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卡布拉爾

1500年3月~1501年10月

達伽馬回國僅僅六個月後,一支比先前龐大得多的船隊準備就緒,即將從貝倫[1]海岸起航:十三艘船、一千二百人,以及佛羅倫薩與熱那亞銀行家注入的資本。船隊躍躍欲試,準備去捕捉東印度的機遇。曼努埃爾一世有時優柔寡斷,容易受人影響,有時一意孤行,但1500年時迴盪著彌賽亞的預兆,歐洲的目光投向了里斯本。這支新船隊,在總司令——貴族佩德羅·阿爾瓦雷斯·卡布拉爾的領導下,是對達伽馬前番成績的快速乘勝追擊,旨在贏得物質的優勢,以及憑借一場十字軍聖戰,贏得天主教世界的仰慕。

卡布拉爾的遠征標誌著葡萄牙人的活動從偵察轉為商貿,又轉為征服。在16世紀的最初五年裡,曼努埃爾一世將派出許多支船隊,規模越來越大,一共八十一艘船(有的船隻參加了不止一次遠航),意圖在爭奪印度洋永久性立足點的生死鬥爭中確保勝利。這是全國的極大努力,動員了全部可動用的人力、造船、物資供給,以及搶在西班牙人做出反應之前把握和利用機遇的戰略眼光。在此過程中,葡萄牙人讓歐洲和東印度的各民族都大吃一驚。

卡布拉爾得以將達伽馬遠航獲取的全部知識付諸實踐。出發的時間不再由宮廷占星家計算的良辰吉日來決定,而是取決於季風的規律。路線是按照1497年遠航採納的向西的繞圈,然後利用領航員和船長們的經驗,如曾與達伽馬一同遠航的佩羅·埃斯科巴爾、尼古拉·科艾略,以及巴爾托洛梅烏·迪亞士本人。卡布拉爾的船隊帶了一些說馬拉雅拉姆語且已經學會葡萄牙語的印度人。他們的目的是砍掉說阿拉伯語的中間商。改宗猶太人加斯帕爾·達伽馬也在船上,他懂得馬拉巴爾海岸錯綜複雜的政治形勢。另一名改宗猶太人約翰先生(曼努埃爾一世的御醫)以天文學家的身份隨同船隊出海,任務是研究南半球的星相,以為將來的航海提供便利。葡萄牙人過去在卡利卡特只能拿得出讓人尷尬的不值錢的禮物,出了大醜。卡布拉爾這次攜帶了貴重禮物,希望能吸引扎莫林。葡萄牙人似乎仍然堅持相信扎莫林是一位基督徒國王,儘管是不太正統的基督徒。於是,根據教皇的旨意,一個方濟各會修士代表團也伴隨此次遠航,去糾正扎莫林的錯誤,以便「印度人……能更全面地接受我們的信仰的指導,能夠接受我們的教義,得到相關的教誨,正確地侍奉上帝,救贖他們的靈魂」。[2]

商業方面的使命同樣重要。船隊帶上了在卡利卡特開設貿易站所需的人員、文書資源和商品。他們吸取了上一次遠航的教訓,精心準備了有可能吸引馬拉巴爾印度人的商品,包括珊瑚、黃銅、朱紅色染料、水銀、精製和粗製布匹、天鵝絨、五顏六色的綢緞與錦緞,以及金幣。一位經驗極其豐富、會說阿拉伯語的商人艾雷斯·科雷亞負責領導商業活動,有一群文書人員支持他,幫助記錄資料和記賬。這些識文斷字的下屬人員,如佩羅·瓦斯·德·卡米尼亞(他寫下了第一部描述巴西的著作),記述了關於隨後一年裡葡萄牙人事跡的一些最扣人心弦,有時也催人淚下的故事。

卡布拉爾本人並非海員,而是一位外交官。他接到了一套精心準備的指令,其中一部分是達伽馬設計的,旨在平息達伽馬在卡利卡特鬧出的風波,以便與「基督徒」扎莫林建立安寧且利潤豐厚的關係。卡布拉爾掌握的信息比他的前任豐富得多,可以隨時參考這份許多頁的指令文書,其中規定了在遇到形形色色情況時的各種選擇。它還指示他對有可能製造麻煩的敵人要實施強制性的、專橫的行動。

