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空幻之人

    當天晚上,菲爾博士把自己關在讀書室旁的小隔間裡,那兒是他用來從事「科學實驗」的場所,但菲爾太太可不以為然,她稱那事是「鬼混瞎搞」。然而,喜歡鬼混瞎搞已是人性中最主要的特質,所以蘭波和多羅西夫婦倆,都自願充當助手。但這回博士卻是相當嚴肅,十分少見的煩躁不安。所以他們夫婦倆只得連個玩笑也不敢開的悻悻然退出。永不疲倦的哈德利早已離去,去查對不在場證明。而蘭波針對這件事也只提了一個問題。
    「我知道你想要解毒這些燃燒過的紙片,」他說道,「我也知道,你對他們極為看重。但是,你究竟希望從其中找到什麼?」
    「可能叫我一敗塗地的事實,」菲爾博士回應道,「這件事,讓我昨晚向個傻瓜。」他帶著困意搖搖頭,隨即把門關上。
    蘭波和多羅西分坐壁爐兩旁,面對面的互望著。屋外狂雪漫天飛舞,這個夜晚可真不適合出遠門。蘭波本想找曼根出來共進晚餐,一塊敘敘舊,把酒話當年;但打電話去之後,曼根回說羅塞特不能離開,而他最好陪在她身邊。菲爾太太也去了教堂,所以剩下的這兩個人,便在圖書室恣意的討論起案情。
    「從昨天晚上開始,」做丈夫的發表意見,「所謂可從燒過的紙片來解讀字義的葛羅斯法則,就一直在我耳邊出現。但似乎沒有人知道那是什麼玩意。我才,是把化學藥品混合配置的一種方法把?」
    「我知道那是什麼東西,」她得意洋洋的說道,「今天中午你們在外頭東奔西跑的時候,我查過了。而且阿,就算這套方法再簡單,我敢說,也不會有什麼收穫的。我敢和你打賭,一定搞不出名堂的!」
    「你讀過葛羅斯的理論?」
    「嗯,我讀的是英文版,道理滿簡單的。這套理論指出,把書信丟入火爐裡,你將發現在信紙燒焦的部分,字跡會很清晰地浮現出來,通常是黑底白字或灰字,有時候顏色會對調。你沒注意這種情況嗎?」
    「說不上有。來英國之前,我很少看過開放式的壁爐。真的是這樣嗎?」她皺起眉頭。
    「對有印刷字體的硬紙盒或肥皂盒還滿有用的。但是對一般的文件,總之,大概是這麼處理的:先用圓釘將描圖紙釘在紙板上,然後把燒焦紙片黏覆於描圖紙之上,再使勁向下推壓燒焦的紙片……」
    「那麼皺的紙這樣壓好嗎?會把它壓碎的,不是嗎?」
    「哈!葛羅斯說了,竅門就在這裡。你必須將紙片軟化處理。描圖紙先折成二或三寸長的方格狀,再將所有燒焦紙片包在裡頭。接著鋪上一條跌了好幾層的濕布,讓這些紙置放在布料上,浸淫於濕氣中,直到他們變直服帖為止。一旦它們全部攤平而固定,你沿著每塊燒焦紙片的紋路,分別將描圖紙切割下來。然後在玻璃上面重整它們,像是玩拼圖遊戲似的。接著在第一片玻璃上面覆蓋第二片玻璃,並將四邊縛緊,最後透著光線往玻璃看。不過,我可以和你打賭任何東西——」
    「我們來試試看。」蘭波興致高昂的說。
    起初,燒紙的步驟不算成功。他先從口袋裡取出一張舊紙片,並摩擦火柴點燃它。動作雖然急躁,火焰仍順利燃起,眼看紙片四周卷扭起來,離手後向下飄落,火花則呈不規則狀亂竄,但降至爐邊時,火花已逐漸萎靡不振,而紙片則縮攏捲起呈傘狀的焦黑長度,最多不過兩寸而已。他們跪在地上仔細觀看,卻未能看見任何字跡。蘭波繼續燒了好幾張紙,每一片都猶如溫和的流行煙火緩緩飄揚,最後墜落於爐邊。終於他開始發飆,任何伸手可及的東西,都難逃被燃燒的命運。他越是張狂,就越相信只要操作得當,這套方法總會發生效用。因此,打字印刷品也拿來測試:他用菲爾博士的打字機,連打了好幾次如下的字句「善心人士們,是該為這群人挺身而出的時候了」。這會兒地毯上,滿是輕飄飄的碎紙,因而顯得雜亂無章。
