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1464~1492

第八章 痛風病人皮耶羅

「只要是為了購買珍貴或稀有的物件,他從來不在乎價錢」

皮耶羅成為美第奇一家之長時已經48歲。成年初期就伴隨他的不健康狀態讓他有了「痛風病人」(il Gottoso)這個綽號。這也是為什麼他不能像一個美第奇財富繼承人被期望的那樣活躍於家族生意或佛羅倫薩國事中。不過,皮耶羅在1448年當選過執政官,也做過佛羅倫薩駐米蘭、威尼斯和巴黎的大使。到1461年,他還當選首席執政官,也是美第奇家族中最後一個擔任這一職位的成員。

皮耶羅的眼皮下垂,總是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脖子上還有腺體腫塊。儘管如此,他還是比弟弟喬瓦尼好看一些。他有一個堅毅的下巴和薄而緊繃的嘴唇,這顯示出他長期忍受痛風和關節痛折磨以及濕疹侵擾的堅毅性格。事實上,皮耶羅的本性並不是他受慢性病折磨時所表現出來的暴躁易怒。他是個體貼、有耐心、有禮貌的人。有的人認為他的舉止過於冷淡,質疑他擁有像他父親一樣統治佛羅倫薩的權威,但真正瞭解他的人都覺得他是可敬可愛的。

在銀行業務方面,他雖然沒有父親那樣的天分,但是非常嚴謹並講究方法和系統。對於父親葬禮的花銷,皮耶羅秉承了一貫的細緻入微,比如選擇哪一種彌撒,給家族裡的女眷們多少黑色布料做面紗和手帕,花多少錢給僕人和奴隸們做服喪衣物以及買多少蠟燭等。這種對細節和質量的關注使他具備了成為一個優秀外交家的素質。事實上,他在法國的時候,法國國王路易十一(Louis Ⅺ)和他交情極深,以至於皮耶羅剛成為美第奇一家之長,路易十一就許可他用瓦盧瓦王朝(House of Valois)的三支百合標誌裝飾美第奇盾徽上的一個小球。

大部分佛羅倫薩人都已準備好給予皮耶羅像給予他父親一樣的權力和尊重,其中部分是緣於他的妻子及他們5個健康美麗的孩子。盧克雷齊婭·托爾納博尼(Lucrezia Tornabuoni)是一位非凡的女性,她充滿魅力、生氣勃勃,有堅定的宗教信仰並且多才多藝。她原本的家族姓氏是托爾納昆齊(Tornaquinci),是個貴族,但為了規避貴族出身所帶來的限制,他們不僅把姓氏改了,把家族紋飾換了,連貴族的自負也拋棄了。唯一不變的是,他們依然富有。這個家族的宮殿氣勢恢宏,位於當時佛羅倫薩最主要的大街上。在聖瑪麗亞諾韋拉修道院唱詩班席位上,由多梅尼科·比戈爾迪·基蘭達約(Domenico Bigordi Ghirlandaio)創作的描繪施洗者聖約翰和聖母生活場景的美麗壁畫就是由托爾納博尼家資助的。[1]

盧克雷齊婭不僅是藝術的資助者,也是一位能力出眾的詩人。她最大的興趣是神學,所以其大多數詩文也都是讚美詩或是改編自聖經的韻文。她的作品表現出這類創作中少見的深沉情感和極高的文學性。不過,無論是經文改編還是文學興趣都沒有妨礙她成為一名廣受愛戴的妻子和母親。她的丈夫、孩子們以及公公都非常愛她。

盧克雷齊婭有三個女兒,她們是瑪麗亞、比安卡和通常被喚作南妮娜(Nannina)的盧克雷齊婭。她們後來都嫁入了門當戶對的大家族。瑪麗亞嫁給了萊奧佩托·羅西(Leopetto Rossi),比安卡嫁給了古列爾莫·德·帕奇(Guglielmo de』Pazzi),盧克雷齊婭嫁給了有學問的貝爾納多·魯切拉伊(Bernardo Rucellai)。盧克雷齊婭的兩個兒子分別是哥哥洛倫佐和弟弟朱利亞諾(Giuliano)。在祖父去世時,他們分別是15歲和11歲,但是已經可以預見將來都會成為優秀傑出的男人。

