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伏在縱火現場Ⅱ

 夜幕轉眼降臨。從不為人類的生活節奏考慮,不客套也不謙虛,夜晚總是在每一天適時地到來。可說是對人平等,也可說是強迫眾人。
和春約好在校門口碰頭。我到達的時候,他的車已經貼著小學的牆壁停妥,塗鴉還沒有被清理掉。
春和上次一樣,手中提著便利店的塑料袋,袋中放著兩大瓶水——這就是所謂的“心理安慰”。
見面後,我們一坐在公交車站前的長椅上。寫有時刻表的看板在黑暗中發出熒熒綠光。末班車的時間已過,不可能再會有公車停靠,但車站卻依舊亮著燈,這情景是何等的奇妙。
長椅上銹跡斑斑,不甚起眼,或許是因為有些不穩,只要身體稍有挪動,長椅便會搖搖晃晃。於是我和春合力將長椅抬起轉了個180度,然後打算就這麼坐著觀望那棟工藝大樓。我和春都已經在附近找過,但結果,以A開頭的店舖還是只有那家名叫“Apple”的舊書店。
“這玩意兒能滅火嗎?”我晃著手中的瓶裝水。
“能滅就是奇跡了。”
“不能滅你還讓我拿這麼重的東西?”
春沒有回答。車站看板上的燈將我們的影子從腳下拉得很細很長,我幾乎要懷疑,這細長的影子,是否也表現出我與春內心的脆弱?
工藝大樓像是一個孤苦無依的老人屹立在眼前。由於每一層樓的燈都關著,像是大樓緊緊闔上了眼瞼。每分鐘大約有兩輛車從我們背後呼嘯而過,除此以外,一切都那麼靜謐。
“那個校門旁的塗鴉,”我試著對春打開話匣,思索究竟該說些什麼,“畫的是Thank Give Apologize吧?把他們第一個字母連起來以後就是TGA。我查了以後,發現TGA是密碼終止的記號。”
“唔?”春很難得地表現出沒興趣,他的心思似乎正在別處天馬行空。
“你以前就知道的吧?”我乾脆地問他。其實你對基因早有研究的吧?
春沒有作聲。
車站的燈光微弱地照著四周,時而還有汽車的車燈從我們身後駛過,但我還是發現自己的可視範圍正在漸漸縮小。隨著夜色漸深,周圍的燈光也顯得昏暗起來。我縮著肩,暗暗告誡自己切不可被打倒。
“大哥,甘地他……”坐在我身邊的春突然開口,在黑暗中,我只聽得到他的聲音。或許在不知不覺間我已經閉上了眼。真的很黑。
“甘地認為,”我聽見春的聲音說,“非暴力才是人類最大的武器。而且,他相信非暴力擁有比人類所能製造出的最厲害的武器還要更強大的力量。比核武器還要強。”
“所謂非暴力,簡單來說,就是被揍了也不揍回去吧?”在黑暗中聽到的自己的聲音恍如漂浮在空中。
“雖然會被誤會成不抵抗,實際上並不是不去抵抗。但並不是通過暴力去抵抗。嗯,是的,就是被揍了也不揍回去,你說的沒錯。”
“這不正遂了對方的願嗎?”這是很容易想到的,如果一方不還手,另一方定然會肆意猛揍,這種人要多少有多少。
“甘地相信人性本善。”我對此深感遺憾。
我並沒有像春那般視甘地為聖賢,所以我回答:“但是他自己也沒有做到有始有終不是嗎?討厭暴力,卻說什麼應該投入戰爭;發誓絕不喝牛奶,卻在自己病危的時候找借口說不喝牛奶但可以喝羊奶。”連我都聽過這樣的故事。
春沒有絲毫怯意:“是的,你說的對。”
“而且,甘地號稱要禁慾,卻在年老的時候讓傾慕他的女性們裸身陪睡不是嘛?”
春沒有因為我對甘地的批判而動怒,他似乎對這一切瞭然於胸,甚至臉帶微笑。
“我對他的這些特別喜歡。”
“你太縱容自己喜歡的人了。”
“但是,”舂強調道,那緊繃的聲音像是黑暗中閃動的一絲微光,“甘地的教義是艱難的,是一條困難的道路。如果真有人能貫徹所謂的‘非暴力’,那無啻於神跡。他去世後,印度雖然對甘地大肆讚揚,卻並沒有沿著甘地的道路走下去。對於這點,我也不是不理解。”
“因為是條困難的道路嗎?”
“是偉大的幻想。甘地雖然很有魅力,非暴力主義也的確偉大,但卻遠遠不及人性之惡。”
“性嗎?”
