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年輕的洛倫佐

「天生愉悅的性格」

洛倫佐此時年方二十,身強體壯、英氣勃發、天資聰穎,好像有著永遠使不完的精力,是美第奇家族傑出的領導者。這個家族從未有過一個像他這樣的繼承人。洛倫佐有一頭順直、濃密的中分黑髮,長及肩膀;他的鼻子扁平,完全沒有嗅覺,看起來像被打壞以後沒有修復好一樣;他寬大的下巴向前突出,使得下嘴唇幾乎包住了上嘴唇;他的眉毛又粗又黑,眼球凸出,目光極具洞察力。洛倫佐實在是醜得嚇人,連聲音也是嘶啞的,帶著鼻音,音調很高。不過一旦他開口說話,他的整個表情都鮮活了起來,舉止讓人著迷,細長的手指有豐富的表達動作,以至於讓人忽略了他的缺陷。

他做每一件事都帶著一種極具感染性的熱情。如馬爾西利奧·菲奇諾所言:「他有一種天生愉悅的性格。」洛倫佐還對足球(calcio)和手球(palloni)充滿興趣。當時的足球與現在的足球運動類似,但是一方可以有27名隊員;當時的手球則是一種在場地內戴著手套玩的球類遊戲。洛倫佐還會出去打獵或帶鷹行獵。雖然有些五音不全,他卻很喜歡唱歌,無論是在飯桌邊還是馬鞍上都會高歌一曲;他的一個朋友說,有一次洛倫佐又說又唱地走了30英里,讓所有隨行的人都和他一樣興致高昂。洛倫佐唱的大部分歌曲都是他自己創作的,其中不乏一些不堪入耳的淫詞浪調。他尤其喜歡聽下流、低俗、有性暗示的笑話。他還和那個時代的其他人一樣喜歡惡作劇,有些玩笑在後人看來可以說是無情甚至冷酷的。據說有一次,一個無趣又嗜酒的醫生喝得爛醉如泥,於是洛倫佐讓兩個朋友把醫生綁了並偷偷送到鄉下,關在一個偏遠的農舍裡,然後散佈謠言說這個人已經死了。人們很快便相信了謠言,所以當醫生逃脫拘禁跑回家時,他的妻子還以為面前這個面色蒼白、衣衫襤褸的人是鬼魂,說什麼也不肯讓他進門。

然而,洛倫佐的善良和體貼在他的朋友中也是出了名的。他是一個有求必應、重情重義、和藹可親(simpatico)的人,善於結交朋友。洛倫佐特別喜歡動物,尤其是馬。他的馬名叫莫雷洛(Morello),一般由他親自餵養。每次看到他,莫雷洛都會高興地嘶叫、跺腳,歡迎主人;要是洛倫佐不能來,莫雷洛會焦躁、憂鬱,甚至生病。洛倫佐樂於在鄉下騎馬打獵,在卡雷吉料理花園,在穆傑洛打理農場;或是養牛放牛,培育參加賽馬節(palio)的賽馬;抑或在卡雷吉養卡拉布裡亞(Calabrian)豬,在波焦阿卡伊阿諾(Poggio a Caiano)養西西里雉雞、兔子,甚至嘗試自製奶酪。但是,洛倫佐同樣喜愛他在佛羅倫薩的生活,讀書、寫作、討論、研究柏拉圖、彈奏七弦豎琴、設計建築圖紙,還會縱情於聲色。他是個令人驚訝的全才,而且希望讓別人都認識到這一點。不得不承認的是,洛倫佐非常虛榮,爭強好勝,要是在競技或智力項目裡輸給別人,他會特別生氣。

洛倫佐19歲的時候,家裡人決定給他選定一門親事。新娘是蒙特羅頓多(Monterotondo)的雅各布·奧爾西尼(Jacopo Orsini)16歲的女兒,羅馬女繼承人克拉麗切·奧爾西尼(Clarice Orsini)。洛倫佐的母親以探望她的兩位負責管理美第奇羅馬分行的兄弟——喬瓦尼·托爾納博尼和弗朗切斯科·托爾納博尼為由,前往羅馬瞭解女方的情況。盧克雷齊婭第一次看到克拉麗切時,她和母親正走在去聖彼得大教堂的路上。當時克拉麗切披著羅馬風格的罩衣(lenzuolo),所以盧克雷齊婭沒有看清她的情況,不過覺得「她好像很漂亮、白皙,而且個子很高」。盧克雷齊婭第二次見到克拉麗切時,依然沒能如願看清楚她的身材,「因為羅馬女人總是把自己遮掩得很嚴實」;但是通過對方穿的緊身上衣,她判斷她的胸部發育良好,而且有一雙「修長而精緻」的手。她的臉龐「有點圓,但也不乏吸引力,她的脖頸非常優雅,但是有點太細了」。她的「皮膚很好」。盧克雷齊婭這一次還注意到,她的頭髮不是金色,而是紅色的,畢竟羅馬女人很少能夠有幸天生金髮。

