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教皇萊昂內!

「既然上帝讓我成為教皇,那我們就好好享受吧!」

1512年9月1日,也就是索代裡尼離開佛羅倫薩的這一天,樞機主教喬瓦尼的弟弟朱利亞諾·德·美第奇進入了佛羅倫薩。他剃掉了流放期間蓄起的絡腮鬍,穿了一件不太起眼的長袍,也沒有帶任何侍從,一個人走在佛羅倫薩的街道上。工人們已經開始忙著撤下城市建築上替代美第奇紋飾的深紅色十字架,在拉爾加街圍觀者的歡呼聲中,泥瓦匠們正忙著修復美第奇家族宮殿上的家族紋飾。不過朱利亞諾並沒有回美第奇宮,而是去拜訪了安東弗朗切斯科·德利·阿爾比奇。他似乎非常想通過自己簡樸低調的行為舉止向別人證明他只想做一名佛羅倫薩的普通市民,對管理政府毫無興趣。

不過,這樣的態度和他哥哥的計劃恰恰相反。樞機主教歷盡艱辛、費盡周章,可不只是為了給美第奇找個家。他本人進入佛羅倫薩的時候,有1500名士兵隨行,而且擺足了與他職務相稱的排場,大張旗鼓地回到了原本的家族宮殿,他表現出來的氣勢足以說明他是以統治這座城市為目的而回到這裡的。

起初,他似乎滿足於讓共和國的政府機構在表面上維持原貌。不過盛大的入城儀式結束兩天後,有人在市政廳廣場上組織了一場示威,參與者們大喊著「小球!小球!小球!」,並要求召開市民議會。示威者的要求被採納,執政團召集了市民議會,所有權力被移交給由40人組成的最高司法委員會,而且幾乎所有當選的都是美第奇一派的成員。

毫無疑問,佛羅倫薩人現在有了一位新主人,但是樞機主教喬瓦尼似乎已經準備好向大家保證他不會嚴苛地統治,也不會徵收沉重的苛捐雜稅。他的個人標識——一個牛軛——的意思顯而易見,但標識下面卻刻著:「因為我的軛很鬆」(Jugum enim meum suave est)。事實上,從一開始,樞機主教就在小心地說服佛羅倫薩人,美第奇家族的回歸是要帶領他們重新過上洛倫佐統治時期的美好生活,而不是薩沃納羅拉執政時那種苦悶的日子。現在,娛樂活動和宗教節日都受到鼓勵;那些洛倫佐喜愛卻被薩沃納羅拉禁止的節日頌歌又重新響徹街頭巷尾。而留在城裡的樞機主教的弟弟、和藹可親的朱利亞諾·德美第奇則似乎是一種保證,證明這個政府是善解民意、仁慈高尚的。

在美第奇家族重掌佛羅倫薩大權不足六個月後,樞機主教得到通知說他的恩人教皇尤利烏斯二世病危了。此時年僅37歲的喬瓦尼自己也在病中,但是為了出席教皇選舉大會,他讓僕人用轎子抬著他去羅馬。

旅途讓喬瓦尼精疲力竭,更不用提胃潰瘍的劇痛和肛瘺帶來的麻煩了。1513年6月,他終於到達了羅馬。哭泣的婦女們親吻教皇從太平間的格子窗露出的腳。樞機主教喬瓦尼已經錯過了教皇選舉大會的開幕儀式和聖靈彌撒。由於聖彼得大教堂正在改建中,所以彌撒是在聖安德魯小教堂(St Andrew)裡舉行的,從牆壁裂縫裡進來的風總是把聖壇上的蠟燭吹滅。起初幾天,喬瓦尼病得太重根本無法起床,悶悶不樂地接受痛苦的治療。而此時,其他的樞機主教們已經開始分化成各個小團體,不斷地爭論和密謀。爭論持續了一周還沒有結果,為了迫使他們盡快做出決定,會議改為每天只給樞機主教們提供一頓引不起食慾的飯食,再加上依照慣例門窗封閉的房間裡揮散不去的騷臭氣味,新教皇的人選果然馬上就出爐了。

