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秦武王之死

公元前310年,張儀風塵僕僕從楚國回到秦國,還未進入咸陽,就聽到一個令他震驚的消息——秦惠王去世了。

秦惠王的一生,不用過多評述,有幾件大事是可圈可點的。

第一是殺商鞅。殺商鞅並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了不得的是他殺了商鞅之後,仍然堅持用商鞅制訂的法律,沒有走回頭路。韓非子說「秦用商鞅而富強」,秦孝公當然居功至偉,秦惠王其實也功不可沒。

第二是重用張儀,採取連橫政策,削弱了魏國,壓制了韓國,打敗了楚國和齊國,震懾了趙國。秦惠王時期,秦國對天下諸侯威逼利誘,拉攏打擊,翻雲覆雨,取捨予奪,將「縱橫捭闔」四個字發揮得淋漓盡致,在中國外交史上留下了精彩的一頁。

第三是採用司馬錯的巴蜀戰略,在增強秦國國家實力的同時,還對楚國形成了強大的威脅,與張儀的連橫政策形成互補,為後來秦國統一天下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第四是起用了樗裡疾、魏章、甘茂等一批優秀將領,在丹陽、雍氏、濮水、漢中、藍田行雲流水般五戰五勝,寫下了秦軍不可戰勝的神話,使得東方各國從此患上「恐秦症」。

秦惠王死後,太子嬴蕩(好名字!)即位,嬴蕩也就是歷史上的秦武王。

秦武王是個標準的武人,身高體壯,力大無窮,喜愛舞槍弄棒,與當時秦國有名的武士任鄙、烏獲、孟說打得火熱。他一上台,就把這三個人封做大官。

可想而知,秦武王對於張儀這種單靠嘴皮子吃飯的男人,是很看不起的。

秦國朝中有很多大臣也看不起張儀。當然,他們更多是嫉妒張儀的長袖善舞、左右逢源。秦惠王在的時候,他們拿張儀沒辦法;現在秦惠王死了,他們覺得時機已到,紛紛圍到秦武王身邊,七嘴八舌地說張儀的壞話。

火力集中到一點:張儀「無信,左右賣國以取容」。意思是張儀是個無信小人,到哪都是出賣國家以獲取個人利益。

有人更是放言,如果秦國還要用張儀,將被天下人恥笑。

群臣的意見和秦武王一拍即合。

張儀的脫身之計

張儀回到咸陽,便發現空氣不對。對於久經江湖的他來說,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一朝天子一朝臣,沒什麼大不了的。但接下來發生的幾件事,卻不能不引起他的警惕。

第一件事,丹陽之戰的有功之臣魏章,原本也是魏國人,是張儀推薦給秦惠王的,歷來被視為他的同黨,現在受到牽連,坐了冷板凳。

第二件事,張儀多年的宿敵公孫衍居然放著韓國的相國不做,又來到了秦國。秦武王雖然還沒有給其任命什麼職務,但是此人已經可以自由出入王宮,非同小可。

第三件事,甘茂原本是楚國人,經張儀和樗裡疾引見,才受到秦惠王重用,平日裡關係也不錯,現在卻開始有意迴避張儀。

當然,甘茂見到張儀還是很客氣,只是每當張儀想跟他說點什麼的時候,他就打著哈哈說:「今天的天氣可真好啊!」

好個啥?分明的陰雲密佈,風雨將至!

種種跡象表明,張儀如果繼續待在秦國,很有可能步商鞅的後塵。

但是離開秦國又能去哪裡呢?

放眼天下,能夠得罪的諸侯,張儀都得罪了——齊宣王和楚懷王對他恨之入骨;魏襄王和韓襄王(韓宣王於公元前312年去世,太子韓倉即位,是為韓襄王)對他敢怒而不敢言;趙武靈王性烈如火,根本不吃他那一套;燕昭王倒是跟他沒什麼瓜葛,但是以燕國現在的狀況,估計不想惹任何麻煩上身。

張儀倒不怕得罪諸侯。二十年來,他憑著一副三寸不爛之舌出入各國宮廷,顛三倒四,搬弄是非,很多時候是在刀尖上跳舞,凶險萬分。然而他從來沒有感覺過害怕,因為他知道,只要有秦王在背後為他撐腰,就沒有他擺不平的事。

可是這一次,連秦王都不站在他這一邊了。他就像那只曾經領著老虎行走於百獸之間的狐狸,突然發現老虎已經對他目露凶光,不由得寒意頓生。

顯然老虎現在還在考慮要不要吃了他。然而,一旦老虎下定決心,他勢必無處可逃——即便他能逃離虎口,那些曾經被他戲弄的百獸,又怎麼可能放過他?

他必須在秦武王對他下手之前,為自己找到一條後路。

有一天,他對秦武王說:「下臣為秦國服務多年,現在已經老邁不堪,不能再為大王奔走了,但仍想為秦國發揮一點餘熱,不知大王能不能批准?」

秦武王不冷不熱地說:「你說吧。」

張儀說:「大王英明神武,有號令天下之志,下臣我是十分欽佩的。可是號令天下,既要有強大的武力,也要有恰當的時機。如果東方各國相安無事,而大王貿然出師,只怕引起諸侯的公憤,則田文、蘇秦之流將趁勢而起,再舉合縱之旗,對我秦國那是大大不利。相反,如果東方各國互相殘殺,大王您就有機可乘,師出有名。」

秦武王微微點頭,示意張儀繼續往下說。

「現在,齊王因為我拆散了齊、楚之間的同盟,十分討厭我。但凡我所在的地方,他必定興師征討。我在此懇請大王把我這把老骨頭派到魏國去,引誘齊國來進攻魏國。齊、魏兩國交兵,大王就可兵出函谷,裝作要討伐韓國三川的樣子,但是並不一定要進攻,只是將大軍駐紮在周朝的地界,威逼周天子交出九鼎和天下的地圖,這才是稱王的大業啊。」

說來說去,又回到「挾天子以令諸侯」這個話題上來了。

秦武王雖然討厭張儀,聽了這番話卻不免熱血沸騰。他和秦惠王最大的不同在於,他絲毫不掩飾自己對於權力和榮耀的慾望。換而言之,秦惠王或許對周天子還多少有些敬畏,秦武王卻只將周天子當作個行貨,如果可以的話,他是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將九鼎扛回咸陽的。

