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電感應

 課長並沒有怎麼仔細核實文件便幫我蓋了章。這實在是太棒了。我所在的第二營業部的主要客戶是政府機關,每一個營業社員都有自己所負責的公家單位。而以上市企業為主要客戶的是第一營業部、負責一般個人客戶的則是第五營業部,每一個部門都各司其職,一般不會越界。那麼,我們第二營業部的人在收到一般客戶委託的時候需要怎麼做呢?
方法有兩種。第一種,是把客戶介紹給專門負責個人客戶的第五營業部,由於每個部門都有跟自己同時進公司的同事或者認識的人,一個電話就能搞定;第二種,則是自己親自負責。當然,由於這是越部行為,因此必須走一些流程。只要辦完手續,就不會再有問題。
因此,課長的印章是必須的。
課長粗粗地翻了下文件,問我:“是個人客戶?”我回答:“是的。”他也沒說什麼,便直接蓋了章。搞不好我如果回答“不是”或者對他比起中指怒罵一聲:“無能上司!”,他同樣會給我蓋章。
我把早上從葛城那裡取來的樣本以及鎖在抽屜裡的另一份檢查與試管放在一起交給了檢查課。
申請檢查的表格上需要填寫的項目有很多,按照規定,這些都必須由申請者親自填寫,但我都一併代為填之,然後蓋上從文具店買來的便宜印章。
坐在檢查課窗口的正是跟我一起進公司的朋友,英雄。
他是一個十分優秀的男人,如果生於亂世,或許真會人如其名地成為領導民眾的英雄。
他有著無可挑剔的學歷卻絲毫不顯張揚,入社考試的成績也是公司成立以來最高的,但他卻從不為此目中無人。他有著豐富的基因以及化學方面的專業知識,卻同樣飽覽群書,不乏幽默感。
和我們同期進公司的人都很不理解為什麼這麼優秀的他竟然會來這個“基因株式會社”,也有人盛傳他是被仁RICH強行拖來的,但是英雄對此予以了否認。他常常會開玩笑地說:“我選錯了未來。”但我們卻笑不出來,因為我們很想跟他說:“你的確是選錯了未來。”
英雄注意到了我,對我露齒一笑:“唷!”然後,我坐立不安地等待他核實完資料是否有所缺漏。
“泉水,這個人,跟你的姓一樣呢。”他指著春的申請書說。
“是我弟弟。”我苦笑著回答,“他拜託我檢查有一陣子了,但我總是忘記交過來。”
“嘿嘿。”他並沒有繼續發問。
“這份檢查比較急。”
“我知道了,我會優先安排的。”
“有結果了就打我手機。”
回自己的部門之前,我又乘電梯到了一樓,將一次性相機交給角落處的小賣店沖印。店員接過相機,有些自豪地說:“只要等三十分鐘就能沖好。”但隨後卻又很有自信地預言:“不過當今世界數碼相機當道,膠印相機已經逐漸被淘汰,或許很快就有一次性數碼相機誕生。”
當我在自己桌前坐下,腦中便開始混亂起來。我一直告誡自己工作時候不要考慮這些事情,但還是鬆懈了。就在我乘開機時候放鬆身體的時候,紛紛擾擾的念頭像是早就瞄準這個時機一般湧入我的腦海。
原因雖然有好幾個,但主要還是因為鄉田順子。昨晚的火災現場她也在。雖然她解釋說因為跟蹤春,但為什麼那麼晚了還有必要跟蹤呢?那附近又沒有什麼文化會館,我無法理解她如此熱心調查的理由。
她說她是因為跟蹤春才到了火災現場,並且目睹了可疑男子的身影。然後她跟蹤那個男子到達的,正是我早上拜訪的那棟公寓。這裡面一定有什麼聯繫,我滿腦子都是這個念頭。
我無意識地用圓珠筆在桌上的便箋上亂畫,除了各種重疊的圓圈以及直線,我還看見“葛城”兩個字赫然寫在一邊。我不知道我到底是什麼時候寫下的,但毫無疑問,那的確是我的筆跡。
葛城就住在那棟公寓裡。鄉田順子所跟蹤的那個可疑男子會不會就是葛城呢?我似乎從自己的亂寫亂畫中得到了些許靈感。在“葛城”這兩個字下劃下兩道斜線後,又添加了“犯人?”這幾個字,但隨後,我又立刻將這些字樣全部塗黑。
我在自己的電腦上輸入用戶密碼。屏幕上卻顯示出一行錯誤訊息。應該是不小心輸入錯了吧。我一邊再次輸入密碼,一邊問鄰桌的女孩。
“我想請教一下,如果想跟不知道住址以及電話號碼的女性聯繫應該怎麼做?”
