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競賽

1486~1495年

里斯本的聖喬治城堡坐落於一個崎嶇的海岬之上,視野極佳,可以遠眺塔霍河。城堡收藏的寶物包括一張豪華版的世界地圖。它是若昂二世國王的父親阿方索五世三十年前聘請威尼斯的一位僧侶地圖師繪製的,目的是囊括當時最尖端的地理知識。

毛羅修士創作了一幅非同小可的藝術品,極其詳盡,飾有金葉、波浪起伏的蔚藍大海和帶有鋸齒形城堞的城市的圖像,熠熠生輝。它就像一張巨大的圓盾,寬10英尺,根據阿拉伯傳統,上南下北。它展示了任何歐洲人製作的地圖都不曾表現的東西:它將非洲描繪為一塊獨立的大陸,其南部有一個海角,他稱之為迪亞布角。儘管非洲的形狀被嚴重扭曲,而且很多細節因為若昂二世時期的發現已經顯得過時,但毛羅修士努力根據他掌握的證據來創作。威尼斯與東方的貿易關係歷史悠久,因此威尼斯是關於歐洲之外世界的信息與旅行者故事的交換中心。

除了圖像,地圖還配有數百條用紅色或藍色墨水寫的文字評論,信息主要來自馬可·波羅的耳聞目睹,一位名叫尼科洛·達·孔蒂[1]的15世紀旅行家的記述,以及「葡萄牙人執行或籌劃的所有新發現的信息」。[2]「很多人認為,並且寫道,海洋並沒有環繞我們整個可居住的陸地和南方的溫帶,」毛羅在他的地圖上寫道,「但有很多證據可以支撐相反的觀點,尤其是葡萄牙人的證據,他們的國王派遣他們乘坐卡拉維爾帆船,去親眼查看真相。」他特別提到香料群島和印度洋各港口(葡萄牙人特別對其感興趣),並直截了當地反對托勒密地理學的一個關鍵概念:印度洋是一片封閉的海洋。毛羅相信存在一條從歐洲通往東印度的海路,他給出的證據包括古代地理學家斯特拉波對這樣一次航行的記載,以及一個關於中國平底帆船環繞非洲航行的故事(可能是孔蒂講述的)。

毛羅修士的地圖以視覺形式表達了葡萄牙人尋找通往東印度海路的雄心壯志。它也突出了歐洲人是多麼無知。世界從來不曾如此分裂過。歐洲人在中世紀與東方的接觸比羅馬帝國時期少得多。馬可·波羅曾徒步和騎馬,取道蒙古人控制下的絲綢之路,然後乘坐中國平底帆船渡過印度洋。他的記述具有極其深遠的影響力,因為到15世紀時,歐洲與東方的幾乎所有直接聯繫都被切斷了。蒙古帝國已經土崩瓦解,遠途陸路貿易路線由此消失;在中國,新朝代明朝在寶船的偉大遠航之後,產生了仇外心理,封閉了自己的邊境。除了孔蒂的報告之外,歐洲人對東方的幾乎所有知識都還是差不多兩百年前留下的。伊斯蘭世界把基督教歐洲封堵起來。奧斯曼人攻入了歐洲,封鎖了歐洲去往東方的陸路。開羅的馬穆魯克王朝[3]控制著令人垂涎的東方財富,通過亞歷山大港和大馬士革,以高額壟斷價格兜售東方商品。威尼斯人和熱那亞人從馬穆魯克王朝那裡購買香料、絲綢和珍珠,但對於這些東方奢侈品的來源,只有一些含混不清的傳言。

康企圖繞過非洲之舉的失敗並沒有讓若昂二世灰心喪氣,他繼續堅持。他探索研究的範圍越來越廣泛,不會輕易排除任何可能性。兩名僧人奉他的御旨,在地中海各地搜尋關於東方祭司王約翰的信息。關於哥倫布提議的西進路線,若昂二世也下了賭注。他僱用一名叫作費爾南·德·烏爾默的佛蘭芒冒險家,授權他自費率領兩艘卡拉維爾帆船向西航行四十天,允許他佔據他發現的任何土地,王室提成其全部收入的10%。也就是說,國王認為西進路線主要是推測,可能性不大,但他又不能完全排除其可能性,於是將這項冒險事業承包給了私人。看起來烏爾默似乎沒能籌措到足夠的資金;兩名僧人也因為不懂阿拉伯語,在耶路撒冷被攔回來。若昂二世無所畏懼,繼續努力嘗試。