洛倫佐很早就顯示出了過人的天賦。雖然他沒有父親和弟弟那樣在美第奇家族中少見的俊朗外表,但是他枯黃的臉色和不規則的五官充滿力量、引人注目。雖然動作總是有些突兀和不雅,但是他高大強壯、身形矯健。洛倫佐從小接受了全面深入的教育。他的啟蒙老師是拉丁語學者和外交家真蒂利·貝奇(Gentile Becchi),後來換成了亞里士多德著作的翻譯者和但丁作品評論家克裡斯托弗羅·蘭迪諾(Cristoforo Landino),還有祖父科西莫的追隨者和朋友馬爾西利奧·菲奇諾,洛倫佐的父親皮耶羅在科西莫去世後也一直向他支付津貼。洛倫佐15歲時已經被委任了各種會令其他同齡孩子感到恐懼的重任。他曾帶著外交任務被派往比薩會見那不勒斯國王費蘭特(Ferrante)的二兒子費代裡戈(Federigo);代表父親前往米蘭出席國王費蘭特長子與弗朗切斯科·斯福爾扎的女兒伊波利塔(Ippolita Sforza)的婚禮;到博洛尼亞與市民領袖喬瓦尼·本蒂沃利奧(Giovanni Bentivoglio)會談;到威尼斯接受總督的召見;到費拉拉與埃斯特(Este)家族相處;到那不勒斯拜見國王費蘭特。1466年,洛倫佐去羅馬參加新教皇保羅二世(Paul Ⅱ)的就職典禮,並和他商討了托爾法的礬礦合同問題;同時為了彌補他所接受的人文主義教育在商業研究上的欠缺,他還趁此機會同羅馬分行經理喬瓦尼·托爾納博尼(Giovanni Tornabuoni),也就是他的舅舅,討論了銀行業務。他在羅馬期間收到了父親的一封信,而信件內容完全像是寫給一位經驗豐富的外交家的。

在佛羅倫薩的美第奇支持者看來,皮耶羅本人其實和洛倫佐一樣需要別人的幫助和建議。自科西莫去世後,野心勃勃、善於逢迎、花言巧語的盧卡·皮蒂就一心想要在佛羅倫薩獲得與他的才華相稱的權力和影響力。他認為皮耶羅完全不配成為偉大的科西莫的接班人。持同樣看法的還有傑出的外交家、科西莫以前的朋友,駐法國大使阿尼奧洛·阿恰尤奧利。在科西莫生命的最後幾年中,阿尼奧洛·阿恰尤奧利不斷批評美第奇家族,認為高齡折損了科西莫的能力,就如疾病影響了他兒子的能力一樣,他們「膽小懦弱,哪怕能招來一丁點兒麻煩或擔憂的事也要盡力避免」。這兩個人對美第奇家族的攻擊越來越公開化之後,佛羅倫薩大主教的兄弟迪奧蒂薩爾維·內羅尼(Diotisalvi Neroni)也加入了他們的行列。迪奧蒂薩爾維·內羅尼曾經是佛羅倫薩第一個常駐威尼斯的大使,後來還做過駐米蘭大使。這三個人組成了一個強大的反美第奇家族陣營,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佛羅倫薩漸漸被分化成兩大陣營:高山派和平原派。高山派是盧卡·皮蒂的支持者,因為他在維奇奧橋另一側的奧爾特拉諾(Oltrarno)高地上建造的宏偉宮殿此時已經接近完工;平原派則是仍然忠誠於美第奇家族的一派,因為美第奇家族是位於低地拉爾加街上美第奇宮的主人。高山派後來又獲得了商人階層的大力支持,起因是皮耶羅為了瞭解「自己站在多深的水裡」,下令徹查自己的銀行業務,之後的報告讓他十分擔心,以至於錯誤地追繳了一些他父親科西莫授意忽略的欠款,雖然他已經盡其所能地幫助了幾個受衝擊最大的人,但由此而來的一連串破產自然都被歸罪到了皮耶羅頭上。儘管如此,高山派此時還沒有強大到把皮耶羅趕走,就像四十幾年前把科西莫驅逐出佛羅倫薩一樣。直到一個更有活力、更有決心的美第奇反對者加入之後,局勢才發生了變化。

