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驅逐令

「有人已經在地獄為自己準備了位置」

國王查理八世在1494年11月17日這一天經聖弗雷利阿諾門(Porta San Freliano)進入佛羅倫薩。他穿著鍍金的鎧甲和金線縫製的斗篷,頭戴王冠,像個得勝的英雄一樣。按照當時軍隊統領進入被攻佔城市的方式,他手中還握著長矛,橫在身側。4名騎士為他舉著豪華的頂棚,他的左右各有一位將軍,身後則跟隨著100多名衣著華麗的皇家保鏢;再後面是200多名步行的騎士;騎士後面則是拿著鋼戟的瑞士護衛和穿著用繁複羽毛裝飾的鎧甲的官員們。另有5000名加斯科涅步兵和5000名瑞士步兵步行前進,他們後面是3000名穿著刻花鎧甲和刺繡斗篷,舉著用金線刺繡的天鵝絨旗幟的騎兵。騎兵後面還有4000名布列塔尼弓箭手和2000名石弩手。最後是各種武器和大炮,由駿馬而不是牛或騾子拉著前進,這可是佛羅倫薩人從來沒見過的景象。

胸甲騎兵的形象有些兇惡嚇人,他們胯下戰馬的耳朵和尾巴都被剪得很短,看著像怪物一樣。後面的弓箭手都來自蘇格蘭或其他北歐國家,個子高得出奇,與其說是人,不如說他們更像未開化的野獸。

太陽下山時查理國王抵達了主教堂廣場,從他巨大的黑色戰馬上跳了下來。夾道歡迎的人一直在歡呼致敬,因為他們被薩沃納羅拉說服了,認為法國國王是來解放他們的;然而當人們驚訝地注意到他矮小的身材和笨拙的動作時,歡呼聲漸漸小了。不過據觀察者說,這只是一個短暫的插曲,很快就恢復了先前的歡呼聲勢。之前一些佛羅倫薩市民的房子被用粉筆做了標記,作為法國軍需官們指定的接待士兵的住處。當國王的士兵們忙著在這些焦慮的市民家中安頓下來的時候,查理則去做了彌撒,然後騎馬直奔美第奇宮,沿途「法國萬歲」(Viva Francia)的喊聲不絕於耳。

事實證明,不情願的接待者們對這些北方士兵的疑慮是沒有必要的。在一萬二千名法國士兵駐紮佛羅倫薩的11天裡,只發生過幾次騷亂,不超過10個人喪生。總體來說,這段時間平靜得出奇;直到法國軍隊準備離開但不肯承擔這段時間的吃住開銷時,才引發了廣泛的不滿情緒。

同樣也是因為錢的問題,查理國王和執政團之間發生了一次激烈的爭吵。本來查理要求執政團許可他繼續使用其軍隊已佔領的堡壘,同意他暫時佔領比薩直到「事業」獲得成功,同意向他支付十五萬達科特的賠款以補償這次遠征的開銷。但是查理在11月25日與佛羅倫薩的代表會面時,宣令官當場宣讀的合約條款中賠款數額變為十二萬達科特。查理憤怒起身打斷了宣令官,並威脅說賠款必須維持原定的十五萬達科特,否則他就要讓軍號手吹號集結軍隊,把整個城市洗劫一空。查理的叫囂讓皮耶羅·迪·吉諾·卡波尼(Piero di Gino Capponi)怒不可遏。曾經作為佛羅倫薩駐法國大使的皮耶羅在查理幼兒時就認識他了,如今卻被這個不招人喜歡的年輕人如此威脅。皮耶羅一怒之下搶過宣令官手裡的條約,撕了個粉碎。按照圭恰迪尼的形容,皮耶羅用「因憤怒而顫抖的聲音」毫不畏懼地朝著查理大喊:「如果你吹號,我們就敲鐘!」這句話後來成為佛羅倫薩的一句諺語。

考慮到為了這點兒錢財而冒險攻城不太值得,查理國王決定讓步,於是不疼不癢地開個玩笑說:「卡波尼呀卡波尼,你可真是個鐵公雞。」說完就簽了條約,離開佛羅倫薩前往羅馬去了。

查理離開兩天後,市政廳廣場上召開了一次市民議會,多數票通過建立一個最高司法委員會。之後人們又任命了20名選舉官取代各個美第奇委員會,並負責選舉今後的執政團成員。不論憲法上有什麼變動,薩沃納羅拉的支持者們迫切想讓大眾知曉,佛羅倫薩的統治權現在屬於聖馬可修道院的院長,一個教會控制的神權政府即將建立,這個國家實質上將要依照經文來管理。