那個二十多歲,就算搞錯電話也絕對不會被挨罵的女性文員立刻說:“是短髮吧?”
“唉?”我以為她是在說近道。[注]
[註:短髮和近道在日文裡都是short cut。]
“泉水先生中意的女性一定是短髮。之前在問喜歡的女演員的時候,你說的都是這種類型的。你是在馬路上看到自己中意的女生了嗎?”
“不,並不是這樣的。”
“你喜歡長髮的?”
“不是這樣的。”
“也不喜歡長髮嗎?”
“我只是想就一般來說,如何和女性取得聯絡的方法。我需要借助你的智慧。”
“一般啊。”她忍著笑意,“都是用郵件地址吧。”
“如果我知道就不用這麼辛苦了。”
“那如果知道大致地址,或許可以從查號台查出來吧。”
“原來如此。”我立刻拿起聽筒撥到查號台詢問。但是,仙台市裡並沒有叫“鄉田順子”的女性,大概她並沒有把自己的電話登記在電話本上吧。很多女性都是這麼做的。
“這不過是一般情況而已啊。”隔壁的女孩不再辛苦忍笑,一臉促狹地批評我,“你未免太心急了吧。”
我絲毫不打算掩飾,繼續問:“那麼還有別的方法嗎?一般情況下。”
“或者跟對方所在的公司聯繫?”
“不知道公司的電話。”名片上也沒有寫。
然後,我立刻就想到了!我從自己的電腦裡調出主頁,公司的數據庫裡應該登記了仙台市所有的企業、政府機關以及法人的情況。我輸入了“日本文化會館管理團體”,按下檢索鍵後卻沒有任何結果,我又一次輸入“Japan Lycerum Group”的片假名以及英語,順帶連“JLG”都嘗試了一下,但一點派的上用處的信息都沒有。
“找到一般情況的那家公司了嗎?”
“沒有。”
“大概是數據庫裡沒有記錄過的公司吧。”
我點開網頁瀏覽器,打開搜索引擎的頁面。我們的公司對外網有著嚴格的限制,幾乎多數的網頁都不能瀏覽,而就算打開可以瀏覽的網頁也一定會留下詳細的訪問日誌。雖然這起不到什麼作用,但為了安全起見這麼做也無可厚非。這世界上哪裡都需要保證安全。
不過,單純的搜索應該沒有什麼問題,所以我輸入了“日本文化會館管理團體”這幾個關鍵字,但得到的檢索結果為零。“唔……”我暗忖道。
“怎麼樣?”
“搜索不到,沒有這樣的公司。”
“搞錯公司名字了嗎?”
“或許吧。”我口頭上這麼回答,但心裡卻起了這麼個念頭:鄉田順子應該是在說謊。
“那只能靠意念了,比如心電感應。”
她看上去樂不可支,而我滿腦都是疑問。“反正我也只是就一般情況來問問你,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53
      工作進展不順的時候就該早早回家。這就好比一個心神不寧的士兵,雖然手上握著槍卻根本不知道該往哪裡開火,這樣的士兵就該早點從戰場退下,以免給自己的戰友添亂。公司也一樣。所以,六點剛到,我便迅速地夾起桌上的文件站起身。
“走得真早。”坐在我對面的那個戴著眼鏡的前輩壓抑著心中的不悅,大概是因為他自己正忙得焦頭爛額,我卻好整以暇地準備回家吧。我忙下意識地謊稱道:“我是去探望父親。”
由於本身並不擅長說謊,我不得已便只能決定先去醫院探望父親。大概所謂的預言成真其實都是因為心虛而刻意為之的。
我踩著自行車,漸漸地靠近那家大醫院,黑暗中的醫院大樓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冷酷無情的巨人。我的父親此刻正在那巨人的體內做什麼呢?一思及此我的心不由劇痛,父親試穿牛仔褲的身影又一次浮現在眼前。所以我才不願意來醫院。
病房裡的父親並沒有穿牛仔褲,而是套著件貼有數字53的輕便運動服。父親一邊扯著著衣服一邊說:“這是春給我的。”這對從未送過父親禮物的我來說,不免感到些許慚愧。被弟弟搶先一步,心裡就更不是滋味了。
“春沒來?”