國王在自己身邊聚集了新一代的忠心耿耿且才華橫溢的航海家、水手與冒險家。他選拔這些人的時候看重的是才華,而不是出身地位。他呼籲這些人做一次最後的衝刺。1486年,他精神百倍地籌劃了三路並進的計劃,去解決印度問題並找到祭司王約翰。他打算在問題的兩端同時下手。一路是集中力量於非洲西海岸,超越康立下的石柱,繼續南進,努力繞過非洲;沿途,探險隊將派遣會說葡萄牙語的非洲土著深入內陸去打探傳奇基督教國王的消息。同時,為了彌補從陸路前往東方計劃的失敗,他招募會說阿拉伯語的人,進入東印度腹地,去打聽香料產地、基督教國王和通往印度洋的可能航線。

1486年10月,也就是康(或者他的船隻)回國不久之後,若昂二世任命宮廷的一名騎士巴爾托洛梅烏·迪亞士去指揮沿著非洲海岸的下一次遠航。大約在同一時期,他為從陸路去往印度洋的探險選擇了新人。

他為此次行動招募到的人是佩羅·達·科維良。此人大約四十歲,出身低微,卻是一位機智敏銳、多才多藝的探險家,劍術高超,是葡萄牙國王的忠實僕人,也是一名間諜。除了葡萄牙語,他的卡斯蒂利亞語說得也很流利。更彌足珍貴的是,他還懂阿拉伯語,這可能是從西班牙的阿拉伯居民那裡學來的。他曾在西班牙為若昂二世執行秘密任務,並與摩洛哥的非斯[4]國王展開秘密談判。如今若昂二世將一項大膽的任務托付給科維良和另一個會說阿拉伯語的人,阿方索·德·派瓦。

1487年春,在迪亞士準備船隻的時候,科維良和派瓦聽取了丹吉爾[5]主教和兩名猶太數學家(是拒絕哥倫布提議的委員會的成員)的介紹報告。兩位探險家得到了一張中東和印度洋的航海圖,這可能是歐洲內部關於地中海之外世界的最好的猜測,或許大幅度參考了毛羅修士的作品。5月7日,他們在里斯本城外的聖塔倫宮最後一次秘密覲見了國王,領取了信用狀,以便支付去往亞歷山大港的海路旅費。此次會議在場的人當中有國王的堂弟,十八歲的貝雅公爵堂曼努埃爾,對他來說,此次冒險將會有著重大意義。這年夏天,他們從巴塞羅那乘船去往基督徒統治下的羅德島,在那裡買了一批蜂蜜,以便在阿拉伯世界假扮商人。從羅德島,他們又坐船去了亞歷山大港,那裡是伊斯蘭世界的門戶。

在里斯本,迪亞士正在為自己沿著西非海岸的遠航做最後的準備。他得到了兩艘屬於王室的卡拉維爾帆船,另外由於航程遙遠,而卡拉維爾帆船的載貨量有限,他們還帶上了一艘橫帆補給船,「以便運載更多給養,之前多次就是因為缺少給養,探險船返航時吃了極大苦頭」。[6]迪亞士效仿康,也在船上運載了一些石柱,以便標示航行的每個階段。迪亞士本人是經驗極其豐富的航海家,他的部下也是當時最優秀的水手,其中有佩羅·德·阿倫克爾,此人注定要在印度冒險中發揮關鍵作用。若昂二世國王顯然對阿倫克爾評價極高,稱他「憑借其經驗和航海本領,理應得到榮譽、恩寵和獎賞」。[7]補給船的領航員是若昂·德·聖地亞哥,他的名字被記載在葉拉拉瀑布的巖壁上,他對追蹤康的遠航極點做出了不可估量的貢獻。

這支小型船隊於1487年7月底或8月初從塔霍河起航。這將是人類地理大發現歷史上最重要的航行之一,也是最神秘莫測的航行之一。當時的文獻記載中幾乎完全沒有提及此事,彷彿葡萄牙編年史家故意對其視而不見。只有一些地圖和書頁邊緣留下了一些零星記錄,編年史裡也有少量零散的信息。此次航行的細節、規模和成就還要再等待六十年,才由16世紀歷史學家若昂·德·巴羅斯來記載。雖然迪亞士遠航任務的具體細節已經佚失,但我們可以重建其大體情況:首先從康的最後足跡繼續南下,追尋那捉摸不定的普拉蘇斯海岬,即非洲的最南端。然後,派遣人員沿著海岸搜尋通往祭司王約翰國度的陸路或水路通道。這將與派瓦和科維良的探險相配合,為葡萄牙朝廷確立堅定不移且連貫一致的戰略,去破解亞洲之謎。