薩沃納羅拉本人對此直言不諱,在12月21日的布道中他宣稱:

上帝已經把我的船推進了大海,海風吹著我向前。上帝不允許我退縮。昨天晚上我與上帝交談時說:「主啊,請您憐憫我吧,讓我回到我的避風港去。」但是主回答說:「這不可能。你難道看不出風是朝著另一個方向吹嗎?」「我可以布道,但是為什麼讓我參與佛羅倫薩的政務呢?」「如果你要讓佛羅倫薩成為一座聖城,你就必須把她建立在堅實的基石之上,並且為她組建一個看重美德的政府。」

薩沃納羅拉為遵循主的意願而義無反顧。在布道中,他以不可抗拒的力量指出了前路的方向,而信眾們也堅定地追隨著他。薩沃納羅拉手中握著十字架,敦促人們將所有鼓吹美第奇家族復興的人趕盡殺絕。上帝命他改革這個城市和教會,上帝的意願一定會實現。齋戒必須延續下去;無論是金質的裝飾物和閃閃發亮的手抄本,還是銀製的聖盃和燭台,還有珠寶裝飾的十字架都必須從修道院中搬走。「受神祐護」的孩子們必須剪短頭髮,在街上唱著聖歌遊行,為窮人收集救濟品,並且搜查違禁的胭脂盒和鏡子,還有淫穢的畫作和邪惡的圖書;因為此類「虛榮之心」就是魔鬼誘人向惡的請帖。這些孩子一定要讓成人體會到恥辱,這樣他們才能拋棄賭桌,走進懺悔室;孩子們還要向當局報告所有違法行為、所有不適當或招搖賣弄的穿著以及那些扔石頭的壞孩子。

將來的節慶必須是讚頌上帝榮耀的宗教盛典,所有「虛榮」都要以上帝的名義投入獻祭的篝火。事實上也是如此:在一次被人們深深銘記的慶典中,穿著白袍的孩子們在街上遊行,手裡舉著橄欖樹枝和紅色的十字架,唱著聖歌翩翩起舞,在奇諾齊(Cinozzi)看來「彷彿是天使降臨人間與人類的孩子一起慶祝」。多納泰羅製作的一座少年耶穌手舉荊棘王冠的雕塑被從一座教堂抬到另一座教堂。後來在市政廳對面還搭起了巨大的金字塔形腳手架,底部堆著各種過分華麗的服裝、鏡子、天鵝絨軟帽、假髮、面具、扇子、項鏈、手鐲和各種小飾品。在這些東西上面是一摞摞可能誘發淫穢思想的褻瀆神靈的圖書和畫作;還有棋盤和骰子盒,一副副的紙牌和魔術指南;名媛的半身像和畫像;連洛倫佐·迪·克雷迪(Lorenzo di Credi)、波提切利和教士巴爾托羅梅奧(Fra Bartolommeo)這些被改造了的藝術家也把自己以前創作的充滿肉慾的畫作送來銷毀。而在這堆東西的最頂端,是一個威尼斯商人花20000斯庫多銀幣(scudi)訂製的雕塑作品,現在它們全都要被扔進火中。堆積如山的物品周圍有侍衛把守,執政團從他們宮殿的陽台上看著這些東西被點燃,在合唱團的誦經聲、小號聲和鈴聲中熊熊燃燒。

當然也有人反對這種表示虔誠的方式,他們譴責薩沃納羅拉忠誠的支持者是「跟屁蟲」(masticapaternostri)或「偽君子」(piagnoni)。每當薩沃納羅拉布道時,反對者們會用敲鼓等方式製造「各種噪音」來壓過薩沃納羅拉說話的聲音,他們還慫恿淘氣的小孩子們向薩沃納羅拉的追隨者扔石頭。不過,更多的人還是把薩沃納羅拉視為偉大的改革家;他們認同他關於重建一個質樸純潔的世界的夢想,相信人們都會信仰基督,他們也認可奇諾齊關於那時的佛羅倫薩將是個「榮耀之地」的說法;他們像盧卡·蘭杜奇一樣為自己的孩子能加入那些「受神祐護的孩子的隊伍並受到所有改邪歸正之人的尊敬」而無比驕傲;他們也像航海家的叔叔喬焦·韋斯普奇(Giorgio Vespucci)和斯特羅齊兄弟一樣渴望有一天佛羅倫薩將成為「新的耶路撒冷」。