1500年3月9日,船隊從貝倫出發,按照慣例舉行了隆重慶典。人們舉行了悔罪彌撒,對王旗(上有五個圓圈,象徵著基督身上的傷)祝聖。這一次,曼努埃爾一世駕臨現場,將王旗交給卡布拉爾。然後,修士們引領著遊行隊伍,「國王陪他們走到海灘。里斯本全城人都聚集在海灘上,為自己的丈夫或兒子送行」。[3]他們看向在賴斯特羅外海停泊的克拉克帆船,那裡的小艇解開了纜繩,大船的船帆展開。曼努埃爾一世乘船陪同遠航船隊來到塔霍河口。在那裡,遠航船隻感受到大海的衝擊,調頭轉向南方。

他們利用達伽馬的經驗,選擇了更直接的路線。天氣晴朗,他們穿過佛得角群島時沒有停留。海況良好,卻突然有一艘船失蹤,這令人費解,也是個不祥的徵兆。他們奉命按照前一次遠航的做法,向西繞一個大圈:「背後有風吹來之後,他們轉向南方。如果一定要改變航向,就改為西南方。遇到微風之後,他們應當繞一個圓圈,直到好望角出現在正東方。」[4]他們的圓圈一定比上次更大,因為在4月21日時,他們看到西方「首先出現一座高山,直插雲霄,呈圓形,它的南面是較低的土地和平原,有很大的樹林」。[5]

這次登陸出乎意料,也很安寧。當地居民赤裸身子,與葡萄牙人在非洲海岸遇到的部落迥然不同:「這些人皮膚暗黑,光著身子走來走去,不知羞恥。他們的頭髮很長,還會把鬍鬚拔掉。他們的眼皮和眉毛上畫著黑白藍紅的圖案。他們的下唇被穿刺過。」[6]葡萄牙人注意到「當地女人也全身赤裸,沒有羞恥感。她們身材很美,頭髮很長」。葡萄牙人第一次看到了吊床——「像織布機一樣搭起來的床」。[7]當地人似乎很溫順。他們在葡萄牙風笛音樂伴奏下翩翩起舞,模仿葡萄牙人在熱帶海灘舉行的彌撒的動作,並且很容易受驚,「就像在吃食的麻雀一樣」。[8]對傳教者來說,當地人似乎是大有希望的目標。

他們把這個地方命名為「真十字架之地」。這裡有豐富的淡水和水果,以及奇異的動物。他們吃了海牛肉,「它大得像桶,腦袋像豬,眼睛小,沒有牙齒,耳朵有人的胳膊那麼長」。[9]他們看到了一些五彩繽紛的鸚鵡,「有的像母雞一樣大;還有其他非常美麗的鳥兒」。[10]一艘船被派回葡萄牙,去報告曼努埃爾一世,發現了這片新土地。這艘船還帶回了天文學家約翰先生的一封信,內有他對南半球星辰的觀察結果,並坦率地描述了用新式天文觀測器材和緯度表觀測的困難:「我覺得完全沒有辦法在海上測量任何一顆星的高度,因為我花費了很大力氣,但不管船是多麼穩,誤差還是有四五度,所以除非在陸地上,沒有辦法做得到。」[11]文書佩羅·瓦斯·德·卡米尼亞也送回一封信給曼努埃爾一世,記述了他對這個新世界的所有奇觀及居住在此的圖皮南巴人的細緻觀察,文筆十分優美。這就是巴西曆史的開端,卡米尼亞是絕對沒有想到這一點的。5月2日,九天的貿易和物資補給之後,他們將兩名犯人留在岸上,又起航了。「這兩人開始哭泣,但當地人安慰他們,表達對他們的同情。」[12]