秦武王甚至突然覺得,原來張儀也不是那麼惹人討厭的。如果把張儀派到魏國去,可以引發齊國進攻魏國,也算是廢物利用,總比殺了他要強。

畢竟,剛上台就殺先王的重臣,有點說不過去。

想到這一層,秦武王說道:「那就辛苦你了。」

張儀趕緊下拜領命。

秦武王又說:「既然你代表秦國去魏國,不能過於寒磣。這樣吧,寡人派魏章擔任你的副手,再給你革車三十乘,別讓魏王小瞧了咱們。」

秦武王心裡暗自得意:這可真是一舉兩得,連魏章也打發走了,從此眼不見心不煩,通體舒泰。

張儀等的就是這句話。

「代表秦國」。只要有這頂帽子戴在頭上,他便走遍天下都不怕,到魏國更是輕車熟路,不在話下。

就這樣,張儀以秦國常駐魏國代表的身份,風風光光地來到了魏都大梁。

齊宣王得到這個消息,果然興師伐魏。

魏襄王害怕了。張儀卻很鎮定,他對魏襄王說:「有我在,您不用擔心。我不費一兵一卒,就能讓齊國退兵。」

張儀派門客馮喜裝作楚國人前往齊國,對齊宣王說:「天下人都知道大王痛恨張儀,可是現在張儀被秦王趕到了魏國,您卻想方設法讓他重新獲得秦王的信任。您這樣優待他,可真讓人看不懂。」

齊宣王說:「胡說,張儀在哪,我就派兵打到哪,怎麼是讓他獲得秦王的信任呢?」

馮喜說:「您有所不知,張儀離開秦國的時候,和秦王有個約定……」於是將張儀對秦武王說過的話,又原原本本轉述給了齊宣王,然後說道,「大王興兵伐魏,正中秦王下懷。秦王一高興,說不定又宣召張儀回國了,這不是讓他重新獲得秦王信任嗎?」

齊宣王一拍腦袋:「幸好有您提醒,差點上了張儀的當了。」

魏襄王不知道張儀使了什麼招數,只知道齊國在張儀的勸說下果然退兵了,不禁對張儀佩服得五體投地,於是又任命他當了相國。

一年後,張儀在魏國去世,享年不詳。

魏章從此沒有記載,不知所終。

與國君盟誓:甘茂的謹慎

張儀離開秦國後,秦武王就將相國的職務一分為二,分別任命樗裡疾和甘茂為左右丞相。

甘茂原本是楚國下蔡(今安徽省鳳台)人,自幼博覽群書,精通諸子百家之說。秦惠王年間,通過樗裡疾和張儀引見,甘茂入秦為將。漢中之戰中,甘茂得到魏章配合,一舉奪得楚國漢中六百里地,名聲大振。秦武王即位後,蜀地發生叛亂,甘茂入蜀平叛,又立下赫赫戰功,成為了秦武王的心腹愛將。

有一段對話可以看出二人之間的關係有多密切。

據《戰國策》記載,秦武王曾經對甘茂說:「楚國派來的使臣,多半能言善辯,常常把我搞得無言以對,該怎麼辦?」

甘茂說:「這有什麼難的!如果那些會說話的人出使我國,大王就故意為難他,不讓他完成使命;如果是那些不會說話的人來了,大王就讓他順利辦完事,早早回去交差。這樣一來,楚國就不會再派那些會說話的人過來,而是派那些不會說話的,大王就可以輕鬆對付他們了。」

這都什麼主意?只有在關係非常密切的人之間,才有可能出這樣的點子吧!

值得一提的是,張儀雖然被排擠出了秦國,他獻給秦武王的「挾天子以令諸侯」的策略,卻被秦武王全盤接受。

公元前308年,秦武王開始了「車通三川,以窺周室」的行動,命令甘茂出兵攻打韓國的宜陽(今河南省宜陽)。

甘茂接受了任務,但是向秦武王請求:「請讓我先到魏國跑一趟,說服魏王共同出兵討伐韓國。」

同時又提出,要庶長向壽擔任他的副手。

秦武王心想,還是甘茂考慮得周到,秦國出兵,如果能夠得到魏國的響應,就理直氣壯多了,於是同意了甘茂的請求。

甘茂到了魏國,還沒抵達大梁,就在中途停了下來。他對向壽說:「請你馬上回秦國向大王匯報,就說魏王已經聽從甘茂的建議,準備共同發兵進攻韓國。但是甘茂突然又變了卦,希望大王不要攻打韓國了。」

向壽說:「啊?」

且不說向壽的腦瓜子一向不怎麼靈光(關於這一點,以後還會講到),就算是個聰明人,恐怕也會對甘茂此舉感到不理解吧。

甘茂沒有理會向壽的疑惑,說道:「你不要問我為什麼,只要你把這話原原本本傳達給了大王,此次出訪魏國的首功就是你的。」

向壽似懂非懂,但還是服從了命令,回到秦國,將甘茂的話轉告了秦武王。

秦武王一聽就急了,立即從咸陽出發,來到秦魏邊境的小城息壤(地名,今不詳),宣召甘茂前來相見。

甘茂來到後,秦武王只問了三個字:「為什麼?」

甘茂沒有回答秦武王的問題,而是反問道:「大王聽說過曾參嗎?」

曾參是孔丘的得意弟子,以孝道聞名天下。秦武王雖然是武人,對曾參也還是多少有些瞭解。

秦武王說:「聽說過。」

甘茂說:「當初曾參在老家費邑,有個和他同名同姓的人殺了人,有人好心跑過來對曾參的母親說,『你兒子殺人啦!』那老太太連頭都不抬,繼續織布。過了一會兒,又有一個人跑來說,『你兒子曾參殺人啦!』老太太還是無動於衷。沒過多久,又有第三個人跑來說,『曾參殺人了,你趕快跑吧!』老太太趕緊扔下梭子,連鞋子都沒穿好,翻牆就跑掉了。」

秦武王聽了,不禁莞爾一笑,問道:「你到底想說什麼呢?」

甘茂說:「大王派我攻打宜陽。宜陽是個大縣,上黨和南陽的物資長期以來都貯存在那裡。它名義上是個縣城,實際上相當於一個郡。現在您命令我不避險阻,行軍千里去攻打宜陽,我實話實說,不是那麼容易得手的。時間一長,朝中難免有人會說我的閒話。我知道您信任我,可即便是曾參那樣的人品,再加上他母親對他的瞭解,只需三個人的謠言,就把他母親嚇成那樣。我的品德比不上曾參,咸陽城中想說我壞話人也不止三個,我害怕有朝一日您也會像曾參的母親那樣,嚇得扔掉梭子跳牆而逃啊!」