這個高山派最強有力的加盟者就是尼科洛·索代裡尼(Niccolo Soderini),他是個演說家,出身於佛羅倫薩最古老、最榮耀的家族之一。索代裡尼激烈地抨擊選舉官制度,因為美第奇家族就是通過這種辦法讓自己的朋友和支持者都成為執政官的。索代裡尼積極鼓吹恢復共和國早期採用的抽籤辦法,他的理想主義和雄辯最終獲得了勝利。選舉官制度被廢止了,緊接著在1465年11月的選舉中,尼科洛·索代裡尼被選為首席執政官。他在成群支持者的簇擁下入主市政廳,還有人將一個橄欖葉做成的花環戴在他的頭上。

不過除了這次得意揚揚的入職典禮,索代裡尼的首席執政官任期稱得上虎頭蛇尾,令他顏面掃地。他承諾並積極推動的改革引發了委員會的反感,他們對此全無興趣並將其擱置一旁。到了1466年1月,這批執政官短暫的任期結束,沮喪地離開了市政廳,還有人嘲諷地在那裡貼了張標語,上面寫著「九個傻子滾出去」。索代裡尼回到自己的住處,此時的他已經如皮蒂、阿恰尤奧利和內羅尼一樣深刻地意識到,想要戰勝美第奇家族,唯有武裝起義這一條道路了。

幾周過去了,美第奇的敵人們並沒有採取什麼行動。然而在3月8日這一天,美第奇偉大的盟友弗朗切斯科·斯福爾紮在米蘭去世了。斯福爾扎有好幾個兒子,其中年紀最大的加萊亞佐·瑪麗亞(Galeazzo Maria)是一個喜怒無常、品位怪異並且舉止反常的年輕人。不過皮耶羅仍然堅稱,與米蘭的盟友關係對佛羅倫薩未來的繁榮至關重要。相反,高山派則堅持認為佛羅倫薩應當重新與老朋友威尼斯結盟。正是在對這個問題的爭論中,一場政變悄然醞釀起來。

皮蒂、索代裡尼和他們的朋友們暗中與威尼斯人接洽,請求他們協助將美第奇趕出佛羅倫薩。他們還向費拉拉的大公、友善但好賣弄的博爾索·德·埃斯特(Borso d』Este)發出邀請,後者最近剛剛在費拉拉最主要的廣場上豎立了一尊自己的雕像。博爾索·德·埃斯特同意提供幫助,他讓自己的兄弟埃爾克萊(Ercole)帶領軍隊穿過邊界向佛羅倫薩進發。這支軍隊主要負責攻打佛羅倫薩,而其他力量則負責抓捕皮耶羅和他的兩個兒子,然後隨便給他們安個方便的罪名就馬上處決。到了8月,實施這一計劃的機會終於來了:皮耶羅因為生病,坐著轎子離開佛羅倫薩去卡雷吉的別墅休養了。

皮耶羅剛到卡雷吉,就有信使送信,說他的朋友、博洛尼亞的喬瓦尼·本蒂沃利奧警告他有危險迫近。皮耶羅馬上命令僕人扶他下床並抬著他趕回佛羅倫薩,同時他還讓洛倫佐先行一步為回歸佛羅倫薩做好準備。洛倫佐一路策馬飛奔,在回城的路上,發現有一些全副武裝的叛亂者遊蕩在大主教的別墅附近。幸好沒有被叛亂者認出,洛倫佐才得以通過。剛走出那些人的視線範圍,洛倫佐就立刻派人掉頭回去給父親送信,讓他選擇另一條鮮有人經過的小路回佛羅倫薩。

8月27日下午在佛羅倫薩,美第奇一家的突然出現讓叛亂的領導者驚慌失措,立刻就喪失了膽量。盧卡·皮蒂馬上來到美第奇宮乞求皮耶羅的原諒,並發誓以後要與美第奇家族「同生共死」;另外幾個集結了武裝支持者的人,卻不知道下一步要怎麼辦。與他們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此時的皮耶羅看起來胸有成竹,一切盡在掌控之中。他先是召集了自己的武裝力量,然後向米蘭派出信使請求幫助,同時著手準備即將在9月2日舉行的新一屆由美第奇家族堅定的支持者組成的執政團的就職典禮。

