟了一句,“真是太糟糕了。”
過了一會兒,我聽到門鎖卡嚓一聲打開。不管來幾次,這裡都顯得那麼豪華。暗灰色的牆壁讓人聯想到冰冷的石頭,看得出被精心粉飾過。電梯很平穩,沒用多少時間就到達了十九樓。每一戶的大門看起來都很有份量,十分氣派。這上過漆的門光厚重感就足夠讓侵入者望而怯步。
葛城穿著件黑色襯衫,紐扣敞開,看得到他的胸膛。銳利的耳光、粗黑的濃眉,高挺的鼻子,或許是因為他的五官太像外國小生,我不由自主地聯想到漸入中年的牛郎。
房間整理得很乾淨,雖然桌上堆著著啤酒罐、報紙還有郵件,但地上卻沒有散落的雜物;電器用品的遙控器按照大小順序依次並列;櫃子裡的玻璃杯也擺放得井井有條。走進房間,左手處便通往臥室,平時都是關上的拉門此刻大開。
一張幾乎能同時容納三人的加大雙人床映入眼中,隨後我注意到臥室顯得很雜亂。脫下的襯衫與西裝、浴巾、女性的內褲、被捲起的床單,以及——一個躺著的全裸女性。潔白的胴體在黑色的床單上看起來宛如一尊巨大的陶器,開始我只是目不轉睛地看著,在發現那是全裸的女性後,慌忙將視線移開。
我忽然想起馬奈[注]那幅名為《草地上的午餐》的畫,那是在人們討論印象派的時候,往往就會提起的作品,畫的是野餐中的紳士和全裸的女性。那幅畫中的裸女的突兀就跟在我眼前躺著的女性差不多。十九世紀的時候,第一次觀賞到那幅作品的評論家們的心情大概就跟我此刻一樣。對那裸女心生膽怯、不敢直視、震驚、鄙視,五味交雜。而他們會採取的態度不出以下兩種:批判、唾棄;或者裝出一副深刻理解的樣子大加讚美。或許這並不是馬奈的本意,但他的確成為了叛逆者的領頭羊。
[註:馬奈,1832年-1883年,是法國印象主義畫派中的著名畫家,被認為是印象主義畫派的奠基人,並深深影響了莫奈、賽尚、梵高等印象派重要畫家。]
男人看著不知所措的我,皺了皺鼻子,然後露出了猥瑣的笑容。那笑容裡帶著鄙視,卻又似乎在對我套近乎,言下之意彷彿是在說:“你跟我也是一類人嘛。”
裸女翻了個身。這也沒什麼嘛,我暗想,裸女當然也會翻身。
“怎麼樣?你要上嗎?”男人用大拇指指了指床,“這女人借你。”
美男子的葛城這麼說顯得有些颯爽,而我連哭笑回應也得用盡力氣了。我當然明白他口中的“上”指的是什麼事。
“啊啊。”男人的表情像是被突然襲擊的士兵,滿臉疲憊、煩躁以及不安混雜,連視線都很恍惚,“正好有點令人生氣的事情。”
“令人生氣的事?”
“畜生!”他當場就對著空氣開罵,“實在是太惡劣了。”
“發生什麼事了嗎?”我這麼一問,葛城的眼皮抽搐了幾下;“晚上碰到了些事。”
難怪,原來是跟拉皮條的生意有關啊。我暗自思忖。但為了以防萬一,我依舊裝得很客氣地追問:“您是去什麼地方了嗎?”但是葛城並沒有回答我,只是長吁短歎:“而且回來一看,發現家裡被人偷了。”
“被偷了嗎?”我慌忙環視四周,完全看不出有被弄亂的跡象,我想那大概是他的無聊笑話。
“床底下放著的錢被偷了。”
“騙人的吧?”我的口氣漸漸輕鬆起來。
“沒騙人。有小偷進過我這個房間。”
“您的錢被偷走了?”
“囉嗦。”他終於發現我這個路人甲問得實在太多,很粗魯的回答了一句,然後把桌上的一張紙晃給我看。
“這是什麼?”
“不知道。小偷留下的。”
我大略地掃了一眼大致內容,那似乎是小偷的留言,由於內容太過匪夷所思,我一邊讀一邊不得不辛苦地忍住笑。那上面寫的是潛入房間的方法以及所偷走的金額。此外,還寫了如何突破自動上鎖的門禁系統——他如何解除自動防盜鎖,如果是用萬用鎖的話,怎麼用最原始的直接推動凸輪的辦法解開。這些也不知道算是忠告還是報告的東西令人哭笑不得,而他甚至還很親切地寫道:“我不會危害任何人,也不會肆意弄亂房間,您不必對您今後的生活感到不安。”
“這小偷還真奇怪。”我說。那留言還有這樣的文字:“今收到床下的二十萬日元。”這根本就是收據嘛。
“簡直把我當傻瓜了。”
“或許是什麼人的惡作劇吧。”
“誰?”
“某些人吧。”
“這種惡作劇一點也不可愛。”
我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目光不由自主地瞄向了床上。那個裸女再次落入我的視線,她看上去那麼潔白,那麼柔軟……我注意到下半身正蠢蠢欲動,又立刻轉開了眼。而葛城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裡,顯得很是愉快。
“那女人跟我沒關係。是我回來發現房間被偷後才叫她來的。心情煩躁的時候特別想找女人不是嗎?一煩悶起來就會。”他似乎重新找回了活力。
葛城的臉顯得神采突奕,他那似乎用之不竭的精力讓他住進了這麼豪華的公寓,存下了大筆的金錢,卻沒有賜予他反省人生的機會。
不久,葛城開始聊起年輕時的事情。對於他來說,想要平息自己煩躁焦慮的心情,最好的辦法莫過於跟人閒聊自己所得意的事情了。對小偷的憤恨在不知不覺間消失無蹤,他只是一個勁地聊著年輕時自己曾經幹過多少壞事。他越說情緒越高漲,興奮得唾沫橫飛,然後,冷不丁地冒出這麼一句令我震驚的話:“你知道強姦吧?”