    「說真格的,」蘭波的臉頰緊貼在地上,閉著一雙眼端詳紙片說道,「這些紙片不是燒焦,它們根本是燒光了,完全不符合實驗的條件。哈,有了,我看見「這群人」了,清清楚楚的。和原先的打字體比起來,她變小很多;而且焦黑的地方,似乎有些不規則彎曲;不過的確是這些字。你身上還有手寫的信函嗎?」
    隨著新發現,多羅西自己也是益發亢奮。在一張骯髒的灰紙片上面,「東十一街」字樣赫然清晰可見。雖然滿地散佈的紙片多半是一觸即碎,但在他們謹慎的料理下,許多字眼最終仍被辨識出來:「週六夜晚」,「怪傢伙」,「宿醉」以及「杜松子酒」。蘭波心滿意足的站起來。
    「假如借由濕氣的輔助,紙片真的能攤平,那就行得通了!」他宣稱,「唯一的問題是,能否湊出足夠的字句來解讀其意。何況,我們又不是專家,只有葛羅斯才可能搞定。不知菲爾博士到底要找什麼?」
    直至夜深人靜,這個主題仍持續討論著。
    「既然此案被整個顛覆,」蘭波指出,「我們要上哪兒找殺人動機?這是關鍵所在。根本沒有可以串聯殺害葛裡莫及弗雷的合理動機!對了,關於昨晚你那套古怪的理論,說什麼兇手若非佩提斯便是伯納比的說法,有下文嗎?」
    「你漏了那個長相可笑的金髮女子,」她以強調的口氣修正,「你知道,這個案子最令我困擾的,是那件大衣變色又消失的事情。這一來好像又將箭頭指回那棟屋子了,不是嗎?」她靜坐沉思,「不,我的想法整個改變了。我不認為佩提斯或者伯納比涉嫌此案。甚至那金髮女子,也不可能牽連在內。我現在十分肯定,嫌犯的人選可以縮小至其他兩位。」
    「哦?」
    「若不是德瑞曼,便是歐洛奇,」她頷首,十分果決的說道,「我說了就算。」
    蘭波強忍反駁的衝動。
    「是的,我也考慮過歐洛奇,」他承認,「不過,你選中他的原因只有兩點。第一點,他是馬戲團的空中飛人,而你認為兇手是運用了空中逃脫術之類的伎倆完成工作的。然而,目前就我所見,歐洛奇也是英雄無用武之地。第二點,也是最重要的一點,你認為他和本案沒有任何瓜葛;他毫無來由的冒出來,通常這意味著一種可疑的徵兆,不是嗎?」
    「或許吧。」
    「至於德瑞曼……沒錯,和葛裡莫、弗雷的過去有所牽連的,現在只剩德瑞曼一人。這即是重點所在!此外,整個晚上從晚餐時間至大概是一點吧,沒有任何人看過他。但我不認為他有罪。這樣吧,我們把昨晚的案發經過,列成一張大略的時間表,如此應可整理出個頭緒。我們一項一項來,就從晚餐開始吧。這張時間表會非常粗糙,許多小細節還是我們自己加以揣測的。除了真正的案發時間,以及相關的證詞之外,我們知道的實在不多,但還是可以試著推敲看看。晚餐前的時間也不明確。我們就從……」
    他取出一個信封袋,在上面迅速的書寫。
    (約莫)六點四十五分:曼根抵達府邸,將自己的大衣掛在走廊衣櫃裡,並且看見一件黑色大衣吊在裡頭。
    (約莫)六點四十八分:安妮從餐廳過來(假設她用了三分鐘的時間),關掉曼根打開而且離去時未關的櫃燈。她根本沒看見那件黑色大衣。
    (約莫)六點五十五分(此時間點並未被指出,但是在晚餐前夕):杜莫太太往走廊衣櫃裡看,發現有件黃色大衣。