一幅著名的葡萄牙世界地圖(坎迪諾平面球形圖)複製品的局部,約1501年被人從葡萄牙偷偷帶走。其細部第一次展現了巴西海岸,以及「大如母雞」的鸚鵡

卡布拉爾船隊為了遠遠繞過好望角,比達伽馬向南走得更遠。5月12日,他們觀察到一顆彗星「拖著特別長的尾巴,飛往阿拉伯半島的方向」,[13]一周之內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他們覺得這是不祥之兆。十二天之後,災難降臨了。24日,他們進入了南大西洋的高壓帶。風穩穩地從背後吹來,但他們迎頭撞上了一陣狂風。這場狂風的猛烈程度與方向都讓他們措手不及:「它來得太突然,我們根本沒有料想到,帆已經被從桅桿刮落了。」一瞬間,「四艘船傾覆沉沒,船上人員全部喪生,我們沒有任何辦法援救他們」。[14]被大海吞噬的人包括巴爾托洛梅烏·迪亞士,他葬身波濤的地點就是十二年前他第一個繞過的好望角外海。船隊殘部分散成三群,被風暴驅趕著漂流了二十天,一直沒有升帆。

船隊只剩下遍體鱗傷的七艘船,終於於6月20日在莫桑比克重新集合。第八艘船由迪奧戈·迪亞士(巴爾托洛梅烏·迪亞士的兄弟)指揮,第一次看到了馬達加斯加島,但沒有找到船隊主力,最終蹣跚返回了里斯本。卡布拉爾船隊在東非海岸受到的待遇比達伽馬好不了多少。莫桑比克的蘇丹現在對葡萄牙大炮很是害怕,至少表現得比較順從一些。葡萄牙人得以在此補充淡水,並找到了領航員,前往海岸最重要的貿易城市基爾瓦。那裡的蘇丹雖然歡迎了他們,但並無熱情。與卡利卡特的穆斯林一樣,他也不需要外國闖入者來侵犯他的商業領地。葡萄牙人完全繞過了蒙巴薩。直到抵達馬林迪,他們才受到歡迎。水手們又一次患上「口腔疾病」,「吃了橘子就能治得好」。[15]他們還僱用了一名領航員,準備渡海前往印度。

抵達安賈迪普群島(卡利卡特以北400英里處)之後,卡布拉爾所接受指示的要旨才顯得明晰起來。這些島嶼是前往卡利卡特的船隻常去獲取補給和淡水的中轉站。瓦斯科·達伽馬曾在此檢修船隻並補充給養。卡布拉爾如法炮製。他也知道,從紅海來的阿拉伯船隻(葡萄牙人稱之為麥加船隻)也會經過安賈迪普群島。卡布拉爾的任務是竭盡全力與扎莫林建立友好關係,但在扎莫林的領土之外,卡布拉爾還奉命破壞阿拉伯航運:

如果你在海上遇到上述的麥加穆斯林的船隻,必須盡可能地將其俘獲,扣押其商品、財產和船上的穆斯林,以增進你的收益。攻擊他們,盡可能損害他們,因為自古以來他們就是我們的不共戴天之敵。[16]

卡布拉爾奉命將這些命令也告知扎莫林。葡萄牙人此時已經完全瞭解,他們的火炮具有很大的優勢。他們將在遠距離炮擊阿拉伯船隻,而不是近距離交戰。需要活捉領航員和船長,因為這些人是有價值的;關於如何處置普通乘客的命令則比較含糊。在最壞的情況下,「你應將所有穆斯林乘客轉移到繳獲的狀態最差的一艘船上,讓他們全都上船,然後擊沉或燒燬其他所有繳獲的船隻」。[17]對於這些指示,可以有很寬泛的解讀。它實際上是兩極化的:一方面要與「基督徒」扎莫林建立友好的貿易關係,並熱烈歡迎卡利卡特港內的穆斯林商人(「為其提供飲食與其他各方面的良好待遇」[18]);另一方面又要在駛離扎莫林的海岸之後,對他的穆斯林臣民開展侵略性的全面戰爭。這些指示為葡萄牙人此後在印度洋的行動確立了基調,並觸發了一系列不可逆轉的事件。卡布拉爾在安賈迪普群島守株待兔十五天,等待襲擊阿拉伯船隻,然而沒有一艘船露面。後來他駛向卡利卡特,或許遵照吹毛求疵的指示下錨停泊:「各船隊形緊密,井然有序,以旗幟裝飾,盡可能美化。」[19]

