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兩顆子彈

    菲爾博士仍堅定地注視這個女人,她再次退縮於棺材邊,彷彿是要以身體護著它。
    「夫人,」他繼續說道,「你所愛的男人已經死了。如今,法律對他是鞭長莫及,而且,不管他做了什麼,他也付出了代價。我們眼前迫切的難題——你我共同的難題,是阻止這件事張揚出去,讓活著的人不受到傷害。但是,你知道,你是牽連在內的,雖然在命案中你並未真的參與。相信我,夫人,如果我憑一己之力可以解釋整個案情,我一定會這麼做的,絕不會拖你下水。我瞭解你也在受苦,但你自己看看,要我自己解開所有謎團,實在是不太可能,所以,我們必須以其說服哈德利刑事主任,務必把整個案子隱瞞下來。」
    他的聲音中有某些特質,那是一種永不厭倦,永恆不變而且永無止境的同情心,這即是基甸·菲爾的憐憫之情。就是這種聲音,彷彿能慰藉哭泣之人安詳的入眠。這時,她的情緒已逐漸平復。
    「你知道了?」過了片刻她才熱切問道,「不要戲弄我!你真的知道了?」
    「是的,我真的知道。」
    「上樓去,到他的書房,」她的聲音不帶一絲情感,「我隨後會和你們會合,我……我現在無法面對你們。我得想一想,而且,在我上來之前,請勿和任何人交談,拜託!不,我不會逃走的。」
    他們走出室外,菲爾博士猛然伸手一揮,抑止了哈德利發問。走在陰鬱的樓梯間,一路上他們默默無語。來到頂樓的途中,他們不曾與任何人擦身而過,也沒看到任何人影。再一次,他們走進了這間書房,室內是如此陰暗,哈德利遂轉開桌上的馬賽克燈。一旦確定房門關上後,他迫不及待的轉身。「你要告訴我,是葛裡莫殺了佛雷?」他追問。「沒錯。」
    「就在他躺在療養所裡神志不清,並且於眾目睽睽下死去之際,他還能跑到卡格裡史卓街,然後——」
    「不是在那個時候,」菲爾博士沉靜的說,「你瞧,這就是你沒搞懂的地方。就是從這裡開始,讓你走岔了路。事實上,佛雷比葛裡莫早死。而且,最糟糕的是,葛裡莫試圖告訴我們確確實實的真相。當他得知自己已不久於人世時,他的確這麼做了,他閃現了一絲人性的曙光!但我們卻誤解了他的意思。坐下來吧,我試著解釋給你們聽。一旦抓住三個要點,你根本不需要我來多做解釋,案情便不言自明瞭。」
    他喘著氣,低身坐進辦公桌後面的椅子。接下來有好一陣子,他只是心不在焉的看著桌燈,然後才繼續說道:
    「這三個要點,分別是:一,沒有亨利兄弟這個人,只有兩兄弟而已。二,這兩兄弟說的都是實話。三,某個時間點的問題,將此案轉往錯誤的方向。」
    「在此案中,許多事情的關鍵,都取決於轉眼即縱的時間差,以及可資利用的時間差到底有多長。兇手會被諷刺的稱為空幻之人,這即是原因之一:而本案的謎團核心,應該在於時間點的誤解。只要你回過頭想想,很快便會發現關鍵所在。」
    「還記得昨天早上吧!基於某種理由,我認為卡格裡史卓街一案必有古怪。那三名可靠的目擊者,分秒不差的一致指出槍擊事件是發生於十點二十五分。我毫無來由的隨意亂想,為何他們能以如此令人吃驚的精確度,來證實彼此的說詞?在一般的街頭事故中,即使是最冷靜的目擊者,通常都不會特別注意這類細節,或當下查對自己的表,也不見得能(即使他們能如此應對)奇跡般的對案發時間一致認同。然而,這三人皆是誠實可信的良民,因此他們的異口同聲,必然有其原因。這個時間點一定是被霎時灌進腦海中的。」
