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RICH


屁股才沾到椅子,社長便上了樓。真是千鈞一髮。五樓的西側是我所在的部門,營業局的第二營業部。將近五十個公司成員紛紛起立,像社長打招呼。我的座位比起上司們要離得更遠,因此只能在最後一排瞻仰社長的風采。
“有人遲到嗎?”社長的聲音十分嘹亮,即使沒有麥克風也能讓所有人都聽清。聽說他還在做研究的時候,如果要跟別層樓的人聯繫,往往不使用內線電話,而是打開窗戶大聲呼叫,可以想像得到那光景。
“沒人遲到,但是有一人病假。”部長誠惶誠恐地匯報。在聽說是因為急性闌尾炎住院後,仁RICH呵斥道:“讓他以後說謊也說得像點!”社員們紛紛苦笑。我不認為會有人為了不上班而謊報病情。誰都可以請有薪假,而且就算是說謊,盲腸什麼的也過於誇張了。
社長總是會動怒。有疏忽他會怒,沒疏忽他也會怒,如果做得天衣無縫無可挑剔他還是會怒。這都是為了讓職員能夠緊繃神經。
我不討厭社長。他也不過是希望公司是一個有序的整體而已。先不論這在當今社會上是否必要、是否有益,社長自己所推崇的,就是公司內部的“同伴意識”。從他把給員工的薪水稱為“零用錢”這一點來看,社長應該是把公司當成了一個大家庭。而他隨時都保持著作為一家之長的意識。所以,他才會動怒。而“家庭”這個概念,對於一個基因公司來說倒是十分相稱。因此,我喜歡社長的做法。
“公司是公司、家庭是家庭、隱私歸隱私。”也有同事是這麼說的,社長聽了火冒三丈地說:“這些人到公司上班的唯一目的就是為了薪水。”
而這種人平時對公司要求諸多,牢騷漫天,但是一到公司運營產生問題的時候,就像被父母背叛一樣火冒三丈,我真是無法理解。
“你們有在好好地解讀基因吧?”社長的聲音宏亮。
“人類基因組計劃”是為了破解人類基因中所有鹼基對序列的龐大的國際性研究計劃。即破解存在於23對染色體中30多億個文字列。
“前段時間,不知道哪個電視台的傻瓜竟然胡扯說:‘這樣就能一舉瞭解生物所有的秘密’。簡直是開玩笑。”仁RICH的聲音愈發響亮。
而我們也因為社長的說話方式而笑出聲。
“我是在說,生物還有生命的秘密怎麼可能那麼輕易就被瞭解?連對基因的瞭解都還是一片空白!就算破解了所有的序列那又如何,這不過是一個開始而已。是吧?難道瞭解了序列,把材料混在一起扔到試管裡就能造出人來?”
仁RICH用手指著部長,部長一臉誠惶誠恐:“不、不會。”他回答道,“這是不可能的。”
“沒錯,這是不可能的。生物不可能從零誕生,只可能由已經存在的生物基因重新組合。而我,則把公司裡的員工視為基因。”
我從來沒聽過這樣的比喻。
“我們假設公司就是存在的生物吧,這樣就可以把員工看成是基因了。基因的作用,是根據需要而製造出所對應的必須的蛋白質。員工也是這樣,在必要的時候,做出必要的工作。有擔任經理職位的員工,有進行業務銷售的員工,有接待客戶的員工,也有研究新技術的員工,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工作職能。只就是一個一個的基因。然後,我們想像一下一個優秀企業,嗯,就當是一個食品公司吧。一個生產穩定的食品公司。”
說到這裡,社長咳嗽了幾聲,又繼續說下去。
“別的公司裡有人企圖探究這家食品公司的秘密。他們想知道為什麼這家公司會如此成功。然後,他們把每個員工都調查了一遍,瞭解他們每一個人的能力與職務。這就跟研究基因一樣,不過調查的是全部員工的能力。這方法並沒有錯誤。最後他們發現:‘這家公司擁有優秀的技術型人員、善於處理各類文書的女性員工、還有德高望重的管理者以及能夠圓滿處理客戶投訴的客服。’將這些要素綜合起來,得出的結論就是‘所以他們會成功’。這樣的結論其實也並沒有多少偏差。而證據就是,如果將那優秀的技術型人員安排到別家食品公司,搞不好同樣可以提供那家公司的銷售額。而如果能夠辭退消極待業的員工,招聘認真勤勞的人來工作,那麼公司說不定就能不再虧損。這跟對基因進行操作又是類似的。更換員工,就是更換基因。應該是能有成效的,但是,這樣你就能說瞭解了這家公司的所有秘密嗎?”