    「我先這樣整理,」蘭波說道,「因為我是假設,曼根掛上大衣離去至安妮來關燈這段極短的時間,杜莫太太不可能飛馳而至衣櫃探看。」
    女孩突然瞇起眼睛。
    「啊,且慢!你怎麼知道?我是說,假如燈已關掉,她為何能看見黃色大衣?」
    隨即是一陣沉默,它們彼此望著對方。蘭波說道:
    「這案子越來越有趣了。如此一來,問題就變成,『她為何往衣櫃裡看?』重點是,假如我寫下來的時間點次序可以成立的話,這問題倒是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釋。首先,有一件黑色大衣,曼根瞧見了。接下來呢,曼根裡去之後,某人偷走了那件黑色大衣——原因我們就不知道了——所以安妮沒看到任何東西。後來,又有人在同一個地方放了一件黃色的花呢大衣。聽起來沒什麼問題。但是,」他大聲叫出聲,手上的鉛筆在空中猛刺,「事情若不是照此順序進展,除非是有人撒謊,不然整件事完全是說不通。這樣的話,曼根何時抵達根本是無關緊要,因為陰謀一定會在幾分鐘甚至幾秒鐘之內執行。明白嗎?曼根到達那裡,掛好大衣,走開。然後杜莫走出來,往衣櫃裡看,離開。隨後緊跟著出場的是安妮,她關掉電燈,然後也是走開。這表示,在轉瞬間,黑色大衣先變成黃色大衣,隨後又消失不見。這根本不可能。」
    「說得好!」多羅西喜形於色地說,「那麼你想,是誰撒謊?我猜你會堅持,絕對不是你的朋友——」
    「那是當然。我認為是杜莫那女人。我敢和你打賭任何東西!」
    「但它不是兇手,這一點已經證實了。而且,我欣賞她。」
    「別瞎攪和了,現在,」蘭波慫恿道,「繼續列舉我們的時間表,看看是否有其他發現。哈!寫到哪裡了?對了。晚餐設定在七點鐘,因為我們知道晚餐結束於七點三十分。
    所以……」
    七點三十分:蘿賽特和曼根,一同到起居室。
    七點三十分:德瑞曼上樓回自己房間。
    七點三十分:杜莫不知去向,但肯定留在屋裡。
    七點三十分:葛裡莫和米爾斯一起在樓下圖書室,葛裡莫告訴米爾斯九點三十分上樓來,因為屆時將有訪客。
    「哇!這裡碰到了阻礙。我正要寫葛裡莫接著來到起居室,告訴曼根十點鐘將有訪客。但事情並非如此,因為蘿賽特對此事一無所知,而且她當時是和曼根在一起。問題是,曼根未曾表明他何時被告知。不過這無所謂,葛裡莫可能把他拉到一旁說的吧。同樣的,我們也不知道杜莫太太何時被通知訪客將於九點三十分到達;很可能是在更早的時候。實際上,這是個同性質的問題。」
    「你確定是嗎?」多羅西一邊找煙,一邊詢問,「哼!好吧,繼續。」
    (約莫)七點三十五分:葛裡莫上樓回書房。
    七點三十五分至九點三十分:無任何狀況。沒有人走動。屋外大雪紛飛。
    (約莫)九點三十分:雪停了。
    (約莫)九點三十分:杜莫從葛裡莫的書房收走咖啡托盤。葛裡莫提到,當晚訪客也許不會來了。此時,杜莫離開書房的時間是……
    九點三十分:米爾斯上樓。
    「接下來的這段時間裡,應該沒有重要的事情發生。米爾斯人在樓上,德瑞曼在自己房間,蘿賽特和曼根在起居室,並且開著收音機……等會兒!我差點忘了一件事。門鈴響起前的某個時刻,蘿賽特聽見大街上某處傳來撞擊聲,彷彿有人從一個很高的地方摔下
    ……」
    「如果收音機是開著的,為何她能聽見撞擊聲?」