為了這個目的,迪亞士船隊帶著六名非洲人,兩男四女,都是康在某次旅途中綁架的,並向其傳授葡萄牙語。據若昂·德·巴羅斯記載:「國王命令將他們留在沿海各地,給他們打扮得漂漂亮亮,並分發黃金、白銀和香料。」[8]目的是「讓這些非洲人進入村莊,告訴當地人,他的王國是多麼輝煌壯麗,他是多麼富有,他的船隻在沿著這片海岸航行,並且他在尋找印度,尤其是一位叫作祭司王約翰的國王」。葡萄牙人特意選擇女性來執行這個任務,是因為她們不會在部落糾紛中被殺死。

在亞歷山大港,科維良和派瓦這兩名間諜發了高燒,奄奄一息。

迪亞士沿著西非海岸南下,途經康的最後一根石柱,沿途用聖徒瞻禮日給他發現的海角與海灣取名,所以我們可以判斷出他的旅程所取得的每個進展的日期:聖馬塔灣(12月8日)、聖多美(12月21日)、聖維多利亞(12月23日)。到聖誕節時,他們抵達了一處他們稱之為「聖克裡斯托弗灣」的海灣。此時,他們出海已經四個月了,頂著海岸沿線的西南風蜿蜒前進,海流則湧向北方。他們一定在途中的不同地方放下了那些不幸的使者,不過其中一人已經在途中死去,其他人的情況則沒有留下記載。此時,他們決定,將補給船以及九名水手留在納米比亞海岸,待另外兩艘船返回時再與補給船會合。

隨後幾天內,兩艘卡拉維爾帆船經過了一片丘陵起伏的荒涼海岸。這時,水手們做出了一個驚人的決定。大約在南緯29度的某處海面,他們放棄了針對逆風與逆流的消耗戰,而是遠離海岸,將帆降到半桅,向西駛入了蒼茫大海,儘管這與他們向東航行的目的相反。沒有人知道為什麼會這樣。這可能是水手們預先設計的方案,也可能是靈機一動的天才之舉,因為他們之前從幾內亞海岸返航時(他們向西航行,遠離非洲海岸,繞一大圈進入大西洋中部,然後借助西風,向東返回葡萄牙)已經瞭解到大西洋風的特點。或許,他們推斷,這種規律在南大西洋同樣有效。不管他們的邏輯如何,這都是世界歷史的一個關鍵時刻。

卡拉維爾帆船適合探險,但在長途航行中顯得過於擁擠

一連十三天,將近1000英里,船帆降到半桅的卡拉維爾帆船駛入茫茫大洋。他們進入南溫帶之後,天氣變得酷寒。有水手死亡。在大約南緯38度的海面上,他們的直覺產生了效果。風向越發多變。西風將他們的船隻吹向東方,他們希望並期待會抵達他們想像中仍然由北向南無盡延伸的長長的非洲海岸。他們繼續行駛了幾天。海平線上沒有出現陸地的蹤影。他們決定改為向北航行,希望能找到陸地。將近1月底時,他們看到了高聳的山嶺。1488年2月3日,他們登陸了,並將這個地點命名為牧牛人灣[9]。他們在開闊海域已經航行了將近四周。他們繞的一大圈已經讓他們錯過了好望角和厄加勒斯角,即非洲的最南端,也就是大西洋和印度洋融為一體的地方。

此次登陸的情形高度緊張。他們看到大群的牛,守護牛群的人「頭髮似羊毛,就像幾內亞人」。[10]他們無法與這些牧牛人交流。九年後,領航員佩羅·德·阿倫克爾故地重遊,回憶了當年的情形。葡萄牙人將禮物堆到海灘上,當地人卻逃之夭夭。此地顯然有泉水,但「迪亞士在靠近海灘的地方取水時,當地人企圖阻止他。他們從一座小山上向他投擲石頭,於是他用弩弓殺死了其中一人」。[11]