這次他指的是課長。課長是個不論何時都冷靜認真的男人,此刻他不慌不忙地用沉穩的聲音回答道:“不,不能這樣說。”
“沒錯,不能這樣說。如果把這家公司的所有員工招集起來帶到一個像是體育館的地方,然後對他們說:‘好了,開始工作吧’。他們是無法生產出食品的。沒錯吧?這就跟在試管裡投入材料也無法製造出人類一樣。公司的確是由員工所組成,但是,公司還有著更重要的其他要素。像是一個作為載體的箱子,或者說是各種構造——如公司的方針、公司的場所、工廠裡的設備以及除此以外的各種規範和系統都是必要的。這就好像破解了基因的序列,卻也不能說完全瞭解生命一樣。過去的科學家曾經誤以為只要改變DNA生物就會有變化。因為進化就是由於DNA發生了突變所引起的,所以他們相信只要更換了大腸桿菌的DNA,就會誕生出別的生物。而因為這樣的認知,他們以為只要更改大猩猩的基因,甚至可以製造出人類。但是,人類的基因只存在於人體,大猩猩的基因同樣也只存在於大猩猩體內。大腸桿菌就是大腸桿菌。就算過個1000年,估計也依舊是大腸桿菌。無法通過改變基因來製造出其它動物。這也是理所當然的。難道把保險公司的所有員工一股腦兒地改為‘食品公司員工’,他們就能成為食品公司了嗎?或許那會是一家優秀的公司,但一定還是保險公司。因為,他們的載體——即外部的箱子還有系統都是保險公司。”
仁RICH之後依舊用他的大嗓門聊著自己喜歡的事情,我很驚訝他竟然不覺得厭。
“但是,”最後,仁RICH說,“基因是非常重要的。不要對此有所疑義。我們每個人都無法違背自己的基因。”
不管他如何扯東扯西,仁RICH仍然是一個基因至上主義者。所以他才會成立“基因株式會社”這樣的企業。
很多年前,曾經有一個員工誠惶誠恐地對仁RICH這麼說:“如果決定不要小孩,不就可以抵抗基因了嗎?”那個人就是我。事情發生在一次社長與員工們的座談會上,當時我說著說著就認真起來。
基本上,仁RICH把他手下的員工當成他可愛的孩子們,因此對於我反對意見也視為孩子叛逆期的頂嘴而已。
“這就像是一個乘客逆走在一條巨大輪船上一樣。”他游刃有餘的輕鬆模樣令人不爽,“如果甲板上只有一個行人逆走,對船的行進並沒有影響。不管這個人會有什麼行為,船都會繼續前進。而要沉船的時候也照樣會沉。在基因巨大的力量面前,任何個人的行為都不具備任何影響力。畢竟是在船上。”
我雖然想反駁些什麼,但最終還是放棄了。
由於我們從事的工作與基因有關,因此我們比一般人更瞭解基因裡所包含的信息量以及單純與複雜並具的戰略。而當我們瞭解得越多,也越為其巧妙完美的構造所歎服。
但對於我來說,卻始終無法完全認同基因的力量。如果我屈服於它,那我的父親和弟弟會變成什麼樣?那沒有半點基因相關的二人是否就只是毫無瓜葛的陌生人?而春的身體裡難道就刻畫著強姦犯的基因圖嗎?
我常常會想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的卡拉馬佐夫兄弟[注]。他們因為身體裡流有父親的血液而不安。而兄弟中看上去最為知性的次男曾經這麼說:
“是卡拉馬佐夫的力量,是卡拉馬佐夫那低俗的力量!”
[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代表作之一《卡拉馬佐夫兄弟》,小說內容為,老卡拉馬佐夫貪婪好色,獨佔妻子留給兒子們的遺產,並與長子德米特裡為一個風流女子爭風吃醋。一天黑夜,德米特裡疑心自己的情人去跟老頭兒幽會,便闖人家園,一怒之下,差點把老頭兒砸死。他倉皇逃離後,躲在暗中裝病的老卡拉馬佐夫的私生子斯乜爾加科夫悄然殺死老爺,造成了一樁震驚全俄的撲朔迷離的血案,從而引發一連串驚心動魄的事件。作品展示了錯綜複雜的社會、家庭矛盾和人性悲劇。]
這番話真真切切地嘲笑了自己身上流淌著的父親的血液——即基因。我還清楚地記得三男曾被罵過:“你也是卡拉馬佐夫家的人,這個荒淫得無可救藥的家族。”而這番話幾乎像是對春的批判。按照他們的理論,那春的身上是不是也有著“強姦犯的低俗力量”,甚至可以說:“你也是個強姦犯”、“你的父親荒淫得無可救藥”。
所以,我不願意承認基因是絕對的。這世界上不應該有“卡拉馬佐夫的力量”或者“強姦犯的血液”,就算我的勝算微乎其微,我依舊堅持這樣的主張。
在我恍惚思考著這些事情的時候,仁RICH的講話已經結束。我們回到座位上,像平常一樣開始工作。
我從包裡取出帶來的文件,走到課長桌邊請他蓋章。
然後我聽到,仁RICH正對部長說:“那麼,告訴我一下那個闌尾炎住院的人的醫院吧。”他的聲音聽上去有些害羞,“我想去探望他。”仁RICH是個讓人無法憎恨的家長,我不討厭他。
 

《重力小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