秦武王拍著胸脯說:「你大可放心,我不會那樣。」

甘茂說:「我們這些做臣子的,所做的一切不過是為大王服務。先王在世的時候,張儀為秦國開拓疆土,人們不是稱讚張儀的才幹,而是歌頌先王的英明。當年樂羊花了三年時間打下中山,還喝了自己兒子的肉羹,勝利回朝論功行賞的時候,魏文侯卻拿給他一箱子誹謗他的舉報信。樂羊大為感慨,對魏文侯說,滅掉中山不是樂羊的功勞,而是主公的功勞。而我,只不過是一個漂泊到秦國的異鄉人,承蒙大王不嫌棄,被委以重任,嫉妒我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其他人便也罷了,如果樗裡疾、公孫衍這些人都勸說您不要攻打韓國,您必定會聽他們的意見。這樣一來,您就欺騙了魏王。韓國的相國公仲朋(公孫衍離開後,公仲朋接任相國)本來親近秦國,和我的私交也不錯,他會認為伐韓只是我個人的主意,我就把公仲朋也得罪了。」

樗裡疾乃秦武王的叔叔,用兵如神,勞苦功高,倒不至於嫉妒甘茂。只不過樗裡疾的母親是韓國人,公孫衍曾經做過韓國的相國,他倆都是朝中的親韓派。甘茂最擔心這兩個人站出來替韓國說話,是以有此一說。

秦武王當即表態:「寡人決不會因任何人的話動搖攻韓的決心,你如果不放心,寡人可以和你立下誓約!」

春秋時期,君臣之間相對平等,「以君盟臣」並不稀奇。到了戰國時期,各國都先後建立了中央集權,君王具有絕對權威,君臣盟誓就比較罕見了。秦武王在息壤和甘茂盟誓,可以說是非常之舉,也表明了他不惜一切代價要攻下宜陽的決心。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

得到秦武王的保證後,甘茂率領大軍東出武關,借道東周地界,討伐韓國的宜陽。

當時所謂的天子周赧王,對於秦軍的借道感到十分為難。前面說過,周朝的地盤,基本被韓國包圍,相當於韓國的國中之國。韓國在戰國列強中雖然弱小,對於周朝來說卻是個家門口的龐然大物,開罪不起。如果借道給秦國,勢必得罪韓國;不借吧,又怕秦國不高興。

偏偏在這個尷尬時刻,還有人給周赧王出了一個主意:「您可以乘機向韓國撈點好處呢!」

怎麼撈?

周赧王派了一個使者前往新鄭,對韓國的相國公仲朋說:「秦國之所以借道東周來攻打韓國,是因為相信東周會站在秦國這邊。您何不送給東週一些土地,又派人向楚國求援,這樣一來,秦國既懷疑東周與韓國背地裡有交易,又擔心楚國出兵干涉,就不會攻打韓國了。」

公仲朋覺得這主意不錯,果然獻給周赧王一座城池。

周赧王得到城池,馬上又派使者對秦武王說:「我們跟韓國可沒有什麼瓜葛,是韓國硬要把土地送給我們,目的就是讓您懷疑我們。」

秦武王說:「那你們可以不接受嘛!」

使者的反應也很快說:「如果我們不接受,又怕韓國跟我們翻臉啊!」

宜陽大戰之前的這段小插曲,充分說明生活在那個年代的人們是何等熱衷於玩弄謀略——秦國遠比韓國強大,如果非要得罪其中之一的話,東周肯定會選擇得罪韓國而不是秦國。但是周赧王通過耍小聰明,毫不費力便從韓國撈到了一座城池。他也許這樣認為,得罪韓國是一種損失,但是撈到一座城池足以彌補這種損失罷!

事實證明,甘茂對進攻宜陽的困難預計得很充分。秦軍將宜陽包圍起來,連續攻打了三個月,宜陽卻巍然不動。而且時間一長,秦國國內的議論便多了起來。樗裡疾、公孫衍這兩個重量級的人物果然勸說秦武王撤兵。

恰在此時,楚懷王應韓襄王的請求,派景翠為將,率領二十萬大軍北上救援韓國。秦武王得到消息,不禁擔心起來,將甘茂從前線召回咸陽,向他詢問戰局的進展。

國君要瞭解戰事,大可以派使者來往,何必把大將召回來呢?甘茂嗅出了搖擺的味道,他直截了當對秦武王說:「楚國雖然出兵救援韓國,但決不會傻到為韓國打頭陣,一定是持觀望態度,等著秦、韓兩敗俱傷。韓國也怕秦、韓大戰一場後,楚國趁機在背後插一刀。這兩個國家各存戒心,互相防備,您有什麼好擔心的呢?」

秦武王說:「我倒不擔心楚軍,只是朝中有很多人擔心戰局失利,建議我撤軍,我不得不有所考慮。」

甘茂說:「大王難道忘了息壤之盟了嗎?」

秦武王臉一紅,說:「沒有。」

這次會見匆匆結束。秦武王忠實地履行了他的誓言,不但沒有命令甘茂撤軍,還從國內源源不斷地給他派去援軍。

即便如此,宜陽依然屹立不拔。

這場攻堅戰打到第五個月,秦、韓雙方都疲憊不堪。勝負的關鍵在於景翠率領的二十萬楚軍——這個時候只要他出手,秦軍必敗無疑;如果他繼續作壁上觀,則宜陽失守只是遲早的事。

這位爵至執圭(楚國最高爵位)的楚軍將領,卻一直按兵不動,讓人捉摸不透他的想法。

雒邑城內的周赧王對這場戰事也十分關注。

周赧王是打心底希望秦軍獲勝的,原因很簡單,他讓秦軍借道,又訛詐了韓國一座城池,已經大大得罪了韓國。如果韓國獲勝,他豈有好果子吃?

