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要麼有一扇窗戶,要麼沒有

    一點鐘剛過,法庭因午餐時間暫時休庭,艾芙蓮和我意氣消沉地下了樓。「老貝利」裡人很多,充滿了從大理石或瓷磚彈回來的腳步聲回音,我們在樓梯口擠進一大群人中間走向中庭。
    我說出了我們共同的想法。「雖然我不懂為什麼我們那麼偏見地對他有好感,除非是因為H.M.在為他辯護,或者除非是他看起來完全是個好人。我是說,他看起來好像只要你有需要,他就會借給你十鎊;要是你有了麻煩,他就會來幫忙。問題是,只要坐進被告席的,看起來都是有罪的樣子。要是他們很平靜,那是很壞的跡象。要是他們很狂亂,那就更糟糕,這也許是因為大家有那種根深蒂固的觀念,認為他們如果是清白的話,根本就不會坐在被告席上。」
    「呣,」我的妻子臉上帶著那種有什麼瘋狂想法時的專注表情,「我在想……」
    「這樣很不明智。」
    「哎,我知道。可是,你知道嗎?肯,在他們一樣樣拿出所有證據的時候,我一直在想著不可能有人會像這傢伙那樣瘋狂,除非他是清白的。可是接下來又來了那件他完全沒有吃什麼安眠藥之類的事。要是他們能以醫藥方面的證據證明的話……哎,H.M.到底還是得想辦法證明他精神失常了。」
    H.M.到底想要證明什麼還看不出來。他先前對戴爾做了一場極其漫長又極其無趣的交叉訊問,主要在證明發生兇案那天,胡彌早在上午九點鐘就開始不停地想用電話和安士偉聯絡。H.M.幹得很好的一點和造成兇案的那支箭有關,而即使是這件事,也還讓人覺得如墜五里霧中。H.M.請大家注意到箭上的藍色羽毛有一半破損了。在兇案發生之前,戴爾看到那支箭在牆上的時候,羽毛是完整的嗎?哦,是的。確定嗎?絕對沒錯。可是當他們發現屍體的時候,那半截羽毛已經不見了嗎?是的。他們有沒有在房間裡的什麼地方找到另外那半截羽毛呢?沒有。他們仔細搜查過,可是找不到。
    H.M.的最後一擊更加暖昧不明。那三支箭是貼靠在牆上掛著的嗎?不全是,戴爾回答道。形成三角形上面兩邊的那兩支箭是平貼在牆上的;可是底下的那支箭,則是架在那兩支箭上,在鐵掛鉤上大約向外突出四分之一吋。
    「所有這些問題,」艾芙蓮評論道,「H.M.問起來像羔羊一樣溫順。我告訴你,肯,這太不自然了。他一直巴結那個小管家,就好像那個人是他這邊的證人一樣。我說呀,你想我們能見到H.M.嗎?」
    「我想不會,他大概正在皇家律師協會的餐廳裡吃午餐吧。」
    就在這時候,有人強行轉移了我們的注意力。我們始終不知道這個人是誰(到底他是和法庭有關聯的什麼人,或者是一個急於想提供消息的人)。就好像是魔術師馬世凱裡尼的幻術表演似的,一個矮小的男人由人群中擠了出來,拍拍我的肩膀。
    「要看看這件大案子裡的兩個關鍵人物嗎?」他輕聲地問道,「就在你前面,右邊的那個是史本賽·胡彌醫師,左邊的那個呢?就是雷金納·安士偉,他的堂哥。他們也跟我們在一起呢,而且還得一起下樓。噓!」
    他的頭縮了回去。因為人群擠在寬大的大理石樓梯上,他所指出的那兩個人被人群夾帶著並肩前進。照在他們身上冷冷的三月陽光沒有增添他們的神采。胡彌醫師是個中等個頭、有些矮胖的男人,一頭開始花白的黑頭髮很服帖地分開梳理在他圓圓的頭顱上,顯得像個車輪。他側過頭來看了一眼,我們看到他充滿自信的鼻子和不高興地撅起的嘴巴。他拿了一頂很不搭調的高禮帽,一直防著怕被人擠扁。
    我認出他的同伴正是我先前看到坐在律師席上的那個年輕人,戴爾表示認識地和他打過招呼。他是那種很好看的人:瘦瘦的,肩膀很挺,下巴的線條很帥氣。裁縫師傅也把他的衣服做得很合身,而他正心不在焉地用手掌邊輕敲著一頂常禮帽。