由於這話實在太過突然,我不知該如何反應。
“你覺得強姦是壞事嗎?”
這算是什麼問題?我心下感到一絲恐懼,卻依舊回答道:“這當然是壞事。”我想,這世界上再沒第二個問題能使我心情如此差了。
“為什麼你認為是壞事?”
“因為被強姦的人很可憐啊。”
“就是這個。”葛城露出微笑,似乎因為我上了他的圈套而樂不可支,“聽好,這是很重要的一點。可憐的是被強姦的女人,而不是我,對吧?”
“……呃。”
“我只會感到很爽,痛苦的是別人。因為犯罪而得到的快感全由我獲得,而因此所受到的傷害都跟我無關。也就是說,強姦並不是壞事。”
我的腦中想起的是評論家莫裡斯·布朗肖[注1]對薩德侯爵[注2]的評語,他從薩德的作品中感受到的是和葛城差不多的思維方式,他說:“薩德的哲學便是利益以及徹底的利己主義。”意即:“只有讓我快樂的事才是大家遵從的守則。”
[注1:莫裡斯·布朗肖,1907年-2003年,法國著名作家,作品比較艱澀,卻對當時的知識分子以及作家有著深刻影響,是當時唯一可以與巴塔耶相比的作家。]
[注2:薩德侯爵,1764年-1814年,法國貴族,是一系列色情和哲學書籍的作者。]
葛城又繼續說道:“這世界上難道真有人會悉心顧慮他人感受?說什麼溫柔源自想像力。”
“是的,我也認為溫柔源自想像力。”
“錯了。”葛城板起臉,“我才是凝聚著想像力的人,簡直就像是想像力穿著衣服在走路一樣。我當然可以想像那些被我強姦的、或是被我一頓狠揍的人會有多麼痛苦。”
“然後呢?”
“然後我會想得更遠。我很清楚地知道,我並不是承受那些痛苦的人。我可以想像到這一步。那些什麼想像別人的痛苦於是自己也感同身受的傢伙才是想像力不足。只要再努力一點,就可以想到承受痛苦的並不是自己了。對吧?”
我悄悄地深呼吸了好幾次,像是一個在塗滿油的鐵板斜坡上努力匍匐著往上攀爬的人一樣,最終還是擠出了這麼一句話:“您真睿智。”然後,我為了讓話題回到正道,把箱子放到了桌上。
“關於檢查的事……”
“這些是檢查工具?”
我打開箱子,裡面放著三根類似試管的玻璃容器。我取下蓋子,將內側裝有棉簽的容器遞給他。
“把這個放到口裡,輕擦口腔內側就可以了。”我張開嘴,示範給他看。
“這樣就可以了嗎?”
“大概來回擦拭10次就可以了。”
“是從口水裡採取嗎?”
“不,是內側的細胞。”
“細胞……聽上去真恐怖。”葛城雖然板著臉,卻依舊取過棉簽放入了口中,然後半信半疑地刮拭著口腔內部。
等他把棉簽還給我,我立刻將棉簽朝下,迅速地插回到容器裡,同時擰緊蓋子。然後又用剩下的兩根棉簽重複了相同的動作。
“結束了。”
“怎麼感覺像在騙人啊。這樣就可以瞭解自己的健康狀況?”
“這可是遺傳因子,”我模稜兩可地回答,“是DNA哦。”
“是嗎?那麼結果什麼時候出來?”
“大概兩個星期就會有結果,屆時將寄送給您,報告是直接從電腦中打印出來的。”
“是嗎。”葛城點頭。
在我整理東西的時候,葛城拿起桌上的報紙,卻不小心碰到了一旁的信封,幾張照片從信封裡落了出來。我無意識地看了一眼,卻發現那上面映著大樓的牆壁,不由吃了一驚。但還沒看清的時候,葛城便飛快地將照片理好,放回了信封,但我覺得那照片上拍的是街頭塗鴉。察覺到我的注意力在那信封上,葛城掩飾地說了句:“無聊的照片。”
      “那麼,我告辭了。”我一邊打著招呼,一邊卻有意無意地又看了一眼那張大床。
我想起了春說的話:“我知道人性本色,性是人類必須的,我並不討厭這一點,大哥。但我非常討厭那些以為沒有了性就是世界末日的傢伙。很多男人把日常生活當成是下一次上床之間的無聊空虛,這樣的人為數眾多,醜陋不堪。而且,我也討厭那些作家或者哲學家在談到性以及暴力話題時的那種上帝視角。那些話要是被正在非洲大草原啃食著小羚羊的獅子聽到,絕對會嗤之以鼻。如果我是那些野生動物,在聽到他們開口‘說起性和暴力,啊,就是……’後,一定會說:‘那種事情我早知道了,你能不能說點別的?’”
葛城把我送到玄關口,對著我笑道:“不過,你們公司真是大度,竟然免費為我檢查。”
“現在類似於促銷活動。”我禮貌地告別了他,走出房間。那扇厚重的大門緩緩關起。我反覆研究著那個被小偷撬開的門鎖。不管是什麼保全系統,只要有人存心想要突破,總能夠被他找到突破點。
我深深地吸了口氣,將遺傳因子放到包裡。感覺心情沉重,十分壓抑,抬眼就能望見的藍天白雲,是我唯一的救贖。
 

《重力小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