在此次衝突之後,葡萄牙人繼續航行200英里,海岸線毋庸置疑地折向東北方。他們第一次清楚地意識到,自己一定已經繞過了非洲的最南端。海水變得更溫暖,但海浪的顛簸起伏給他們造成了沉重打擊。3月12日,他們抵達了一處海灣,在那裡豎立了最後一根石柱。此時,精疲力竭的水手們「開始異口同聲地喃喃抱怨,要求不再繼續前進,說給養已經瀕臨耗盡,他們需要返回補給船(載有給養物資)那裡。此時他們距離補給船已經非常遙遠,他們可能還沒到那裡就已經全死了」。[12]迪亞士希望繼續前進,但國王給他的指示是,在大事上,他必須徵詢其他官員的意見。他們同意繼續航行三天。他們遇到了一條河,給它取名為因方特河[13],隨後便調頭返航。迪亞士顯然大失所望,但服從了民主決議。在六十年後寫作的歷史學家若昂·德·巴羅斯稱,迪亞士在開始原路返回的時候,依依不捨地回頭望去:「他離開自己在那裡豎立的石柱時,感到莫大的悲傷和極深切的情感,彷彿他在向一個被終身流放的兒子道別;他記起了他和所有部下曾面對的巨大危險,他們走了多遠才到這一步,然而上帝卻沒有把最主要的獎賞給他。」[14]「他看見了印度的土地,」另一位編年史家寫道,「但不能進入,就像摩西無法進入應許之地一樣。」[15][16]但這些都只是後輩的想像。

在里斯本,若昂二世國王一邊等待迪亞士或科維良的消息,一邊在多方下注。他不能徹底排除西進路線的可行性,並且深切地認識到西班牙與葡萄牙的競爭越來越激烈。3月20日,他向哥倫布頒發安全通行證,允許他返回里斯本。哥倫布之所以需要通行證才能回到葡萄牙,是因為他在葡萄牙負有債務。與此同時,在亞歷山大港,患熱病的科維良和派瓦奇跡般地恢復了健康。他們乘船溯尼羅河而上,來到開羅,接著跟隨一支商隊跨越沙漠抵達紅海之濱,然後乘船來到紅海出入口處的亞丁。兩人在此分道揚鑣,派瓦將擇路去往埃塞俄比亞,他相信那裡就是祭司王約翰的王國,而科維良則將前往印度。

現在,迪亞士率領船隻向西返航,首次發現了好望角。這是一個歷史性的時刻:他明確無誤地證明,非洲大陸是有盡頭的,這就一勞永逸地推翻了托勒密地理學的一大重要信條。根據巴羅斯的記載,迪亞士及其夥伴將這個地方命名為風暴角,而若昂二世國王將其改為好望角,「因為它承諾了印度的發現,我們為此渴望了那麼久,追尋了那麼多年」。[17]在迪亞士離開好望角的時候,背後吹來對他有利的勁風。

補給船上的人被困在納米比亞的沙漠海岸達九個月之久,淒涼地等待那或許永遠不會再出現的卡拉維爾帆船。1488年7月24日,當兩艘卡拉維爾帆船返回到補給船那裡時,補給船上原先的九人已經只剩下三人了。其他人都在與當地人因為貿易而發生的糾紛中被殺。巴爾托洛梅烏·迪亞士自己的兄弟佩羅可能就死在這裡。倖存者之一,補給船的文書費爾南·科拉索因為患病而羸弱不堪,目睹卡拉維爾帆船出現的景象,「重逢自己的夥伴,竟喜極而亡」。[18]補給船已經被蟲子蛀得千瘡百孔。他們將補給船上的物資搬到卡拉維爾帆船上,將停在沙灘上的補給船付之一炬,然後踏上了歸途。飽經風霜的兩艘卡拉維爾帆船於1488年12月再次駛入塔霍河。迪亞士此次旅途耗時十六個月,發現了1260英里新的海岸線,並首次繞過了非洲。

我們知道他的返回,是因為此時仍然滯留里斯本的克裡斯托弗·哥倫布在一本書的邊緣寫下了一條著名的記錄。當迪亞士向國王匯報的時候,哥倫布顯然也在場:

他寫道,1488年12月,巴爾托洛梅烏·迪亞士,三艘(原文如此)卡拉維爾帆船的指揮官,抵達了里斯本;葡萄牙國王派遣他去幾內亞探索;他報告稱,他在此前已經抵達的極限之外又航行了600里格[19],向南行駛450里格,然後向北150里格,一直抵達一個他稱為好望角的地方;我們估計這個海角位於阿吉辛巴,根據星盤判斷,它應當在南緯45度,距離里斯本3100里格;迪亞士在海圖上描繪和描述了每一里格的路程,以便向國王匯報;匯報的全過程,我都在場。[20]