「她不像我們佛羅倫薩的姑娘一樣昂著頭,而是略微向前伸,」盧克雷齊婭觀察後得出了結論,「我想她應該有點害羞……不過總體上我覺得她是大大勝過普通人的。」當然,她還不忘強調說克拉麗切比不上她自己的三個女兒,因為她們不僅比她漂亮,還接受過任何羅馬女孩兒不敢想的良好教育。不過盧克雷齊婭認為克拉麗切生性質樸、舉止得當,希望她很快就可以適應佛羅倫薩的習俗。

佛羅倫薩人並不都認可這門親事。一直以來,哪怕是城市裡最有錢的商人家族也不會與托斯卡納地區以外的家族聯姻;而美第奇家族此前也一直選擇與自己類似的家族結盟。洛倫佐就是這種安排的受益者。他的姐妹們全都嫁給了有錢有勢的佛羅倫薩人;後來他自己的女兒們也效仿此道,一個嫁入了裡多爾菲家族(Ridolfi)[1],另一個嫁入了薩爾維亞蒂家族(Salviati)[2]。洛倫佐的第三個女兒路易賈(Luigia)從小就被許配給了她叔父皮耶爾弗蘭切斯科(Pierfrancesco)的小兒子喬瓦尼。本來洛倫佐和父親還曾因為分配科西莫的遺產而與皮耶爾弗蘭切斯科一系產生過分歧,雖然所有的爭議在定下這門親事時已經解決了,但洛倫佐還是決心通過聯姻的方式加強家族內部的聯繫。儘管這門親事並沒能結成,因為路易賈不到12歲就去世了,但是家族兩大分支間的穩固關係在洛倫佐有生之年再未被破壞過。

儘管洛倫佐明白與佛羅倫薩家族聯姻結盟的重要性,他也同樣意識到突破常規與奧爾西尼家族聯姻的好處。這不僅可以避免引起佛羅倫薩城內被他拒絕的各個有適婚女兒家族的嫉妒,還可以讓他與一個擁有更大影響力的家族結盟。奧爾西尼家族世代都是軍人或神職人員,在那不勒斯王國和羅馬北部有大片的地產;他們不但能籌錢,還能徵兵。此外,通過克拉麗切的舅舅——樞機主教拉蒂諾(Latino),奧爾西尼家族在教廷也可以發揮穩固的影響力。洛倫佐本來想娶個更漂亮、更有文化、不是出身於這種封建封閉家庭的新娘,但是在一次彌撒上看到克拉麗切之後,他認為這門親事是可以接受的;談妥六千弗羅林幣的嫁妝之後,洛倫佐就由他的遠房堂兄比薩大主教菲利波·德·美第奇(Filippo de』Medici)代理在羅馬與克拉麗切結婚了。

為了讓佛羅倫薩人更好地接受這門不受歡迎的親事,美第奇家族在1469年2月7日舉辦了一場盛大的錦標賽。這場錦標賽預計耗資一萬達科特,並且將會成為佛羅倫薩人見過的最壯觀的盛景之一。十五世紀詩人路易吉·浦爾契(Luigi Pulci)還為此寫下了《洛倫佐·德·美第奇賽馬節》(La Giostra di Lorenzo de』Medici)這一迷人的意大利語詩篇。

比賽場地設在聖十字廣場,在二月暖陽的照耀下,觀眾紛紛聚集到屋頂和陽台上,從窗戶和欄杆的縫隙向下張望。他們可以看到美麗的盧克雷齊婭·多納蒂(Lucrezia Donati)被護送到專為「錦標賽女王」準備的華麗寶座上;還能看到18名來自佛羅倫薩上流社會的金甲青年(jeunesse doree),他們將作為騎士參賽。在傳令官、旗手、吹笛人、鼓手依次進場之後,騎士們在男僕和重騎兵的陪同下遊行穿過廣場,接受成千上萬名支持者熱情的歡呼。每個騎士都穿著華麗的服飾,連鎧甲和頭盔也是為了比賽精心製作的。對於意大利人來說,雖然曾發生過費代裡戈·達·蒙泰費爾特羅(Federigo da Montefeltro)在比賽中弄瞎一隻眼的意外,但是他們的錦標賽可沒有德國人所喜歡的那種野蠻血腥的場面;在佛羅倫薩,展現美好比炫耀魯莽的勇氣和力量更受推崇。