    「這當然是有原因的。死者倒地之處的正對面,是一扇亮著燈光的戰士櫥窗,在那兒附近,這是唯一有燈光的櫥窗;那是一家珠寶商店,也是當時他們眼前最顯著的目標。它照亮了受害人;它也是警官匆忙趕來搜尋兇手的第一現場;它很自然的成為眾人的焦點。在面對著他們的櫥窗裡頭,有一個設計獨特的巨型時鐘正對著他們,這玩意立即吸引三人的目光。無可避免的,警官當下會確認時間,而理所當然的,另外兩人也是同樣反應。於是,他們便達成共識。」
    「不過有一件事,當時看來不太重要,後來卻叫我有些困擾。葛裡莫被殺之後,哈德利召喚下屬趕到這裡,隨即又派遣一人去捉拿嫌犯佛雷。警方到達這裡的時候……是什麼時間?」
    「約莫十點四十分,」蘭波說道,「這是概略的估計,是我從我的時間表中推算出來的。」
    「接著,」菲爾博士說道,「有人被派去捉拿佛雷。此人抵達卡格裡史卓街時,應該是幾點?大致上,是介於推定佛雷被殺之後的十五至二十分鐘內。然後,在這麼短暫的時間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出現一堆叫人難以置信的事!佛雷被送到醫師的診所,他已經氣絕,驗過屍體,還有一場確定身份的工作等著忙活;接下來,套用新聞報道的措辭:『耽擱了一陣子之後』,小貨車前來把佛雷移送至停屍間。這麼多事情!為了捉拿佛雷,哈德利的手下匆忙趕到卡格裡史卓街,卻發現整個事件剛剛宣告結束,而威瑟警官已挨家挨戶的查問。整場紛紛擾擾的亂象,就這麼平息了。這似乎叫人難以相信。」「不幸的,愚鈍如我者,甚至在昨天早上看到珠寶店櫥窗裡的時鐘時,都未能明白它的重要性。」
    「再回頭想一想。昨天早上在我家吃早餐時,貝特斯突然來訪,我們和他談話——談到幾點呢?」
    博士暫停了一會兒。
    「剛好談到十點整,」哈德利突然回答,並打了個榧子,「沒錯!我想起來了,他起身離去時,議會大鐘正好開始報時。」
    「對極了。他一離開,我們跟著穿戴帽子和大衣,動身直往卡格裡史卓街去。我們戴上帽子,走下樓梯,在週日早晨行人絕跡的街道上開了一小段車程——若是換成週六晚上的交通狀況,這一趟車程只需十分鐘——總共花了多少時間?你就隨意說個合理而寬裕的數字吧。我猜你會說,了不起二十分鐘罷了。但是到了卡格裡史卓街,當你引導我去看那家珠寶店時,那別緻的鍾正指著十一點。」
    「甚至到了那個時候,我那沉思中的笨腦子,也未能看清始終和其蘊含的玄機,這和案發當晚,三名目擊者處在紛擾的情況下,沒有看出真相是如出一轍。後來,桑瑪斯和歐洛奇鼓動我們上樓至伯納比的公寓。我們勘察了很久,接著又和歐洛奇交談。當歐洛奇侃侃而談時,我突然意識到,在這死寂般的早晨時光——街上安靜地只聽得到風聲——響起了一種不一樣的聲音。這個聲音,便是教堂鐘聲。」