這次的執政團是遵照美第奇的倡議,召集市民議會後選舉出來的。幾百名對美第奇懷有好感的市民進入由三千名士兵列隊守衛的廣場上,洛倫佐騎著馬在中間往來巡視。議會同意組建最高司法委員會,這場風波就這麼結束了。共和行動失敗了,美第奇家族的權力卻得到了鞏固。

索代裡尼、內羅尼和阿恰尤奧利都被驅逐出了佛羅倫薩。年事已高、顏面掃地的盧卡·皮蒂因為投降而被免於處罰。考慮到他曾是科西莫的朋友,美第奇希望他能夠重新與自己結盟,這一期望後來也的確實現了。盧卡·皮蒂的女兒嫁給了喬瓦尼·托爾納博尼,也就是皮耶羅的妻子盧克雷齊婭的一個近親。然而,即便是被流放到了威尼斯,盧卡·皮蒂的兩個同謀內羅尼和索代裡尼仍然在策劃著反對美第奇的陰謀。他們成功說服了那裡的總督和議會,讓他們相信在佛羅倫薩城內,反對美第奇家族的呼聲高漲,只要威尼斯派軍隊攻打佛羅倫薩,城裡的反美第奇陣營就會揭竿而起、配合威尼斯軍隊。帶著這樣的認識,1467年5月,著名的僱傭軍指揮官巴爾托羅梅奧·科萊奧尼(Bartolommeo Colleoni)被任命為威尼斯共和國終身大將軍,受雇帶兵向托斯卡納地區進發;然而這個巴爾托羅梅奧·科萊奧尼曾兩次棄威尼斯於不顧,選擇為米蘭而戰。皮耶羅這一次的反應依然很快,他召集了米蘭和那不勒斯的援軍,同時集結了佛羅倫薩的軍隊來阻截科萊奧尼的進發。佛羅倫薩的僱傭兵在伊莫拉這個小邦國的地域內與威尼斯軍隊相遇,果斷地將他們打敗了。皮耶羅對佛羅倫薩政府的控制自此徹底穩固了。

皮耶羅在保護自己家族不受佛羅倫薩城內敵人的危害和保護自己的城市不受外來入侵的同時,還延續了美第奇家族慷慨大方的傳統。他出資打造了聖米尼亞托教堂裡為擺放十字架受難像的精緻神龕。[2]他為聖母領報大教堂製作的神龕更加華麗,底座上甚至刻有虛榮的銘文:「光這塊大理石就花了四千弗羅林幣。」[3]與此同時,他還為父親的古幣收藏增添了無數的新藏品,為美第奇藏書室購買了大量稀有手稿,並且將許多手稿重新抄寫並配上精美的插圖。有人對安東尼奧·阿韋利諾·菲拉雷特(Antonio Averlino Filarete)說,皮耶羅會花幾個小時來看這些書,翻書頁時都十分小心,「好像那是一摞黃金」:

第一天,皮耶羅覺得看看這些書就會讓他愉悅,目光掃過一個個書卷,任時間流逝,對眼睛而言都是一種享受。第二天,他想看看自己收藏的那些古代君王和傑出人物的雕像,有的雕像是用金子製成的,有的是用銀子,有的是用銅,還有的是用寶石、大理石或者其他任何值得賞玩的珍貴材質……第三天,他又會想要看看數量巨大、價值連城的珠寶和寶石,有些刻了圖案,有些沒有。他特別喜歡一邊賞玩寶貝,一邊談論它們各自的精彩之處。再過一天,他可能又會去欣賞金質、銀質或其他什麼寶貴材料製成的花瓶,並且讚賞它們極高的價值和製作者精良的工藝。總而言之,只要是購買珍貴或稀有的物件,他從來不在乎價錢。

和他的父親一樣,皮耶羅希望藝術家們把他看作出資人和朋友。安東尼奧·阿韋利諾·菲拉雷特還寫道:科西莫在多納泰羅的創作活躍期「授予了他許多榮耀和無窮的酬勞」,皮耶羅在這位雕塑家年老之後以及去世之時,依然供養他的生活並尊重他的遺願。多納泰羅的最後一個願望就是被安葬在聖洛倫佐教堂裡靠近科西莫的地方。皮耶羅答應會完成他的心願,並且承擔了葬禮及將他葬在科西莫旁邊墓穴的全部費用。多納泰羅的棺材被抬到教堂下葬時,美第奇家族和成千上萬悲慟的佛羅倫薩市民都來送他最後一程。