有一天他問大夫趙累:「秦國攻打宜陽,你覺得結果會怎麼樣?」

趙累不假思索地回答:「宜陽一定會被攻克。」

周赧王又高興又懷疑,說:「宜陽城方圓八里,守軍十餘萬,糧食足夠支撐數年之用,外圍還有公仲朋的二十萬大軍,楚國大將景翠又帶了二十萬大軍前來救援,我覺得秦國比較懸。」

趙累說:「您知道甘茂是個什麼樣的人嗎?他雖然官居左丞相,卻一直認為自己只是個外國人,沒有安全感。他攻打宜陽,如果成功了,頂多也就是受個周公旦那樣的封賞。可是如果攻不下,他在秦國就不可能再待下去了,只能捲鋪蓋走人。秦王為了支持他打宜陽,拒絕了樗裡疾等人的勸諫,如果攻不下,他也會認為這是莫大的恥辱。所以,無論是對於甘茂還是對於秦王來說,宜陽都是志在必得的。」

周赧王說:「可是景翠的二十萬楚軍不是鬧著玩的!」

趙累說:「其實景翠的處境和甘茂差不多。他原本是一介寒士,打拼了幾十年,才做到了楚國的執圭。這次就算打了勝仗,爵位也不可能再提升;可是如果打了敗仗,就會一棒子打回原形,甚至性命不保。這也是他一直猶豫不肯出手的原因。」

周赧王說:「說不定他正準備向秦軍發動進攻呢!」

趙累沉吟片刻,說道:「您如果實在不放心,可以派人去遊說景翠,讓他等到秦國打下宜陽再進兵,因為那時候秦軍已經極其疲憊,肯定會花重金向他求和,而韓國以為他此舉是為了救韓國,也會向他表示感謝。景翠不費一兵一卒,就可以得到兩個國家的金銀財寶,這樣的買賣,您說他會不會幹?」

周赧王聽著,臉上露出了一絲狡詐的笑容,說道:「那就麻煩你去楚軍大營走一趟如何?」

很難說趙累的遊說對景翠起到了多大的作用,但可以肯定的是,景翠自始至終只是觀望,就像是帶了二十萬人來旅遊。

其實,秦國也有人看出了景翠的用心。

據《戰國策》記載,有一個名叫馮章的人曾對秦武王說:「宜陽久攻不下,楚國肯定會乘我軍疲憊至極的時候發動進攻,那樣的話我軍就很危險了。大王不如派人跟楚王談談,主動將漢中割讓給楚國。楚王一高興,就不會進兵了。」

秦武王說:「那樣不划算吧?」

馮章說:「嗨,您著什麼急啊?當年張儀不也許諾要給楚王六百里地嗎?」

秦武王恍然大悟,於是派馮章出使楚國。

楚懷王顯然不長記性,一聽馮章開出的條件,馬上就答應了秦國的請求。

景翠無心開戰,楚懷王也不催促,楚軍就這樣眼睜睜地失去了一次打敗秦軍的大好機會。

現在就看甘茂的了!

事實上,戰爭打到現在,連甘茂也開始動搖了。有一天夜裡,他出來巡營,看著宜陽城下堆積如山的秦軍屍體,突然覺得自己在做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對大夫左成說:「打不下去了,準備停戰吧!」

左成吃了一驚,說道:「您有沒有想過,您在國內受到樗裡疾、公孫衍的攻擊,在國外又得罪了公仲朋,如果宜陽攻不下,您還能在哪裡立足?」

甘茂苦笑:「我何嘗不知道這些?可是將士們都已經疲憊至極,你難道沒有看到,今天我親自擂鼓三次,都沒有人願意前進,這仗還怎麼打?」

左成說了一個字:「賞。」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自商鞅變法以來,秦國已經形成了一套賞罰分明的制度,對於戰功的獎賞可謂是不遺餘力,這也是秦軍戰鬥力遠遠高於東方各國的重要原因。在左成的勸說下,甘茂決定把賞格再提高一個檔次——當然,這是違反政策的,國家財政也沒有這筆款項來支付更高的賞格。

但是沒關係,甘茂已經豁出去了。

第二天一早,甘茂向全體將士宣佈:今天是最後一戰,只要攻下宜陽,我就把自己所有的財產都拿出來分給大家,有功的加倍獎賞,戰死的加倍補償。如果再攻不下來,「你們就在這宜陽城下給我挖好墳墓吧!」

說完這些,甘茂第一個跳上戰車,朝著宜陽城疾馳而去。秦軍將士們受到鼓舞,緊隨其後,向宜陽發動了最後的攻擊。

歷時五個多月的宜陽之戰,終於在這一天畫上了句號。

一將功成萬骨枯。前後死傷了數萬名秦軍將士換來的宜陽城,成就了甘茂的善戰之名,也為秦武王問鼎周室鋪平了道路。

此後,甘茂又麾兵渡過黃河,攻佔武遂(今山西省垣曲)。韓襄王趕緊派大臣公仲侈到咸陽請罪,表示願意臣服於秦國。

秦武王接受了韓襄王的投誠。

作為這場戰事的尾聲,一直坐山觀虎鬥的景翠果然擺出一副進攻秦軍的架勢,但是在收到秦國給的一筆賄賂,並且勒索了韓國一筆辛苦費之後,便又草草收兵了。

最可笑的是楚懷王。宜陽之戰後,他還真派使者到秦國去,要求秦武王兌現諾言,將漢中割讓給楚國。

秦武王說:「我可沒有答應割地給楚王,那都是馮章自作主張說的話,不能代表秦國。」

楚國使者提出要馮章出來對質,得到的答覆是:那恐怕不太現實,馮章畏罪潛逃,已經找不到人了!

秦武王的意外:鼎不能隨便扛

如果說,楚懷王是宜陽之戰中最可笑之人,第二可笑的無疑是那位善於耍小聰明的周赧王。

他借道給秦國,又幫秦國穩住景翠,為秦軍攻克宜陽立下了汗馬功勞,而且還訛詐到了韓國的一座城池。但他很快發現,他所做的這一切都是作繭自縛。

公元前307年,秦武王大搖大擺地進入了雒邑,並且向他提出索要九鼎。

辛辛苦苦打下宜陽,不就是為了這一天麼?