沒有哪個騎士能比洛倫佐更加光彩照人。他披著一件鑲著紅邊的白色絲綢斗篷,斗篷下面是一件天鵝絨外衣,還戴著一條繡著玫瑰圖案的絲巾,玫瑰栩栩如生,有的凋謝了,有的正盛開著,旁邊還用珍珠繡上了勵志箴言:LE TEMPS REVIENT(時光倒轉)。他的黑色天鵝絨帽子上也裝飾著珍珠和紅寶石,還有一顆用金線纏繞的大鑽石。他騎的白色戰馬是那不勒斯國王送的禮物,馬身上也披著鑲滿珍珠的紅白相間天鵝絨;另一匹他準備在長槍對決時騎的戰馬是費拉拉的博爾索·德·埃斯特贈送給他的;而他穿的鎧甲則是米蘭公爵的賀禮。他的盾牌正中也鑲著一顆巨大的鑽石;頭盔頂上插著三根長長的藍色羽毛;旗幟上畫著一棵月桂樹,樹的一側已經枯萎,另一側則綠意盎然,旁邊也用珍珠繡著和絲巾上一樣的箴言。最後,包括著名的僱傭軍首領羅伯托·達·聖塞韋裡諾(Roberto da Sanseverino)在內的評委們將第一名授予了洛倫佐,頒給他一個鑲銀、頭頂上有戰神造型裝飾的頭盔。當然這多少是出於對賽事組織者繼承人的褒獎,而非真心承認他無人可及的英勇善戰。

4個月後,也就是1469年6月,這場精彩的錦標賽所致敬的克拉麗切·奧爾西尼來到了佛羅倫薩準備舉行結婚慶典。美第奇宮至少要辦5場盛大的宴席。過去幾周中,雞鴨魚肉、葡萄酒和蠟、蛋糕和果凍、蜜餞、杏仁甜麵包、糖衣杏仁就源源不斷地從托斯卡納的各個地方送往美第奇宮。宮外的敞廊和宮內的院子及花園裡也擺上了一排排的桌子。慶典於週日早上開始。新娘由朱利亞諾從羅馬護送來到佛羅倫薩,她要騎著那不勒斯國王贈送給新郎的白馬從聖皮耶羅鎮(Borgo San Piero)的亞歷山德裡宮(Palazzo Alessandri)出發前往美第奇宮。[3]新娘穿著白色和金色相間的刺繡禮服騎在馬上,後面跟隨著長長的伴娘和僕人隊伍。在佛羅倫薩,有喜事的家庭都要在門口掛上橄欖枝,新娘伴著院子裡樂隊吹奏的喜慶音樂通過拱道時,橄欖枝會被降至她頭頂的高度。依照佛羅倫薩的傳統,參加婚禮的賓客要按照年齡和性別分配座位。從敞廊上可以看到花園的是克拉麗切所在的桌子,這裡坐的都是年輕的已婚女士;洛倫佐的桌子在大廳裡,同桌的都是年輕的男士;敞廊上方的陽台上則是由盧克雷齊婭主持的、為年長女士們準備的宴席;而皮耶羅的同輩和長輩則在院子裡另坐一桌。院子裡還有一些巨大的銅質冷櫃,裡面裝滿了托斯卡納葡萄酒。每上一道菜之前,都要先吹號示意,儘管「飯菜和酒水都是簡單樸素的適合婚禮的種類」,但是宴席過後有統計稱,到宴席結束,賓客們總共吃掉了5000多磅蜜餞,喝掉了超過300桶葡萄酒——主要是棠比內洛(trebbiano)和維奈西卡(vernaccia)。宴席結束後,賓客們還可以欣賞音樂和舞蹈,整個舞台都裝飾著掛毯,四周還圍著繡了美第奇家族和奧爾西尼家族紋飾的簾子。

宴會、歌舞、展覽和戲劇表演整整持續了三天。到星期二早上,新娘前往聖洛倫佐的大殿聽彌撒,手裡還拿著「一本《聖母書》,這本書精美無比,每個字都是用金子在深藍色紙張上寫成,封面則用水晶和燙銀裝飾」。

洛倫佐在一首詩中這樣寫道:

年輕多麼美好;

可惜她短暫易逝;

讓我們抓住這大好時光,及時行樂;

因為明天充滿了未知。

洛倫佐的同齡人們都迫不及待地採納了他的建議。他們白天參加舞會,晚上去焰火派對。洛倫佐有時在拂曉時分就起床,騎著馬,挎上弓,到森林裡去打獵;天黑之後,他又會和朋友們一起伴著月光在街上漫步,對著宮殿窗口的姑娘吟唱詩歌和小夜曲。還有一次,在一個寒冷冬夜〔洛倫佐這次並沒有在場,他當時去比薩訪問了,是他的朋友菲利波·科爾西尼(Filippo Corsini)後來給他講述的〕,洛倫佐的一大堆朋友們冒著雪聚到了瑪麗埃塔(Marietta)的宮殿外面,她是洛倫佐·迪·帕拉·斯特羅齊(Lorenzo di Palla Strozzi)的女兒,也是一個可愛、任性、父母雙亡的姑娘。這一夥兒人在窗下舉著明亮的火炬,吹著喇叭和笛子,又唱又叫,甚至還往她的窗戶上扔雪球。瑪麗埃塔打開窗子看;

結果一個小伙子的雪球砸到了瑪麗埃塔雪一樣白皙的臉上,圍觀者樂不可支……不過人們眼中的大美女瑪麗埃塔對這樣的情景已經見怪不怪,她優雅而巧妙地給自己解了圍,不失一點顏面。

洛倫佐繼承家族之初就成就顯赫,那時佛羅倫薩舉辦了一系列娛樂活動:露天表演、錦標賽、化裝舞會、展覽和遊行、音樂節、狂歡節,以及各種舞會和娛樂遊戲。事實上,佛羅倫薩世代都因豐富的節慶活動而聞名歐洲,再沒有哪個城市能擁有比這裡更多更精彩的公眾娛樂活動了。受惠於行會規章,這裡的人每年的工作日不多於275天,所以他們有充足的時間來享受生活。在老市場舉辦嘉年華會、賽馬節、足球賽和舞會;在聖十字廣場模擬戰鬥;在阿諾河的各個橋下進行水上表演。有時候市政廳廣場也會作為馬戲團的表演場,甚至變成狩獵場。人們用長矛激怒到處亂跑的野豬;還把獅子從廣場後面的籠子裡放出來,想盡辦法激起獅子的野性,儘管總是不太成功,但足以刺激它們去攻擊獵狗。這種不顧後果的冒失行為不止一次地帶來失控的局面,曾經一頭狂暴的水牛奪去了三個人的性命。那之後,人們又把一匹母馬和一群公馬放到一起,有市民認為這個場景「是適合姑娘們的精彩娛樂」,然而另一位更受人尊重的日誌作者則認為這個場景「令思想正派、行為得體的人感到不快」。

每年5月1日的五朔節(Calendimaggio)是最受歡迎的佛羅倫薩節日之一。每逢這一天,佛羅倫薩的年輕男子們都要起個大早,把由緞帶和糖衣果仁裝飾的開花灌木擺到他們心儀的姑娘家門口;而姑娘們則會穿上漂亮的長裙在聖三一教堂廣場伴著魯特琴的音樂翩翩起舞。除此之外,還有施洗者聖約翰日,紀念這座城市的守護神。每到這一天,所有商舖都會掛起綵帶和橫幅,還會舉行無騎手的賽馬比賽:參賽馬匹在身體兩側馱著帶穗子裝飾的鐵球,沿葡萄園街(Via della Vigna)的普拉托門(Porta al Prato),經老市場和科爾索街(the Corso),一路跑到克羅切門(Porta alla Croce)。大規模的遊行隊伍中有教士和唱詩班歌手,有裝扮成天使和聖人的市民,還有裝飾華麗的巨大戰車穿行於街道,車上載著大教堂的聖物,包括神聖王冠上的一根荊棘、聖十字架上的一個釘子以及聖約翰的一根手指。主教堂廣場上會支起巨大的有銀色星星圖案的藍色頂棚,頂棚下面擺滿了虔誠信徒們送來的彩繪蠟制供奉品,這些都要被送到洗禮堂去。在市政廳廣場上,載有鍍金城堡模型的馬車要依次通過彩旗飄舞的市政廳陽台,每個精緻的鍍金城堡代表一個附屬於佛羅倫薩的市鎮。