    「顯然音量開得不夠大——不,音量應該是蠻大聲的。由於收音機的聲音太嘈雜,所以他們差點沒有聽到冒牌佩提斯的聲音。不管這個了,我們縣按照順序來整理。」
    九點四十五分:門鈴響起。
    九點四十五分至九點五十分:杜莫去應門;並且和訪客談了話(沒認出訪客的聲音)。
    她收下名片,當訪客的面關上門,檢視名片,發現是空白名片,她遲疑了一下,隨即上樓……
    九點四十五分至九點五十分:杜莫上樓之後,訪客不知用什麼方法也進到屋子裡來,此人現將蘿賽特和曼根鎖在起居室裡,然後模仿佩提斯的聲音來回應他們……
    「不是我愛打岔,」多羅西插嘴,「可是,難道你不覺得奇怪,為什麼過那麼久之後,他們倆人才大聲質問訪客是誰?我的意思是,會有人等這麼久才問嗎?假如我正在等待客人,一旦聽見開門聲,我一定會立刻大聲地說:『哈羅!來者何人?』」
    「你到底想要證明什麼?沒什麼?你確定?別對那位金髮女子如此苛刻嘛!還記得吧,那是離他們預計訪客來臨的時間,還有一段空當……看你那副嗤之以鼻的德性,那正顯示了你的偏見。我們繼續吧,在九點四十五分至九點五十分之間,這位不知名的訪客x進入屋子,然後走進葛裡莫的書房……」
    九點四十五分至九點五十分:訪客尾隨杜莫上樓,然後在頂樓走廊追上她。他摘下帽子,翻下衣領,卻未脫下面具,葛裡莫打開房門,並未認出訪客是誰。訪客閃身而入,接著將門重重關上(已獲得杜莫和米爾斯的證實)。
    九點五十分至十點十分:米爾斯於走廊盡頭監視那道房門;杜莫也從樓梯間看著同一扇門。
    十點十分:槍聲響起。
    十點十分至十點十二分:曼根在起居室內,發現通向走廊的起居室房門被反鎖。
    十點十分至十點十二分:杜莫頭暈或身體不適,因而回到自己房間(德瑞曼在他自己房裡睡覺,不曾聽到槍聲)。
    十點十分至十點十二分:曼根在起居室發現門被反鎖後,他企圖破門而出,但是失敗。
    他於是跳出窗外,此時……
    十點十二分:我們抵達屋外;大門沒有上鎖;我們上樓直衝書房。
    十點十二分至十點十五分:用鉗子打開書房門,發現葛裡莫身上中槍。
    十點十五分至十點二十分:調查現場,召喚救護車。
    十點二十分:救護車到達,送走葛裡莫。蘿賽特陪伴父親隨救護車而去。在哈德利的吩咐下,曼根下樓打電話通知警方。
    「這麼一來,」蘭波滿意地指出,「蘿賽特赫曼根自然都洗脫了嫌疑。這個段落不用寫得太詳細。救護車人員上樓,醫師檢查受害者,把受害者搬進救護車;就算是讓擔架順著欄杆溜下去的,完成上述事項至少也要五分鐘。這點毋庸置疑!一旦將流程一一列出來後,你就會發現,事情是如此顯而易見!從那裡到療養所一定花了不少時間……然而,就在十點二十五分之時,佛雷被槍殺於卡格裡史卓街!這個時間,蘿賽特正在救護車裡面;而救護人員到達現場時,曼根正在屋子裡頭,因為他跟著他們上樓,並且隨著他們下樓。這簡直是完美的不在場證明。」
    「嗨。我可沒一口咬定他們倆有罪,特別是曼根,我沒想到他是那麼慇勤的好人。」她皺著眉頭,「你很有把握,在十點二十分以前,救護車尚未抵達葛裡莫的府邸?」
    蘭波聳聳肩膀。
    「如果十點二十分以前到得了,」他說到,「那麼,救護車非得從吉爾伏特街直接飛過來才行。電話是十點十五分以後打的,事實上,他們能在五分鐘內趕到葛裡莫的府邸,已經算是奇跡了。不會錯的,嫌犯名單中,已經可以排除曼根和蘿賽特。何況,我還記得,她在療養所時——有數名證人可證明——看到伯納比公寓的窗戶亮出燈光,那時是十點三十分。我們先把剩餘的部分寫完,看看還有誰可以剔除。」