有必要介紹一下,鼎,是中國古代的一種炊具,用青銅打造,有三條腿或四條腿,大的重逾千斤。因為常用來祭祀,所以鼎又是一種祭器,或者稱為禮器,被賦予了某種神聖的意義。

相傳大禹治水成功後,令天下九州進貢金屬,打造了九座寶鼎,鼎身刻以各地圖案,分別代表冀、兗、青、徐、荊、豫、梁、雍、揚九州。此後,九鼎經夏、商、周代代相傳,一直被當作天子權力的象徵。

春秋時期,楚莊王討伐陸渾之戎,陳兵雒邑,曾經派人向王室詢問九鼎的重量,遭到王室的嚴厲批評。「問鼎」從此成為諸侯覬覦王權的代名詞。

楚莊王雄才大略,也僅僅是敢問鼎。秦武王就沒那麼溫文爾雅了,他直接向周赧王提出,九鼎放在周朝已經夠久了,現在天下大亂,繼續存放在雒邑不太安全,不如搬到咸陽去吧!

面對野人一般的秦武王,周赧王那點小聰明顯然不夠用。他眼睜睜地看著秦武王帶著一大群武士進入大廟,對著九鼎指手畫腳,大聲喧嘩,自己卻束手無策,甚至連一句話也不敢說。

周朝大夫顏率,是個足智多謀的人,對秦武王的所作所為感到十分憤慨,偷偷地對周赧王說:「您何不號召天下諸侯討伐秦國?」

周赧王嚇了一跳,趕緊四周看看,確信沒有其他人在場之後,才驚魂未定地說:「你難道沒看見秦國在宜陽城下大敗韓軍,斬首六萬?這個時候有誰敢出面為寡人說話,有誰敢興兵和秦國作對?」

顏率說:「秦國經過宜陽一戰,其實已經精疲力竭。如果齊王肯出面討伐秦國,天下諸侯應該都會跟著響應。畢竟,誰都不想九鼎落在秦王手裡,您說是不是?」

周赧王想了半天,終於答應讓顏率秘密出使齊國。

顏率到了臨淄,對齊宣王說:「秦國實在太不像話了,居然向天子索要九鼎。天子經過慎重考慮,認為與其讓秦國拿走,不如乾脆送給齊國。大王如果有意得到九鼎,就請趕快行動,把秦軍趕走吧,晚了就來不及了!」

齊宣王當然求之不得。他算計了一下,秦國經過宜陽之戰後,元氣大傷。現在派兵進攻駐紮在雒邑的秦軍,又不是入侵秦國本土,齊國的勝算很大。再說了,九鼎的誘惑實在太大,值得他為之冒一次險。於是,齊宣王派將軍陳臣思帶領五萬人馬向西進發,直取雒邑。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齊軍剛出國門,雒邑城內就發生了一件大事。

話說某一天,秦武王帶著手下的三名勇士——任鄙、烏獲、孟說,又來到大廟觀看九鼎。

秦武王突然提出,咱們比試比試吧!

作為一名武人,秦武王經常和手下比試武藝,有時候甚至是真刀真槍地對著幹,手下早就習以為常了。

但是這一次,秦武王不是想和他們比試刀槍拳腳,而是比賽舉重。

舉什麼?就是那一溜兒排開的九座大鼎。

任鄙和烏獲一看那些鼎的塊頭,立馬表示:這事咱幹不了,這鼎也太重了,四名壯漢都不一定扛得動,一個人是肯定不行的,咱就不丟這個人了。

只有孟說這個愣頭青,當即把袖子一捋,說:「你們不來,我來!」紮好馬步,雙手抱定一個青州鼎,氣運丹田,大喝一聲,「起!」只見他臉漲得通紅,雙手肌肉虯起,那鼎卻紋絲不動。

秦武王哈哈大笑,走到梁州鼎旁邊,俯下身子,抱住一條鼎足,低低地哼了一聲,竟然將那鼎徐徐舉起,一直舉過頭頂。

任鄙等人驚得目瞪口呆,半天說不出話來,剛想喝彩,只見秦武王凝神貫氣,向前走了一步,接著又走了一步。走到第三步的時候,孟說終於叫出一聲:「好!」任鄙和烏獲也同時叫道:「大王真乃神人也!」

話音未落,那鼎重重地砸倒地上,將大廟的青磚地板砸出一個大洞。再看秦武王時,大腿被壓在鼎下,已經是血流不止,不省人事。

《史記》記載,「王與孟說舉鼎,絕臏。八月,武王死,族孟說。」

一代梟雄秦武王,就這樣被砸死了。

而孟說作為秦武王之死的第一責任人,被樗裡疾處以死刑,並滅其九族。

這件事後,秦軍匆匆撤離雒邑。至於那九座大鼎,還好好地留在周朝的大廟中。雖然其中有一座已經被砸掉一些經年銅銹,但是經過王室的能工巧匠整飾整飾之後,基本看不出有什麼異樣。

周赧王剛剛鬆了一口氣,緊接著面臨另一個頭疼的問題:秦武王走了,齊宣王又來了。

齊宣王派人向周赧王提出:應您的請求,我已經派出五萬大軍星夜趕赴雒邑勤王,現在雒邑已經平定,您可以兌現諾言,把九鼎送給齊國了吧!

周赧王又急又氣,這都什麼世道啊?秦國人又不是被齊國人打跑的,你啥實際事都沒幹,憑什麼跟我要九鼎啊?早知道,還不如給秦國人帶走呢!

他把顏率找來罵了一通。

顏率說:「您別著急,這事因我而起,我就負責把它處理好。」

顏率第二次來到齊國,對齊宣王說:「多虧了大王主持公道,周朝才得以保全。現在天子願意履行承諾,向大王獻出九鼎,請問您打算讓我們從哪條路送到齊國來?」

齊宣王說:「當然是借道魏國。」

「哎喲!」顏率失聲叫道,「那可不行,魏國君臣想得到九鼎,已經是幾輩子的事了。九鼎入了魏境,就甭想出來。」

齊宣王說:「那就借道楚國唄!」

顏率說:「大王啊!您還不知道楚國人嗎?早在三百年前,楚莊王就問過九鼎的輕重。如果九鼎入了楚境,難道還有的出來?」

齊宣王說:「那你倒是說,該從哪條道運到齊國來?」

顏率說:「其實我們也在為這件事發愁呢!這麼大的鼎,又不是幾個醬醋罈子,隨便揣在懷裡,藏在腋下,拎在手上,就可以帶到齊國來了。當年周武王滅商,可是動用了好幾萬人才把九鼎運到洛邑。大王動用幾萬人不難,可這路的問題,必須妥善解決,否則白費力氣。」