哥倫布提及的緯度成為歷史學界激烈爭議的主題。但似乎沒有疑問的是,當國王及其宇宙學家們研究迪亞士遠航的細節(它們將很快被當時的地圖吸收)時,哥倫布的確在場。迪亞士取得了兩項偉大突破。他明確地證明,非洲是一塊大陸,與印度有海路相通,因此推翻了托勒密地理學的一些準則;他天才地先向西深入大西洋的航行,解開了季風之謎的最後一部分,其告訴人們,抵達印度的辦法不是緊貼著非洲海岸緩緩前進,而是繞一個大弧線,先進入茫茫大西洋,然後信賴可靠的西風會將船隻吹過非洲大陸的最南端。這是葡萄牙水手六十年艱辛努力的巔峰,但聽取迪亞士匯報的人們未必理解這項成就的意義。空歡喜那麼多次之後,他們或許比以往更謹慎了。迪亞士沒有得到獎賞和榮譽,也沒有宣佈發現陸地的公告,彷彿人們還不能相信迪亞士揭示的真相:更溫暖的海洋,以及海岸線的彎曲。人們仍然堅守古典地理學的殘餘部分,仍然相信,非洲的最南端還沒有被發現。次年,一份新的演講(內容與之前向教皇做的報告幾乎雷同)宣佈:「每一天,我們都在努力抵達那些海岬……以及尼羅河的泥沙,我們通過那裡可以抵達印度洋,然後從那裡去往野蠻人的海灣,後者就是無盡財富的源泉。」[21]迪亞士遠航的價值要到九年之後才能為人們清楚地認識到。而哥倫布感覺到,若昂二世對他的興趣已經消失了。於是他返回了西班牙,去遊說西班牙朝廷。

在遙遠的印度洋,科維良還在旅行。這年秋季,他搭乘一艘經商的阿拉伯三角帆船,穿越印度洋,來到了卡利卡特(今天的科澤科德),那是香料貿易的中心和從更東方來的大部分遠途貿易的終點。1488年年初,他可能已經到了果阿,然後乘船北上,來到波斯灣入口處的霍爾木茲,這裡是印度洋的另一個中心。他在印度洋來回穿梭,搜集並秘密記錄關於航道、風向、海流、港口和政治的信息,搭乘一艘船從東非海岸出發,抵達遙遠南方的索法拉,那裡與馬達加斯加島只有一海之隔,是阿拉伯人在印度洋南部向南航行的極限。他在努力研究從海路繞過非洲的可行性,以及沿著非洲東海岸航行的信息。1490年或1491年年初他返回開羅的時候,他已經幾乎馬不停蹄地奔波了四年。他已經偵察了印度洋的主要貿易航線,能夠為國王提供詳盡的報告。

回到開羅後,他得知派瓦已經在去往埃塞俄比亞途中的某地去世了。在此期間,若昂二世還派出了兩名猶太人,一位拉比和一位鞋匠,去尋找他那兩名杳無音訊的間諜。兩名猶太人想方設法在喧囂的開羅找到並認出了科維良,將國王的書信交給他。國王命令他在「目睹並瞭解偉大祭司王約翰之後」[22]返回里斯本。科維良寫了一封長信給國王,由鞋匠送回。在信中,他詳盡記述了自己曾看到和瞭解到的所有信息,涉及印度洋的貿易與航行,並補充道,若昂二世那些「頻繁出入幾內亞的卡拉維爾帆船,可通過四處航行並尋找馬達加斯加島和索法拉海岸的方式,輕鬆地進入那些東方海洋,抵達卡利卡特海岸,因為海路是貫通的」。[23]

此時科維良似乎已經沉迷於漫遊,一心嚮往遠方。他決定完成派瓦的工作,但對若昂二世的命令做了寬泛的理解。他陪同那位拉比來到亞丁和霍爾木茲,然後喬裝打扮,遊覽了伊斯蘭教聖城麥加和麥地那,然後前往埃塞俄比亞高原。他成為第一個見到他們所謂的祭司王約翰(埃塞俄比亞的基督徒皇帝)的葡萄牙人。當時的皇帝埃斯肯德隆重歡迎他,但不肯放他走。三十年後,一支葡萄牙探險隊在埃塞俄比亞找到了他,他向探險隊講述了自己的故事。他一直留在埃塞俄比亞,直到去世。