在長長的送葬隊伍裡,還包括很多為皮耶羅工作的或即將為他工作的藝術家。其中盧卡·德拉·羅比亞(Luca della Robbia)很快將被選為雕塑家行會的主席。盧卡出生於1400年,1428年為大教堂完成的優美的唱詩班唱台(singing-gallery)已經為他贏得了持久的讚譽。[4]隨後他又受執政團的僱傭來完成由喬托和安德烈亞·皮薩諾開啟的鐘樓北面的浮雕系列。[5]皮耶羅還讓他為自己製作了一些橢圓形的陶土浮雕,懸掛在美第奇宮書房的牆面上,此外還有一些鋪地的地磚。這些物件都「新穎獨特並且很適合夏天」。[6]

去聖洛倫佐教堂的送葬隊伍中還有一位老藝術家,他就是當時已經69歲的保羅·迪·多尼(Paolo di Doni)。他也是佛羅倫薩人,害羞內向、沉默寡言,但是一位對動物,特別是鳥類,充滿熱情的藝術家。他房間裡到處都是鳥類的圖畫,所以他也得了個綽號「烏切洛」(Uccello,在意大利語中是「鳥」的意思)。他有幾幅用蛋彩畫顏料創作的鳥類和其他動物的圖畫就被美第奇買走,掛在了美第奇宮的牆上。在多納泰羅去世前幾年,皮耶羅還曾邀請烏切洛創作以聖羅馬諾(San Romano)潰敗為主題的三版畫,來紀念1432年阿爾比奇家族統治時期佛羅倫薩打敗錫耶納的歷史。在這幅畫中,馬似乎主導了作戰行動。後來這幅畫被掛在了洛倫佐的臥室中。緊挨著它的是烏切洛的另外兩幅作品,一幅描繪了巴黎傳奇中的場景,另一幅畫的是獅子與龍在爭鬥。[7]

《羅馬諾之戰》完成後不久,皮耶羅就又為美第奇宮向另一位佛羅倫薩藝術家訂製了三幅大型畫作。這位藝術家就是安東尼奧·迪·雅各博·本奇(Antonio di Jacobo Benci),因為他的父親是個鳥販子,所以他也被稱為波拉尤奧洛(Pollaiuolo,在意大利語中有「雞捨」的意思)。波拉尤奧洛既是雕塑家,雕刻家、珠寶和琺琅商人,也是一位畫家。他向皮耶羅毛遂自薦,展示了自己精湛的人體畫技藝。這種技藝是他長時間解剖觀察屍體獲得的。皮耶羅向他訂購了《赫拉克勒斯的苦差》(Labours of Hercules)中的兩幅,分別是斬殺尼密阿巨獅和摧毀勒拿九頭蛇,此外還有一幅描寫後來赫拉克勒斯擊敗利比亞巨人安泰俄斯的作品。[8]赫拉克勒斯正是執政團印章上的圖案,他象徵著勇氣。這些圖畫中的赫拉克勒斯被描繪得「英勇無畏」,與其說是希臘神話中的天神,倒不如說是一名穿著閃光鎧甲的古代戰士。

如何用古典神話故事來讚頌佛羅倫薩及其統治者的美德與成就?在這一問題上沒有哪個藝術家比亞歷山德羅·迪·馬裡亞諾·菲利佩皮(Alessandro di Mariano Filipepi),也被稱為波提切利(Botticelli),更契合皮耶羅的想法了。多納泰羅去世時,波提切利只有22歲。他父親是佛羅倫薩的一位皮革商人,在新鎮的聖人街上(Via Nuova Borg』Ognissanti)經營著一家生意清淡的小店。他的哥哥以加工畫框上的金箔(batiloro)為生,並且替代父親承擔了撫養波提切利的責任。波提切利從小體弱多病,波提切利這一暱稱(意思是小木桶)可能來源於他的哥哥。波提切利離開學校後,做過菲利波·利比的學徒,但是沒多久他就應邀住進美第奇宮了。在那裡,皮耶羅和盧克雷齊婭像家人一樣對待他。多納泰羅去世後不久,波提切利完成了《聖母頌》(Madonna of the Magnificat)這幅畫。畫中他把美第奇家的兩個兒子都描畫成了跪在聖母面前的天使。朱利亞諾有天使一般的面容和濃密捲曲的迷人秀髮,還有一縷正好垂下來擋住了他的眉毛;洛倫佐則略顯黝黑,他只比畫家小5歲,側面、陰影的描繪手法讓他的形象更加理想化。[9]