四旬齋節(Lenten festivals)的慶祝儀式自然要嚴肅得多。在受難周的星期三,大教堂會舉行黑暗晨禱。整個教堂不亮一盞燈,只在聖壇上點著一根蠟燭;黑暗之中,神職人員和集會教眾儀式性地用柳樹杖敲擊地面。到了星期四,也就是濯足節,大主教會為窮人施洗足禮。星期五是耶穌受難日,在下午三點整,所有教堂和修道院的執事都要到街上去,用木質的響板召喚人們,無論身處何地,此刻都要停下手中事,跪下來虔心祈禱。隨後還會重演基督的葬禮,整條街上都要掛起黑布以示哀悼。修道士組成的長隊沿街行進,他們拿著譴責的標語、荊棘編成的王冠、長矛和海綿,以及《耶穌受難記》中提到的所有物品,從錘子、釘子到紫色長袍和骰子,應有盡有。他們後面是象徵死去的基督的形象,還要為他支起黑色和金色相間的頂棚;再後面是一身黑衣的聖母瑪麗亞,手裡拿著一條白色的手帕。星期六是復活節前夕,所有的燈都會被重新點亮。大教堂裡聖壇上的黑布也都換成了金色。大主教要唱起《榮歸主頌》(Gloria in Excelsis);大教堂放飛的鴿子會一直飛過主教堂廣場的屋頂,鐘樓裡的鍾也會敲響令人振奮的鐘聲,響徹整個佛羅倫薩。

洛倫佐和朱利亞諾很享受這些節日,他們幫助設計舞台、佈景和獵捕陷阱,還有雕塑和鎧甲、表演者的戲服,以及精美的馬具和用來掩蓋動物氣味的香薰。他們還樂於創作戲劇和露天表演,劇情裡充滿了當時人們最熱衷的典故;他們也喜歡和學者、詩人一起討論演講、歌曲以及帶著隱喻的假面劇本中誇張的台詞。

任何來佛羅倫薩的尊貴客人都會受到盛情款待。因此,1473年6月22日,一支護送那不勒斯國王的女兒埃萊奧諾拉(Eleonora)去與費拉拉的公爵埃爾克萊(Duke Ercole)完婚的龐大貴族隊伍向北行至佛羅倫薩時,佛羅倫薩人就不失時機地按照風俗熱情地迎接了他們。公主穿著黑色和金色相間、「鑲著數不清的珍珠和寶石」的禮服,騎馬經羅馬娜門(Porta Romana),穿過維奇奧橋到市政廳,沿途都有市民向她歡呼鼓掌。她在市政廳接受了執政官們的致敬之後,繼續前往美第奇宮同洛倫佐、朱利亞諾和其他無數客人共進晚餐。第二天還舉辦了假面舞會及焰火表演。6月24日,在普拉托延伸到阿諾河河岸的草地上還舉行了一個花園派對(fete champetre),客人們可以吃著草莓,沿著河岸在綠草地上散步,也可以像充滿活力的佛羅倫薩人一樣在陽光下盡情舞蹈,隨意跳躍嬉戲。

這些節日盛大而激動人心,但也算不上多與眾不同。不過所有人都承認,1475年佛羅倫薩舉辦的錦標賽堪稱絕無僅有的一次盛事,其規模甚至超過了1469年的賽馬節(giostra)。這次錦標賽是以朱利亞諾的名義舉辦的,他當時22歲,一頭烏髮,高大健壯,廣受愛慕。朱利亞諾的賽馬節也在聖十字廣場舉辦,美麗的盧克雷齊婭·多納蒂也如1469年一樣又一次被奉為「錦標賽女王」,而另一位更加美麗的西莫內塔·卡塔內奧(Simonetta Cattaneo)則坐在了「美貌女王」的寶座上,她是馬爾科·韋斯普奇(Marco Vespucci)的妻子,據說朱利亞諾深深地愛著這位因肺病而不久於人世的年輕女士。朱利亞諾來到她的面前,身上戴著她的信物。他穿著一套量身訂製的禮服,據說這套衣服花費了至少八千弗羅林幣。朱利亞諾的旗幟是由波提切利設計的,描繪的是智慧和戰爭女神帕拉斯(Pallas)穿著金色的長袍,手持長矛和盾牌,低頭俯視著站在橄欖樹旁邊的丘比特,後者腳下還有弓和折斷的箭。如他的兄長一樣,朱利亞諾也獲得了第一名,他戴著頭盔接受了頒獎,這個頭盔是韋羅基奧為預料之中的勝利而特意設計的。