查理八世一路向南的過程中沒有受到任何阻撓。羅馬未做抵抗就淪陷了;而費蘭特的兒子,國王阿方索二世,受到各種噩夢和預言的驚嚇,被因自己的無情和殘暴而受到殘害的鬼魂追索,甚至聽到腳下的石頭都在呼喊著:「法國!法國!」他於是選擇退位並逃進了西西里島上的一家修道院。法國軍隊跨過了那不勒斯的邊境,屠殺了聖喬瓦尼山(Monte di San Giovanni)的居民並且放火燒了整個鎮子,以此警告反對者。整個王國都籠罩在巨大的恐懼中,如圭恰迪尼所說,法國人作戰的方式是「意大利人幾個世紀來都不曾見識過的」。那不勒斯人也選擇將查理視為幫助他們脫離阿拉貢家族統治的救星,於是向佛羅倫薩人一樣熱烈歡迎他的到來。事實上,那不勒斯人的盛情款待和這座城市的美好令查理如此陶醉,以至於將繼續進軍耶路撒冷的打算完全拋到了腦後。法國國王在自己的新領地樂不思蜀,終日玩樂享受,和無數佳人廝混,甚至還把她們的畫像收集起來裝訂成冊。不過當法國國王在那不勒斯的艷陽下玩物喪志時,北方的敵人們則忙著籌劃推翻他的大計。

查理的所有敵人中,最積極的莫過於新教皇羅代裡戈·博爾賈(Roderigo Borgia),即亞歷山大六世(Alexander Ⅵ)。他是個禿頂的大胖子,其貌不揚,喜歡奢華炫耀,對女人有巨大的吸引力。這當然不僅僅是因為他的富有和權勢,更因為他有一種令人無法抗拒的魅力和充沛的精力,甚至在他的放蕩和揮霍中都帶著一種孩子氣的熱切,這為他贏得了無數情婦的鍾愛。和眾多前任一樣,博爾賈也決心利用職務之便為自己的六個兒子謀取福利。在所有兒子當中,邪惡而迷人的切薩雷·博爾賈(Cesare Borgia)最具才幹和野心。教皇意識到要想實現這些野心,就必須先讓整個意大利團結起來抵抗外國侵略者。於是他打算建立一個致力於將法國人趕出意大利的聯盟,並且自作主張地稱其為神聖聯盟。

洛多維科·斯福爾扎迫切地想要加入這個聯盟。現在他已經為自己唆使法國入侵意大利而產生不良後果感到悔恨,因為奧爾良公爵嫉妒查理八世佔領那不勒斯,進而也主張自己對米蘭公國的權力。和米蘭一樣,威尼斯也加入了教皇的神聖聯盟,此外還有君主馬克西米利安及阿拉貢和卡斯蒂利亞國王費迪南德(King of Aragon and Castile,Ferdinand)。儘管法國軍隊在那不勒斯的駐紮已經受到了威脅,他們卻沒有立即撤出這座城市。事實上,直到神聖聯盟成立7周之後,查理才在留下一支龐大的駐軍鎮守那不勒斯的前提下,帶領軍隊重新向北行進。

這真是一段漫長的行軍過程。5月過去了,6月也過去了,直到進入1495年7月,法國軍隊竟然還沒有翻過亞平寧山脈。因為滿載著各種財物,每兩個人就需要一頭騾子拉的貨車。與此同時,神聖聯盟已經組建起了一支強大的軍隊,由面相兇猛、雙眼突出的曼圖亞侯爵(Marquis of Mantua)弗朗切斯科·貢扎加(Francesco Gonzaga)帶領。兩支軍隊越來越靠近,戰事一觸即發。這次他們可不會像以前文藝復興風格的戰爭一樣,有什麼靈巧地避免對抗一說了。按照弗朗切斯科·圭恰迪尼的觀察,法國人的入侵徹底終結了以前的僱傭軍首領所鍾愛的那種拖延、迂迴的作戰方式。僱傭軍首領雅各布·皮奇尼諾(Jacopo Piccinino)就曾經承認,這樣拖延作戰時間的策略是為了獲取更多的報酬;為了保護自己人馬的安全,他們作戰時把「大部分時間都花在退回河邊或壕溝的安全地帶」;即便是不得不交戰之時,他們也是以俘獲而不是殺死敵人為目標。當然,把法國入侵以前的意大利戰爭描繪成一滴血都不流的大行軍也未免誇張了些。比如1440年的安吉亞里戰役中就有大約900人被殺,而不是如馬基雅維利所說的「只有一人喪命」。不過,幾千人交火的大戰鬥中,無一人戰死沙場,靠兩軍將領握手言和就結束戰爭的情況倒也並不稀奇。意大利軍人在需要的時候自會英勇迎戰;但是在更多情況下,將領會讓他們忙於掠奪財物而不是短兵相接,讓他們用長矛趕牛放羊而不是用石弩射擊敵人。那一時期的編年史中偶有提及穿著無袖上衣和顏色艷麗的緊身褲,隨著鼓樂聲行軍的步兵,偶爾喊喊支付他們酬勞的王公貴族的名號,與其說是去打仗,不如說是巡遊演出。與他們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查理八世的軍隊。他的士兵訓練有素、身經百戰,上陣就是為了殺敵。「他們面對敵人時像一堵無法攻破的牆。」最重要的是,如圭恰迪尼所說,