《三賢士朝聖》(Adoration of the Magi)是波提切利為美第奇家創作的另一幅家庭群像,同樣採取了文藝復興時期藝術家所推崇的以宗教主題表現世俗人物的方法。這幅畫中的洛倫佐——如果我們接受傳統鑒定的話——被安排在明亮的光線下,而不再遮遮掩掩。這幅畫是皮耶羅的朋友瓜斯帕爾·迪·扎諾比·德爾·拉馬(Guaspare di Zanobi del Lama)為聖瑪麗亞諾韋拉教堂繪製的,可能也是為感恩美第奇家族躲過1466年陰謀、避免暗殺或流放之災。[10]雖然家族中的其他成員似乎佔據了更重要的位置,但是這幅畫看起來顯然是在向洛倫佐致敬。就如波提切利後來為商業行會委員會(Arte della Mercanzia)創作的《堅韌》(Fortitude)一樣,那幅畫其實也更像是致敬皮耶羅的。

《堅韌》是商業行會為他們的大廳訂製的六幅版畫之一,代表慈善、公正、信仰、節制和堅韌的美德。起初打算請安東尼奧·波拉尤奧洛的弟弟皮耶羅來畫,但是皮耶羅·德·美第奇慫恿托馬索·索代裡尼(Tommaso Soderini)說服了委員會裡的同事們至少讓波提切利完成其中一幅。波提切利於是創作了這幅被認為暗喻了他的朋友和資助者堅毅的性格的畫作。[11]

波提切利完成作品後不久,另一位藝術家又開始在美第奇宮一層的小教堂設計壁畫。這位藝術家名叫貝諾佐·戈佐利,也是佛羅倫薩人,曾經在吉貝爾蒂的領導下協助建造洗禮堂的銅製大門,後來又做了安傑利科的助手。貝諾佐·戈佐利在美第奇教堂裡沒日沒夜地工作了數月,漸漸完成了高壇周圍牆壁上的壁畫。在美第奇的標誌圖案鑽戒和「永恆」(semper)箴言之上有裝飾的花邊,再上面是兩幅巨大的描繪天使慶賀基督誕生的圖畫,天使們正好可以俯視下方擺在聖壇之上的菲利波·利比創作的《聖母與聖子》(The Virgin Adoring the Child)。[12]

教堂主體的牆壁上,戈佐利畫了紀念美第奇家族歷史的內容,不過是用傳說的三賢士去伯利恆的故事表現的,其中一些人物以真蒂萊·達·法布裡亞諾為聖三一教堂(Santa Trinita)的奧諾弗裡奧·斯特羅齊(Onofrio Strozzi)家族小教堂創作的聖壇裝飾物《賢士來朝》(Adoration of the Magi)為原型。[13]