“是性。”春說得彷彿那是他所犯下的最大罪行,“如果指望著良心,對犯罪置之不顧,那麼強姦犯就會永遠地對他人實行強暴。”
“非暴力主義無法與之對抗嗎?”
“對我來說不可能。”
我看不見春現在的表情。
“良心這回事,並不遵從少數服從多數的原則。”春又一次地引用甘地的話,他還說,“善,總是以蝸牛的速度前進。”他咬著牙下了結論,“這樣是來不及的。”
      不知為何,我突然想起了三年前的一場講座。那場講座的主辦方是我們公司還有報社,演講主題為“對少年犯罪的反思”,電視上一些知名學者以及評論家都有出席。由於能夠看到平日難得一見的有識之士,這場為期兩天的講座接連爆滿,而春也前來參觀。
對於我而言,只要提及少年犯罪,就算內心再如何抗拒都會不由自主地想起母親的事,所以我對此唯恐避之不及。但春卻神情自若地坐在台下。
第二天晚上,主辦方以“聯歡會”的名義召開了酒會,參加入數大約在二十人左右,春也在。
在我們眼前有著主張人權的知名女律師,還有正在呼籲廢除死刑的教授。而我們探討的話題,則是當時發生的一起十多歲少年殺人事件。
雖然母親曾經經歷過那樣的事件,但我並不打算將之公諸於眾,或者盛氣凌人地對他們進行反駁。我只想做一個本分的傾聽者。
他們認為,那個將學妹分屍的少年兇手的家庭環境似乎十分惡劣,而他唯一所信賴的老師之死使他心理產生了巨大變化,因此,並不應該判他死刑。
“只要心理產生變化就可以殺人了嗎?”春的語氣相當尖銳,但我知道他還是在努力克制。
“少年的心理變化可是無法揣測的。”那個律師的說法相當委婉,言下之意似乎在說:像你這種出生優越,只會動嘴皮子的年輕人是無法想像的。
我和春彼此看了一眼,露出一絲苦笑,如果僅僅是這樣,春應該還是可以忍耐的。但這時,那個白髮蒼蒼的教授卻以一副通情達理的口吻說:“在殺人之前,他曾經殺過貓狗,可以說,這是有預兆的。”聽了這話,春的臉色立刻變了。
“殺狗?”
“雖然是野狗。”
“死刑!”春清楚地吐出這兩個字,充滿自信地給出了判決。
而教授也習以為常地開始說起諸如“對青少年量刑是很困難”、“還要留給他改頭換面的機會”之類的話。
春冷靜地從頭聽到了尾,還附和著說:“原來是這樣,那真是值得同情。”隨後又堅決地說,“但就算從寬處理,還是死刑。”
“你沒有聽我們說話嗎?”律師沉下了臉。
春卻顯得相當冷靜:“如果你們現在把他帶到我面前,我當場就給他死刑。本來是應該把他用鎖鏈綁起來,為那些慘死的狗們報仇的。”
“你在說什麼呀?”
“然後你們就要判我死刑嗎?難道我就不是少年?”
律師與教授露出困惑的表情。
“我不管他殺了多少小孩,但如果為了自己的快感而殺死狗,那就是死刑。我絕不饒他。”
“我說,日本可是個法治國家!”教授說。
“法治國家!”春像是聽到了天下最滑稽的詞語笑出聲來,“如果只殺一個人,多數都不會判死刑;而人殺得越多造成的影響越大,那麼相對的,審理的時間也會拖得越長,兇手依舊可以活很久。這樣的法律到底是在保護誰?更別說是保護狗了。”
他們裝模作樣地歎了口氣說:“跟你沒法交流。”
“狗並沒有犯錯,如果狗被殺了,那麼人類就應該做點什麼!”
我拚命忍著笑,頒布《生類憐憫令》了呀,真是過分。
      此刻,一輛勢如子彈的摩托車從我背後飛快駛過,那發出隆隆巨響的機車,似乎正對我大肆恫嚇,企圖將我震起身。
“有這麼一句話,叫‘以眼還眼’不是嗎?”春說。
“是什麼什麼法典?”
“誰都會將這句話錯誤地解釋為‘血債血償’,但實際上,這句話的意思是‘如果被戳瞎了眼睛,那麼只允許戳瞎對方的眼睛’,‘如果被打落了牙齒,那麼只允許打落對方的牙齒’,這是在禁止過分報復。”
“是這樣的嗎?”在學校裡學到的東西我早已忘記大半。
“我認為,刑罰也可以這樣。”
“以眼還眼?”