這次著名的錦標賽還是安傑洛·安布羅吉尼(Angelo Ambrogini)早期文學作品的靈感來源。安傑洛·安布羅吉尼也被人們稱作波利齊亞諾(Poliziano),這是他的出生地的名字。他的父親是一位優秀的托斯卡納律師,也是美第奇家族的支持者,後來被設計暗殺皮耶羅的陰謀者們殺害。父親去世後不久,波利齊亞諾就被帶到了佛羅倫薩,由美第奇家族承擔他的教育費用:他曾先後跟隨克裡斯托法羅·蘭迪諾學習拉丁文,跟隨阿爾吉羅波洛斯和安德尼可士·卡裡斯托斯(Andronicos Kallistos)學習希臘語,跟隨馬爾西利奧·菲奇諾學習哲學。美第奇家族讓他想在這裡住多久就住多久,後來還贈送了一套鄉村別墅給他。他在18歲的時候就已經擁有了令人震驚的學識和與他年齡不符的文學素養。他創作的《朱利亞諾·美第奇賽馬節的房間》( Stanze della Giostra di Giuliano de』Medici)樹立了他繼薄伽丘之後最傑出的意大利詩人的地位。

波利齊亞諾對朱利亞諾和洛倫佐的致敬可不是任何一個慷慨的資助者都理應享有的隱喻奉承而已,因為洛倫佐的確是「為托斯卡納春天歡暢的鳥兒們提供棲息之地的月桂樹枝」。洛倫佐經常邀請藝術家、作家和學者到他在菲耶索萊、卡法焦洛和卡雷吉的鄉村別墅中一起暢談、朗讀、欣賞音樂或探討古典文本與哲學謎題。有時他們也會在卡馬爾多利修道院(Abbey of Camaldoli)[4]見面,1468年時,洛倫佐和朱利亞諾曾經連續四天和柏拉圖研究院的多位成員討論人類最高的使命、至善(summum bonum)的本質,以及《埃涅阿斯紀》(Aeneid)中的哲學理念等,這些人包括馬爾西利奧·菲奇諾、克裡斯托法羅·蘭迪諾、萊昂·巴蒂斯塔·阿爾貝蒂,以及三位學術修養頗高的商人:阿拉曼諾·裡努奇尼(Alamanno Rinuccini)、多納托·阿恰尤奧利(Donato Acciaiuoli)和皮耶羅·阿恰尤奧利(Piero Acciaiuoli)。

洛倫佐在回憶錄中寫道:「我父親去世的第二天,城市裡一些位高權重的大人物都來到我家悼念他,並且鼓勵我像父親和祖父一樣挑起治理國家的重擔。」來訪人員中領頭的托馬索·索代裡尼和陰謀策劃推翻皮耶羅的尼科洛·索代裡尼是親兄弟,但他一直都反對家人的陰謀。此外,因為他娶了托爾納博尼家的女兒,所以洛倫佐也算是他的外甥。和他一同前來的還有幾名皮蒂家族的成員。他們在弔唁的前一天參加了一個在聖安東尼奧修道院(Sant』Antonio)舉行的有七百多名現任政府支持者出席的集會。在這次集會上,皮蒂家族成員為盧卡·皮蒂在那次陰謀中的行為做出了補償,他們堅定地支持索代裡尼請求洛倫佐繼任的提議。洛倫佐謙遜地聽取了來訪人員的陳述,但是「他們的提議有違我年輕人的天性,」他反駁說,

尤其是考慮到即將面臨的巨大的重擔和危險,我十分不情願地同意了。我這麼做是為了保護我們的朋友和財產;因為在佛羅倫薩,不在政府任職的富人往往會遇到磨難。

洛倫佐的不情願是可以理解的。此時他還不滿21歲,剛結婚不到6個月,當然想將更多的時間用在那些他投入極大熱情的享樂上,可是新責任卻不允許他這樣做。洛倫佐是一個謹慎而有野心的年輕人,他深知拒絕公共職責不僅是自私的而且是不明智的。即使沒有母親的建議,他也不會置家族的責任於不顧,更何況他那有責任心、理智且有才華的母親深刻地影響著他。雖然謙稱自己還沒有父親那樣的權威,但是他已經寫信給米蘭公爵要求斯福爾扎家族將從祖父科西莫時期開始的對美第奇家族的支持延續下去。