人們曾經堅定地認為藝術家是為了紀念1439年那次讓佛羅倫薩成為歐洲文化中心的天主教大會而創作此畫,所以將畫中三位賢士的原型分別定為:東羅馬帝國皇帝約翰·帕萊奧洛古斯——從他特別的長袍、長滿絡腮鬍子的憂鬱面容和獨一無二的頭巾式王冠可以辨別;君士坦丁堡大牧首——神態莊嚴的白鬍子老人,也戴著與眾不同的頭飾,騎在一匹騾子上;年僅10歲的美第奇家族繼承人洛倫佐·德·美第奇。他穿著盛裝,騎在裝飾華麗的馬背上,馬飾上也裝點著美第奇家族七個紅色小球的紋飾。正是他的祖父讓這些偉大的人物從東方來到了佛羅倫薩。然而還有另外一種更有可能的解釋是,對皮耶羅而言,這幅畫描繪的其實是每年主顯節當天在佛羅倫薩的三國王大遊行。美第奇家族一直會參加這一活動,1446年科西莫本人就現身由米開羅佐幫助設計的賢士遊行紀念活動。顯然很多參加這次盛大遊行的人都被戈佐利畫到了作品中,他們大多數人戴著當時學者喜歡的平頂圓帽;在國父科西莫的肖像裡,他也戴著這樣的帽子。還有一些留著鬍鬚的來自君士坦丁堡的希臘學者,比如阿爾吉羅波洛斯和查爾康迪拉斯(Chalcondylas),則都受到了美第奇家族的遊說並接受了他們的資助而留在佛羅倫薩。在這兩人中間,戈佐利畫了他自己,這一點毋庸置疑,因為他在畫中人物的帽子上大膽寫上了自己的名字。在他前面是美第奇家族的其他成員:皮耶羅的小兒子朱利亞諾,有一個黑人舉著弓箭走在他前面;國父科西莫,他騎的馬上裝飾著美第奇家族的紋飾以及他本人三根孔雀羽毛的徽標;科西莫的弟弟洛倫佐,戴著一頂錐形的帽子騎在騾子上;當然還有畫家的資助者皮耶羅,就像他在其他畫像中表現的那樣,依然沒有戴帽子。除此之外,畫中還有三個漂亮的姑娘坐在馬背上,穿著類似的衣服,帽子上插著羽毛,這顯然代表著皮耶羅的三個女兒。[14]

同他預訂的其他畫作一樣,皮耶羅對這幅圖畫的創作也表現出了濃厚的興趣。他指示戈佐利把服裝畫得越艷麗越好。戈佐利同意了他的提議,並提出因需要大量的金色和天青色染料,皮耶羅能否預支工錢。當圖畫快要完成時,皮耶羅說畫中的天使似乎過於突出,但是戈佐利並不認同他的說法:

我總共畫了兩個六翼天使,其中一個遮掩在角落的雲彩中,只能看到他的翅膀尖端,一點兒也不會喧賓奪主,只會增強圖片的美感;而另一個天使則是在聖壇的遠端,以同樣的方式被雲彩遮擋著。魯貝托·馬泰利(Ruberto Martegli)看到這個佈局的時候也說完全不會覺得突出。不過,如果您要求修改,我還是會遵照您的意願,再多畫兩朵雲彩。

皮耶羅可能沒有活到壁畫完成的那一天。他從1469年年初就一直疾病纏身,而人生的最後幾個月裡也麻煩不斷。一些市民冒充他的名義在街上日夜搶掠作惡,並對被他們認定為美第奇反對者的路人施暴並勒索金錢。有人自以為是地認為皮耶羅的病體摧毀了他的意志,也有人將皮耶羅對共和國憲法的尊重誤解為軟弱可欺。但是皮耶羅又一次展現出了令人意想不到的強大決心,他下令把罪魁禍首帶到他的房間,在病榻上斥責了他們的惡行;他還警告他們,如果再出現這種情況,他會把已逐出佛羅倫薩的家族成員都召回來整治他們。這之後,城市裡的暴行和掠奪馬上就停止了,但是沒到這一年年底,皮耶羅就去世了。聖洛倫佐教堂老聖器收藏室中,他被置於他弟弟喬瓦尼的旁邊。在他及叔叔的遺體之上,皮耶羅的兒子們放置了斑岩石棺,還裝飾了葉形圖案,這些都是由多納泰羅最傑出的學生安德烈亞·德爾·韋羅基奧(Andrea del Verrocchio)為美第奇家族設計的。[15]


[1] 在聖瑪麗亞諾韋拉的馬焦雷禮拜堂有基蘭達約的壁畫,資助者托爾納博尼家族的女兒盧克雷齊婭·托爾納博尼也被畫進了《施洗者的誕生》(Birth of the Baptist)這幅畫中,就是右數第三位女性人物。

[2] 聖米尼亞托主教堂的十字架神龕是為聖喬瓦尼·瓜爾貝托(San Giovanni Gualberto)的十字架製作的。他在聖三一教堂的小教堂是由卡奇尼設計的。毛織業行會負責聖米尼亞托主教堂的維護和裝飾,並同意在這裡修建神龕,前提是只有毛織業行會的標識可以被刻在上面。但是皮耶羅·德·美第奇堅持要把他的盾徽——一隻鷹隼抓著刻有美第奇座右銘「永恆」的鑽戒及三支羽毛——也刻在上面,最終兩個盾徽都刻在了上面。

