偵探Ⅲ

  坐在我對面的黑澤和以前見面的時候一樣,看起來沉著悠哉,卻似乎又敏銳地早已看透了我。
四天以來,我只是恍惚度日。雖然依舊照常上班,卻沒有與同事交流的興致,雖然依舊踩著自行車去上班,卻感到渾身無力。與其說是活著,倒不如說我是在熬日子。四天前那個深夜,我和鄉田順子最終還是沒能親眼見證到霧中所發生的一切,而是一步步後退著離開。我們是逃跑的。即使翻過了校門,我的心跳依然急促,應該說是跳得更快,以至於我不得不調整了好幾次呼吸。我和鄉田順子幾乎沒有說話,和她分開以後,我踩著自行車自行回家。
春一通電話都沒有打來。
我也沒有聯絡他。
那一天的事件被第二天的早報稱為“路邊搶劫殺人”。只佔了豆腐乾大小的版面。而屍體也並非在小學裡被發現,而是在附近一條昏暗的小路上。屍體明顯是春移走的。由於死者的錢包一同被偷了,警察將嫌疑犯定為“殺人狂”。報紙上刊登的死者遺像果然很像是男演員,看上去是正經人。
殺人狂魔干的嗎?
“你臉色不好。”黑澤說。
我是突然被黑澤用手機叫出來的。“晚上也可以,要不要見個面?”他這麼說。而我自己對自己目前疲憊的精神狀態很瞭解,所以打算回絕他。但他又說:“能不能告訴我有關你家的事?”聞言,我不由心下瞭然。
“我知道了一些事。”黑澤的臉上並沒有展現出“發現者”的滿足感與優越,這讓我產生一絲好感,我甚至在想,眼前的這個人或許並不屬於這狹隘的世界,而是從另一個地方被派遣來的使者。
“你的父親委託我調查了一些事。”
“爸爸到底委託了你什麼?”
其實我並不指望他會告訴我,但黑澤卻彷彿要嘲笑我的預感,從自己的包裡取出一張地圖,很意外地對我說:“我來說明下。”
“委託內容不是應該保密的嗎?”
“啊,這個啊。”他笑了。
“你還說就算被拷問也不會洩露的。”
“除非要用鎯頭敲碎我膝蓋。”
“不過,現在又沒用鎯頭敲你膝蓋。”
“我不會允許自己因為被拷問而洩露秘密。但是,當我自己想說的時候,我就會說出來。”
“你的規矩還真隨意。”這是我四天以來第一次笑,“這偵探做得也太差勁了。”
“說實話,我沒認為自己是個偵探。”他的口吻淡淡的,聽來不像是找借口或胡扯。
我並不覺得反感。我伸手拿起咖啡杯送到嘴邊,眼睛望著地圖。攤開的地圖上用筆寫了很多字。
“這地圖是你父親借我的。”
“這上面圈出來的是起火的地點,爸爸很有幹勁呢。”
“一開始的確很有幹勁。”
“一開始?”
“他認為起火的地點是有規律的,所以進行了調查。按照他自己的話來說,‘一開始只是單純地當成是推理遊戲找樂子’。但是,他看著這些記號,卻漸漸發現了別的事情。”
“是什麼?”我有些著急地問。
“好像是說,這些其實表示的是別的地方,他記得自己曾經看過這樣的地圖。於是他委託我幫他確認,他的記憶到底是否有誤。”
“別的地方?”
我把杯子移到桌邊,仔細地看著地圖。不久,我突然驚叫出聲:“啊……”這地圖和春貼在牆壁上的十分相似。父親用紅色的筆圈出了起火地點,而這紅色的記號大約有三十多個。而且,和春所作的記號幾乎一樣。
“這究竟表示的是什麼地方?”
“28年前……”黑澤說,我還以為他要說“2萬8千年前”,難道又要聽那已經聽膩的尼安德特人嗎?
