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就在這些事情發生前不久,瓦萊麗·查佛德正踏上通往大廳的台階。
    她一步步登上台階的同時,不斷在前面的大鏡子裡打量著自己。她的目的是讓自己的兩套晚禮服在八天(或者更長時間)的航行中能穿出六套的感覺。她還有一個更重要的目的,著手執行自己的任務。第一晚她嚴重暈船;第二晚她仍然不舒服,只得偽裝出一副盛氣凌人的模樣來掩飾身體的虛弱,樣子讓她自己都感到吃驚。但當她看到B-37號客艙裡的屍體時,幾乎把生病的事都忘了。
    今晚,她的兩頰有了光彩。她左右扭了扭頭,抬了抬下巴,以檢視光滑的臉和厚厚的卷髮。她笑了笑,這笑容使她的五官像開燈一般生氣勃勃起來,這足以讓麥克斯·馬休斯驚歎。她穿著粉色的裙子。
    瓦萊麗在決心和興奮之間舉棋不定。昨晚,她似乎搞砸了所有的事,今晚,她不能再失敗,不然總部的人會不高興的。他們恐怕不會如她期望的那樣為她驕傲。
    但要怎麼對付那個男人呢?
    這是她的難處。
    按照公告板的告示,船上的樂隊九點會在大廳演出,演奏幾分鐘前剛開始。瓦萊麗走進大廳,找了張大椅子坐下,等待她的機會。
    碰巧,正如亨利·梅裡威爾爵士所說,普通事物惡毒的一面,叼著它一貫的惡意,降臨到了愛德華迪克號上。
    按理說,這會兒傑羅姆·肯沃爾西閣下應該衣著得體地在甲板上第一次公開露面。現在船已經平穩行駛了二十四小時,這足夠了。肯沃爾西本想抄近路前往吸煙室裡的酒吧,但他被樂隊的演奏吸引住了。他想起這兒也可以要到「治癒身心的液體」,於是就在大廳的軟椅上坐下來。
    瓦萊麗找到了她的時機。
    她看見的是一個瘦長結實的淺發男子,高高的腦門帶著煩惱的皺紋,嘴角周圍有幾道像逗號一樣短小的細紋。他的臉不同尋常的長,戴一副八角金邊眼鏡,嘴巴像魚一樣一張一合。他向侍者點了單,接著伸開雙臂,仰在椅子上,閉上了眼睛。
    瓦萊麗環顧四周,大廳裡除了樂隊和肯沃爾西,沒有別的人。
    她尋思了好一會兒,該找個什麼理由與這個年輕男子搭話。這是她第一次注意他,但他的特徵已完全展現在她眼裡。他看上去挺和善,這也使人更容易接近他。
    無論如何,瓦萊麗的心興奮地砰砰直跳,甚至連她的視線似乎也跟著跳躍起來。她又等了幾分鐘,然後理了理禮服的下擺、粉色花邊和緞子。她從他身邊那張感覺一流的桃心花木桌子旁擦身而過,在他正對面的椅子坐下,將她圓潤的手臂放在桌上。
    「別擔心,」她凝視著他的眼睛,「我會救你,表哥。」
    傑羅姆·肯沃爾西剛把他三天來喝到的第一口蘇打威士忌舉到嘴邊,猛得被嚇跳起來。
    他嘴角發出一串顫抖的「啊……」的聲音,像是再強悍的人,某個時候也會被突如其來的電話鈴嚇到。他的骨頭在身體裡顫動。他定了定神,轉頭打量她。
    「女士,」他說,「我真的非常感謝你。不過,你是——?」
    「不用客氣,」她讓他鎮定,「我是瓦萊麗。」
    肯沃爾西努力回憶著。
    「據我所知,」他的語氣很肯定,「我真的從沒見過你。哪位瓦萊麗?」
    「瓦萊麗·查佛德。不過這不重要,」她急迫地說,「你不用為你知道的那個人昨晚割斷了她的喉嚨而擔心。兇手拿到了所有的信,我完全確信。」
    傑羅姆·肯沃爾西看了她良久,然後小心地把酒杯放在桌子上。
    「這又是在開玩笑?」
    這次輪到瓦萊麗·查佛德奇怪了。
    「玩笑?」
    「你說什麼,可惡美國佬的東西我將置若罔聞。這又是格裡斯沃爾德的鬼主意?像那個防毒面具?或者無緣無故地讓我們留什麼指紋?」
    「格裡斯沃爾德是誰?」
    「哈哈哈,」肯沃爾西說,「我頭痛,昏沉沉的沒知覺,像是被衝鼻的毒芹灌醉了。毒芹,這讓我想起來了,等一下。」他拿起杯子,借酒消愁似的一飲而盡,接著往後靠在椅子上,「我有一個強烈的感覺,我們倆談的根本不是一個話題。趁我們還沒扯得太遠,你能否告訴我,你認為我是誰?」