公爵弗朗切斯科·斯福爾扎的繼承者加萊亞佐·瑪麗亞·斯福爾扎(Galeazzo Maria Sforza)此時在米蘭已經地位穩固。他是一位有才能的統治者,但是他令人髮指的邪惡和殘忍行徑也招來了越來越多的惡名。他的敵人聲稱他強姦過無數米蘭貴族的妻子和女兒;他發明酷刑來懲罰冒犯了他的人並借此滿足自己的虐待欲;他親自監督犯人受刑,甚至親手砍斷他們的四肢;將死之人痛苦的呻吟和殘破的屍體都能讓他感到愉悅。支持與米蘭結盟的一方駁斥說這些故事都是子虛烏有的惡意中傷,但他們不得不承認這位公爵是個極度奢侈與虛榮的人。1471年他訪問佛羅倫薩時,帶來了數量驚人的顧問、隨從、僕人和士兵,其中包括500名步兵、100名騎士和50名穿著銀色制服的馬伕,每個馬伕牽著一匹配了金色錦緞馬鞍、金質馬鐙和絲繡韁繩的戰馬。公爵還帶了他的號手和鼓手,以及獵人、養鷹人和獵犬。他的妻子、女兒及侍女進城時足足坐滿了12頂用金色錦緞覆蓋的轎子。

佛羅倫薩人承認排場盛大,但是沒有過分地崇拜。只要願意,他們完全能創造出比這更壯觀的場面。連米蘭公爵也不得不承認,儘管美第奇家族的生活方式簡樸得多,儘管洛倫佐穿的都是低調、深顏色的衣服,但是米蘭的財富和美第奇宮四牆之內聚集的財富相比根本不值一提。雖然自以為是、殘暴成性,加萊亞佐·瑪麗亞·斯福爾扎卻是一個有學問、有品位的鑒賞家,他認為洛倫佐的藝術和學術聲望名副其實,而且這位年輕的主人為資助藝術和文化所做的貢獻也令他肅然起敬。

然而對於其他一些人來說,他們想要的則是分享屬於美第奇家族的尊重和權勢。皮耶羅剛去世,一個摧毀美第奇家族影響力的新陰謀就開始籌劃了。1466年因推翻皮耶羅的陰謀失敗而被流放的那批人,想要利用美第奇家族新領袖的年輕和缺乏經驗捲土重來。他們在迪奧蒂薩爾維·內羅尼的領導下集結軍隊,佔領了普拉托。不過這是他們能取得的最大戰果了。洛倫佐和堅定支持他的執政團像當年皮耶羅面對威脅時一樣果斷出擊,立即派出一支僱傭兵隊伍奪回了普拉托,密謀者們本來指望的來自佛羅倫薩內部同謀者和費拉拉的增援也隨之失去了。陰謀最終未能得逞,美第奇家族的統治再一次獲得鞏固。

此時,洛倫佐的個人地位其實還沒有獲得公開的認可。舉個例子來說,第二年教皇保羅二世(Paul Ⅱ)去世時,執政團派遣了一個代表團到羅馬向繼任者西克斯圖斯四世(Sixtus Ⅳ)表示祝賀,洛倫佐也是這個代表團中的一員,但是他並沒有享受到任何優待或比其他使節更高的地位:畢竟,佛羅倫薩在名義上依然是共和國;而佛羅倫薩的市民們也更希望維持現狀。儘管如此,洛倫佐還是憑借出身而受到了一定的特殊對待。年輕的他本不能進入百人團,不過百人團的成員們通過了一項特殊法案許可他加入。他同時也被許可加入最高司法委員會,並且像經驗豐富的政治家一樣處理關乎國家的重要事務,他給各國使節和王儲們寫了不計其數的信函,還在各種委員會的議事進程中充當領導角色。

1472年,沃爾泰拉地區出現了動亂,在應對動亂過程中,洛倫佐的個人影響力得到了淋漓盡致的體現。沃爾泰拉一直是托斯卡納地區最不穩定的市縣之一,因為儘管有自治政府,每年卻還要向佛羅倫薩繳納貢金。這次動亂的起因是沃爾泰拉附近一處礬礦的開採合同問題。依據合同,開採權由一個財團獲得,這個財團包括三個佛羅倫薩人、三個錫耶納人和兩個沃爾泰拉人。但是沃爾泰拉地區的居民普遍認為這個財團是通過欺詐的手段獲得了利益豐厚的合同,所以他們選舉出地方法官來控制礬礦並且趕走了正在作業的工人。洛倫佐本來不是這個財團的成員,也不負責財團的事務,但是沃爾泰拉的工會要求他對爭議進行仲裁。洛倫佐支持財團的意見並判定應當馬上將礬礦的控制權交還給財團。受到這一判定的鼓勵,財團中的兩個沃爾泰拉人因吉拉米(Inghirami)和裡科巴爾迪(Riccobaldi)立即帶領一支武裝護送隊伍回到礬礦,以合法擁有者代表的地位自居並宣示所有權。這樣的行為招致了武力衝突,場面十分血腥,多人喪生,因吉拉米的屍體被從窗口扔到了下面的廣場上,佛羅倫薩派駐沃爾泰拉的地方長官(Capitano)慶幸自己沒有和他一起被扔出去。