    「說到這裡,你想,教堂鐘聲是何時開始鳴響的?不會在十一點以後,因為禮拜儀式早就開始了。通常是在十一點前,而且那是一種預備鐘響。然而,如果我選擇相信德制時鐘所指示的時間,我遲鈍的腦子開竅了。議會大鐘和我們開車前往卡格裡史卓街的路程,一併在我腦海裡浮現,而且把教堂鐘聲和議會大鐘連結起來對抗(哼!)那中看不中用的外國鐘。我們可以說,教堂和議院不可能同時出錯……換言之,珠寶店櫥窗裡的時鐘,是快了四十多分鐘。因此,卡格裡史卓街的槍擊命案,不可能發生於十點二十五分。事實上,命案的發生,一定稍早於九點四十五分。大致上來說,是九點四十分。」「其實,遲早都會有人發現這件事;說不定已經有人注意到了。像這樣的命案,一定會登上驗屍法庭,到時有人來駁斥時間的正確性。不管你會一眼看出真相(或有所期盼),或者腦中更形混亂,我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卡格裡史卓街命案,比九點四十五分——這是戴假面具的人,來按屋子門鈴的時間還早發生了幾分鐘。」
    「可是,我還是不明白——」哈德利提出異議。
    「那個可能的犯罪現場?確是很難理解,我可以為你把整個來龍去脈說個明白。」
    「好吧,先讓我自己弄清楚。就像你講的,假如葛裡莫在卡格裡史卓街槍殺佛雷的時間,是快要九點四十五分——」
    「我可沒這麼說。」菲爾博士說道。
    「什麼?」
    「只要你耐著性子,從頭聽我道來,你就會明白怎麼回事了。上週三晚上,當不光彩的往事一成過眼雲煙時,佛雷首度現身了,他顯然離開了墓穴,來到瓦立克酒館,叫人難堪的當面威脅他的大哥。這時葛裡莫就決定要殺他。在全案中,你瞧,葛裡莫是唯一有動機殺佛雷的人。我的老天!哈德利,真怪不得他有殺人動機!他日子過的安然無恙,有錢,又受人尊敬;往事已長埋於地下。然後,出其不意的,大門砰的一聲打開,一個嘴角帶著冷笑的瘦長陌生人走了進來,這人居然是他的兄弟皮爾。葛裡莫越獄的時候,讓他的一位兄弟慘遭活埋而死;而若非一場意外,連另一個兄弟也會為他所害。即使到了今天,他仍會因此遭到引渡,然後被吊死;而眼前,皮爾·佛雷已經追查出他的下落。」
    「還記得那天晚上在瓦立克酒館,當佛雷突然出現在葛裡莫的面前時,他說了什麼吧?仔細想想他說的話,以及做了些什麼事,你就會發現心驚膽戰的佛雷,根本不像他所偽裝的那樣魯莽瘋狂。如果他的目的,只是要報復私人恩怨,何必當著葛裡莫的朋友面前出言諷刺?他拿他死去的兄弟,來作為恐嚇的籌碼;不過,他提及已故的兄弟,也只有那一個時候而已。為什麼他說:『和我比起來,他對你可是深具威脅』?因為那位已故的兄弟,能吊死葛裡莫!為什麼他說:『要讓我兄弟出馬來拜訪你嗎』?而且隨後,他遞給葛裡莫的名片上,為何地址寫得如此詳細?那張名片,他的話語和後來的舉動,都是有意義的。佛雷當著許多人面前,對葛裡莫摞下狠話,其實這是話中有話,他真正的意思是:『大哥,自從咱們年輕時候犯下槍案以來,你身子發福了,而且發財了。我卻是窮得很,而且厭惡自己的工作。眼下,你是要來我落腳的地方坐坐,咱們把事情做個了斷,或者,要我讓警察約你來談談?』」
    「勒索。」哈德利靜靜的說。
    「是的。佛雷的思考邏輯是異於常人,但他不是傻子。在他恐嚇葛裡莫的最後一句話當中,請注意他的表達方式,是多麼拐彎抹角:『一旦我和我的兄弟聯手出擊,我也同樣會有生命危險,但我已經準備冒險一試。』此句話如同前例,我們總是事後才明白。他對葛裡莫的態度,依然是坦誠相對:『大哥,你可能會殺我,就像殺三弟一樣,但我願意冒這個險。所以,我是該和顏悅色地來拜訪你呢,還是讓我死去的兄弟來吊死你?』」