他們配備了意大利人見都沒見過的先進武器,能讓之前所有用於攻擊的武器都相形見絀……這種武器就是火炮,它用炮彈而不是石頭為彈藥,而且口徑和威力都是以往的武器不可比擬的。除此之外,這些大炮還都是放在馬車上而不是像意大利的傳統那樣用牛車來拉……它可以以驚人的速度被安置在城牆下並做好開火準備。而且,這種可怕的武器不僅可以用來攻城,還可以用於戰場之上。

1495年7月,法意兩軍終於在塔羅河(Taro)河岸上正面交鋒了。神聖聯盟的僱傭兵根本不是查理國王的炮手和騎兵的對手。交戰時間短暫,場面殘酷,比意大利十三世紀末以來的任何一場戰爭都更野蠻和血腥。意大利一方的傷亡非常慘重。當人數明顯佔優的法國軍隊繼續向北前進時,落在後面的數以百計的法國隨軍人員竟然還拿著尖刀和斧頭跑到戰場上砍殺已經受傷、痛苦尖叫的意大利士兵。不過後來意大利人還是收復了戰場,並且攔截了法國人的行李車,收繳了據說是屬於查理曼大帝的寶劍和鎧甲,還有珠寶、銀盤、皇室印璽、一個神聖的十字架、一根神聖的荊棘、一件聖母的背心、一段聖丹尼斯(St Denis)的肢體和一本女子裸體畫冊——是在「不同的時間和地點描繪的……各個城市裡面淫亂交媾的素描」。曼圖亞侯爵就此宣佈戰爭獲勝。到了8月底,查理和他那支雖然疲憊但仍不乏強大戰鬥力的軍隊已經翻過了阿爾卑斯山,安全地回到了法國。意大利人才震驚地發現,憑著他們的美德、才幹、財富、曾經的輝煌和經驗以及所有的軍事技能,竟然完全阻擋不了北方軍人的無情踐踏。

佛羅倫薩人並沒有加入這場慘痛的戰役。薩沃納羅拉對自己作為「上帝旨意執行者」的身份堅信不疑,不願與神聖聯盟有半點兒瓜葛。一個多明我會的無名小卒竟然能發揮這麼大的影響力,這令教皇感到驚訝;而他在布道中支持入侵者以及自稱是上帝選定的代言人的說法更讓教皇憤怒。於是教皇要求薩沃納羅拉到羅馬來向他做出解釋,而薩沃納羅拉卻回復說佛羅倫薩離不開他,他的健康情況不允許他遠行,最重要的是前往羅馬是違背上帝意願的。自此雙方之間通信的言辭越來越激烈,最後教皇直接禁止薩沃納羅拉繼續布道。起初薩沃納羅拉遵守了教皇的命令,改由他虔誠的門徒,多梅尼科·達·帕夏(Fra Domenico da Pescia)代他登上神壇傳教。但是到了1496年2月,薩沃納羅拉認為教皇的禁令已經失去效力,於是又開始每天在大教堂布道直到4月3日。

教皇用盡所有辦法強迫薩沃納羅拉服從他的命令。他先是下令將本來獲許可獨立的托斯卡納地區的多明我會重新收歸羅馬教廷統治,這樣他就有權將薩沃納羅拉派遣到一個遠離佛羅倫薩的修道院去,但是薩沃納羅拉拒絕承認教皇在這一問題上的管轄權。亞歷山大甚至承諾只要他肯放棄布道,就封薩沃納羅拉為樞機主教,但是薩沃納羅拉回復說,另一種紅帽子才更適合我,即「用鮮血染成的」。