    「但你的確就是傑羅姆·肯沃爾西呀!」她叫出聲來。與此同時,華爾茲舞曲正散佈在燈光昏暗的大廳裡。「你父親是阿伯薩德爾爵士,現在白廳任職;我不知道——」
    「真厲害,說對了。」
    「你住在,或者是曾住在牛津郡的塞茨蘭莊園,我去那兒看過你。你母親是我的莫莉姨媽。我母親是你的艾倫姨媽——」
    肯沃爾西想起來了。他記得,十二或者十五年前,有個笨笨的小女孩梳著兩條辮子,在塞茨蘭的草坪上玩耍;那兒有過激烈的爭吵,還有荷蘭式花園的鞦韆。
    威士忌開始侵入他的大腦,使他變得感情豐富起來。在度過了這三天後,他懷念起塞茨蘭,甚至他父親,那是他的痛處。要不是這場倒霉的戰爭,他就可以輕而易舉地成為那一大片土地的主人。
    「天啊,」他說,「我當然記得你,瓦萊麗!……你剛才說你丈夫姓什麼?」
    「我沒結婚。」
    「哦,不,我是說艾倫姨媽的夫姓。查佛德,就是這個姓!真是一件值得慶賀的事,為何不和我一起喝一杯?」
    「我很樂意,我想要一杯柑曼怡。」
    肯沃爾西點了單。「我說,你現在做什麼?過得怎麼樣?都待在什麼地方?」
    瓦萊麗兩手輕扣在一起,分得很開的灰色眼睛緊盯著桌面。她那張臉在麥克斯·馬休斯看來過於優越,只有在她用富有光澤的薄嘴唇講述這種脆弱的故事時,才有這種感覺。
    「呃,哪兒都去,」她回答,「我的父母搬去了百慕大……你記得吧。」
    「是的,我知道一些。」
    「那是她……他們用什麼噁心的詞來著?對了……賣弄風騷的地方。她都在下午去。」
    肯沃爾西回憶了一下。
    「如果她出入於特裡馬爾喬,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沒見過她。我認識不少在那裡尋花問柳的人。她會不會有別的名字?我想說的是,我平生絕沒有寫過控告信。我們的家庭律師在我十五歲時就告訴我這一點的重要性;從此,我一直保持著通信的和藹態度。所以我不會——」他停住了。「對了,你怎麼知道特裡馬爾喬的?」
    瓦萊麗把目光從他身上移開。
    「對不起,」她低聲說,「我只是想試著幫你。」
    「是的,不過……」
    「可能我下去試圖與她談……談判很傻,」瓦萊麗說,「就像個崇拜哥哥的愚蠢女生。而且,恐怕這給我帶來了一個大麻煩。」
    「麻煩?」
    「我有朋友去特裡馬爾喬酒吧的,他們把你的事告訴了我。母親總是說你會贖回那些信的。我想或許我可以和伊絲黛爾·吉阿·貝夫人商量,說服她放棄那些信——甚至把信偷走——」
    「該死,我跟你說我從沒寫過任何信!」
    瓦萊麗感到唐突。「我以為這麼做了以後,當我向你自我介紹時你會對我有更多好感。甚至弗萊德姨父也會更喜歡我一點兒,會在戰爭工作上給我幫助。請你忘了這些吧,我現在知道這是愚蠢浪漫的幻想而已,跟我的大多數想法一樣。」
    他立刻後悔了。
    她一方面為她能做到如此輕鬆而又不易察覺的堅強而高興,另一方面她覺得這個傢伙倒是挺容易利用的。她真希望,這個人不是傑羅姆·肯沃爾西,而是那個說話一字一頓,好像肩負整個地球的跛腳年輕人。她厭惡那個怕火的怪物馬休斯。
    「瓦萊麗,我的老朋友,」肯沃爾西說,「你是個好人。還是坐下,讓我再請你喝一杯吧,如果這是一個可以幫助你的國家的機會……」
    「我不知道我到底想做什麼。」
    「一個幫助你祖國的機會,這個擁有王權的島國,」肯沃爾西勸道,威士忌在他空空的胃裡咕咕作響。「好了,我給你講講我負責的工作吧。」
    「哦?是什麼?」
    「不過,在我們開始前,我得讓你知道我感覺罪惡得像魔鬼。你遇到什麼麻煩?」
    「沒什麼,傑羅姆。真的沒什麼。」
    「可能是吧。到底是什麼?」
    「我寧可不說。」
    「別對我撇著驕傲的下巴,可愛的小傢伙。以我看來,這兒的某個地方正發生某些特別骯髒的勾當。」肯沃爾西瞇著戴著八角眼鏡的雙眼,盯著玻璃杯,嘴邊逗號一樣的小細紋更加明顯了。「謀殺!可憐的小貓,謀殺;順便說,如果我遇見那個女人應該好好瞧瞧。格裡斯沃爾德大概能應付吧。他可能會說些什麼,討厭死了。他們知道是誰幹的嗎?」