[3] 聖母領報大教堂的十字架神龕大約在1450年製作。就像聖米尼亞托主教堂的神龕一樣,也是為皮耶羅設計的,設計者很可能是米開羅佐。

[4] 盧卡·德拉·羅比亞的《唱詩班唱台》現在被陳列在大教堂歌劇博物館(Museo dell』Opera del Duomo)(主教堂廣場9號)。多納泰羅的作品也在這裡展出。它們都是在1688年被從大教堂裡移出來的,目的是大公王子費爾迪南多和公主維奧蘭特·貝亞特麗切在此舉行婚禮時能有空間容納下更多的歌手。

[5] 鐘樓是從十四世紀三十年代開始修建,當時喬托是大教堂建造工程的總指揮(Capomaestro)。盧卡·德拉·羅比亞的淺浮雕是在十五世紀三十年代完成的。

[6] 盧卡·德拉·羅比亞的釉面陶磚是為裝飾皮耶羅·德·美第奇的書房而設計的,其中一部分現在陳列於倫敦的維多利亞和阿爾伯特博物館。

[7] 烏切洛的三幅銅版畫《聖羅馬諾的潰敗》散落到了各處。一幅在烏菲齊美術館,一幅在羅浮宮,第三幅在倫敦的國家美術館。倫敦的這幅畫描繪的佛羅倫薩指揮官就是尼科洛·達·托倫蒂諾。他在主教堂廣場的衣冠塚由安德烈亞·德爾·卡斯塔尼奧(Andrea del Castagno)設計建造。在它旁邊的另一個衣冠塚是紀念英國僱傭軍首領約翰·霍克伍德(John Hawkwood)的,由烏切洛設計建造。

[8] 波拉尤奧洛的《赫拉克勒斯的苦差》現展於烏菲齊美術館。他的《赫拉克勒斯和安泰俄斯》(Hercules and Antaeus)展於巴傑羅國家博物館。

[9] 波提切利的《聖母頌》現展於烏菲齊美術館。

[10] 波提切利的《三賢士朝聖》是為聖瑪麗亞諾韋拉創作的聖壇裝飾物,現展於烏菲齊美術館。根據喬焦·瓦薩裡的觀點,畫中將手伸向聖子的腳的國王就是科西莫;穿著白袍跪在旁邊的是洛倫佐的弟弟朱利亞諾;在他後面,對「聖子表現出無限喜愛之情」的是科西莫的二兒子喬瓦尼。在畫正中前景最顯著位置跪著的就是皮耶羅·德·美第奇。而在畫面最右側、穿著橘色袍子的人則是波提切利本人。穿著黑色長袍、肩部有一條紅色帶子的人物可能是一個理想化的偉大的洛倫佐的畫像。

[11] 波提切利的《堅韌》現展於烏菲齊美術館。

[12] 菲利波·利比的《聖母與聖子》於1814年被移出美第奇家族教堂,現在這幅畫在柏林。現在美第奇堂裡展示的是內裡·迪比奇(Neri di Bicci)臨摹的仿品。

[13] 真蒂萊·達·法布裡亞諾的《賢士來朝》現展於烏菲齊美術館。

[14] 在隊列前方穿著藍色衣服的年輕男子騎著神氣的高頭大馬,馬上還有一隻豹子,這個人物通常被認為是朱利亞諾·德·美第奇。儘管有人說戈佐利可能是想以取笑的方式展現令人畏懼的、冷酷的盧卡領主卡斯特魯喬·卡斯特拉卡尼·德利·安泰爾米內利(Castruccio Castracani degli Antelminelli),也是佛羅倫薩在十四世紀最強大的敵人。豹子就是卡斯特拉卡尼的象徵。按照那一時代的習慣,戈佐利應描畫人們一眼就能想到的象徵,而不是直接刻畫與真實人物相似的形象。

[15] 韋羅基奧設計的聖洛倫佐教堂老聖器收藏室中的皮耶羅和喬瓦尼之墓是一座由蛇紋石、銅、斑岩和大理石建造的宏偉建築,於1473年完工。

《美第奇家族的興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