    「我們來看命案當晚他的行為舉止。還記得他帶著興奮之情,砸碎並丟棄所有變魔術的家當吧?當時他對歐洛奇說了什麼?從我們目前已知的情況來看,這句話只有一種解釋。他說道:『我再也不需要它們了。我的任務已經結束了。我沒告訴過你嗎?我要去見我的兄弟。他要出面了斷我們倆過去的恩怨。』」
    「這意思當然是,葛裡莫和他達成了協議。佛雷是指他自己即將脫離苦海,即將帶著一大筆錢,回到自己終老的老窩;為了不洩漏計劃,他無法把話說得更明確些。儘管如此,他清楚他的大哥是隻老狐狸;過去的經歷,便是最好的見證。但當他和歐裡奇談話時,又不能丟下一個容易令人起疑的警訊,萬一葛裡莫真的付錢給他,那就麻煩了;不過,他還是留下一個提示:」
    「『萬一我發生了什麼事,你可以在我住的那條街上找到我兄弟。他不是真的住在那裡,只是在那地方租了一個房間。』」
    「這句最後的聲明,待會兒我再來解釋。話題先回到葛裡莫身上。說真的,葛裡莫根本沒想過要和佛雷達成協議。佛雷一定得死。在博士(這個傢伙,你們都知道,是我們遇過的人當中,最沉迷於巫術的)狡猾精明,矯飾做作的心態裡,他決心不再和這討厭的兄弟糾纏不清。佛雷非死不可!但幹這事,要比表面上困難許多。」
    「如果當初,佛雷是私下來找他,世上沒有人知道他們倆有瓜葛,那麼事情就好辦了。但事實上,佛雷相當有一套。他面對一群葛裡莫的朋友,公然表明自己的名字和地址,並且還暗示著,他手上有葛裡莫不可告人的秘密。這真是棘手!假如這時候佛雷死了,而且顯然是被謀殺的話,很可能會有人說:『啊哈!這不就是那個傢伙。』緊接著,一堆要人命的調查行動,或許會接踵而來;因為天曉得佛雷還和多少人提過葛裡莫。他唯一不可能向別人透露的,即是威脅葛裡莫之事;這件最後的行動,他一定會守口如瓶。不管佛雷出了什麼事,只要他翹辮子,調查工作就有可能牽連至葛裡莫身上來。對葛裡莫而言,現在他唯一該做的,便是老老實實的裝出佛雷在糾纏他;他寄恐嚇信給自己(還故意做得不明顯);以巧妙的方式,把一家人搞得人心惶惶;最後一步是,他告知每個人,佛雷恐嚇他當晚將來造訪,而他自己也準備要迎接來客。你們很快就會明白,他如何策劃佈置出一個如此高明的謀殺詭計。」
    「他打算營造出這樣的視覺效果:在週六晚上,有人目睹兇惡的佛雷前來拜訪他。這裡應該要安排幾個證人。當佛雷走進他的書房,兩人要單獨在房內,要有爭吵聲,搏鬥聲,槍聲,然後是倒地聲;房門被打開後,應該只發現葛裡莫一個人而已——會有子彈劃破他的身體,情況看來嚴重,其實卻只是皮肉傷。現場不會找到凶器。窗外垂吊著佛雷的線索,讓人推測佛雷已逃之夭夭(請注意,本來預期當晚不會下雪,如此一來,便無法追蹤足跡)。而葛裡莫會說:『他以為他殺了我,我趕緊裝死,然後他就逃走。不,不要通知警方抓他,他是個可憐人,我沒受傷。』翌日早上,佛雷被人發現死於自己的住處。死因是自殺,他用槍抵著自己胸膛,接著扣下扳機。手槍就掉在他身邊,桌上還留著一張遺書,說他想到自己殺了葛裡莫,絕望中只好開槍自我了斷……各位先生,這就是葛裡莫的如意算盤,打算要變的魔術。」