“這是28年前,仙台發生的多起強姦案的現場。”
“啊?”我感覺像被當頭棒喝。
“起火地點和某個少年犯下的連續強姦事件中的被害地點十分相近。”
“為什麼……”我一邊問,一邊努力讓自己鎮靜。“為什麼,爸爸會知道這種事。”
“好像是因為很關心,所以曾經調查過那起強姦案。”
黑澤並沒有明確告知,父親到底告訴了他多少事情。
“我完全不知道爸爸曾經調查過。”這是真的,我從來沒聽父親提起過那場事件。或者說,我們一家人從來都沒有誰會提起那件事。
“他委託我去調查起火的地點和28年前連續強姦案發生的地點是否一致。”
“就是這張地圖的記號嗎?”
我想起了將近10年前在圖書館看到的那份新聞記事,那裡,也記載了標注有連續強姦案件發生地點的地圖。
“不會錯的。縱火事件中起火的點,和28年前強姦案發生的地點基本是一致的。雖然並不能說是完全相同的地方,但基本還是能和當時案件發生的地點重合。只要一調查立刻就能發現這一點,甚至可以說顯而易見。”
我怔怔地看著地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所以我要問你些事。”
“什麼?”
“我在不久前曾經接受過你的委託,那不是來自你公司的委託,而是你個人的委託。是吧?你的委託內容是‘請調查28年前那個被逮捕的連續強姦案的犯人現在在哪兒’。”
“黑澤先生的工作效率很高,幫了我大忙。”
“那個強姦犯現在改名葛城回到了仙台。我同時告訴了你葛城的身家、工作以及住址。還給了你一張他帶女人上旅館的照片。”
“你的工作十分專業。”
“我想要確認的是,你委託我調查葛城現在住的地方。而另一方面,你的父親也委託我調查28年前那場強姦案件,也就是葛城犯下的案件。而同時,當年強姦案件的現場正陸續發生縱火案。這三件事是否有關?”
“為什麼你想知道?”
“為了充實人生。”黑澤說著綻放了笑容。
我一口喝乾已經涼透的咖啡,決定毫不隱瞞地對眼前的偵探說出一切。
“這三件事應該是有關聯的。”我先是這麼回答,“但是,這並不是大家商量好以後做的。這只是碰巧。”
“碰巧?我還忘了一件事。幾天前報紙刊登了一則路邊搶劫殺人案件,被害者是葛城。”
“是的。”
“這也是碰巧?”
“可以說是碰巧,也可以說不是。”
“那我要繼續問下去。”
“請。”
“你委託我調查葛城的住址,目的是什麼?”
“是的,”我垂下眼,又迅速抬起,我已經決定了不說謊不隱瞞,所以回答起來十分輕鬆,“那很簡單。”
“怎麼說?”
“我打算殺了他。”我的聲音並沒有發抖,這讓我很安心,我並不是在招供,所以沒必要感到羞恥或後悔。“一開始我就打算殺了那個男人。”我這麼告訴他。
“葛城?”
“是的,我打算殺了葛城。”
“原來如此。”黑澤的表情沒有變化,他並不像是在勉強自己,我不由感到十分不可思議。
“你沒嚇到嗎?”我下意識地問他。
“嚇到比較好嗎?”黑澤的反應依舊很平靜,“你打算怎麼殺他?”
“首先我要確認葛城的確是那個犯人,然後再動手。”
“確認的意思是?”
“我沒有自信確定葛城就是當年那個強姦犯。名字也變了,說不定其中有什麼疏忍。我並不是在懷疑黑澤先生的能力,但是我需要絕對的確認。不管怎麼說我是打算殺人,絕不能殺錯。”
“你打算怎麼確認?”
“親子鑒定,用DNA確定。”
“DNA就是基因嗎?”
“黑澤先生你也知道,我們公司正是從事相關業務的不是嗎?所以我進行了檢查。我騙他是病例檢查,採取到了葛城的基因。然後進行親子鑒定——和犯人兒子的基因進行比對。”
黑澤並沒有問我如何獲得強姦犯之子的基因,似乎是沒有興趣,抑或是早就知道了答案。
“然後,兩個人親子鑒定的結果出來了,他們的確是貨真價實的父子,所以,葛城一定就是那個強姦犯。”
我想起英雄聯絡我時的情景。春和葛城是父子。其實,我心底還有著一絲僥倖,希望不要是這樣的結果,但真相卻輕易地背叛了我。
“那你打算怎麼殺他?”