在討論初期,並沒什麼人提起樞機主教喬瓦尼·德·美第奇的名字。不過隨著討論深入,所有人都承認他是一個非常理想的教皇人選(papabile)。喬瓦尼和善可親、廣受愛戴、圓滑機智、善於交際又平易近人。他雖然相對年輕,但已經做了20多年的樞機主教,所以絕不缺乏經驗。他也很恪守宗教職責,每週還會齋戒兩次。顯然在家族利益受到威脅時,他會毫不留情地反擊,不過哪個教皇不是這樣呢?更重要的是,他的身體狀況不好,就算事實證明選舉他為教皇是個錯誤,他在位的時間恐怕也不會很長。來自主要統治者家族的年輕一些的樞機主教們,比如費拉拉的伊波利托·德·埃斯特(Ippolito d』Este)、曼圖亞的吉西蒙多·貢扎加(Ghismondo Gonzaga)和錫耶納的阿方索·彼得魯齊(Alfonso Petrucci)都迫切想要選舉一位和他們一樣出身的教皇,他們可不希望再有一位像尤利烏斯二世那樣的鄉野村夫帶著他們來一趟疲憊不堪的行軍。樞機主教弗朗切斯科·索代裡尼(Francesco Soderini),也就是皮耶羅·索代裡尼的弟弟當然反對喬瓦尼當選。不過喬瓦尼的秘書貝納爾多·多維齊向樞機主教索代裡尼提起,樞機主教美第奇的侄子洛倫佐或許可以迎娶索代裡尼家的某位小姐,由此漸漸說服他支持喬瓦尼。於是在3月11日這一天,樞機主教喬瓦尼·德·美第奇作為高級執事親自負責計算投在骨灰甕裡的選票,這也讓他有機會親自宣佈自己的當選。然後,他謙遜地宣佈如果教會同意他的選擇,他希望稱自己為萊奧十世(Leo X)。

美第奇當選教皇的消息傳到佛羅倫薩,讓所有被稱為「帕萊斯奇」(Palleschi)的美第奇支持者都欣喜若狂。狂歡持續了整整四天。到處都是鈴鐺聲、煙花爆竹的爆炸聲、城市外圍遠山上傳來的隆隆炮聲,熊熊燃燒的篝火裡添加的柴火都是之前薩沃納羅拉的支持者們的傢俱,不時還會有喝醉的人們大喊:「小球!小球!教皇萊昂內(Leone)!小球!小球!」「諾沃市場的年輕人把絲綢商人和銀行家店裡的房頂和門板都拆下來扔進了火裡,所以到第二天早上,這些人的房頂都被燒光了。如果不是當局介入,恐怕這一整片地區的所有人家都沒有門和屋頂了。」在市政廳的圍欄內,市民們可以喝到免費的甜葡萄酒,都裝在一排排的鍍金木桶裡。美第奇宮門外自然也支起了桌子,上面堆滿了各種食物來款待舉著神奇的聖母雕像的遊行隊伍,他們都穿著金色的衣服,從因普魯內塔(Impruneta)來到這裡。[1]

羅馬的慶祝活動則有節制得多,但正式入主梵蒂岡的儀式(Sacro Possesso)仍然堪稱華麗壯觀,絕對能夠滿足一貫喜愛盛典的教皇本人的所有願望。不過不得不承認,教皇本人的形象實在不怎麼威風。他側騎在阿拉伯白馬上,頭頂上是由八個出身高貴的羅馬人為他舉起的頂棚,即便如此,誰都能看出來教皇的臉因為炎熱幾乎變成了紫色。人們不會看不到他的身材多麼肥胖,肚子多麼凸出,短短的脖子上有多少肥肉,下巴堆積多少層,視力微弱的雙眼有多麼外凸。而那些負責近身侍奉他的人更是無法忽略馬鞍上那肥碩屁股下面不時散發出的難聞氣味。不過,教皇顯然非常享受這場盛典:因為視力不好,他看不清凱旋柱上的刻字,當侍從念給他聽時教皇一直滿意地點頭;對沿路歡呼致敬的群眾,他也一直保持著和善可親的表情,還讓侍從把錢袋裡的錢幣拋撒給圍觀者;他向眾人賜予教皇的祝福時,臉上也掛著友好的微笑;教皇還不忘向人們揮手致意,他最驕傲的就是這雙肉乎乎但形狀美觀、皮膚白皙的手,儘管此時這雙手上戴著灑了香水、縫了珍珠的手套。教皇的欣喜溢於言表,無人能不受其感染。被流放的貧苦日子已經結束了,現在他要享受權勢和財富帶來的好處。據稱他對弟弟朱利亞諾說:「既然上帝讓我成為教皇,那我們就好好享受吧!」

當然,教皇萊奧享受生活的決心並不影響他同樣堅定的目標——讓美第奇家族重新成為意大利政治中的決定性力量並將外國勢力趕出意大利領土。為了達到第一個目標,教皇打算把意大利中部的費拉拉和烏爾比諾兩個公國,以及包括帕爾馬(Parma)、摩德納和皮亞琴察在內的幾個城市合併到一起,組建一個強大的邦國。這個新邦國最終將由一個美第奇來統治,這個人很可能就是教皇的侄子,也就是皮耶羅的兒子洛倫佐,一個相貌英俊、充滿活力和野心的年僅20歲的青年。此時的洛倫佐已經作為萊奧的代表,在秘書的陪同下被派往了佛羅倫薩。秘書的職責是每天向羅馬匯報年輕主人的情況。與此同時,教皇打算通過外交手段而非戰爭把曾經幫助其家族奪回佛羅倫薩的西班牙人趕出米蘭和那不勒斯王國。而那不勒斯王國則有可能最終被交給朱利亞諾·德·美第奇統治,在哥哥當選教皇之後,朱利亞諾已經被召回羅馬並受封為教會的首席執政官,顯然已經準備好在新的偉業上施展身手。