    「我想不知道吧。」
    「那你做了什麼呢?」
    「我躲在對面的客艙裡。一個叫馬休斯的惡魔,他是船長的弟弟,告訴了船長一切。」她眼淚汪汪地把事情大概說了一遍,就是她告訴馬休斯的那些,再沒更多的了。
    肯沃爾西感到震驚。
    「你做的都是為了我?我要瘋了!」
    「傑羅姆,沒什麼的。真是又蠢又傻又浪漫,當船長來問我話時,我就麻煩大了。我到底打算幹什麼啊?」
    「幹什麼?」
    「是的。你知道,還不全是如此。吉阿·貝夫人在事務長的辦公室裡寄存了一個封上的信封。我以為那兒有更多你的信。所以我讓那個叫馬休斯的男人把它給我,但他不肯。可能船長現在已經知道這事兒了。」
    「我親愛的瓦萊麗,你只能做一件事了。那個事務官格裡斯沃爾德是我的好朋友。他會理解的。把真相告訴他,把真相告訴船長。」
    「不錯,我起先想到這一點,但那不會給你帶來麻煩麼?」
    「瓦萊麗,我告訴過你了,根本沒有那樣的信。我以我的名譽保證沒有。」
    她深深地吸了口氣。她那雙明亮的灰眼睛剛剛已經轉向了一根桃花心木柱子,現在又回到了他身上。
    「嗯,傑羅姆,可是如果他們認為有呢?」
    「認為什麼?」
    「假如他們認為那裡有信。我在解釋的時候就得談起那些信,你想啊,得告訴他們我為什麼去吉阿·貝夫人的客艙。特裡馬爾喬酒吧裡謠傳說你和她在一起,還寫了那些信。如果船上的長官介紹你去那裡,他們可能也聽說了。不管怎樣,他們都會盤問你。你會被牽扯進來的。傑羅姆,傑羅姆,」她的聲音幾乎像是在自言自語,「我在為你著想,考慮到當我們回英格蘭時,會公開調查一件謀殺案!你父親會——」
    兩人在這次交談的後半部分體驗著兩種截然不同的強烈情感,此時樂隊已經猛然接近了宏大歡快的尾聲。玻璃吊頂下的大廳爆發出震耳欲聾的音樂聲,接著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打破寂靜的是一個人響亮空洞的鼓掌聲。瓦萊麗和肯沃爾西都嚇了一跳。鼓掌的是約翰·E·拉斯洛普,他坐在遠一些的地方,窩在沙發裡抽著雪茄。他朝瓦萊麗眨了眨眼。雷吉納爾德·阿徹醫生響應他的熱情,以一種更溫和、更大家風範的方式鼓了掌,然後在死氣沉沉中漸止。
    瓦萊麗和肯沃爾西也鼓了掌。樂手們開始收拾樂譜,樂隊指揮當作是滿場觀眾一樣莊重地鞠了躬。鼓掌聲在大廳裡停留片刻就消失了,似乎音樂根本沒有存在過。大廳裡的晚間私語開始了,細碎的嗡嗡聲像是地板在顫動。
    時間到了九點三十七分。
    肯沃爾西整理了一下裝束,準備放開聲音說話。
    「我發覺,」他抱怨道,「我被越來越深地牽扯進一些我並不知道的事情中去。如果你不打算把事實告訴船長和事務長,那你打算怎麼跟他們說?」
    瓦萊麗聳聳肩。
    「我會否認那個叫馬休斯的男人的話。昨晚我已經提醒過他了。」
    「然後呢?」
    「我會說我當時和你在一起。」
    他瞪著她。「可你不能那麼做!那樁惡行是幾點發生的?九點四十五到十點之間。這樣的話,你得說你在我的客艙裡照料暈船的我,而那是不可能的。」
    「為什麼不能?誰知道當時你在哪兒?」
    「事務長,」肯沃爾西的回答讓人無言以對。他抬頭看了一眼:「小心點,女士,格裡斯沃爾德來了。」
    事務長側著身子試圖不事聲張地走進來,然而每個人都看見了他進來,從門口到主廳,氣氛發生了變化。他走過阿徹醫生身旁,點了點頭,隨即發現自己受到大家的注視,於是加快了腳步。他直衝著瓦萊麗和肯沃爾西走過去。即使從遠處,也可以看出事務長的胖臉雖然很鎮靜,一塊輕微的紅疹在他蒼白的前額十分明顯,以及他鼻腔裡粗重的呼吸。
    瓦萊麗幾乎能猜到他要過來說什麼了。

《九加死等於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