    「可是,他要如何執行整個計劃?」哈德利問道,「何況,事情的發展並非如此!」
    「是的。想當然耳,計劃的執行失敗了。魔術的後半段,是佛雷走進書房,其實當時佛雷已命喪卡格裡史卓街的公寓裡。等一下我會說明這個部分。借助杜莫太太的協助,葛裡莫早已有準備。」
    「他告訴佛雷,他們可以在煙草零售店頂樓佛雷的住處碰面,時間約在週六晚上九點鐘,他準備以現金和他和解(別忘了,佛雷興高采烈的辭掉工作,燒掉家當,離開萊姆屋的劇場時,約莫是八點十五分)」
    「葛裡莫之所以選擇週六晚上動手,是因為眾人皆知每逢週六,他整晚都會獨自呆在書房裡,絕不許任何人用任何借口來打擾他。他選擇那天晚上下手,是因為他出入往返必須經過地下室,以及地下室門前的通道門(英國舊式房屋側邊有低窪凹庭,由欄杆與走道分隔,凹庭設有樓梯,並有門通往地下室);而房間位於地下室的安妮,週六晚是她外出的休假日。你們還記得,葛裡莫在七點三十分上樓進書房後,一直到依證人所言的,九點五十分打開書房門接見訪客為止,這段時間內沒人見過他。雖然杜莫太太宣稱,九點三十分曾在書房與他交談,當時她正要收走咖啡杯和托盤——我待會兒會告訴你我為何不相信這件事。事實上,他根本不在書房。他人在卡格裡史卓街。他事前交待杜莫太太,要她在九點三十分到房門附近探看,然後找借口現現身。為何要這麼做?因為葛裡莫吩咐米爾斯,必須於九點三十分上樓,然後從走廊的另一端監視書房門。在葛裡莫的魔術中,米爾斯扮演的角色,是猶如冤大頭的觀眾。然而,假如米爾斯上樓接近書房門之時,他突然想和葛裡莫交談,或是要見教授,那麼杜莫便可以出面阻擾他。因此,杜莫待命於樓梯間的拱門處,不讓米爾斯因好奇心作祟而靠近書房門。」
    「米爾斯為什麼會被選來充作觀賞魔術的冤大頭?雖然他小心謹慎,面面俱到,對教授的計劃應能有所貢獻,但由於他生性膽怯,因此必對『佛雷』心存顧忌,因而當空幻之人走上樓時,他一定不會挺身而出。葛裡莫估計,不僅在戴面具之人走入書房之前那段空當,米爾斯不會襲擊來者(若是換成曼根或德瑞曼,他們可能會出面阻撓),而且他也不可能會冒險離開自己的房間。既然有令不可擅離崗位,那麼他一定會照辦。最後一點,米爾斯之所以中選,是因為他是位個頭極小的矮子,你們等一下就會更加明白原因。」
    「好啦,他被告知九點三十分上樓,並守在自己的門口監視。原因是,預計空幻之人首度上場的時間,即在不久之後;事實上,空幻之人出場遲了些。注意這裡的矛盾之處。米爾斯聽到的是九點三十分,而曼根卻是十點鐘!理由很明顯,因為樓下必須有人作證,訪客確實是從大門進來,證實杜莫的說法。不過,曼根可能會對此訪客心存好奇,他說不定會盤問空幻之人……除非葛裡莫先戲謔的告訴他,訪客很可能不會來,或者,說訪客不會在十點以前抵達。總之,目的是降低曼根的警戒心,甚至還得讓他猶豫的夠久,好讓空幻之人走過起居室,並且順利上樓;而萬一最壞的情況還是發生了,就把曼根和蘿賽特反鎖於室內。」
    「至於其他人:安妮外出,德瑞曼嘛,給他一張演奏會的票便可打發,伯納比當然在打牌,貝特斯去劇院。於是,魔術舞台已經清好場子,一切準備就緒。」