1515年的頭一天,法國國王路易十二去世,可能是被他那年輕而有活力的英國新娘,亨利七世(Henry Ⅶ)的女兒瑪麗公主(Princess Mary)花樣繁多的要求折騰死了。即位的新王是弗朗索瓦一世(Francis I)。教皇萊奧有信心控制住這個年輕人,尤其是當他的姨媽薩瓦的菲利貝爾特公主(PrincessPhiliberte of Savoy),也就是已經喪夫的奧爾良公爵夫人的妹妹,與教皇迷人的弟弟朱利亞諾結為夫妻之後。這也似乎成了教皇所提倡的政策要獲得成功的預兆。

然而,事實證明法國新王並不像教皇希望的那樣易受控制。高大英俊、永不滿足的弗朗索瓦一世兼具智慧與魅力,立志要重新掌握查理八世在位期間曾經對意大利短暫擁有的權力。對弗朗西斯的一意孤行及對意大利的野心,教皇深感不安,他向自己的顧問們尋求建議,他的顧問們也向更多的人尋求建議,被咨詢的人中就包括馬基雅維利。依照他合理的論斷,意大利應當與法國結成同盟,但是教皇不願採納,並最終決定和西班牙的費迪南德國王、神聖羅馬帝國皇帝以及瑞士結盟。

這樣的聯盟完全沒有讓法國國王有所退縮,反而讓他鄙視。弗朗西斯率領著近十萬人的大軍翻過阿爾卑斯山南下至皮德蒙特。教皇的聯盟匆匆集結了一支人員混雜的隊伍,既有卡多納帶領的西班牙軍隊,也有兇惡暴躁的錫永(Sion)樞機主教馬修·斯金納(Mathew Schinner)帶領的瑞士僱傭軍,還有洛倫佐·德·美第奇親自掛帥、樞機主教朱利奧為教廷代表的佛羅倫薩軍隊。意大利人其實根本不想打仗,尤其是在看到洛倫佐與朱利奧已經開始和弗朗西斯談判之後,可是法國軍隊隨後橫掃了佛羅倫薩軍隊,又在馬裡尼亞諾(Marignano)重創了瑞士軍隊,給他們造成了重大的人員傷亡。處理掉這些根本不是對手的敵人之後,弗朗西斯留下一支隊伍駐守米蘭,其餘人馬則繼續向博洛尼亞進軍。教皇將在那裡與他舉行和談。

教皇前往博洛尼亞途中要先經過佛羅倫薩。他的侄子洛倫佐現在已經鞏固了美第奇家族在那裡的統治。幾個月之前,洛倫佐去了一次羅馬,把佛羅倫薩留給自己的兩個舅舅雅各布·薩爾維亞蒂(Jacopo Salviati)和皮耶羅·裡多爾菲(Piero Ridolfi)管理。他在羅馬獲得了使用佛羅倫薩統帥這一稱號的許可。回到佛羅倫薩之後,執政團也順從地授予他這一稱號。自那以後,洛倫佐就越來越獨裁,要求在美第奇宮而不是政府的辦公地點召開會議,拒絕那些穩健溫和、更有經驗的市民的建議,身邊圍繞的儘是一些弄臣一般的年輕花花公子。

為了迎接教皇的到來,洛倫佐和皮耶羅·裡多爾菲下令舉辦盛大的接待儀式,皮耶羅還被指定為儀式的首席執政官。兩千名工人加入了準備工作,負責製作裝飾物、方尖碑、獎盃、徽章、古典神明的雕像以及刻滿了經文引言的凱旋門。據稱總花費超過了七萬弗羅林幣。雅各布·聖索維諾(Jacopo Sansovino)、巴喬·班迪內利(Baccio Bandinelli)和安德烈亞·德爾薩托負責監督所有的工作,連教堂都被改作工匠們的臨時工作場地。為了創造出開闊的遠景,還拆除了幾棟房子。聖三一教堂廣場上建造了一座由22根柱子支撐的城堡,諾沃市場則豎起了一座50英尺高的彩繪方尖碑。大教堂也臨時修建了一個正面:

(這個教堂正面讓)所有人都讚歎。上面有那麼多圖畫和裝飾;所有人都對它很滿意,實際效果也令人讚歎和喜愛,所以永久的教堂正面也將以此為模型。

事實上,佛羅倫薩的改造工程如此浩大,以至於當教皇早於預計時間達到時,人們不得不請求他不要直接進城,而是到馬裡尼奧(Marignolle)的吉安菲廖齊(Gianfigliazzi)別墅暫住幾天,等待所有的準備工作完成。[2]教皇從來不會讓自己的仰慕者失望,也從來不會婉拒參加盛典的邀請,所以他欣然接受了這樣的安排,轉道前往馬裡尼奧,直到最後一個凱旋門建好,最後一道屏風做好了裝飾,並畫好了充滿寓意的人物,還有雅各布·聖索維諾用木頭和石膏做成、由安德烈亞·德爾薩托繪製的教堂正面也被立在了教堂朝西的一面。

一切準備就緒後,教皇在1515年11月30日聖安德魯日這一天,頭戴鑲有珠寶的三重冕,身穿耀眼奪目的長袍從羅馬娜門進入佛羅倫薩,後面還跟著一大長隊的侍從、護衛和樞機主教們。當看到聖費利切教堂(San Felice)外的屏風前立著自己父親的半身像,並通過望遠鏡看清雕像下面寫著「這是我摯愛的兒子」時,教皇忍不住熱淚盈眶。教皇肯定還想到了他剛剛去世的妹妹孔泰西娜,所以她的丈夫,也就是負責這次接待的首席執政官才被許可「穿著鑲有黑貂皮的黑色綢子斗篷」站在一片穿著紅色袍子的人中間,「儘管他這樣的身份在這樣的日子裡是禁止哀悼服喪的」。當教皇通過馬焦街(Via Maggio),穿過天主聖三橋進入市政廳廣場時,他的臉上再一次揚起了笑容,並且抬手向歡呼的群眾點頭賜福,還讓侍從向圍觀人群拋撒錢幣。教皇會不時停下欣賞路邊的裝飾。在大教堂裡,為了讓會眾們更清楚地看到教皇,中庭裡還建起了一個巨大的講壇。教皇穿著白色織錦法衣,披著深紅色的披肩,戴著無邊帽站在講壇上,左右看了看之後才開始祈禱。

相較於在佛羅倫薩度過的如此榮耀的一天,教皇在博洛尼亞受到的接待就悲慘寒酸多了。他的隊伍通過時,街道上全無歡呼喜悅之聲,倒是偶爾有人喊出支持最近被流放的本蒂沃利奧的口號。教皇到市政廳(Palazzo Pubblico)等候法國國王,很久之後對方才姍姍來遲,還對被派往城門迎接他的朱利奧·德·美第奇簡略地說自己「根本不在乎什麼排場」並且希望談判馬上開始不要延誤。法國國王與教皇見面問候時還算得上親切有禮,但之後很快就露出了不退讓的本色。他堅持帕爾馬和皮亞琴察兩個城市必須投降法國,因為他作為米蘭的征服者有權這樣要求。他還堅持讓教皇把最近從神聖羅馬帝國皇帝手中得來的雷焦(Reggio)和摩德納還給法國的盟友費拉拉公爵阿方索。面對國王不肯退讓的態度,教皇仍不願放棄將弗朗切斯科·瑪麗亞·德拉·羅韋雷(Francesco Maria della Rovere)趕出烏爾比諾的打算,他還拒絕支持弗蘭西斯宣稱對那不勒斯擁有權力的說法,至少目前是這樣的,理由是在西班牙國王費迪南德還活著的時候根本沒必要談論這個問題。

不過,教皇的本性還是不喜爭吵的。最終他同意將雷焦和摩德納還給費拉拉公爵,不過他其實完全沒有要遵守這個協議的打算。教皇還暗示他很可能會改變幫助弗朗西斯對那不勒斯宣稱主權的主意,而且後來他也確實改變了主意。教皇還大方地冊封法國國王的私人教師為樞機主教;作為回報,弗朗西斯也加封朱利亞諾·德·美第奇為內穆爾公爵(Duke of Nemours),這令教皇非常滿意。甚至當弗朗西斯蠻不講理地要求教皇把最近在羅馬發現的拉奧孔(Laocoon)大理石群像送給他時,教皇依然對他擺出笑臉,要知道這可是教廷收藏中最有價值的寶物之一。[3]