齊宣王算是聽明白了:「你說來說去,其實就是不想給呀!」

顏率說:「不敢!只要您趕緊確定到底走哪條路,咱們就準備運鼎,不含糊。」

齊宣王想了想,揮揮手,讓顏率走了。

美男計拯救韓國

秦武王死的時候,年僅二十二歲,無子。

王位的角逐在他眾多同父異母的弟弟中展開。一個名叫嬴稷的年輕人,原本被派到燕國當人質,現在秘密回到咸陽,在樗裡疾等人的幫助下打敗其他競爭者,成為了秦國的新任國君,也就是歷史上的秦昭王。

這一年,秦昭王年僅十八歲。

據《史記》記載,嬴稷的母親原本是楚國人,姓羋(mǐ),嫁給秦惠王為妾,在宮中被稱為羋八子,在史書中被稱為宣太后。

宣太后有兩個弟弟,大弟弟和她同母異父,名叫魏崖(ya);幼弟和她同父同母,名叫羋戎。其中「魏崖最賢」,從秦惠王年代就在秦國做官,在朝中人脈甚廣,與樗裡疾等實力派的關係也很好。

秦昭王能夠得樗裡疾之助,與宣太后和魏崖從中運作分不開。

秦昭王即位後,魏崖立刻被任命為將軍,負責咸陽的警備。這個職務,相當於清代的京城九門提督,或者現代的北京軍區司令員,級別雖然不是最高,卻極其關鍵。

魏崖沒有辜負秦昭王——不,應該說是宣太后的信任。不久之後,秦昭王的幾個兄弟和朝中部分大臣陰謀作亂。魏崖果斷出擊,雷厲風行地撲滅了叛亂,誅殺了一批王子大臣。秦武王的母親牽連其中,也被處死。秦武王的王后則被驅逐出境。魏崖「威震秦國」,秦國自此進入了「宣太后自治,魏崖為政」的時期(此後數十年,這個女人將左右秦國的命運,直到一個名叫范雎的人出現)。

秦國政局的變化,對於楚懷王來說,無疑是重大利好。

第一,秦國動盪,則無暇顧及對外兼併。公元前306年,越國發生內亂,楚懷王趁機派兵入侵越國,一舉將越國消滅,在那裡設立了江東郡,楚國的國力得到大大增強。

第二,宣太后本為楚人,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以後萬事好商量。

公元前305年,楚懷王悍然發動了對韓國的進攻。楚軍在大將昭應的率領下,再度包圍雍氏,第二次雍氏之戰爆發。

宜陽之戰後,韓國已經向秦國屈服,成為了秦國的盟國。楚懷王此舉,雖然不是直接對秦國宣戰,實際上已經嚴重侵犯秦國的利益。

韓國派到秦國的求援使者一批接一批,五個月過去了,秦國卻沒有任何動靜。

也許宣太后覺得,跟自己的娘家人動武,始終是有點拉不下這個面子吧。

韓襄王急了,又派大夫尚靳出使秦國。

需要說明的是,尚靳生得一表人才,是韓國有名的美男子。他對秦昭王說:「韓國對於秦國來說,平時就是一道屏障,戰時就是先鋒。現在韓國有了災難,秦國卻坐視不救,實在令人難以理解,也有損於秦國的威名。下臣聽說,唇亡則齒寒,請大王三思。」

秦昭王還是默然不語——他早就想出兵了,只不過每天上朝的時候,宣太后就坐在屏風後面聽政,哪裡輪得到他拿主意?

尚靳怏怏不樂地退了出來,回到下榻的賓館,剛準備休息,就有人從王宮中來傳話:「太后宣召韓國使臣覲見。」

尚靳滿腹狐疑,趕緊又穿好禮服,跟著來人來到王宮。更令他驚奇的是,他被徑直領到宣太后的寢宮。而且,當他見到宣太后的時候,發現偌大的宮室中只剩下他們二人。

巨大的紅燭無聲地燃燒,而宣太后穿著薄如蟬翼的絲綢衣服,保養得恰到好處的身體幾乎毫無保留地呈現在尚靳面前。尚靳想看又不敢看,只好趕緊將頭低下。

這一年,秦昭王不過二十歲,以此推論,宣太后也不過三十多歲,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紀。她坐在繡榻上,上下打量了尚靳一番,說道:「知道我為什麼要見您嗎?」

她的口音有一種夏日午後般的慵懶韻味。尚靳不禁心神一搖,說:「不知道。」

宣太后說:「韓國派到咸陽來的使者,前後也有十幾位了,只有您說話有條有理,能夠打動我。」

尚靳還是低著頭,說道:「謝太后賞識。」卻良久沒有聽到回音。他正在猜疑,忽然聞到一股異香,只見宣太后蓮足輕移,已經到了跟前。尚靳腦門冒汗,惶恐不已。宣太后卻似嘲笑他般,「咯咯」地笑起來,然後問了他一個問題:「從前我服侍先王,有時候一起睡覺,他會把一條大腿壓在我身上,我就受不了,太重了!可是,如果他把整個身子都壓在我身上,我反而不覺得重了,您說這是為什麼?」

這究竟是哪門子問題!尚靳的心「撲騰撲騰」直跳,哪裡敢回答?宣太后看到他那副窘樣,不覺嫣然一笑,道:「您不知道?那我就告訴您吧,因為我感覺到舒服、愉快呀!現在您想要秦國出兵救援韓國,如果兵力不足,糧食不多,是救不了的。要解救韓國於危亡,每天都要耗費千金以上。您說,要秦國付出這麼大的代價,難道就不應該讓我舒服一下嗎?」說著,柔荑般的手已經搭在了尚靳的肩膀上。

……(以上省略五百七十一字。)

尚靳回到韓國,形容枯槁,顏色憔悴。他沒有上朝覆命,而是在家休養了好幾天,其間給韓襄王寫了一封信。

信上簡單地說:「下臣已經為國家盡力,請大王再派一個人去和秦國的大臣交涉,應該不會有阻力了。」

韓襄王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於是又派大夫張翠前往秦國。

這位張翠也是個人才,接到命令後,突然宣稱自己生病了,先在家裡磨了幾天洋工,然後才慢吞吞從新鄭出發。一路走走停停,算下來平均每天少走了一百里路,這樣不緊不慢地來到秦國。