迪亞士和科維良的冒險實際上已經摸清了通往東印度的可能海路。印度計劃業已完成,不過我們不清楚科維良的報告是何時被送到國王那裡的,甚至不能確定他的報告最終有沒有被呈給國王。我們也不知道,葡萄牙朝廷對迪亞士的成就保持沉默究竟意味著什麼。不過,在此期間,一名埃塞俄比亞神父被教皇派到里斯本。若昂二世讓他送遞一封寫給祭司王約翰的信,表達了「他與祭司王約翰締結友誼的意願,以及他如何探索了整個非洲海岸和埃塞俄比亞」。[24]這種措辭可能說明他已經收到了科維良的消息。到15世紀90年代初時,若昂二世可能已經掌握了做最後衝刺,進入印度洋將整個世界連接起來所需的全部信息。

然而,他無所作為。在停頓了八年之後,葡萄牙才重新拾起此前幾十年探索的努力。迪亞士回國後的歲月裡,若昂二世遇到了許多麻煩。15世紀80年代末,他在摩洛哥捲入了一場激戰,畢竟宗教聖戰始終是葡萄牙國王的責任。他患上了腎病(最終因此喪命),並且接二連三地遭遇噩運。1491年,他的獨生子和繼承人阿方索在騎馬時出事故死亡。1492年,西班牙開始驅逐猶太人,很多猶太人逃往葡萄牙,這雖然給葡萄牙帶去了一大批勤勞而受過教育的人才,但也需要小心處置。

次年又來了一次沉重打擊:1493年3月3日,一艘破破爛爛的船掙扎著駛入里斯本附近的賴斯特羅港,這裡是從海外返回的船隻的傳統錨地。但是,這艘船不是葡萄牙的。哥倫布回來了,帶回了消息。他在葡萄牙的競爭對手西班牙贊助下,乘坐「聖馬利亞」號找到了所謂的「東印度」,實際上是今天的巴哈馬、古巴、海地和多米尼加共和國。哥倫布的謊言極多,編造和粉飾了自己的過去,很不可靠。我們不知道他是被猛烈的風暴偶然吹入塔霍河的,還是故意來拜訪並羞辱曾經拒絕他的葡萄牙國王的。等候與他會面的人是巴爾托洛梅烏·迪亞士,就是他的遠航使得哥倫布喪失了葡萄牙朝廷的贊助。哥倫布自稱抵達了靠近日本的島嶼,據他說自己隨後得到了若昂二世的盛大歡迎。

葡萄牙方面的資料對此保持沉默。哥倫布的傲慢狂妄和居高臨下的態度到了讓人難以忍受的地步。葡萄牙宮廷看到,哥倫布「趾高氣揚,在講述自己的旅程時不斷誇大其詞,極大地誇張了自己此次航行獲取的金銀與財富」,[25]並指責國王對他缺乏信任。若昂二世看到哥倫布作為證據帶來的土著人質(從外貌看他們顯然不是非洲人),大受震動;這些土著看上去的確更像他想像中的東印度居民,但沒人說得準這個自吹自擂的熱那亞人發現的究竟是什麼。國王的謀臣提出了一個簡單的解決方案:不動聲色地把哥倫布殺掉,西班牙的發現就將湮滅。若昂二世否決了該提議,因為這在道德上是錯誤的,而且在外交上也很糟糕,畢竟兩國之間的關係已經高度緊張了。

他決定,迅速給正在塞維利亞的斐迪南和伊莎貝拉送去一封措辭嚴厲的信,聲稱哥倫布侵犯了葡萄牙領土。1479年,為了結束之前的一場戰爭,兩國同意在大西洋劃一條水平邊界,規定雙方專有的探索範圍,並得到了教皇的批准。若昂二世相信,哥倫布發現的土地屬於他的勢力範圍,於是準備派遣自己的探險隊。西班牙人向西班牙裔教皇亞歷山大六世(博吉亞)求助,後者支持西班牙人,將大西洋的很大一部分判給了西班牙,剝奪了葡萄牙人自認為屬於自己的海域。突然間,葡萄牙人在大西洋的霸權受到了威脅,他們可不願意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幾十年的投資化為泡影。若昂二世以戰爭相威脅。兩國決定繞過教皇,當面協商,以避免一場大規模的外交衝突。