根據教皇的一個陪同人員的說法,教皇雖然表面上和顏悅色,其實心裡對於這次與法國國王的談判非常不滿意。回到佛羅倫薩後,教皇發現阿諾河發洪水,佛羅倫薩的市民們正遭受著嚴重的食物短缺;而且他的弟弟朱利亞諾也因為肺癆在美第奇宮臥床不起。儘管他的病已經到了藥石罔效的地步,教皇還是派人把朱利亞諾送到菲耶索萊休養。他看起來「整個人都枯萎耗盡了,彷彿馬上就要燃盡的蠟燭」。教皇時常去探望自己的弟弟,這總能給朱利亞諾帶來短暫的安慰。知道教皇仍有將弗朗切斯科·瑪麗亞·德拉·羅韋雷驅逐出烏爾比諾的打算,朱利亞諾乞求教皇不要這麼做,因為朱利亞諾很喜歡德拉·羅韋雷,而且他的妻子在美第奇流放時期也善待過他。但是教皇總是對弟弟的請求避而不談,只是說:「親愛的朱利亞諾,不要為政治費心了,你現在需要的是專心把病養好。」

然而朱利亞諾的病情急轉直下,最終在3月17日這天不幸去世了。他的妻子薩瓦的菲利貝爾特並沒有為他生過孩子,不過與同名的叔叔一樣,朱利亞諾也有一個私生子,名叫伊波利托(Ippolito)。

朱利亞諾去世前一個月,教皇離開了佛羅倫薩,並且從此再沒有回去過。他是被西班牙國王費迪南德的死訊以及西班牙和那不勒斯大公查理(Archduke Charles)繼位的消息召回羅馬的。這是件極端重要的大事,不但終結了一系列原本由康佈雷聯盟發起的戰爭,也讓洛倫佐和教皇有了對付烏爾比諾公爵的機會,他們本來就是因為費迪南德和朱利亞諾在世,才遲遲沒有動手的。

第一步,他們翻出了一個幾乎被遺忘了的可怕醜聞:5年前,脾氣暴躁的公爵曾在拉韋納的大街上襲擊並殺死了死敵樞機主教弗朗切斯科·阿利多西(Francesco Alidosi)。教皇為此案成立了專門的調查團,他本人也是成員之一。雖然最終的結論認為惹人討厭的阿利多西——據推測可能是尤利烏斯二世的孌童——挑釁公爵而喪命是自作自受,但調查團還是通知公爵無論他的殺人行為是否情有可原,他都不適宜再以教會的名義統治烏爾比諾了。同時調查團還重提了當初他拒絕教皇尤利烏斯二世協助恢復美第奇家族在佛羅倫薩的地位的要求,以及後來拒絕幫助保衛意大利抵抗法國國王弗朗索瓦一世侵略軍的事。為此公爵被召喚到羅馬就自己不光彩的行為做出解釋。

公爵並沒有應召前往羅馬,於是教皇將他驅逐出了教會,並讓洛倫佐從佛羅倫薩帶兵直接從他手中奪走烏爾比諾。洛倫佐的行動幾乎沒有遇到什麼麻煩,公爵被迫從曼圖亞逃走。5月時洛倫佐進駐了烏爾比諾,但是不到一年之後,被剝奪了爵位的公爵就帶著西班牙的軍隊捲土重來,要奪回自己的公國。在烏爾比諾的多山地區艱苦戰鬥的時間雖短,卻耗費了佛羅倫薩和教皇巨額的軍費。這場戰爭不但激發了持久的反對聲浪,還使洛倫佐受了嚴重的槍傷,他的身體健康和精神意志都因此漸漸磨滅了。不過,在那段時間裡,教皇曾一度感到非常滿足。洛倫佐被宣告為烏爾比諾公爵和佩薩羅領主(Lord of Pesaro),萊奧夢想的由美第奇主宰的、團結強大的意大利中部邦國似乎已經成型,而洛倫佐正向著成為一國之主的方向前進。

在意大利還沒有陷入戰亂、美第奇家族在烏爾比諾扎根發芽的那段時間裡,萊奧欣慰地在梵蒂岡安定下來,開始享受生活。他的花銷相當驚人。據說在不到一年時間裡,他不但花光了節儉吝嗇的前任留下的所有積蓄,還用光了自己及繼任者的所有收入。「讓教皇積攢1000達科特,簡直比讓石頭飛起來都難。」馬基雅維利的朋友弗朗切斯科·韋托裡(Francesco Vettori)如此評價道。很快教皇就欠下了羅馬幾乎所有銀行的債,有的銀行甚至要收他40%的利息。可是教皇卻完全沒有考慮過削減自己龐大的僕人數量或是取消那些幾乎從不停歇的奢侈娛樂和宴會。

樞機主教們也都效仿了教皇。曼圖亞侯爵的妻子派秘書通知丈夫說:

樞機主教裡亞里奧昨天款待我們的宴席太豐盛了,恐怕用來款待全世界的王后都富富有餘。我們在餐桌前坐了整整4個小時,和最可敬的樞機主教們一起有說有笑。

威尼斯大使形容在另一個樞機主教科爾納羅(Cornaro)家裡舉辦的宴會時則寫道:

食物都太精緻了。菜品源源不斷地被送上來,我們總共吃了65道菜,每道菜裡至少包括三盤食物。而且上菜的速度快得驚人,我們往往一道佳餚還沒吃完,就又有新盤子擺在面前了。所有的食物都是用最精緻的銀器盛放的,主教大人有足夠的餐具供所有人使用。這一餐結束時,我們都要被豐富的食物撐爆了。我們的耳朵也快被持續不斷的音樂演奏震聾了,大廳內外都有人奏樂,似乎所有羅馬能見到的樂器這裡都有,橫笛、撥弦鋼琴、四絃琴,除此之外還有唱詩班的歌聲。

樞機主教和羅馬貴族之類的人物爭相舉辦無可比擬的盛大娛樂活動。富可敵國的錫耶納銀行家阿戈斯蒂諾·基吉(Agostino Chigi)連浴室用具都是純銀的。一次他邀請教皇來吃飯,豪華的餐廳裡掛著各種精緻的掛毯。客人用的餐具都是專門訂製的,上面還有每位客人的家族飾章。撤下最後一道菜之後,教皇讚揚了基吉豐盛的晚餐和精緻的新餐廳。然而基吉卻回答說:「教皇陛下,這並不是我的餐廳。」他示意僕人們扯下那些精緻的掛毯,露出了後面的一排排馬槽,然後說:「這不過是我的馬廄而已。」另一次,基吉宴請整個羅馬教廷。然後為每位樞機主教呈上了他們家鄉的特色菜。人們還聽說,基吉下令讓僕人在每道菜之後把用過的銀質餐具扔進台伯河,以此顯示他的銀器多到同一件不使用第二次。不過後來有人看到他的僕人在河上拉了個大網,把被丟棄的銀器都又撿了回去。

教皇本人的宴會以珍稀的食材而聞名,比如孔雀舌之類他自己都捨不得吃的菜餚。教皇的宴會還因滑稽幽默而聞名,比如從糕點裡飛出一隻夜鶯,或者從布丁裡鑽出一個赤裸的嬰兒之類的。矮人、小丑和弄臣更是他餐桌旁必不可少的內容。賓客們被他們滑稽的動作和殘酷的惡作劇逗得哈哈大笑——比如,有一次,他們在已經腐壞的肉上撒滿味道極重的醬汁掩蓋臭味,然後欺騙幾個智商有欠缺的矮人說這是專為他們準備的佳餚,飢餓的矮人們真的狼吞虎嚥地大吃起來。教皇本人尤其偏愛弄臣馬裡亞諾·費蒂(Fra Mariano Fetti)。這個多明我會的教士曾經是個理髮師,後來竟然被封為教廷印璽保管者。這位機智、狡猾、無比低俗的教士最能博得教皇的開懷大笑,所靠的不僅是他粗俗的幽默,還有他出了名的能一次吃下40個雞蛋或20隻雞的本事,以及他對特殊小菜和糕點的喜愛——有時主人會出主意在派裡面放一整只帶著喙和羽毛一起下鍋的烏鴉。

在萊奧擔任教皇期間,似乎沒有比戲耍可憐的巴拉巴洛(Baraballo)更讓他開心的惡作劇了。這個來自加埃塔的老教士好像認定了自己那點滑稽蹩腳的詩歌創作是什麼天賦奇才。有人建議他應該要求在羅馬的卡比托利歐山上(Capitol)公開受賞,彼特拉克也受到過這樣的禮遇。教皇熱情地認可了這個要求,向巴拉巴洛保證說他的詩歌完全配得上這樣的特別嘉獎,並且提出讓他騎著自己非常喜愛的葡萄牙國王曼努埃爾一世(Manuel I)贈送的大象漢諾(Hanno)去參加典禮。大象不久前才剛剛運來,現在被養在美景宮(Belvedere)裡。典禮當天,巴拉巴洛身穿大紅色帶金流蘇的寬外袍,騎著同樣盛裝打扮過的大象,神態莊嚴地從梵蒂岡前往卡比托利歐山。教皇的首席傳記作家保羅·焦維奧(Paolo Giovio)描述此情此景時寫道:「若不是親眼看見,我永遠不會相信竟有這樣可笑的事情。一個年過花甲、受人尊敬的老者,頭髮花白、儀態莊嚴,卻是騎在大象上,周圍還吹著喇叭。」

不過響亮的吹奏聲和圍觀人群的歡呼叫嚷讓大象受了驚嚇,它站在聖安傑洛城堡的吊橋前嘶叫,不肯過河。巴拉巴洛不得不從裝飾豪華的鞍具上爬下來,這場鬧劇也就草草結束了,至少對於坐在不遠處陽台上愉快地通過望遠鏡看熱鬧的萊奧來說是結束了。