甘茂見到他,關切地問道:「韓國形勢緊急嗎?竟然讓先生抱病而來。」

張翠咳嗽了半天,才說:「不緊急,一點也不緊急。」

甘茂愣了一下,說:「您別亂說了,我們對韓國的情況瞭如指掌,您騙不了我的。」

張翠說:「我不是騙您。您想想看,韓國如果緊急的話,就會向楚國投降,臣服於楚國,我還跑到這裡來幹什麼?」

甘茂說:「先生不要再說,我明白了。」

甘茂馬上去找秦昭王,說:「韓國的相國公仲朋,一直是親近秦國的。現在雍氏被楚國圍困長達五個月,秦軍卻不去援救,這樣很快就會失去韓國啊!如果楚國得到了韓國,魏國勢必跟著屈服,這樣楚、韓、魏三國就形成了對付秦國的統一戰線,對秦國將是大大的不利。該怎麼辦,請大王明示!」

秦昭王眉頭緊鎖,不敢輕易回復甘茂。這時屏風後傳來宣太后輕輕的一聲咳嗽,接著聽到她說了一句:「事關秦國安危,大王就自己做主吧。」

秦昭王一聽,高興得跳起來,將手一揮,大聲道:「丞相,馬上出兵,救援韓國!」

甘茂趕緊下拜聽命,心裡卻犯了一個嘀咕:這太后的心思,還真是讓人捉摸不定啊!

秦、楚兩強短暫的蜜月期

楚懷王聽到秦國出兵的消息,立刻作了一個正確的決定——撤軍。

他進攻雍氏,只是為了試探宣太后的底線。現在看來,宣太后果然是顧念親情,否則也不會頂住整整五個月不發兵。只要確認這一點,他就心滿意足了。

不久之後,秦昭王任命向壽當了宜陽太守。

前面說過,宜陽是個大縣,規模相當於一個郡,再加上地理位置特殊,既可作為秦國進攻中原的前進基地,也可用來控制周王室,所以宜陽太守的人選相當重要。

腦袋一向不怎麼靈光的向壽居然獲此重任,確實讓很多人感到難以理解。

但是,如果知道向壽原本是宣太后母親家的親戚,且自幼和秦昭王一起長大,小時候甚至同吃同住,便不難理解了。

向壽到了宜陽任上,第一件事便是出訪楚國,替宣太后慰問娘家的親人。

楚懷王自然知道這個人的份量,親自帶領群臣到郢都城郊迎接向壽,給予他最高規格的接待,千方百計拉攏他。向壽在秦武王時代,本來只是個庶長。在商鞅制定的二十級官僚體系中,左庶長位列第十級,右庶長位列第十一級,都不是什麼大官。秦昭王一上台,他便當上了獨當一面的宜陽太守,而且受到楚懷王這種優待,難免有些飄飄然。

「原來太守是如此尊貴啊!」他樂滋滋地想。

當楚懷王提出,秦楚兩國應該和平友好、共治天下的時候,向壽連連點頭,表示認可。他在郢都盤桓了多日,志得意滿地帶著楚懷王送給他和宣太后的大批財禮,回到了宜陽。

此後,宜陽和郢都之間的來往日益密切起來。這種現象引起了公仲朋的警惕。

對於韓國來說,處世之道就在於利用秦、楚兩國之間的矛盾獲得生存空間。秦國打來了,就投靠楚國;楚國打來了,就投靠秦國。如果秦國和楚國都打來了,那就基本上沒救了。

現在的形勢就是第三種狀況。而且有可靠的情報說明,向壽正在醞釀一場針對韓國的戰爭,且楚懷王也在積極響應,準備出兵配合。

情急之下,公仲朋找到蘇秦的弟弟蘇代,要他想辦法避免這場戰事發生。

有必要說明一下,蘇秦自打當年從燕國到了齊國,就不太管合縱的事了,而是和他的兩個弟弟——蘇代和蘇厲(一說蘇代是蘇秦的哥哥,本書持保留態度)一道,奔走於中原各國,做起了專門替人出謀劃策、畫符消災的國際掮客。

第二次雍氏之戰的時候,韓國曾經向周朝借人借糧——說是借,其實也就是強行攤派。周赧王為此很憂愁,有人便向周赧王推薦了蘇代。蘇代得了周朝的好處,來到韓國求見公仲朋,說:「楚軍統帥昭應在出發前,曾經向楚王誇下海口,說一個月就能攻下雍氏。現在已經五個月了,雍氏還在韓國手裡,昭應的處境十分困窘,楚王已經對他喪失了信心。現在您向周王室提出借人借糧,豈不是告訴楚國人,其實韓國也快支撐不下去了嗎?楚王如果知道了這一點,必定改變對昭應的態度,繼續給他增兵,雍氏必克無疑。」

就這一番話,使得公仲朋打消了向周朝借人借糧的念頭,也讓他認識到了蘇代的厲害。

他深信,只要蘇代出馬,說服區區向壽不是問題。

蘇代來到宜陽,開門見山地對向壽說:「禽獸被逼急了,也可以把獵人的車子撞翻。您現在讓秦國和楚國聯合起來,無非是為了對付韓國。韓國如果滅亡了,公仲朋就會帶領自己豢養的死士潛入秦國,不惜一切代價取您性命。出於對您的敬仰,我請您認真考慮一下,是不是一定要把韓國逼到絕路?」

向壽嚇了一跳,連忙說:「我可沒那個意思!秦、楚兩國睦鄰友好,絕對不是為了對付韓國。請您回去轉告公仲朋,就說秦、韓兩國的關係也是友好的,不存在敵對的想法。」

蘇代說:「那就太好了!我還有一句話,不知當不當講?」

向壽說:「您說吧。」

蘇代說:「我聽說,尊重別人才能獲得尊重。現在秦王親近您,還不如親近公孫衍;秦王賞識您的才能,不如賞識甘茂。可是秦王卻將宜陽交給您鎮守,讓您單獨參與國家大事,這是公孫衍和甘茂都得不到的,您知道是為什麼嗎?」

向壽傻乎乎地說:「因為……太后?」

「這可不敢說,不敢說!」蘇代趕緊封住他的嘴,「那是因為他們各懷心思。公孫衍親近魏國,甘茂總和韓國勾勾搭搭,秦王對此感到很不放心。」

向壽嘴巴張得老大,說道:「原來是這樣啊!」

蘇代說:「天下強國,非秦即楚,非楚即秦。秦國和楚國,現在雖然表面上相安無事,始終是要刀兵相見的。現在您卻和楚王打得火熱,這是走公孫衍和甘茂的老路,秦王對此已經頗有看法,您很危險啊!」