    「就在九點鐘之前(大概八點五十分左右),葛裡莫溜出屋子,他由地下室的通道,直接來到大街。不過,麻煩之事自此開始降臨。大雪已經下了好一陣子,這情形和原來的計劃相反。但葛裡莫卻不在乎。他自認可以把事情擺平,然後在九點半以前趕回去,屆時大雪仍在飄落,他離去所留下的足跡自然會被掩蓋;而且稍後的計劃——訪客被判定從窗戶垂蕩逃逸——也不會引起為何沒留下足跡的疑竇。無論如何,這個計劃對他事關重大,絕不能就此罷手。」
    「他離家時,身上帶著無法追蹤的老式科爾特手槍,總共就裝了兩顆子彈,我不曉得他戴了什麼款式的帽子,但他身上穿的是淺黃色的大衣,上頭還點綴著亮眼的花呢小斑點。那件大衣的尺寸,比他的身材大了好幾號。買它的原因是,一來,沒有人認為他會穿這種大衣;二來,萬一被人看見,也不會有人料到是他。他——」
    哈德利突然打岔。
    「等一下!那件會變色的大衣呢?變色這事可比外出殺人發生得早。那時候發生了什麼事?」
    「能否請你忍耐片刻?一旦說到魔術的最後一幕時,答案自然會揭曉;這也是魔術的一環。好啦,去見佛雷是葛裡莫此行的目的。他應該和佛雷相談甚歡了一會兒。他可能這麼說:『老弟,你得搬離這鬼地方!你現在可以優哉游哉,無需工作了;讓我來幫你打理一切。乾脆,這些沒用的飛舞你就扔了,搬來跟我住如何?你寫張字條,告訴你的房東,這些亂七八糟的玩意就留給他啦!』拉里拉雜扯這麼多,你們瞧,目的就是要佛雷寫給房東那張語焉不詳的字條:『我這幾樣私人物品,全都留給你』,『我即將回到我的墓穴中』。一旦發現佛雷身亡,手邊又有把槍,那張字條自然被視為自盡的遺言。」菲爾博士傾身向前。
    「接著,葛裡莫就會掏出手槍,槍口直接堵在佛雷胸膛,然後面帶笑容的扣下扳機。」「當時,他們倆在那棟空屋的頂樓。你們都看過了,那牆壁居然是既厚重且堅實。房東又住在老遠的地下室裡,他老先生是卡格裡史卓街上,最沒有好奇心的人。他對槍聲根本充耳不聞,更別提槍口是緊貼著佛雷的胸膛發射,聲音自然會低沉些。計劃中,此時離屍體被發現的時刻,應該還有一陣子;而且絕對在黎明之後。於此際,葛裡莫會做什麼?殺了佛雷後,他會用槍射自己,在自己身上弄出一道輕微的傷痕,必要的時候,還可以讓子彈深入體內——從多年前的三口棺材事件中,我們知道,此人擁有蠻牛般的體魄,以及惡棍似的膽識。接著,他把槍置於佛雷身邊,冷靜又急速的以手巾或棉布纏繞傷口。傷口勢必位於大衣內面,且劃過襯衫;下一步即是用膠布包紮,然後等待時機到來,以便回家進行他的魔術秀,借此偽裝佛雷曾到此一訪。如此一來,從佛雷開槍射他,隨即回到卡格裡史卓街,在用同一把槍自殺等等,沒有任何驗屍法官,會對這些說法起疑。我講的夠清楚嗎?此案就是這樣被倒行逆施了。」
    「葛裡莫的『計劃』便是如此。如果他能依計行事,這將是一樁精巧的謀殺;我甚至懷疑,屆時我們能否識破佛雷並非自殺的詭計。不過,整個計劃想要大功告成,得先克服一個難題:萬一有人目睹到佛雷的訪客——不必認出是葛裡莫,只要有人看見便行——
    那麼事情就無法收拾了。因為此時自殺的推論,遂難以成立。街巷甚至佛雷住所的出入口僅有一處,大門就在煙草店旁邊。而葛裡莫穿的大衣極為炫耀,他以前還穿它來此勘查環境(對了,前些日子,那煙草商杜勃曼看過他在此處閒蕩)。後來,他發現難題的解決之鑰,就在伯納比的秘密公寓裡。」「你們想想,若有人知道伯納比在卡格裡史卓街有間公寓,那麼此人非葛裡莫莫屬吧?