“我認為應該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因為他確實對被害者做出了這樣的事,那麼就算被原樣奉還也沒有資格抱怨。如果折斷了他人的手腕,那麼把他自己的手腕也折斷就好。”
“那如果不小心軋到小孩子的人怎麼辦?”
“那麼讓他同樣被不小心軋到就好了。”
我覺得他在開玩笑,但春的聲音裡卻自有一股不容忽視的堅毅,我突然覺得搞不好他是認真地在提出建議。
“這樣的話,如果被害者是複數的話怎麼辦?殺了十個人的兇手不可能也被殺十次啊。”
“那就讓他嘗到十倍的痛苦。”
“原來如此。”我想也不想地表示同意。
“然後,”春冷漠的聲音被淹沒在身後往來的車聲中,“對於強姦犯,就要讓他嘗到被強暴的滋味。”
當時針超過深夜十二點的時候,春突然指著身邊的瓶裝水問我;“大哥,要喝水嗎?”我們已經在長椅上坐了一小時,但是並不是一直都坐著,我們也好幾次起身在人行道上巡邏、來回走動,但既沒有出現手持火把的縱火犯,也沒有可疑搖曳的火炎,相反,我倒是覺得我們兄弟倆比較可疑。
“不,不用了,我並不渴。”
“能喝的時候就喝吧,潤潤喉也好。”
聽他這麼一說,我登時覺得很有必要喝水,我旋開瓶蓋,喝了兩口水。
然後蓋上蓋子,將水重新放回到長椅上,深呼吸了一口氣。我放鬆緊繃的身體,仰望著夜空。夜色更深了,不,或許可以說成——夜幕更為厚實了。
為了放鬆心情,我閉了閉眼,但就是這麼一次閉眼,卻驟然喚醒了我的睡意,我感到頭昏沉沉地,上下眼皮不住地打架,思維也變得遲鈍起來。昏黑的四周,狹小的視線範圍,此刻都消失地一千二淨。我這是怎麼了?我的頭重重往前傾倒,我一個激靈,忙重新直起身,卻依舊感到一陣昏沉。
好睏。
我終於察覺到這一點——為什麼我會突然犯困?我的心頭浮起疑問。
黑澤偵探的話在我腦中甦醒:“自己想得到的事情別人也會想到,往往還會報應在自己頭上。”
我發現他說得沒錯。既然我能夠想到對他人下安眠藥,那麼我自己被下安眠藥便不足為奇。這正如“小偷入室行竊,自家反被盜”一樣,是我大意了。
我昏昏睡去,當然,我已經完全意識不到自己“已經睡著”,只是隱隱地還在告誡自己“必須睜開眼睛”。不知是因為自我鼓舞要快醒來的作用,抑或單純只是一片混沌的大腦驀然清醒的緣故,有一瞬間我竟然成功地睜開了雙眼。但隨即沉沉的睡意就再次襲來,猶如用一根無名指推動石臼般痛苦。最後,我屈服於這痛苦,再度陷入睡眠的泥沼。只是在這期間,我隱約看到了春的身影。
他並不在長椅旁,而是站在右手前方的拐角附近,背對水泥牆,用手捂著耳朵。像是要用雙手溫暖在寒風中凍僵的雙耳。我模糊地想著,然後注意到他是在聽音樂。只見他的雙手分別按著一副比耳朵小一圈的圓形耳機,耳機線一直延伸到他的口袋,他是在聽音樂。
我並不想知道為什麼他會聽音樂,反而好奇他聽的是什麼。
春閉著眼,一臉平靜——或許應該說一臉冷漠,看起來彷彿在確認自己的呼吸。我下意識地聯想起高中時候的春,深夜站在垃圾堆放處,完全不顧生活垃圾弄髒了自己的鞋,只是一個勁地踢著垃圾袋的行為。
就和那時一樣嗎?我昏昏沉沉地思考著,不,不一樣。
此刻站在路邊閉著雙眼聆聽音樂的春,與當時近乎狂亂的樣子完全不同,是那麼地靜寂。
我看見春大口大口地吸氣、吐氣,雖然相隔一段距離,而我也神志不清地無法準確判斷,但應該是那樣沒錯。
我突然毫無來由地想到,他所聽的音樂,會不會就是那個盲人薩克斯風演奏者的曲子呢?他是否是為了擺脫心理包袱以完成某件大事才聽音樂的呢?這時,春脫下耳機,消失在拐角處。而另一方面,我的無名指再也推不動石臼分毫,又一次沉沉地陷入在睡眠的泥沼裡。
 

《重力小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