    十點二十分至十點二十五分:救護車抵達,然後載著葛裡莫離去。
    十點二十五分:佛雷於卡格裡史卓街中槍。
    十點二十分至(至少)十點三十分:米爾斯和我們待在書房中,回答我們的質問。
    十點三十分:蘿賽特在療養所,看到伯納比公寓的窗戶亮出燈光。
    十點二十五分至十點四十分:杜莫太太和我們待在書房中。
    十點四十分:蘿賽特從療養所回來。
    十點四十分:警方抵達案發現場。
    蘭波靠坐在椅子上,瀏覽著潦草書寫的時間表,並且在最後一項下方畫了長串的花體符號。
    「這個時間表已經盡可能周全了,」他說道,「而且毫無疑問地,我們的嫌犯名單上,又少了兩個人。米爾斯和杜莫可以拿掉了,蘿賽特和曼根也剔除了。所以這一屋子人之中,只有德瑞曼有可能了。」
    「但是,」多羅西猶豫了一下,才反駁說,「這下子更叫人糊塗了。對於那件大衣,你那如神來之筆的巧思會怎麼解釋呢?你暗示有人撒謊,而且,只有可能是波依德·曼根或厄奈斯汀·杜莫;可是現在,這兩人都被排除嫌疑了。除非是安妮——但不可能如此,不是嗎?或者說,不應該是這樣的。」
    他們倆再度彼此對望。他皺眉折好表單,放入自己口袋。在屋子外頭,突然刮起一陣疾風,而房門緊閉的小隔間裡,他們聽到菲爾博士來回疾走的腳步聲。
    翌日早晨,蘭波睡過了頭,一來是因為體力消耗過度,而來是這新的一天烏雲蔽日,直叫他睡到十點多鐘才睜開眼睛。早晨的天氣陰暗得必須點亮燈火,而且冷的冰寒徹骨,蘭波昨晚沒再見過菲爾博士,當他下樓後到後面的小飯廳吃早點時,怒氣沖沖的女侍正擺出培根蛋。
    「先生,博士剛上樓去梳洗,」薇妲說道,「他通宵熬夜做他的科學實驗,今天早上八點鐘的時候,我發現他在椅子上睡著了。不曉得菲爾太太會怎麼說,我真的不曉得。哈德利主任也剛到,他現在正在讀書室。」
    哈德裡正不耐煩地用後腳跟碰撞爐罩,彷彿是在撩地似的。他急切地詢問實驗結果。
    「見到菲爾了嗎?」他追問道,「他查出上面寫些什麼東西了嗎?如果是一些……」
    蘭波說明了昨晚的情形。
    「你這邊有什麼新消息?」
    「有的,是很重要的消息。佩提斯和伯納比都擺脫嫌疑了。他們倆都有無法推翻的不在場證明。」
    一陣強風沿著兄弟高台街呼嘯而過,長方形窗框被震得卡嚓卡嚓發響。哈德利仍用腳跟擦著壁爐地毯。他接著說道:
    「昨晚我見過伯納比的三位牌友。其中有一位,是中央刑事法庭的法官;既然有一位法官能證明其清白了,你大概沒機會送他上法庭。週六晚間從八點至十一點半左右,伯納比都在玩撲克牌,今早貝提斯到佩提斯週六晚看戲的那家劇院走了一趟。好啦,他說的是實情。劇院裡有個吧檯僕役和他非常熟。第二幕大概是結束於十點五分。幾分鐘之後,就在中場休息的時間裡,這位僕役願意發誓,當時他在吧檯幫佩提斯倒了杯蘇打威士忌。換句話說,這個時間正是葛裡莫在十里外慘遭射殺的時刻。」
    「這是意料中的事,」沉默了一會兒,蘭波說道,「為了確保無誤……我希望你看看這個。」
    他遞出昨晚完成的時間表。哈德利簡略的瀏覽。