在西班牙中部平原的古老小鎮托爾德西利亞斯,兩國代表團舉行了會議,為瓜分世界而討價還價。他們簡單地「從北極到南極」[26]畫了一條直線,將大西洋一分為二;這條線以東屬於葡萄牙,以西屬於西班牙。若昂二世和他的天文學家與數學家的團隊可能經驗更豐富,本領也更強,迫使西班牙將這條線從原先的位置(即教皇之前批准的那條線)向西移動了1000多英里,到達葡萄牙所佔的佛得角群島與哥倫布發現的加勒比群島(他認為那是亞洲海岸的一部分)之間。如此一來,《托爾德西利亞斯條約》就將尚未被發現的巴西海岸納入了葡萄牙的勢力範圍。因為我們沒辦法準確地確定托爾德西利亞斯子午線的經度,所以關於這條線的具體位置存在激烈爭議。這場爭吵一直持續到1777年。

如1492年發現美洲一樣,這項條約本身也標誌著中世紀末期的一個關鍵時刻。儘管《托爾德西利亞斯條約》後來得到了庇護三世教皇的批准,但瓜分世界的權利已經不在教廷的掌控之下。科學家們根據世俗國家的利益,做了計算和分割。伊比利亞半島的兩個國家處於探索發現的最前沿,實際上已經將歐洲之外的所有土地變成了兩國政治鬥爭的空間,這令其他國家的君主感到好笑。一些年後,法蘭西國王弗朗索瓦一世譏諷道:「讓我看看亞當的遺囑裡有沒有這麼寫。」[27]但在1500年時,除了西班牙和葡萄牙,沒有一個國家能夠進入大西洋,或者有足夠的經驗去挑戰伊比利亞半島的兩位先驅。而哥倫布在奔向東印度的競賽中無意識地駛入了一個死胡同,被美洲大陸擋住。只有葡萄牙人擁有足夠的知識,能夠找到通往東印度的海路,將世界連為一體。葡萄牙人擁有一個機遇,而他們的西班牙競爭者卻喪失了這個機遇。

瓜分世界:葡萄牙與西班牙爭奪大西洋之外新發現土地的競爭將導致一系列持續的爭端。若昂二世國王說得對,哥倫布的確侵犯了1479年邊界以南的葡萄牙勢力範圍。教皇的解決方案對西班牙非常有利。在1493年的一連串教皇詔書中,他規定,以南北兩極之間、亞速群島和佛得角群島以西100里格處的子午線為界。於是,西班牙人有權佔據這條子午線以西的所有土地,遠至印度,而葡萄牙從這條線向東航行似乎得不到多少東西。若昂二世不能接受印度被排除在葡萄牙勢力範圍之外。在托爾德西利亞斯,這條線被向西推移了170里格,囊括了此時尚未被發現的巴西海岸。葡萄牙還重新獲得了這條線以東的未發現土地的權益。1521年,當西班牙人向西航行抵達摩鹿加群島[28]時,《托爾德西利亞斯條約》在世界的遠端引發了更多爭議,因為葡萄牙人早在1512年就通過向東航行抵達了這裡。

儘管哥倫布的吹噓讓若昂二世大受震動,他還是修訂了自己的印度計劃,準備發動新的遠征。但這一次太晚了。1495年,若昂二世駕崩,據說西班牙女王伊莎貝拉得知消息時喃喃地說:「那個人死了。」她曾希望將自己的女兒嫁給若昂二世的兒子阿方索,但阿方索已經去世了。王位被傳給了年輕的貝雅公爵堂曼努埃爾[29],他曾聽取派瓦與科維良臨行前接受的報告。機緣巧合之下,曼努埃爾一世繼承了王位、積累了八年的探索經驗以及最後衝向印度的跳板,他甚至還能夠獲得建造船隻所需的木材。若昂二世在葡萄牙歷史上的綽號是「完美君王」,而曼努埃爾一世則注定要成為「幸運的國王」。


[1] 尼科洛·達·孔蒂(1395~1469年),意大利商人與旅行家,生於威尼斯的基奧賈,曾旅行至印度和東南亞,可能去過中國南部。他於1419年離開威尼斯,在大馬士革居住,學習阿拉伯語,熟悉了伊斯蘭文化,後來以穆斯林商人的身份,去過亞洲很多地方。

[2] Kimble,George. 「Portuguese Policy and Its Influence on Fifteenth-Century Cartography.」 Geographical Review,23,no.4(October 1933),p.658.