“今天沒來。”
“他總是來嗎?”
“二兒子基本上都會來,大兒子倒不怎麼來。不過今天倒了一倒。”
“昨晚又發生火災了。”聽我這麼一說,父親立刻來了精神:“真的嗎!”他猛地坐起身,我在他的氣勢震懾下大致講述了昨晚的事情。當然我並沒有告訴他其實他的兒子都在場——沒人會特地告訴自己的父親,他的兒子其實是唯恐天下不亂的好事圍觀者。
“也有塗鴉嗎?”
“你說對了。”
“說對什麼?”
“真的是‘ago’。”
父親的臉上登時熠熠生輝:“是嗎?真的是這樣啊。”
“280 century ago。”
“二萬八千年前,尼安德特人吧。”
“但還是不懂他的意思。”
“後來我看了書以後,才發現尼安德特人很有趣。”
“他們似乎並不是現在人類的祖先。”
“現在的確是這麼說。有一種比較有力的說法就是,克羅馬農人,也就是當今人類的祖先,又稱晚期智人,他們取代了尼安德特人的地位。這麼一來,說明了什麼?”
“你問我我也不知道啊……”
“我們的祖先,曾經對別的物種——尼安德特人進行過大屠殺。”
我因父親口中那異常殘酷的詞語而感到震驚,父親啊,說什麼“大屠殺”,這也太誇張了吧。
“但是,也可能未必如此吧。說不定其實並沒有暴力,而是十分和平地進行了勢力交替。”
“也有人提出過這樣的意見。他們認為尼安德特人和克羅馬農人實際上並沒有交鋒,只是因為某些個別的原因導致了尼安德特人的滅亡。也有人說,克羅馬農人之所以能生存下來是因為他們跟尼安德特人不同,開始了農業生產。”
“一定是這樣的。”
“那不過是掩飾。因為不想承認自己的祖先曾經是虐殺者。你只要稍微思考下,應該就能想到曾經他們為了生存而發生過戰爭。”
“爸爸相信曾經發生過大屠殺嗎?”
“我也不願相信,但是……”
“但是?”
“就算再怎麼掩飾,事實就是事實。”
“什麼意思。”
“能夠承認自己曾經為了生存而進行過屠殺行為是非常重要的第一步。”
“很大的一步。”
“說不定尼安德特人是比現在的我們要更好的一群傢伙。”
“更好的傢伙?”
“我前陣子看的書裡有寫,人類是少有的可以只是為了虐殺而對敵人進行攻擊的靈長類動物。和這相比,尼安德特人或許是一群更加熱愛和平的生物。簡單來說就是,能夠生存下來的未必都是好的,或者說,能夠生存下來的都是些壞傢伙。”
父親似乎是在自言自語。
“難怪我覺得生活很痛苦啊。”我想用玩笑來結束這麼沉重的話題,父親卻用力點了點頭:“人類之所以會進化,或許並不是為了創造一個更好的社會,而僅僅是為了生存。”
      “那麼你發現規律了嗎?”過了一會兒我開口問道,然後拿起窗邊餐盤上的水壺往杯子裡倒滿水,“你發現塗鴉和縱火有什麼關聯了嗎?”
“我一直在為這事煩呢。太難了。”
“到底和推理小說不一樣啊。”
“材料太少了。”父親認真地說,“現在最多也只是知道,塗鴉的單詞是以三個為一組的。”
“三個為一組?”