    「喔,是的。我自己也排了一份。這表格看起來非常合理;特別是有關那女孩和曼根的部分,雖然我們也不敢保證時間點絕對精準。但我想它是可以站得住腳。」他輕敲手掌上的信封袋。「這東西替我們縮小了範圍,這是個好法子。我們會在德瑞曼身上再下工夫。今早我打了通電話到葛裡莫府邸。葛裡莫的屍體已經送回去了,因此每個人都有點歇斯底里,蘿賽特只說德瑞曼服了嗎啡,神志還是半清醒狀態。我們——」
    當那拖著步伐,並伴隨手杖著地的熟悉聲音響起時,哈德利倏然住嘴,那門外的聲音和刑事主任的話語一樣,似乎都帶著遲疑的意味。然後菲爾博士便推開房門。他喘著氣走進來,眼中毫無一絲神采。他整個人,彷彿和陰霾的早晨融為一體,表情中有一股決絕的沉重。
    「結果呢?」哈德利催促著,「你從那些紙片中,找到了你要的答案嗎?」菲爾博士四處摸索,終於找到他的黑煙斗,並且點燃它。在回答問題之前,他搖搖擺擺地走過來,將火柴丟入爐火裡。最後他終於輕聲低笑,但笑意中卻有不悅之色。
    「是的,我找到我要的答案了——哈德利,週六晚上,我的推論於無意間,兩度害你誤入歧途。真是錯得離譜,我一定是昏頭昏腦,才會犯下這麼大的錯誤,要不是昨天我總算看出真相,挽回自己的尊嚴,否則白癡的稱號,便是我應得的懲罰。當然,我的愚蠢並非鑄成大錯的唯一因素:巧合,再加上環境情勢的配合,造成更大的誤判,這些因素結合起來,使得一個平凡無奇,醜陋陰險的小謀殺案,變成了一個駭人恐怖且叫人費解的懸案。喔,我承認,兇手確實是相當精明。不過……是的,我已經找到我要的答案。」
    「哦?紙上寫的是什麼?究竟有何意義?」
    「什麼都沒有。」菲爾博士說道。
    他的話語緩慢,沉抑,帶著令人毛骨悚然的意味。
    「你是說,」哈德利高聲問道,「實驗失敗了?」
    「不,試驗奏效了。我指的是,紙片上面什麼也沒有,」菲爾博士的聲音低沉,「甚至連手劃的一條線,一小段隻言片語,或是和週六晚上那驚人的秘密有關的字跡,這些通通都沒有。我剛剛說的,就是這個意思。除了……嗯,是的,是有幾張像厚紙板之類的硬紙片,上面印著一兩個字。」
    「既然如此,為何要燒掉這些紙張?」
    「因為它們不是信函。問題就出在這裡,我們是在這裡出錯的。難道你還不懂它們是什麼嗎……嗯,哈德利,這件事我們最好到此為止,然後將所有錯誤拋至腦後。你想會會這位看不見的兇手,這位從我們夢境中穿梭而過的惡鬼與空幻之人?太好了,容易為你介紹。你開車來的嗎?那就走吧。我倒要看看能否讓他自己招供。」
    「讓誰招供?」
    「葛裡莫府邸裡的某人。走吧。」
    眼見答案漸形迫近,蘭波心裡不禁感到擔憂。究竟真相為何,他的腦子裡可是一片混亂,完全沒有自己的主張。在車子出發之前,哈德利必須先啟動解凍引擎。一路上他們碰上好幾回交通阻塞,但哈德利沒有發出任何怨言。三人之中最安靜的,是菲爾博士。
    此時,位於羅素廣場的這棟凶宅,所有的百葉窗皆已拉下。由於屍體已經搬進屋裡,使得府邸看來比昨日更加死氣沉沉。整個環境週遭的氛圍是如此寂靜,因此當菲爾博士按下門鈴時,連站在門外的他們,都可以聽到門鈴響起的聲音。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安妮才來應門。她身上沒有穿戴便帽和工作裙,臉色看來蒼白而緊張,但還算是鎮定。「我們希望能拜見杜莫太太。」菲爾博士說道。
    雖然哈德利仍能少安毋躁,但他還是忍不住轉頭四處張望。安妮後退幾步,她的聲音像是從走廊的黑暗出憑空冒出。