此時的洛倫佐認定必須武力鎮壓暴動。不過他的命令沒有立即得到遵從。雖然他宣稱支持者被無情殺害,而且沃爾泰拉暴亂者們與被驅逐出佛羅倫薩的流亡者們相互勾結準備攻擊美第奇家族,但是大部分執政官認為以武力解決衝突反而會激化矛盾,而且也是沒有必要的。沃爾泰拉的主教也持相同觀點。不過,洛倫佐此時已經聽不進任何勸告。沃爾泰拉人向來愛鬧事,這次必須讓他們受點教訓;如果他們沒有受到懲罰,其他托斯卡納市縣也許就會效仿他們的做法。最終,洛倫佐的意見還是被採納了。一支由烏爾比諾伯爵(Count of Urbino)費代裡戈·達·蒙泰費爾特羅領導、由佛羅倫薩出錢的僱傭軍隊伍被派往沃爾泰拉。沃爾泰拉的市民瘋狂地想要尋找同盟,他們甚至向那不勒斯國王提出,如果他派兵協助抵禦佛羅倫薩的攻擊,沃爾泰拉就將歸順於他。可是除了錫耶納和皮翁比諾(Piombino)提供了一點點幫助之外,沒有什麼人願意來拯救沃爾泰拉。經過了一個月的圍城戰,沃爾泰拉最終還是投降了。洛倫佐寫信說這一事件的順利解決令他感到欣慰,可惜這封信寫得太早了。

這封信抵達沃爾泰拉時,整座城市已經被搶掠一空。誰也不知道投降條約為何會被公然踐踏。有人說實際上沃爾泰拉人自己僱用的僱傭兵為烏爾比諾伯爵的軍隊打開了城門,為的是一起洗劫沃爾泰拉。不管伯爵的隊伍怎樣進城,反正他們很快便展開了掠奪,這些人闖進民宅和店舖,殺人強姦,無惡不作。有人甚至說伯爵本人不但沒有阻止這些行為,還偷走了一本稀有的多語種《聖經》;也有人說伯爵雖然處罰並吊死了幾名作惡的士兵,但完全沒有起到警示作用。總之,暴亂持續了數小時,成百上千人或死或傷,每條街道上都是搶掠和破壞的痕跡。現場的慘狀又因為隨後大雨引發的塌方而更加令人心驚膽戰。

得知這一切後,洛倫佐馬上趕到了沃爾泰拉。他盡己所能地向沃爾泰拉人民表達了佛羅倫薩市民對暴行的無比遺憾。他顯然是真誠的;但是人們無法忽視正是他鼓吹暴力鎮壓,正是他僱用了烏爾比諾伯爵,正是他把礬礦的所有權判給了最初的特許經營者(concessionarires),正是他強行收回了沃爾泰拉人的自治權。在沃爾泰拉,這些事情至今依然被人們銘記在心。


[1] 裡多爾菲家族不久之後在馬焦街(現在的馬焦雷街)和馬澤塔街(Via Mazzetta)的交叉路口修建了宮殿。現在宮殿被稱為圭迪故居(Casa Guidi)。1861年伊麗莎白·巴雷特·勃朗寧(Elizabeth Barrett Browning)就是在這裡去世的。

[2] 十四世紀的薩爾維亞蒂宮建在德拉維尼亞韋基亞街(Via della Vigna Vecchia)和帕爾米耶雷街(Via Palmiere)的交叉口。

[3] 聖皮耶羅鎮就是現在的阿爾比奇鎮。

[4] 卡馬爾多利修道院,即卡馬爾多利的仁愛修會是在十一世紀初由聖羅穆阿爾多(St Romualdo)創建的。它的名字來源於馬爾多利園(Campus Maldoli),是一片面積達3000英畝的森林。一個叫馬爾多盧斯(Maldolus)的阿雷佐富商向修會提供了這片地產。藥房是十六世紀建造的,其他房屋大多是十七、十八世紀建造的。

《美第奇家族的興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