    那兩個人彼此很快地對望了一眼,然後隨著「老貝利」的大軍一起下樓。他們決定注意到對方的存在。我不知道他們之間的氣氛會不會充滿敵意;可是,在他們交談的時候,他們顯然已經有所決定,他們之間的氣氛看似如膠似漆,卻是虛情假意。
    雷金納·安士偉說話的語氣,完全是專用在葬禮場合的那種。
    「瑪麗的感覺如何?」他用沙啞的低語問道。
    「我怕很糟糕,」那位醫師說著搖了搖頭。
    「太糟糕了!」
    「對呀,太不幸了。」
    他們又下了一級樓梯。
    「我在法庭沒見到她,」雷金納半閉著嘴,由嘴角發話,「他們會傳她當證人嗎?」
    「檢方不會。」胡彌醫師用很奇怪的聲音說著,朝側面看來,「我注意到他們也沒有傳你?」
    「哦,不會,我和這件事沒有關係。辯方也不會傳我。我對他不會有什麼好處。我到那棟房子的時候,他已經——你知道,昏過去了。可憐的吉姆。看他那麼大的個子,我還以為他的身子骨要壯實得多呢。當然啦,他是個瘋子。」
    「相信我,我很瞭解的,」胡彌醫師喃喃地說著,很快地回頭看了一眼,「我本人本來應該很樂於作證的,可是檢方好像有那麼點懷疑,而他本人,你知道,他說——」他停了下來。「不會生氣吧?」
    「不會,哦,不會。在這個家族裡就有瘋狂的因子存在,你知道的。」
    他們幾乎走完了整道樓梯。
    「當然不很嚴重,只是在好幾代以前有那麼點黑人血統。不曉得他在吃些什麼?」
    醫師引了句話說:「啊,這就難說了,我想『他正在獨飲苦啤酒,那黑人軍曹說』【此句引自戰時流行於小酒館的小調,下一句為「他們正要吊死丹尼·狄維」。——注】。」
    「你他媽的,」另外那個人不動聲色地說,「為什麼要提到軍隊的事?」
    他們停了下來。
    「親愛的朋友,這只是一種說法!再說,我並不知道你已經和軍方沒有關係了。」胡彌醫師帶著關切的表情對他說。他們停在中庭那個畫著模糊壁畫的大穹頂下面,胡彌醫師非常慈祥地說:「哎,我們得面對現實,這是樁悲慘的事,我自己失去了一個哥哥,你知道,可是問題是:日子還是得過下去。像他們說的,男人必須工作,女人必須哭泣。所以最後做的一件有道理的事,就是不要再去想這件不愉快的事,盡快把這件事忘掉。呃?再見,上尉。最好不要讓人看見我和你握手;在這個情況下,那樣看起來不妥當。」
    他匆匆地走開了。
    因為他們已經和丹尼·狄維沒有關係:
    你聽得到死亡進行曲正在演奏;
    大軍列隊,正在前進——
    這個地方的氣氛有些什麼讓人會有像我腦海中想到的這些歌詞中類似的感覺。但很快地就因為看見H.M.的秘書樂麗波普那出人意料卻大受歡迎的身影而消散了。她從人群中擠出,直朝我們走來。艾芙蓮剛張口說:「天啦,我們趕快出去!」她住了口,那張漂亮的面孔微微發紅。
    「哎喲!」艾芙蓮吐了口大氣。
    「是H.M.啦。」樂麗波普毫無必要地說道,「他要見你們。」
    「他在哪裡?他在做什麼?」
    「目前嘛,」樂麗波普懷疑地說,「我想他應該是在拆桌子打板凳。我最後見到他的時候,他說他要去做那件事。不過等你們到了的時候呢,我想他應該是在吃他的午餐了。你們請到伍德街的密首客棧,就在前面轉角過去。」
    H.M.對無名小吃店的豐富知識來自他對無名小卒的廣大交往。好像每個人都認得他,而且是越不光彩的越好。密首客棧藏身在伍德街的一條小弄堂裡,看起來店裡的小木框窗子從那場大火【指一六六六年所發生的倫敦大火。——注】以來就沒有擦過。現在在客棧的酒吧間裡倒生著很旺的火來抵擋三月的料峭春寒。我們給帶到樓上一間私室裡,H.M.坐在好大一杯啤酒和一大盤羊排後面,領子裡塞了條餐巾,正以電影中描述亨利八世的姿勢啃著一塊大羊排邊上的肉。