    「她在裡面和……她人在裡頭,」女孩一邊應答,一邊指著起居室的房門,「我去通報……」她欲言又止。
    菲爾博士搖搖頭。他以叫人驚訝的沉著步子移動身子,並靜悄悄的打開起居室的門。
    暗棕色的百葉窗全都拉下,厚重的花邊紗簾再覆蓋上去,因此只有極少量的光線能穿透入室。此室看來變得更大,那是因為在陰影之中,原本的傢俱全被撤離;事實上還剩下一件。它的黑金邊線發出亮光,且有塊白緞布覆蓋其上。那是一幅敞開的棺材。而細長的蠟燭圍在棺材四周燃燒著。此案時過境遷之後,蘭波回憶起當時的景象,在那一張無生命的臉孔上,從他所站的位置只能看見鼻尖而已。但是,那一枝枝佇立的蠟燭,或行將衰微的濃密花朵,以及瀰漫於空中的焚香之氣,讓此情此竟有如從幽暗的倫敦,詭異的轉換至匈牙利山脈間充斥著峭壁和狂風氣浪的某處:在那裡,金質的十字架隱隱迫近,抵禦著魔鬼的入侵,而大蒜花圈的擺設,是用來抵抗逡巡潛行的吸血鬼。然而,最先引起他們注意的,其實是一雙手緊抓著棺材邊的厄奈斯汀·杜莫。她站在棺材旁,熾盛的細長燭光照耀在她頭上,讓灰髮變成了金髮;剛強的肩膀在燭光作祟下,堅毅的線條也變得柔和許多。她緩慢的轉過臉來,他們看見她的眼睛深陷,並且模糊不清,難辨其形——雖然她應該還為哭過。她的胸膛急促起伏,肩膀週遭纏繞著一條顏色鮮艷,體積沉重,有著穗狀緣飾的黃圍巾,上頭還織著紅錦緞和小珠刺繡。在燭光下,刺繡處不斷變換著光芒。而這炫目的光芒,是眼前碩果僅存的俗麗潤色。
    這一刻,她也看見他們。突然間,她兩手緊抓著棺材邊,彷彿是要保護這具屍體似的。她仍然只露出黑色側影,一手伸展至位於搖晃蠟燭下方的棺材另一邊。
    「為了你好,太太,你就招認吧,」菲爾博士徐緩地說道,「相信我,這是為了你好。」
    在這一剎那,杜莫的氣息宛如燭光般超凡輕盈,難怪蘭波以為她已經停止呼吸。接著她彷彿發出輕咳聲,聲音中蘊藏著悲痛之情,然後卻又轉為歇斯底里的笑聲。
    「招認?」她說道,「這就是你們這群傻瓜的想法?算了,我無所謂。招認!要我承認是兇手嗎?」
    「不。」菲爾博士說道。
    這個單音節的字眼,博士道來輕聲溫和,但語調卻沉重地在室內迴盪。她立即瞪著他,當他移步趨近她時,她第一次以驚恐的眼神盯著他。
    「不,」菲爾博士說道,「你不是兇手。讓我來告訴你,你扮演的是什麼角色。」
    這會兒,他高大的身軀已屹立於她面前,而且因逆著燭光而形成黑色身影,儘管如此,他說話的口氣依然溫柔親切。
    「昨天,一個名叫歐洛奇的男子,對我們透露了幾種戲法的內幕。這幾種戲法都指出一個實情,那就是無論在室內或室外,大部分的魔術都需要助手的協助,而且絕無例外。你的角色,就是魔術師和兇手的內應。」
    「空幻之人?」厄奈斯汀·杜莫說道,突然歇斯底里的發笑。
    「空幻之人,」菲爾博士說道,然後平和的轉身面向哈德利,「是真有其人。取空幻之人這個稱號,其實是個糟糕且諷刺的笑話,因為它真的是及空幻又存在,即使我們不知此人的身份。這個稱號代表的意義,是顫慄夾雜著羞愧。你想會見本案中所追捕的兇手嗎?兇手就躺在這裡,」菲爾博士說道,「但現在,上帝已不容許我們審判他。」
    在緩慢的動作中,他的手指向查爾斯·葛裡莫教授那張蒼白,沒有生氣,嘴巴緊閉的臉。

《三口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