雖說這樣大型的活動不可能經常舉辦,但是教皇在自己宮殿裡舉辦的戲劇表演、假面舞會、芭蕾舞、啞劇和摩爾人的舞蹈表演(moresche)等則是盡如他意地從來不曾停息過,為他提供了無盡的樂趣。最早的兩部無韻詩歷史悲劇——喬萬尼·魯切拉伊(Giovanni Rucellai)的《魯斯蒙達》(Rosmunda)和吉安-喬焦·特裡亞諾(Gian-Giorgio Trissino)的《索福尼斯巴》(Sophonisba)——都在教皇面前上演過。不過教皇顯然更偏愛通俗喜劇以及阿里奧斯托(Ariosto)、馬基雅維利和樞機主教貝納爾多·多維齊·達比別納創作的或多或少有些下流的滑稽劇。阿里奧斯托的《卡薩利亞》(Cassaria)和《交換者》(Suppositi),還有馬基雅維利的《曼陀羅花》(Mandragola)都是1519年為教皇上演的,都令他非常滿意,而所有作品中教皇最鍾愛的莫過於多維齊的《百靈鳥》(Calandria)。這部劇是關於一個愚蠢的年輕人愛上了一個姑娘,而這個姑娘卻喜歡和自己的雙胞胎哥哥假扮對方來戲耍自己的情人,由此上演了各種甚合教皇口味的橋段。

教皇有時會花好幾個小時觀看這些表演,或者坐在賭桌上玩沒什麼難度的紙牌遊戲(primiero),輸了錢也不生氣,贏了錢還會賞給大家。到了節慶之日,教皇更是會整天外出觀賞鬥牛,參加宴席舞會,看他的樞機主教在化裝舞會上和女士們跳舞,或去觀看羅馬人熱衷的各種運動,還有他們的賽舟會、遊行、扔橘子大賽及充滿暴力和危險的滾酒桶比賽——巨大的木桶從泰斯塔喬山(Monte Testaccio)的陡坡上極速滾落,山腳下聚集的農民們則冒著斷手斷腿的危險搶奪裝在桶裡面的豬。

當然萊奧的生活中也不是只有浮華。如果說他在舉行娛樂活動、購買法國獵犬和克里特獵鷹,添置皮草和金飾,以及供養不斷壯大的家族人員上花費了巨資的話,那麼他在對羅馬的改造和修繕上也同樣毫不吝惜。他修建的裡佩塔街(Via Ripetta)為擁堵的舊城提供了一條通向人民廣場(Piazza del Popolo)的新路;他修繕了多尼卡(Domnica)的聖瑪麗亞教堂,還為它加裝了一個帶門廊的宏偉正面;除了以上這些,他還以極大的熱情投入到梵蒂岡宮(Vatican Palace)和聖彼得大教堂的重建中。他留用了尤利烏斯二世的建築師——被稱為布拉曼特(Bramante)的多納托·德·安傑洛·拉扎裡(Donato d』Angelo Lazzari),並由其從1505年起主持修建新教堂。教皇萊奧還有一個更具野心的設想,就是抽乾蓬蒂內沼澤(Pontine Marshes),並且要求萊昂納多·達·芬奇設計一個可行的方案。

為了將羅馬打造成全歐洲最具文化氣息的城市,教皇採用了各種措施來吸引有才華的藝術家、作家和學者來羅馬生活,還將自己的藏書室免費向他們開放,並不斷收集珍貴的手稿來擴充本就十分豐富的藏品。教皇自己是愛書之人,愛讀書也愛藏書,對於喜愛的作者的作品,他甚至能夠大段背誦和引用。即便是在財力不濟之時,他也會想盡辦法——通常是出售有俸聖職和樞機主教之職——來資助那些求助他的作家、學者、詩人和劇作家們。教皇大力資助了羅馬學院;協助重組大學,增加了教學設施和教授數量;教皇鼓勵學習和使用拉丁文,並且設法資助拉丁文作家和詩人;把拉斯卡裡斯帶回羅馬並建議由其編輯和印製自己收藏的希臘手稿。

但不得不承認,教皇本人的品位還稱不上完美。他少有的一些流傳至今的文學作品完全比不上其父親的文學造詣。他嘗試譜寫的音樂作品更不成功。儘管他為西斯廷小教堂招攬了歐洲最好的唱詩班,但是他自己最喜歡聽的,也會揮著豐滿白皙的手哼唱的那些音樂都被認為是平凡陳舊的。同樣,他對於那個時期的文學作品也沒什麼鑒賞力。除了會觀看他們創作的喜劇之外,教皇並不看重馬基雅維利或阿里奧斯托;他也不崇尚圭恰迪尼。事實上,那些從他的慷慨資助中受益最多的反而是一些低等得多的作家,比如貝爾納多·阿科爾蒂(Bernardo Accolti),萊奧對其作品的認可程度幾乎跟阿科爾蒂本人對自己的認可程度一樣高了。