“很單純的方法,請不要嘲笑我。”
“或許會笑的哦。”
“我打算和葛城見面,讓他喝下摻有安眠藥的酒。為此,我連安眠藥都準備好了。”由於這是我們公司的常備藥,對我來說很方便,“然後,把睡著的葛城塞到車裡,帶去青葉山。”
“青葉山?”
“那裡的溪谷上有一座橋你知道嗎?橋下是一百米高的山谷。而且,那裡的欄杆有一部分已經壞了。如果不小心撞上去就會翻車墜落。”
“這太危險了。”黑澤不慌不忙地說,“政府在幹些什麼。”
“我在很久之前就注意到了。所以打算利用那裡。我想只要偽裝成事故就可以了。”
“但你卻打消了念頭?”
“不,是被人搶先一步。”
這真的是被搶先了一步。四天前,我為了殺葛城而打電話約他見面。如果那天能夠到順利見面,我應該已經帶著他去了青葉山。
“那個搶劫殺人犯不是你吧?”他說,“我一開始就知道了。”
“為什麼?”
“人類觀察。我對我的職業素養很有自信。”黑澤似乎根本就不為我的坦白所動,而我卻反而因他那恬淡甚至是悠然的樣子而詫異,“順便讓我再說兩句,我知道縱火犯也不是你。”
“正確。”
“剛才你看著地圖的時候,一副連做夢都沒想到起火地點會與強姦案地點一致的樣子。”
“我完全沒有想過。”
“可以問你件事嗎?”
“我可不會告訴你縱火犯的名字。”
“我知道。”
“哎?”
“我明白你絕對不會說出那個人的名字。一定說不出口的。而我對那也沒有興趣。但是,我希望你能告訴我,為什麼他要縱火?我認為縱火犯和殺掉葛城的應該是同一人。應該是這樣。但是,縱火到底有什麼意義?”
我的腦中浮現起霧中春與葛城的對話。“我給過你機會”、“那是對你的警告”、“還把縱火現場的照片發給我”、“你有沒有在反省?”,從這些對話中,我大致可以猜測出真相。
“是為了讓他回憶起連續強姦案。”
“所以放火?”
“犯人把起火地點的照片、報紙等等送到葛城的住處,想要讓他回憶起連續強姦案。他大概是期待葛城會注意到,起火是沿著強姦現場發生的吧。然後要告訴他‘我沒有忘記你所犯下的罪行’,希望他再次面對自己以往的罪孽。”
“為了威脅他嗎?”
“是為了要他反省。”我一邊對黑澤解釋,同時也這麼告訴自己。
“也就是說,他希望葛城看了陸續發生的縱火事件的照片後說,‘這裡是我曾經犯下罪孽的地方,對不起,我已經在反省了,請不要再這麼做了’?”
“雖然這聽起來很蠢,但應該是如此。”我低頭道。
春給過葛城機會。在對東北研習縱火的時候,他曾經把葛城叫出來,確認他是否有所反省。雖然他早就知道葛城是個與反省以及後悔無緣的人,他依舊按照順序一步一步地來。《奔跑吧,梅洛斯》裡,那個邪惡暴虐的國王在最後也承認了自己的錯誤。或許春對葛城也抱有這樣的期待。
我想起之前在電視裡看到的電視新聞,然後說:“國家之間的戰爭也是如此。”
“上升到國家了嗎?”黑澤笑了。
“想要對別的國家開戰,也需要一步一步來的不是嘛?按照正常的手續,就能以正義為名發動戰爭。”
“是為了獲得國際輿論的支持嗎?”