達伽馬離去之後,老扎莫林已經駕崩;如今是他的侄兒統治王國,但葡萄牙人與新國王的關係並不比之前輕鬆。他們很快就發現,他們教會了葡萄牙語的那些馬拉巴爾人沒有辦法承擔譯員的任務,因為他們全都出身低種姓,不可以出現在御前。葡萄牙人和上一次一樣,首先咄咄逼人地抓捕人質。卡布拉爾受到嚴格指令,在採取抓人質的預防措施之前,不得登陸。焦躁的談判和僵持了好幾天之後,才安排好了總司令的登陸。卡布拉爾嚴格執行自己接到的命令,而扎莫林因為高種姓印度教徒在海上被扣押的情況而煩惱,因為根據印度教的禁忌,高種姓印度教徒在海上不可以吃喝,也不可以睡覺。有些人質企圖游泳逃走,被關押在甲板之下;扎莫林也囚禁了卡布拉爾的一些部下,作為報復。

卡布拉爾接到並執行的所有指示都帶有針對印度人的專橫跋扈的語調。葡萄牙人相信,他們是得到教皇的批准而來的,是奉行上帝的意志來控制印度貿易的。卡布拉爾在覲見廳向扎莫林呈上貴重精美禮物的同時,也表達了對同為基督徒國王的扎莫林的友善之意,儘管儘是些虛偽的溢美之詞,但他還提出了強硬的要求。他要求扎莫林為達伽馬當初留下的貨物提供補償,為葡萄牙人提供優惠的關稅待遇、價格低廉的香料、安全的貿易站,並對葡萄牙人豁免當地的一項普遍規矩,即商人死後,其商品變為當地統治者的財產。卡布拉爾希望扎莫林明白,葡萄牙人必須對離開了扎莫林國土的穆斯林開展聖戰,「因為我們繼承了聖戰事業」。[20]他還要求扎莫林驅逐在卡利卡特的穆斯林,「因為這是他身為基督徒國王的義務」。[21]作為回報,扎莫林將得到「目前為止他從穆斯林那裡獲得的全部利潤,以及比那多得多的收益」。另外,方濟各會修士將糾正他在信仰教義方面的不幸謬誤,「以正確地侍奉上帝,救贖他們的靈魂」。[22]葡萄牙人仍然完全沒有理解印度洋世界文化與宗教的現實。

接下來的兩個半月內,雙方笨拙地談判、僵持,卡布拉爾佯裝要拂袖而去(達伽馬也曾運用這個策略),最後終於達成了商貿協定。扎莫林同意建立一個貿易站,由艾雷斯·科雷亞領導。雙方都心懷猜忌,葡萄牙人無法直接用馬拉雅拉姆語溝通一直是個嚴重問題。科雷亞只懂阿拉伯語,所以他們與扎莫林的所有溝通都必須借助穆斯林中間人。科雷亞信任這些穆斯林為他翻譯,但穆斯林敵視葡萄牙人在卡利卡特的存在,所以科雷亞這麼做可能是個錯誤。

葡萄牙人虛張聲勢地炫耀自己的武力,可能造成了事與願違的結果。扎莫林希望從更南方的科欽港口的一位商人那裡獲得一頭珍貴的戰象。他提議買下戰象,遭到了恥笑。一艘船載著戰象和其他貨物經過了卡利卡特海岸,於是扎莫林要求葡萄牙人幫忙去俘虜該船。卡布拉爾只派遣了一艘卡拉維爾帆船「聖彼得」號,由佩羅·德·阿泰德指揮。起初扎莫林對這麼微薄的力量表示鄙夷,因為船上只有七十人,但卡布拉爾為這艘卡拉維爾帆船裝備了一門大型射石炮。印度人的三角帆船武裝精良,載有三百人,但阿泰德沿著海岸緊追不放。三角帆船上的穆斯林看到這艘小小的卡拉維爾帆船在自己雄偉的大船旁追擊,不禁捧腹大笑。然而,卡拉維爾帆船開始射出致命的炮火,嚴重擊傷三角帆船的船體,打死船上許多人。這艘船最終投降,被帶回卡利卡特,好幾頭戰象被交給扎莫林,還為此舉行了隆重慶典。有一頭大象在交戰中死亡,葡萄牙水手們把它吃掉了。葡萄牙人的這次武力展示在馬拉巴爾沿海地區造成了相當大的影響,但也讓扎莫林開始畏懼他們,因為葡萄牙人有能力強迫他人。