最終,在1497年6月,教皇採取了最後一個辦法,就是將薩沃納羅拉逐出教會。薩沃納羅拉花了6個月的時間思考自己的處境,每天齋戒祈禱,直到上帝指引他做出最終的決定——他要違背教皇的命令。在聖誕節這一天,薩沃納羅拉公開在大教堂主持大彌撒。亞歷山大要求執政團要麼把「薩沃納羅拉這個邪惡之子」遣送到羅馬,要麼將他關押在佛羅倫薩。如果執政團不照辦,教皇將下令封鎖整個城市。

對此薩沃納羅拉回復教皇:

你根本沒有聽取我的陳述,我已經不能再把我的信仰寄托於教皇您,而是要把我自己完全地交付給我主,是他決定了弱小也可以挫敗強大。我建議教皇您也快為自己的救贖做準備吧。

至於執政團,薩沃納羅拉認為他們對教皇威脅的反應太溫和,給他們的警告也更加嚴厲。「告訴那些追求偉大和讚頌的人,他們的座位已經準備好了,不過是在地獄裡……告訴他們懲罰已經降臨,有人已經在地獄為自己準備了位置。」

不過,這次教皇算好了發出威脅的時機。薩沃納羅拉的支持者們在佛羅倫薩越來越失去根基,而最主要的原因甚至不是政府內部的人員變動。當年托斯卡納地區的收成很差;到處都是饑民,甚至有人餓死街頭,還暴發了瘟疫。薩沃納羅拉口中的英雄查理國王也沒有按他承諾的那樣把比薩還給佛羅倫薩,而是將控制權交給了當地的居民,比薩人藉機拿起了武器守護自己的獨立。隨後發生的戰爭也都是由報酬不高的僱傭兵打的,自然又是無限期地拖延了下去。因為這些災難的發生,反對薩沃納羅拉的聲浪越來越高,對他統治的批評也越來越直白。一群鬥志昂揚的年輕人還組建了一個被稱作「一百五十人政團」(Compagnacci)的組織,成員大多是富人家的孩子。為了示威,他們往大教堂的神壇上抹油,在神壇四周懸掛腐壞的驢皮,還在薩沃納羅拉布道時把一個笨重的櫃子砸到大教堂中殿的石頭地板上,把正在聽布道的會眾嚇得四散奔逃。

那也是薩沃納羅拉最後幾次布道之一了。佛羅倫薩考慮到教皇的警告,決定禁止薩沃納羅拉繼續傳教。薩沃納羅拉同意先停止傳教,條件是給他機會證明自己的清白。他打算把3月18日這一天的布道用來為自己正名,在布道中他堅持說自己有權反抗不合法的當權者,還提及自己的預言都已經實現,並譴責教會是一個邪惡的機構,因為他們助長了通姦和惡習。他還說自己不是因為想要傳教而傳教,而是因為受到了深入骨髓的熊熊火焰的驅使:「我感到整個人都燃燒了起來,而上帝的精神就是這火焰。哦,心中的精神啊!你像風掀起海面的波濤一樣,你的經過也會帶來風暴。除了服從我別無他法。」

在這最後一次布道之後,方濟會教士們——一直挑戰聲稱與上帝存在特殊關係的多明我會——又一次提出讓薩沃納羅拉提供證據證明他受到了上帝的特殊偏愛。方濟會教士弗朗切斯科·達·普利亞(Fra Francesco da Puglia)堅稱薩沃納羅拉收到神聖的啟示是假的,因為他沒有任何證據。為了揭穿薩沃納羅拉的謊言,他願意與薩沃納羅拉一起從火焰中穿行,以證明這個多明我會教士根本沒有受到上帝的保護。薩沃納羅拉拒絕參加這種嚴酷的考驗,辯駁說自己的存在是為了更高貴的工作。不過他同意讓自己堅定的支持者多梅尼科·達·帕夏代替自己參加考驗。多梅尼科熱切地接受了挑戰,然而弗朗切斯科則拒絕與薩沃納羅拉之外的任何人一起挑戰,於是他也安排了另一個方濟會教士朱利亞諾·隆迪內利(Fra Giuliano Rondinelli)代為參加。