    伯納比自己也說過,幾個月前,葛裡莫還懷疑他作畫是別有用心。葛裡莫不但心存猜疑,他還跟蹤伯納比。一個人若有著莫名的危機意識,他一定會隨時提高警戒。他當時知道那間公寓的存在,他也暗中查知蘿賽特有公寓鑰匙。於是乎,當時機成熟,構想成型後,他便去蘿賽特那兒偷鑰匙。」
    「伯納比的公寓和佛雷的住所,正好都在卡格裡史卓街的同一側。那裡的房子是並排而建,連屋頂也是緊密相鄰;所以你只要走在屋頂上,跨過矮圍牆,便可從巷尾一路直達街頭。何況,兩人剛好都住在頂樓。回想一下,去伯納比公寓的時候,你們還記得,頂樓套房的出入門,是在樓梯旁邊吧?」哈德利點頭示意。
    「是的,沒錯。樓梯盡頭還有個短梯,可通往屋頂上面的天窗。」
    「正是如此。還有,佛雷房間的外頭,也有個駐腳台,踏上去即夠得到天窗,由此便可登上屋頂。葛裡莫要到卡格裡史卓街,一定是走後巷——從伯納比公寓的窗戶,我們看過那條巷子——所以才沒在街上現身。他走進後門(就像伯納比和蘿賽特一樣),直上頂樓,再從那兒爬上屋頂。然後他沿著每層樓的屋頂行走,來到了佛雷的住處,再由天窗著地,就是這樣神不知鬼不覺地來去自如。此外,他也很清楚,當晚伯納比一定在別處打牌。」
    「就在這時候,事情出了狀況。他必須趕在佛雷回來前,先到佛雷的住處,因為不能讓佛雷懷疑他為何要踏著屋頂而來。不過我們知道,佛雷早就有所懷疑。誰叫葛裡莫居然要求佛雷帶一條變魔術用的長繩索回來——葛裡莫需要這繩索,作為捏造佛雷借此逃逸的假象。或者是,在過去的幾天中,佛雷曾看到葛裡莫在卡格裡史卓街閒晃;說不定還見著他在屋頂上閃躲迴避,並快速往伯納比公寓走去,因而佛雷認為,他在這條街上也有落腳之處。」
    「九點整,在煤氣燈照明的房間裡,兩兄弟碰頭了。他們談些什麼我們不知道,而且也永遠不會得知。不過可以確定的是,葛裡莫平息了佛雷的疑慮;談話氣氛變得賓主盡歡,以前的過節彷彿不復存在;葛裡莫是談笑風生,並說服佛雷寫張字條給房東。這時候——」
    「你所說的我通通沒有意見,」哈德利含蓄的說道,「可是,你怎麼知道這些事?」「葛裡莫跟我們說過。」菲爾博士說道。
    哈德利聞言後,雙眼直瞪著他。博士繼續說:
    「確實如此。我突然發現自己犯下的錯誤時,當下我就明白了。你們也會如此的。且讓我們繼續。」
    「佛雷寫完字條,穿戴帽子和大衣,準備要離去;因為葛裡莫要讓情況看起來,像是佛雷從外頭回來後,再開槍自盡,換言之,是要製造佛雷剛從葛裡莫府邸回來的錯覺。他們倆正要動身,這時葛裡莫倏然出手。」
    「或許佛雷潛意識裡仍有防備,或許他曾轉瞬間衝向門口,因為他自知不是葛裡莫的對手,也或許兩人發生扭打纏鬥;這我們都不得而知。總之,佛雷突然轉身背向葛裡莫急於脫困,而持槍抵在佛雷大衣上的葛裡莫,此刻卻犯下可怕的失誤。他開槍了,但那子彈卻未打中正確位置。原本應該一槍穿心,結果是擊中左肩胛骨下側。兩件槍擊案雖是一前一後,但此槍傷和後來讓葛裡莫致命的傷口,幾乎完全雷同。槍傷雖然嚴重,但都不至於當場斃命。同樣的死亡模式,卻先後發生在這對兄弟身上,真是造化弄人啊。」