與此同時,葡萄牙人在緩慢地往自己船上裝載香料。在卡利卡特待了三個月之後,只有兩艘船被裝滿。阿拉伯商人顯然在以某種方式阻撓他們的工作,而阿拉伯商人自己的船則滿載香料秘密地離開了。卡布拉爾發出抱怨,扎莫林被夾在兩股互相競爭的力量之間,為了安撫這位不受歡迎的客人,於是允許前者扣押任何偷偷離開的穆斯林船隻。又一次發生這種事情的時候,卡布拉爾就動用武力去扣押穆斯林商船。

他起初可能還有點猶豫,不敢做出這種挑釁的舉動,但被科雷亞催促和說服了。而科雷亞是被穆斯林權貴狡詐地說服的,這些穆斯林權貴的秘密動機是在城內挑起事端。果然,他們得逞了。原本就緊張的氣氛在葡萄牙人沒收穆斯林商船貨物的時候引爆了衝突。扎莫林的立場如何,外人無法判斷。城市街道上開始聚集一群暴民,衝向葡萄牙貿易站。一位佚名的目擊者記述了隨後發生的事情。城裡有大約七十個船上的人(即葡萄牙人),手執利劍和盾牌,企圖抵抗暴民的攻擊。這些暴民「數不勝數,拿著長矛、劍、盾和弓箭」。葡萄牙人被打退到房屋內,房屋周圍有「高度相當於騎在馬背上的人」的圍牆。他們成功地強行封閉了大門,並從牆上用弩弓射擊暴民,他們有七八張弩弓,殺死了不少人。他們還從屋頂上升起一面旗幟,以此為信號,向船隊求救。

此時卡布拉爾身患重病,不能親自到場,而是派遣配有迴旋炮的長艇,企圖驅散群眾,但無濟於事。穆斯林群眾開始摧毀被包圍的建築的外牆,「一個小時之內把外牆全部拆除了」。[23]守軍被困在建築裡面,只能從窗戶裡向外射擊。貿易站靠近海邊,所以科雷亞認為繼續死守是沒有意義的。他們最大的希望是殺出重圍,奔向岸邊,希望長艇能趕來援救。他們衝出了房屋,大多數人逃到了海邊。但讓他們沮喪的是,長艇沒有過來救他們,因為海況很差,長艇的水手不敢在驚濤駭浪中靠岸。武裝暴民逼近過來。科雷亞被砍倒在地,「死者還有五十多人」,包括巴西的第一位編年史家佩羅·瓦斯·德·卡米尼亞和好幾位方濟各會修士,他們是「印度的第一批基督徒殉道者」。二十人走入海水,包括那位不知名的敘述者,「全都身負重傷」,「幾乎溺死」,被拉上長艇,以及科雷亞的十一歲兒子安東尼奧。

卡布拉爾因為患病而虛弱無力,希望扎莫林立即為沒有保護他的定居點而道歉。他等了一天,但扎莫林並沒有道歉的意思。扎莫林顯然不知道如何是好。卡布拉爾認為扎莫林的沉默是因為心懷歹意,他也相信扎莫林正在備戰。二十四小時後,卡布拉爾開始報復。他命令俘獲港內的十艘阿拉伯船隻,屠殺船上的所有人。岸上的市民目睹這慘狀,不禁毛骨悚然。

就這樣,我們屠殺了五六百人,抓獲躲藏在船艙內的二三十人,繳獲艙內的商品;就這樣,我們擄掠了這些船隻,搶走了船上的貨物。其中一艘船載著三頭大象,我們把它們都殺掉吃肉,然後燒燬了全部九艘空船。[24]

卡布拉爾還不肯罷休。夜幕降臨之後,他把自己的船隻帶到靠近海岸的地方,將火炮準備就緒。拂曉時分,他對卡利卡特進行了猛烈炮擊。岸上有一些小型火炮開始還擊,但葡萄牙人的炮火如排山倒海般猛烈。整整一天,炮彈雨點般落入城鎮,摧毀了許多建築,包括一些屬於國王的房屋,並打死了他的一名顯貴人士。扎莫林匆匆逃離城市,卡布拉爾也駕船離開,途中俘獲並燒燬了另外兩艘船,並沿著海岸線南下100英里,來到科欽城(今天的柯枝)。他得到的命令是,假如與扎莫林的談判破產,就去拜訪科欽。葡萄牙人與卡利卡特關係的最終破裂讓雙方都蒙受了損失並且怒火中燒。對卡利卡特城的炮擊是當地人永遠不能原諒的,而貿易站的葡萄牙人遭到屠殺,也是一樁大仇。這是為了印度洋的貿易與信仰而發生的漫長戰爭的第一炮。