向壽說:「那我該怎麼辦?」

蘇代說:「依我之見,您現在最好中止和楚王的來往,加強與韓國的交往,同時向秦王提出一些對付楚國的建議。秦王知道您和楚國關係密切,您這樣做,他就會認為您不徇私情,一心為公,對您會更加信任。」

向壽大喜道:「太好了,我聽您的。」

蘇代說:「且慢,還有一件事。我聽人說,甘茂為了與韓國和解,正準備說服秦王將當年佔領的武遂還給韓國,而且要向韓國送還宜陽的韓國居民。這等於跟您搶功,可是大大的不利於您!」

向壽一下子又跌入低谷,連聲說:「怎麼辦?」

蘇代心裡暗笑:這個傻瓜太好對付了,難怪當年甘茂指名道姓要他當出使魏國的副手,原來根本就是一顆任人擺佈的棋子。蘇代說道:「我有一計。楚國不是還佔領著韓國的穎川嗎?您可以趁著現在和楚王關係好,要求楚王向韓國歸還穎川。這事辦得成的話,韓國感謝您;辦不成,韓國也會因此向秦國靠攏,功勞還是您的。」

向壽完全接受了蘇代的意見,果然向楚懷王提出歸還韓國穎川。楚懷王有沒有答應,史料沒有記載。可以肯定的是,秦國和楚國聯合進攻韓國的事,就這樣泡湯了。

後來甘茂向秦昭王提出向韓國歸還武遂。甘茂的本意,當然不是討好韓國,而是希望借此收買韓國,好讓韓國死心塌地跟著秦國走。但是,向壽經過蘇代這位高人的點撥,已經認定甘茂這樣做是有私人目的,於是和公孫衍聯合起來反對甘茂。

秦昭王最終還是採納了甘茂的意見。

向壽極為惱火,跑到宣太后那裡說甘茂的壞話。

宣太后一旦懷疑某人,某人就肯定在秦國待不下去了。甘茂和張儀一樣,是那種見勢不妙腳底抹油的人,不待宣太后興師問罪,便悄悄離開了秦國,投奔齊國而去。

巧的是,甘茂剛出函谷關,就遇到了蘇代的哥哥蘇秦。

兩人寒暄一陣後,甘茂問蘇秦:「您聽過江上女子的故事嗎?」

蘇秦當然沒聽過。

甘茂便跟他講了江上女子的故事。江上縫補漁網的女子,有一個特別窮的,買不起蠟燭,總是沾人家的光。其他女子在一起商量,要把她趕走,她說:「我買不起蠟燭,所以常常先到,一到就打掃屋子,鋪好蓆子。我借用你們的燭光,燭光又不會因此減少,而我對你們來說,還是有用的,為什麼一定要趕走我?」其他女子認為她說得有道理,就讓她留下來了。

「現在,我沒有才能,被秦國趕走,正準備投奔齊國,願意為您掃掃屋子,鋪鋪蓆子,請您不要把我趕走。」甘茂說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哪裡看得出是當年攻克宜陽、斬首六萬的秦國丞相?

蘇秦唏噓不已,對他說道:「您放心去齊國吧,我會想辦法讓齊王尊重您。」

蘇秦來到咸陽,對秦昭王說:「我聽說甘茂跑到齊國去了,趕緊入關來見您。甘茂可不是一般人,他在秦國已經受到幾代國君的重用,關中的地形他都十分瞭解。如果他為齊國所用,聯合魏、韓等國,反過來進攻秦國,那就不太好辦了。」

秦昭王一聽也很緊張:「那可怎麼辦?」

蘇秦說:「您趕緊派人帶著重禮到齊國看他,許以高官厚祿,將他騙回來。他一回來,就將他軟禁起來,關他一輩子。」

秦昭王說:「好。」馬上下了一道命令,任命甘茂為相國,讓使者帶著相印和禮物去齊國接甘茂。

甘茂拒絕了。

蘇秦回到齊國,對齊宣王說:「甘茂可是個賢能之士,現在秦王派人帶著相印來迎接他回國,他都拒絕了,願意留在齊國做大王的臣子。請問大王將給他什麼樣的待遇?」

齊宣王說:「那還用說?秦國給他什麼待遇,寡人就給他什麼待遇。」

就這樣,甘茂在齊國安定下來,成了齊宣王的高參。

公元前304年,秦、楚兩國的關係得到進一步加強。

這一年,在宣太后的主持下,秦昭王迎娶了楚懷王的女兒。當時齊宣王正好派甘茂出使楚國。秦昭王得知甘茂在楚國,趕緊派人對楚懷王說,希望把甘茂送到秦國來。

楚懷王準備答應秦昭王的要求。這時有位名叫范蜎(yuān)的大夫對楚懷王說:「您認識史舉嗎?」

楚懷王說:「不認識。」

范蜎說:「史舉是下蔡的看門人,以行為不端、不知廉恥而聞名。當年甘茂在下蔡,就是跟著史舉學習諸子百家之術。我聽人說,甘茂對史舉,那叫一個恭敬。後來甘茂去到秦國,在張儀的推薦下做官,以秦惠王的明智,秦武王的敏銳,張儀的狡詐,他都能夠和他們合作,從來沒有鬧過矛盾。後來張儀失寵於秦武王,魏章受到牽連,甘茂卻沒有任何影響,這說明他確實有過人之處啊!這樣的人才,您還把他送回秦國去,究竟是出於什麼考慮呢?」

楚懷王猛拍腦袋:「你說得對,寡人差點犯糊塗了。」

范蜎說:「您如果為楚國著想,最好還是想辦法贊助向壽。向壽是秦國太后的親戚,自幼與秦王同吃同住,因此能夠獲得秦王的信任,參與國家大事。最重要的是,他的腦子不太好使。他如果當了秦國的相國,對楚國有百利而無一害。」

因為范蜎的這番話,甘茂從此與秦國絕緣。後來楚懷王通過多方做工作,果然如願,讓向壽當上了秦國的相國。

據《史記》記載,甘茂的最終結局是客死魏國,但是他的家人都留在了秦國,而且受到減免瑤役賦稅等優待。

甘茂應該活得很長,因為他去世的時候,他的孫子甘羅已經十二歲,在秦國丞相呂不韋的門下做事,那是秦王嬴政年間的事了。

《其實我們一直活在春秋戰國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