[3] 馬穆魯克王朝在約1250~1517年統治埃及和敘利亞。「馬穆魯克」是阿拉伯語,意為「奴隸」。自9世紀起,伊斯蘭世界就已開始起用奴隸軍人。奴隸軍人往往利用軍隊篡奪統治權。馬穆魯克將領在阿尤布王朝蘇丹薩利赫·阿尤布(1240~1249年在位)去世後奪取王位。1258年,馬穆魯克王朝恢復哈里發的地位,並保護麥加和麥地那的統治者。在馬穆魯克王朝統治下,殘餘的十字軍被趕出地中海東部沿岸,而蒙古人也被趕出巴勒斯坦和敘利亞。文化上,他們在史書撰寫及建築方面成就輝煌。他們最後被奧斯曼帝國打敗。

[4] 非斯是今天摩洛哥的第二大城市,一度是首都,也指摩洛哥北部地區。在本書涉及的時代,非斯王國指的是統治摩洛哥的柏柏爾人的馬林王朝,其首都就是非斯城。

[5] 丹吉爾在今天摩洛哥北部,位於直布羅陀海峽入口處的北非一側,是一座歷史文化名城。

[6] Fonseca,Luis Adao da. The Discoveries and the Formation of the Atlantic Ocean. Lisbon,2005,p.105.

[7] Fonseca,Luis Adao da. The Discoveries and the Formation of the Atlantic Ocean. Lisbon,2005,p.105.

[8] Fonseca,Luis Adao da. The Discoveries and the Formation of the Atlantic Ocean. Lisbon,2005,p.106.

[9] 今稱貽貝灣(音譯為莫塞爾灣),屬於南非。

[10] Barros,Joao de. Da Asia. Decada I,part 1,Lisbon,1778,p.187.

[11] Ravenstein,E. G.,ed,and trans. A Journal of the First Voyage of Vasco da Gama,1497-99. London,1898,p.10.

[12] Barros,Joao de. Da Asia. Decada I,part 1,Lisbon,1778,p.187.

[13] 得名自迪亞士艦隊中的一名船長若昂·因方特。這條河在今天的南非境內,現稱大魚河。

[14] Barros,Joao de. Da Asia. Decada I,part 1,Lisbon,1778,p.187.

[15] 摩西不能進入上帝給以色列人的應許之地,見《舊約·申命記》32:48~52。

[16] Peres,Damiao. Historia dos Descobrimentos Portugueses. Coimbra,1960,p.300.

[17] Barros,Joao de. Da Asia. Decada I,part 1,Lisbon,1778,p.190.

[18] Barros,Joao de. Da Asia. Decada I,part 1,Lisbon,1778,p.191.

[19] 裡格這個長度單位曾在英國和拉美等地流行,原意是一個人步行一小時的距離。自中世紀以來,不同國家的裡格的長度不一。西班牙古時的裡格也有浮動,曾被官方規定為合4180米。葡萄牙的裡格有4444.44米、5555.56米和6172.4米等多種標準。

[20] Ravenstein,E.G. The Voyages of Diogo Cao and Bartholomeu Dias,1482-88. England,2010,p.20.

[21] 『La configuration cartographique du continent africain avant et apres le voyage de Bartolomeu Dias』,in Randles,W.G.L. Geography,Cartography and Nautical Science in the Renaissance:The Impact of the Great Discoveries. Farnham,2000,p.115.

[22] Ficalho,Conde de. Viagens de Pero da Covilha. Lisbon,1988,p.107.

[23] Ficalho,Conde de. Viagens de Pero da Covilha. Lisbon,1988,p.108.

[24] Diffie,Bailey W.,and George D. Winius. Foundations of the Portuguese Empire,1415-1580. Minneapolis,1977,p.165.

[25] Fonseca,Luis Adao da. The Discoveries and the Formation of the Atlantic Ocean. Lisbon,1999,pp.120-121.

[26] Davenport,Frances Gardiner,ed. European Treaties Bearing on the History of the United States and Its Dependencies to 1648. Washington,D.C.,1917,p.90.

[27] Fuentes,Carlos. The Buried Mirror:Reflecting on Spain and the New World. New York,1999,p.159.

[28] 摩鹿加群島位於今天印度尼西亞的蘇拉威西島東面、新幾內亞西面以及帝汶北面,是馬來群島的組部分。中國和歐洲傳統上稱為香料群島的地方,多指這個群島。

[29] 從此處開始,稱曼努埃爾一世。

《征服者:葡萄牙帝國的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