卡布拉爾掌握的關於科欽城的信息可能來自加斯帕爾·達伽馬。葡萄牙人知道,這座城市的君主是扎莫林的附庸,熱切希望擺脫卡利卡特的桎梏,所以會歡迎新來者並與其結盟。葡萄牙人果然受到了熱烈歡迎。雙方交換了人質;每天都要交換兩名高種姓印度教徒和兩名葡萄牙人質,因為前者不能在海上進食或睡覺,所以人質是輪換的。兩周後,卡布拉爾的船隻裝滿了香料,他還同意在當地建立一個小的永久性貿易站。葡萄牙人還對馬拉巴爾海岸有了更多瞭解。沿海的其他港口,如坎納諾爾(今坎努爾)和奎隆都派來了使者,邀請其去做生意,並尋求結盟,共同反對扎莫林。也是在科欽,葡萄牙人第一次見到了真正的印度基督徒。從附近的克蘭加努爾(今科東格阿爾盧爾)來了兩名神父,約瑟和馬太。他們來到葡萄牙船上,為這次會面欣喜若狂。這對葡萄牙人來說是一大寬慰,但他們也終於幡然醒悟,原來印度並非基督徒主宰的國度。他們開始真正瞭解到作為異教的印度教的存在與性質。兩位神父告訴他們,在印度遵從聖多馬教誨的基督徒遠遠不佔多數,而是一個遭到異教徒圍攻的少數派,沿海地區的幾乎全部貿易都被穆斯林把持著。

在卡利卡特,扎莫林復仇心切。卡布拉爾得到消息,有一支擁有八十艘船的船隊即將起航,準備在他返回的路上攔截他。科欽的國王提議派海軍掩護他,但卡布拉爾對自己的火炮高度信任,謝絕了。他幾乎旋即出海,丟下了在貿易站的人,還把兩名印度人質也帶走了。這兩名可憐的人質在海上既不能吃,也不能喝。過了三天,連哄帶騙,「他們才吃飯,帶著極大的憂傷和悲痛」。[25]葡萄牙人對當地文化的漠視給他們與科欽的聯盟關係投下了長長的陰影。十三年後,科欽國王在給曼努埃爾一世的一封投訴信裡還回憶了此事,說他對葡萄牙人忠心耿耿,他們卻忘恩負義。

卡布拉爾無須動武。他的船隻武備強大,而扎莫林的船隻害怕葡萄牙大炮,只敢在一段距離之外跟隨,天黑之後就跟丟了。在更北方的沿海,坎納諾爾國王懇求卡布拉爾停船並裝載香料。他這麼做既是為了保護自己免遭葡萄牙人炮擊,也是真心希望與葡萄牙結盟反對卡利卡特。卡布拉爾的船隊在此做了短暫停留,然後起航,穿越印度洋。

在漫漫歸途中,船隊是分成若干小組逐次前進的。在馬林迪,他們遇到了一場商業災難。由於操作魯莽,一艘滿載香料的船損失掉了;「船上的貨物損失殆盡,水手們雖然逃得性命,但只剩下身上的襯衫。」[26]為了防止船上的貨物被穆斯林拿走,他們放火焚燒船隻殘骸,但莫桑比克的潛水員還是打撈了一些火炮,後來用這些火炮對付葡萄牙人。

在里斯本,曼努埃爾一世相信,他贈給扎莫林的貴重禮物一定能確保友好地解決問題,因此已經派出了下一批遠征隊。3月,卡布拉爾的船隻在艱難駛向好望角時,一支僅有四艘船的小型商船隊在若昂·達·諾瓦指揮下離開了塔霍河。因為航程特別遙遠,一支船隊起航之後,要過整整兩年時間才能返回,並將自己吸取的經驗傳授給下一支船隊,使其能夠順利出發。一切都取決於季風的規律。每一年的船隊都盲目地行進,與穿過大西洋返航的前一支船隊失之交臂,並根據兩年前汲取到的信息繼續前進。不過,葡萄牙人已經採取了一些臨時性措施,以緩解這些問題。諾瓦抵達好望角附近的聖布萊斯灣時,發現一棵樹上掛著一隻鞋,裡面有一封信,告訴了他卡利卡特的真實局勢。於是他繞過了卡利卡特,在坎納諾爾和科欽裝載香料,並且憑借葡萄牙火炮的優勢,又一次從扎莫林船隻的追擊之下全身而退。