    「啊,」H.M.睜開一隻眼睛說道。
    我等著看他的情緒會朝哪邊變化。
    「哎,」H.M.只是有那麼點惡毒地說,「我想你不會打算讓那扇門開上一整天吧?你想要我得肺炎死掉嗎?」
    「在過去,」我說,「你曾經在證據薄弱方面脫身,這回也有這種可能嗎?」
    H.M.把羊排放下,睜大了兩眼。在他那木然的臉上漸漸浮現覺得很有趣的表情。
    「呵,呵,」他說,「原來你覺得他們已經把我這個老頭子給打垮了。呃?」
    「那倒不見得,H.M.這傢伙有罪嗎?」
    「沒有!」H.M.說。
    「你能證明這點嗎?」
    「我不知道,小子。我會好好地試一試。這要看我所提出來的證據他們會認可多少。」
    辯方沒什麼起色。老頭子在擔心了,而且幾乎表現出來。
    「這個案子裡由誰來指定你呢?」
    他用手摸了摸他的大禿頭,一副不高興的樣子。「訴狀律師?沒有訴狀律師【按照規定,到「老貝利」出庭辯護的律師只能由訴狀律師指定,但這種規定有兩個例外:「法律援助」的案子,還有「被告直接委託」。所謂法律援助案件,是在嫌犯無錢聘雇律師時,由法官指定辯護律師。非法律援助的,就成為「被告直接委託」,嫌犯有權選擇任何律師穿上袍子到庭為他辯護。在安士偉的案子裡,當然不是沒有錢的問題,但因為安士偉除了H.M.之外,拒絕理會任何其他的人,因此這個案子理論上就成為被告直接委託了。我聽說選樣的做法,儘管不符常規,卻是完全合法,一般被告直接委託是公正無私的中央刑事法院最好的作為之一。任何一個律師,不論多麼傑出,一旦被選中,就必須出庭辯護;並且因為榮譽問題而必須竭盡全力辯護;所得的報酬則必須是——不得多於或少於——一磅三先令六便士。——注】。你知道,我可是唯一相信他的人。我就喜歡有殘疾的狗嘛,」他滿懷歉意地加上最後一句。
    一片沉默。
    「還有,要是你以為有什麼戲劇性的最後高xdx潮,某個隱葳的證人突然衝進法庭,造成騷動的話,趁早別這麼想。要在巴梅·包德金主審的法庭上造成騷動,就跟在棋盤上一樣不可能。一切都得始終公開在檯面上——而這正是我想要的。像下棋一樣,步步為營。或者也許像打獵,你還記得《約翰·皮爾》2里的一段嗎?『從發現之點到關鍵之處,從關鍵之處到觀看之景,從觀看之景到晨間的捕殺。』」
    2英國傳統的狩獵歌,全名是D'yekenJohnPeel。
    「呃,祝你好運。」
    「你可以幫得上忙啊!」H.M.突然大吼道,想一吐胸口悶氣。
    「幫忙?」
    「哎,閉嘴!該死的!」我還沒來得及再說什麼,H.M.就緊接著說道,「我現在不是在玩什麼把戲,也不會害你去坐牢。我要你做的,只是帶封信去給我的一個證人,不會讓你多麻煩的,我自己不能去;而在這個案子裡聽到他們幹的那些事以後,我對電話也有了疑心。」
    「哪個證人?」
    「瑪麗·胡彌……你的湯端上來了,快吃,不要說話。」
    那裡的茶非常之好,吃完之後,H.M.的緊張情緒紓解了,心情(比較上說來)好到他又開始埋怨不休。在小壁爐裡生著很旺的火:H.M.的兩腳架在爐罩上,抽著一支大雪茄煙,緊皺著眉頭提起了那個話題。
    「我是不會跟任何人討論這個案子的,」他說,「可是如果和那有關的事情,你們想知道的,只要不牽涉到辯方所知道的,或是精明能幹到能杳得出來的——也就是說我啦——」
    「有,」艾芙蓮說,「你到底為什麼要讓這個案子上法庭呢?我是說,當然啦,要是你能讓警方知道——」
    「不行,」H.M.說,「這是你們不能問的問題之一。」
    他吸了下鼻子,望著爐火。
    「好吧,那,」我建議道,「要是你說安士偉不是兇手,你能不能解釋真兇到底是怎麼進出那個房間的呢?」