大概春期待的是葛城不反省不後悔。他給過葛城反省的機會,但如果他卻拒不認罪的話,那麼他就可以毫不猶豫地實施自己的復仇計劃。春或許是這麼考慮的。復仇?為了誰?為母親?為自己?還是為父親?不,並不只是這樣,我想,他復仇的對象或許是更為抽像的、對善惡沒有明確判斷、曖昧模糊以對的敵人。
“就算是這樣,也沒必要去燒那些毫無關係的大樓吧?”黑澤又說。
“是啊。”
“因為葛城沒有反省,所以才殺了他?”
“我覺得是這樣。”
“那個犯人對葛城懷有如此深刻的仇恨嗎?”
“恨他恨到幾乎希望自己不曾出生。”
我伸手拿起杯子,用喝水掩飾起那幾欲作嘔的呻吟聲。
黑澤將地圖摺好,開始總結陳詞。
“你的外套很帥。”我看向黑澤身上的衣服。
“就是我盼了很久那件讓·保羅·高緹耶。”他有些得意地揚起了鼻。
“你買了?”和我想的一樣,黑澤很適合這件衣服。
“有了些收入,終於買得起了。”
“嘖嘖……偵探真是賺。”
“不,這是我用老本行賺的。”
“啊,話說回來,你的本行是什麼?”
“要開自動鎖還是比較辛苦的。”
“自動鎖?那是什麼?”
“你對小偷、小偷闖空門有什麼看法?”
“小偷?闖空門?偷東西是犯罪啊!”
“不是的。”黑澤微笑著說,這一瞬間我幾乎分不清他的年齡,從少年到青年、甚至是中年,他身上有著各種年齡階段男性的特質,“如果世間平等,那麼就不會有小偷。小偷是為了均衡原本就不平等的分配。也就是說,他們只是為了恢復平等。”
“你是想說小偷其實很偉大?”
“薩德的小說裡好像有類似的故事,我挺喜歡的。”
“是說薩德侯爵嗎?我弟弟很討厭薩德和巴塔耶。”
“是啊,巴塔耶的確令人反感。”黑澤攤了攤手。
“薩德OK,巴塔耶就NG嗎?”
“巴塔耶說,小偷因為缺少人性所以慾望更強烈。自說自話也該有個限度。”
“你竟然是幫小偷說話呢。”
“唔,差不多吧,同伴意識。”
“這個有什麼關係嗎?”
“和這件高緹耶有關。”黑澤整理了下衣服的領子,“正是由於糾正了不平等,我才能買下這件衣服。”
完全聽不懂,我擺出投降的姿勢。但是,這樣彼此爭論、意味不明的對話卻使我平靜了心緒。和黑澤說話時那一絲小小的焦慮與害怕也漸漸地消除。
“真不可思議。”
“什麼?”
“和黑澤先生這麼說說話,心情似乎好了很多。”
“本來心情不好嗎?”
“不好。實際上這四天來,我一直都在苟且度日。感覺自己正蜷縮在慢慢合起的貝殼裡。”慶幸的是,家裡還有大量的安眠藥,我甚至考慮過不如把它們吃了。如果黑澤沒有打電話來,或許今天回家後我就會付諸行動。將大量的藥片嚼碎和著水吞下,或許這樣還來的好過點。“我可以誇張地說句話嗎?”
“如果你想說,我不阻止。”
“我感覺被黑澤先生拯救了。”
“你可以更誇張地讚美我。”
“感覺像在跟輔導員說話。”
黑澤的臉上露出一絲困惑:“之前也有人這麼說過。”
“那麼,你打算怎麼做?”在準備走出茶館的時候,我問黑澤。
“什麼?”
“黑澤先生已經瞭解了路邊搶劫殺人的真相。”
“不知道的更多。”
“但大致已經知道了不是嗎?”
“大致……嗯,差不多吧。”
“那你打算怎麼做?”
“什麼怎麼做?”
“我想瞭解,知道這件事情真相的人會採取什麼樣的行動,希望你告訴我。”
於是,黑澤露出認真的神情:“明天我會打電話。”
“你要告訴警察嗎?”這也可以理解……我暗忖。
“我?警察?”黑澤大笑,“怎麼會,是政府啦,打電話給政府。告訴他們青葉山的橋很危險,讓他們快點修理。”
 

《重力小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