1501年夏季,卡布拉爾的船隊分幾批返回了里斯本。回家途中他也開展了一些探險活動,獲取了一些新知識。他探索了非洲黃金貿易的重要中心——索法拉港。迪奧戈·迪亞士探索了紅海入口。曼努埃爾一世已經在設計那個方向的戰略。在紅海入口周邊的探險非常艱難。葡萄牙人發現那裡的環境極度乾旱,不適合人類居住,酷熱似熔爐。大多數參加此次探險的水手都丟了性命,「於是那艘船回來的時候,只剩六人,並且大多患病,他們除了下雨天在船上收集的雨水之外,沒有任何淡水喝」。[27]所有這些信息都讓葡萄牙人編纂的地圖內容越發豐富起來,他們將這些地圖秘密藏好,留待將來使用。

國內的人們熱切地期待他們返回里斯本。出發的十三艘船只有七艘返回了,其中五艘滿載香料,兩艘是空的。其餘六艘都已經在海上損失掉了。教堂的鐘聲響起,朝廷命令全國舉行宗教遊行。葡萄牙朝廷對卡布拉爾的遠航評價不一。有勢力很強的一派認為代價太大,距離太遙遠。曼努埃爾一世對此次遠航做了很多投資,雖然返回的船隻帶來了不錯的利潤,但損失了這麼多人的生命,確實令人不安。對西方土地(巴西)的發現被認為很有趣,但並不重要。卡布拉爾未能夠確保在卡利卡特的活動有一個和平的結局,卡利卡特的葡萄牙貿易站也被摧毀,而且現在更有確鑿證據表明,印度海岸的絕大多數人民及其統治者並非基督徒,這更讓人感到憂慮。

卡布拉爾遠航的代價:六艘船遭遇海難

然而,曼努埃爾一世確保將正面的消息大肆傳揚到全歐洲。對此關注最密切的是威尼斯人。這個航海共和國到15世紀末之前幾乎已經壟斷了歐洲的香料貿易,對它來講,香料貿易就是生命線。威尼斯人在地中海東端四面受敵的環境中想方設法與埃及的馬穆魯克王朝維持關係,確保他們的船隻每年能在亞歷山大港購買並裝運香料。葡萄牙人成功地繞過了這些中間商的消息令威尼斯人瞠目結舌。這威脅到了威尼斯城的生存,因此急需調查。警覺的意大利人阿爾貝托·坎蒂諾對里斯本做了細緻觀察,他給費拉拉方面寫信道,葡萄牙國王「已經告訴威尼斯大使,如果他的事業像大家相信的那樣進展不順利,他就乾脆徹底放棄」。[28]威尼斯人或許在希冀和期望葡萄牙國王打退堂鼓。更務實的人則表達了一種不祥的預感,甚至近乎恐懼。葡萄牙遠航船隊返回里斯本的時候,威尼斯大使「克里特人」就在城裡。他報告的細節令人不安。「他們帶回了大量香料,價格低得我都不敢說……如果葡萄牙繼續這樣的遠航……葡萄牙國王就可以自稱金錢之王,因為所有人都會跑到葡萄牙去購買香料。」[29]曼努埃爾一世請「克里特人」一起來慶祝香料船隊的返回,「於是我強作笑顏,遵從禮節」。[30]威尼斯人肯定寧願吃鋸末,也不肯慶祝葡萄牙人的成功。

在威尼斯,日記作者吉羅拉莫·普留利預言道,假如葡萄牙人能從供貨源頭直接購買香料、繞過伊斯蘭國家的中間商,威尼斯的末日就到了。他寫道:「這些新事實對於我們的城市來說是如此重要,以至於我煩躁不安,沒能夠控制住自己。」[31]曼努埃爾一世志得意滿地幸災樂禍。他向「克里特人」提議道:「我應當寫信給閣下,告訴您,從此刻起,你們應當派遣船隻從葡萄牙購買香料了。」[32]威尼斯與葡萄牙之間的秘密商戰就這樣打響了。在這場戰爭中,信息是重中之重。「完全沒有辦法搞到那次遠航的航海圖,」威尼斯間諜報告稱,「葡萄牙國王宣佈,誰要是洩露航海圖,格殺勿論。」[33]