至於教皇對米開朗琪羅的忽視,與其說是他沒有能力欣賞偉大的才華,倒不如說是他沒有耐心容忍藝術家暴躁的脾氣。米開朗琪羅是受尤利烏斯二世的鼓勵來到羅馬的,他是個陰鬱、易怒、獨立且固執己見的人,喜歡把自己關在房間裡進行創作,尤其不願無條件遵從資助者的要求或是給創作設定時間表。教皇雖然公開表示對米開朗琪羅有很深厚的感情,而且每每想到兩人年少時一起生活的經歷就「幾乎感動地落淚」,但實際上他們相處得一直不好。教皇鼓勵米開朗琪羅做一名建築師,並督促他回到佛羅倫薩為布魯內萊斯基的聖洛倫佐教堂修建新的正面。[4]相比之下,教皇更喜歡和年輕順從、謙虛有禮的拉斐爾·聖齊奧(Raffaello Sanzio)打交道。

拉斐爾是烏爾比諾人,布拉曼特把他推薦給尤利烏斯二世,後者於是指定拉斐爾裝飾自己在使徒宮(Apostolic palace)的辦公室。後來教皇萊奧要求拉斐爾留下來繼續工作,在他們的共同指導下,完成了拉斐爾敞廊(Loggie di Raffaello)和拉斐爾廳(Stanze di Raffaello)的建造。[5]


[1] 神奇的聖母雕像(miraculous statue of the Virgin)在聖瑪麗亞德爾因普魯內塔教堂。這座教堂始建於十三世紀,十五世紀重建,戰爭中損毀嚴重,現已被復原。聖母的大理石祭壇由多納泰羅的一名追隨者製作。

[2] 菲利波·斯特羅齊的第二任妻子是塞爾瓦吉婭·德·吉安菲廖齊(Selvaggia de』Gianfigliazzi)。吉安菲廖齊家族的家族教堂在聖三一教堂裡。吉安菲廖齊宮位於科爾西尼河濱大道(2號)。「小王位凱覦者」(the Young Pretender)的妻子奧爾巴尼(Albany)伯爵夫人就居住在這裡,拜倫(Byron)和司湯達(Stendhal)也曾在這裡居住過。霍勒斯·曼爵士(Sir Horace Mann)的房子也在附近。查爾斯·哈德菲爾德(Charles Hadfield)的著名旅館就在阿諾河對岸的圭恰迪尼河濱大道,十八世紀成百上千名熱衷於留學歐洲(Grand Tour)的英國人來佛羅倫薩時都住在這裡。他們之中很多人在這裡的時候都讓托馬斯·帕奇(Thomas Patch)畫過像,這位畫家從1755年到1782年去世為止都住在佛羅倫薩。

[3] 佛羅倫薩雕塑家巴喬·班迪內利被要求以最快的速度雕刻出一套可以亂真的拉奧孔大理石群像。真正的拉奧孔群像是1506年1月,由特拉亞浴場(Trajan)附近的一個農民在自家葡萄園挖地時發現的。教皇尤利烏斯二世花了4140達科特買下了這套雕塑作品,並把它們運到了梵蒂岡。運送過程中,沿途都要撒上鮮花。

[4] 米開朗琪羅在和朱利亞諾·達聖加洛、雅各布·聖索維諾及巴喬·德·阿尼奧洛(Baccio d』Agnolo)的競爭中獲勝,但是他的獲勝方案最終並沒有被付諸實踐。他在卡拉拉的採石場裡花了兩年時間試圖解決各種技術難題,結果聖洛倫佐教堂的新正面建造計劃卻被擱置了。

[5] 拉菲爾廳中有很多歌頌教皇萊奧十世與美第奇家族的暗示。比如在赫利奧多羅斯廳(Stanza of Heliodorus)中,拉菲爾被授意用匈奴王阿提拉(Attila)和聖萊奧(St Leo)的會面來隱喻拉韋納戰役。畫中的聖萊奧騎著一匹白馬,其實他代表的就是教皇萊奧十世,因為教皇在很多場合的坐騎都是一匹白馬。教皇萊奧十世的形象還出現在了火災廳(Stanza dell』Incendio)中,這幅畫是由拉菲爾的助手於1514~1517年為教皇的餐廳創作的。這裡的畫作展現了八、九世紀兩任教皇萊奧三世和萊奧四世的生活情景。窗戶對面牆上的壁畫展示的是公元847年的那場大火,據說火勢已經猛烈到要燒燬聖彼得大教堂了,但是教皇萊奧四世對著火焰畫了個十字手勢,大火就熄滅了。如同在赫利奧多羅斯廳的壁畫中一樣,萊奧四世也象徵著萊奧十世。

《美第奇家族的興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