    「佛雷應聲倒地,毫無招架之力,而這也是最聰明的做法,不然葛裡莫可能馬上再動手了結掉他。但在那一刻,葛裡莫一定驚駭得亂了方寸。就是這樣,他的全盤計劃已毀於一旦。在那種情況下,一個人還能開槍射傷自己嗎?如果不能,那是上帝保佑。但更糟糕的是,在子彈乍發,佛雷還未反應過來的那個當下,他曾開口大聲尖叫,所以葛裡莫也以為會有人聞聲追趕過來。」
    「在這個緊張的時刻,幸好他還有足夠的理智和勇氣,讓自己鎮定下來。當時佛雷已動彈不得,正好手也橫放在臉邊。他連忙把槍塞進佛雷手中,並拾起那卷繩索。儘管出了差錯,但計劃還得照舊進行。而且他也很清楚,絕不能在浪費時間,也不能再發出槍聲,以免別人聽見。他急忙衝出房間。」
    「屋頂,沒錯!屋頂是他唯一的機會。他彷彿聽到四處追趕而來的鼎沸人聲;搞不好,記憶中匈牙利山脈下暴風雨肆虐中的三座恐怖墓穴,都瞬間甦醒過來了。在他的想像中,眾人已發現他,並且衝過屋頂來追逐他。所以,他急奔進伯納比公寓屋頂的天窗,然後躲入伯納比幽暗的公寓裡。直到此刻,他的機智才逐漸恢復……」
    「然而,在這段時間內,還發生了什麼事?皮爾·佛雷傷得很重。但他的身體猶如鐵打的一般,當年能在活埋中硬撐過來,現在也不例外。兇手已經走了,但佛雷絕不會就此屈服。他必須找人幫助,他得去……」
    「去找醫師。哈德利,昨天你問我,為何佛雷要從街頭走向另一端的死胡同。因為(如同你在報紙上讀到)醫師住在那裡。後來,他也的確被送到那家診所。他自知傷得極重,但他還未被擊倒!他站起身,仍將帽子和大衣穿戴好。這時,槍還在他手中,他順手把它塞入口袋,因為也許還用得著。他力求腳步穩定的走下樓,來到寂靜無聲的街巷。
    看來槍聲並未引起任何騷動。他走著……」
    「你可能會問,他為何走在街道正中央,而且足跡完整呈一直線?最合理的解釋是,他並非要去拜訪某人,而是他知道兇手一定躲在附近,他希望給兇手致命一擊。他自認情況對他有利。在他前方,有兩個人走得極快。他經過了有亮光的珠寶店,看到右前方的街燈……」
    「但是,同一時間裡,葛裡莫在幹嗎?他沒聽見追逐聲,不過心裡還是半信半疑。他不敢回到屋頂上察看。可是,且慢!假如已經引發什麼騷動,他只要走到街上一看,馬上便可分曉。他可以走下樓來到正門,往外窺看,望望街道,不是嗎?不會有任何危險的,反正伯納比的公寓根本無人居住。」
    「他悄悄下樓,並輕輕打開門,他的大衣未扣上,顯然可見身上纏繞著繩索。他一打開門,門旁的街燈亮光全照在他身上,剛好面對著某人——這個緩慢走在街道中央的人,便是不到十分鐘前,他在另一棟屋子裡棄之而去的那個死人。而就在這最後一刻,兄弟倆又面對面了。」
    「在街燈的照耀下,葛裡莫的襯衫成了攻擊目標。身心既痛苦又興奮的佛雷,終於崩潰發狂,他毫不猶豫的放聲大叫。他叫喊的字眼正是:『這第二顆子彈是賞給你的!』然後,他舉起同一枝手槍發射。」
    「佛雷的最後一擊,可說是竭盡所能。鮮血立即從他身上溢出,而他自己也明白。他再次尖聲喊叫,原本試圖往葛裡莫身上投擲手槍(這時已無子彈),卻脫手向後飛出,隨即他就迎面倒地。兩位老弟,這一槍,便是三位證人在卡格裡史卓街聽見的槍聲;也就是這一槍,在葛裡莫及時關門之前,已穿入他的胸口。」

《三口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