“‘God can talk’、‘Ants goto America’、‘280 century ago’,雖然這三句的意思完全看不懂,但的確是每三個單詞為一句。”父親看著自己的備忘簿說。
“原來如此。”我回答道,然後從包裡取出紙袋,裡面放著剛剛沖印好的照片。我把照片放在父親的被子上,那是我四處拍下的照片。
“這是縱火現場以及塗鴉的照片。”
“這個好!”父親高興地點點頭,將照片擺開,然後拿出地圖逐一對比。而對於只拍了遊戲廳內情況和大樓內部情況的照片,父親則是仔細觀察,發出“唔,這樣的啊,哦,那樣的啊”的感慨。
“喂,這是什麼?”父親突然拿起一張照片給我看——在夜道上行走的女性背影。我“啊”地一聲,飛快地搶過照片。那是在火災現場附近偷拍到的鄉田順子的背影。
“那是什麼?”
“沒什麼。”我不認為有必要特地把這麼複雜的事情解釋給父親聽。
“是個女孩子哦。”
“差不多。”
“女朋友?”
“是啊。”我胡扯著,“對‘說出分手後轉身就走的女友背影’狠狠地按下了快門。”
“真是惡趣味。”父親笑了。
“或者說,我為跟蹤她而拍的。”我繼續信口開河,“如果我這麼說,你會怎麼樣?”
“你會得癌而死喲。”父親的玩笑也很惡趣味,我的臉色立刻就沉了下來,但他很快又說,“我相信,就算你真做出了什麼違法的事情,也一定有你自己的理由。”
“你太信任我了。”
“是盲目信任。”父親淡淡地回答。
“真是社會觀扭曲的父親!”我像是要揭發父親似的指著他。
“對我來說家人要比社會重要得多。”
“真是過分的人啊。”
“是啊。”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理解這樣的觀念。
      “對了,”父親改變了話題,“你知道這件運動服上的‘53’是什麼意思嗎?”他拽起春給他的那件衣服。
我定睛思考,忽然靈光乍現:“說不定……是p53基因?”
“哦哦!不愧是在基因公司裡工作的人啊。”
“真是這樣?”
“真是怎樣?”
“他真的是因為這個原因才給你這件運動服?”
p53基因是幾乎能在大半的癌症患者身上發現的一種發生變異的基因。它具有控制細胞分裂以及修復的機能。當p53基因正常的情況下,癌細胞的活動始終受到抑制。能夠防止細胞增殖與異常的就是p53基因。我把它想像成警衛或者是警衛室。而通過研究那些容易罹患先天性癌症的人還發現,他們的p53基因多數已經突然變異。另外很有趣的一點,p53基因可以指揮細胞自殺。當細胞發生癌變無法修復的時候,它會發出自殺的指令。在癌細胞尚未擴散到其他細胞之前先行殺死癌變的細胞。為了全體利益而犧牲個體的生命,聽上去有點政治或者恐怖分子的感覺。
利用p53的機能來治療癌症的研究才剛起步。細胞的自殺被稱為“凋亡”(Apoptosis),我曾經看過一個錄像,在一個肺癌患者的癌細胞裡注入p53基因後,癌細胞出現了凋亡的現象。
但就算這樣,也絕對不能說穿上標有53號的運動服後病情就會有所好轉,這兩者根本毫無關係。
“那傢伙很講究綵頭,他叫我穿上這個,還說,這樣p53基因就能把我體內的癌細胞都解決掉了。”父親笑著說。
“什麼綵頭,這根本是迷信。”
“我也這麼說的,這只能騙騙小孩子。”
“春一直就這樣。”說到這裡我突然想到個念頭,“為什麼春會知道p53基因?”
“好像有研究過吧。”
“研究什麼?”
“基因唄。以前不就是這樣的嗎?他一直都要模仿你。所以他對基因方面也一定有興趣。”
我雖然立刻附和父親的說法,但腦中卻隱隱感到不對勁。就在前兩天,我還曾經就基因的構造對春進行一番講解。當時春的表現就像是第一次接觸到這方面的事情。那是怎麼回事?
“那傢伙不論什麼時候都總是跟在你身後。”
父親爽朗的笑聲迴盪在病房裡。而在父親體內不斷分裂的癌細胞,也會一起笑到最後嗎?
 

《重力小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