    「哎喲,我當然希望我能夠啦,小子!否則你以為我能怎麼辯護呢?」H.M.悲哀地問道,「你以為我是那種大笨蛋,沒有另外一種解釋就埋頭衝進去嗎?我說呀,這也是一件很滑稽的事。是那個女孩子本人,這個瑪麗·胡彌,在我陷入死胡同的時候讓我有那個想法的。她是個好女孩子。呃,我那時候坐在那裡想,而那樣好像一點用也沒有;然後她提到說吉姆·安士偉在牢裡最恨的一樣東西就是猶大之窗,你知道,這下我就明白了。」
    「是嗎?猶大之窗是什麼?喂,你可不會說那些鐵護板和鎖上的窗子有花樣吧?」
    「不是。」
    「那,那扇門呢?他們說門是從裡面閂住的,還說那是一扇很厚實的門,所以門閂既不能、也沒有從外面操作,是真的嗎?」
    「當然啦,他們說的那些話全是真的。」
    我們都喝了一口啤酒。「我不會說這是件不可能的事,因為你以前都曾經解決過。可是如果不是某種技術上的——」
    H.M.似乎覺得有種潛在的諷刺性。
    「不是的,小子。我說的就是那個意思,那扇門真的是又緊又厚實,而且閂上了;而那兩扇窗子也真的是又緊密又實在,而且也鎖上了。沒有人動過手腳將鎖打開又鎖上,還有,你也聽到那位建築師說牆上任何地方都沒有一絲縫隙或是老鼠洞;這話也是真的。不是的,我是在告訴你:兇手是由猶大之窗進出的。」
    艾芙蓮和我彼此望了一眼。我們兩個都知道H.M.不只是在製造謎團,而是已經有了新的發現,正著迷地在心裡反覆思索。「猶大之窗」聽起來很邪惡,讓你興起很多意象,卻沒有一個是清楚明白的。你好像看到一個朦朧的身影在窺探,也就只是如此而已。
    「可是,該死的,」我說,「要是所有的情況全是真的,那就不可能有這種東西。要麼有一扇窗戶,要麼沒有。除非,又是那樣,你的意思是說在那個房間的構造上還是有些特殊的裝置,是那個建築師沒有發現的?」
    「不是的,小子,這就是奇怪的地方。那個房間和其他任何房間一樣。你自己家裡的房間內就有一扇猶大之窗:這個房間裡有一扇,『老貝利』的每個法庭裡也都有一扇。問題是太少人注意到了。」
    他有點困難地站了起來,走到窗前,雪茄煙頭紅亮,他皺起眉頭來看著外面層層疊疊的屋頂。
    「哎,哎——」H.M.用撫慰的口氣繼續說道,「我們有工作要做。肯,我要你送一封信到格魯斯維諾街去給瑪麗·胡彌。只要她回答好還是不好,然後馬上直接回來。我希望你能聽聽下午的庭訊,因為他們首先要讓魯道夫·傅來明先生站上證人席。而我有很多非常尋根究底的問題要問他——和羽毛有關的問題。事實上,只要你仔細聽過已經有的證詞和就要在法庭上提出的證詞,你就會明白我打算把證人帶到哪裡,還有為什麼那樣做的原因何在了。」
    「還有什麼指示嗎?」
    H.M.把雪茄煙由嘴裡拿了下來,看了一陣。「呃……哎。考慮到我不想讓你惹上任何麻煩,沒有別的事了。只要說你是我派去的,把我等下寫給你的那張便條交給瑪麗·胡彌。要是那個小女孩想要談這件案子,就跟她談吧,因為你反正所知有限。要是還有別人也要跟你聊這事的話,就讓你的舌頭愛怎麼動就怎麼動吧,散佈一點神秘不安的氣氛不會有壞處的。可是不要提猶大之窗。」
    我從他那裡能問得到的就只有這些了。他叫人送來信紙和一個信封,就著桌子寫了一張短簡——將信封封好打上封蠟。問題好像既在事實也在言語上,在那四個字:猶大之窗。我下樓的時候,很不解地想到有好幾千棟房子,好幾百萬個房間塞在倫敦這個兔子窩似的擁擠城市裡:在一條條長街上每個房間都很規矩,都亮著燈;可是每個房間裡都有一扇猶大之窗,只有兇手才能看得見。

《猶大之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