執政團的大多數成員為採用這種過時的野蠻方式而感到驚駭,甚至說祖先要是聽到他們竟然還在討論這種嚴酷考驗的可行性,也會感到羞恥;還有成員提出,看誰能從阿諾河河面走過而不沾濕衣角也是一個「同樣能證明真偽的奇跡」。然而,人們此時已經被烈火考驗的計劃挑起了興趣,如果取消很可能會讓民眾失望。最終的決定是,如果多明我會教士多梅尼科死了,那麼薩沃納羅拉要被驅逐出佛羅倫薩;如果方濟會教士隆迪內利喪身火海而多梅尼科沒有死,則弗朗切斯科·達普利亞要被逐出佛羅倫薩。考驗將於1498年4月7日星期六早上10點到下午2點在市政廳廣場上進行。屆時所有外鄉人必須離開佛羅倫薩,街上要設置路障,通往廣場的道路也要由帶武器的侍衛把守。

傭兵敞廊前面一條30碼長、10碼寬的走道被佈置出來。走道兩邊堆積著大量浸了油的木柴,中間留下大約3英尺寬的空間讓兩個教士通過。整個傭兵敞廊被劃分成兩個區域,供雙方的支持者預訂位置。

方濟會教士們率先進入了場地,並在那裡等待多明我會教士們的到來。領頭的多明我會教士舉了一個十字架,其他人排成兩隊跟隨在十字架後面,一路頌唱著應景的聖歌來到場地。隊伍最後面是多梅尼科,他旁邊是薩沃納羅拉。讓方濟會教士們憤怒的是,這個「被驅逐出教會之人的手中」還拿著聖餅。而當多梅尼科要舉著十字架走進火場時,眾人更是難掩驚愕之情。最終他被說服不舉十字架,但堅持不放下神聖的聖餅。眾人為這個問題爭論不休,直到一場暴雨傾盆而下,只好宣佈當天的考驗取消。

人們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第二天正好是棕枝主日(Palm Sunday),一夥憤怒的暴徒們攻擊了聚集在大教堂準備聽薩沃納羅拉的門徒之一布道的會眾。一百五十人政團的成員們手持木棒追打會眾,還向他們扔石頭,口中還念著各種詛咒。會眾們從大教堂裡倉皇逃散,紛紛躲進聖馬可修道院尋求庇護。雖然薩沃納羅拉宣揚應當靠祈禱來尋求主的保護,可是這裡的教士們卻背著他儲備了一些武器以防遭到圍攻。一些教士把修道院教堂的塔尖拆下,扔向下面廣場上的暴徒;另一些教士則把長矛擲向那些企圖點燃修道院外牆的人。在攻擊者們翻過修道院的圍牆進入唱詩班席位之前,就已經有一些暴徒和修士喪生了。薩沃納羅拉躲在藏書室中,但是很快就被執政團派來的侍衛們逮捕了。他被押著穿過大街,一路上都有民眾對他嘲笑譏諷。最後他被關進了市政廳鐘樓上的「小旅館」裡,也就是65年前科西莫·德·美第奇被關押的地方。

薩沃納羅拉受到了嚴刑拷打,在吊刑刑具(strappado)的可怕折磨下,承認了所有安在他頭上的罪名,可是一旦把他從刑具上放下來,他又會立即改口否認,然後拷問就會從頭再來。最後,薩沃納羅拉、多梅尼科以及另一個他最堅定的門徒西爾韋斯特羅(Fra Silvestro)一起被判定犯下了邪教異端和分裂教會罪並被處以死刑。市政廳廣場上搭起了一個腳手架,上面還纏著各種易燃物。薩沃納羅拉和兩個同伴被鏈子吊在上面燒死了。初夏的天空下,火焰熊熊燃燒,有人大聲喊道:「哦,先知啊,現在正是需要奇跡的時候!先知啊,救救你自己吧!」

「幾個小時之內,幾個受刑之人就被燃燒殆盡了,他們的胳膊和腿漸漸開始掉落到地上。」蘭杜奇在日記中這樣寫道:

受刑者身體的一部分還被鏈子吊著,於是人們不斷朝屍體扔石頭,想讓屍體掉進火裡,因為他們擔心會有人想要保存他們的遺骸。最後行刑人不得不砍斷吊桿才讓屍體都掉到地上,人們又往火堆裡加了很多柴草並不停攪動,直到屍體徹底化為灰燼。然後有人在執權杖者的陪同下用馬車把最後剩下的骨灰全部拉走並投進維奇奧橋附近的阿諾河中,這樣就沒有人能找到他們的遺骸了。

《美第奇家族的興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