不過,卡布拉爾遠航船隊遭受的嚴重損失也打擊了曼努埃爾一世的公信力。他現在知道了馬拉巴爾沿海地區的真實局勢——那裡的基督徒極少,整個貿易被穆斯林商人把控——但他沒有放棄自己的雄心壯志。他告訴「克里特人」,「他會禁止馬穆魯克蘇丹從印度獲取香料」。[34]他要繼續推進。

葡萄牙人在卡利卡特蒙受了損失,必須做出回應。在卡布拉爾返回之後,葡萄牙的印度戰略發生了變化。事實表明,扎莫林是個異教徒,他唾棄葡萄牙人奉上的貴重禮物,摧毀了卡布拉爾的貿易站,殺害了卡布拉爾的部下。在葡萄牙人看來,扎莫林顯然被麥加的穆斯林牢牢掌控。從此,葡萄牙人需要動用武力,去爭奪東印度的貿易。同時,富有戰鬥精神的基督教世界必須復仇。八十年後一部由穆斯林寫下的關於葡萄牙人進犯印度洋的著作哀歎地指出,卡布拉爾的遠航標誌著和平轉向戰爭。從這時起,「十字架的信仰者」[35]開始「侵犯穆斯林的產業,壓制他們的商貿」。[36]卡布拉爾拒絕第二次前往印度,於是曼努埃爾一世再次起用瓦斯科·達伽馬。


[1] 貝倫就是葡萄牙語的「伯利恆」。它是里斯本的一個教區。

[2] The Voyage of Pedro Alvares Cabral to Brazil and India,trans. W.B.Greenlee,London 1938,p.170.

[3] Correia(or Correa),Gaspar. Lendas da India. 1 vols. Lisbon,1860,p.155.

[4] The Voyage of Pedro Alvares Cabral to Brazil and India,trans. W.B.Greenlee,London 1938,p.167.

[5] The Voyage of Pedro Alvares Cabral to Brazil and India,trans. W.B.Greenlee,London 1938,p.7.

[6] The Voyage of Pedro Alvares Cabral to Brazil and India,trans. W.B.Greenlee,London 1938,p.59.

[7] The Voyage of Pedro Alvares Cabral to Brazil and India,trans. W.B.Greenlee,London 1938,p.59.

[8] The Voyage of Pedro Alvares Cabral to Brazil and India,trans. W.B.Greenlee,London 1938,p.22.

[9] The Voyage of Pedro Alvares Cabral to Brazil and India,trans. W.B.Greenlee,London 1938,p.60.

[10] The Voyage of Pedro Alvares Cabral to Brazil and India,trans. W.B.Greenlee,London 1938,p.59.

[11] The Voyage of Pedro Alvares Cabral to Brazil and India,trans. W.B.Greenlee,London 1938,p.39.

[12] The Voyage of Pedro Alvares Cabral to Brazil and India,trans. W.B.Greenlee,London 1938,p.60.

[13] The Voyage of Pedro Alvares Cabral to Brazil and India,trans. W.B.Greenlee,London 1938,p.61.

[14] The Voyage of Pedro Alvares Cabral to Brazil and India,trans. W.B.Greenlee,London 1938,p.61.

[15] The Voyage of Pedro Alvares Cabral to Brazil and India,trans. W.B.Greenlee,London 1938,p.65.

[16] The Voyage of Pedro Alvares Cabral to Brazil and India,trans. W.B.Greenlee,London 1938,p.180.

[17] The Voyage of Pedro Alvares Cabral to Brazil and India,trans. W.B.Greenlee,London 1938,p.184.

[18] The Voyage of Pedro Alvares Cabral to Brazil and India,trans. W.B.Greenlee,London 1938,p.169.

[19] The Voyage of Pedro Alvares Cabral to Brazil and India,trans. W.B.Greenlee,London 1938,p.261.

[20] The Voyage of Pedro Alvares Cabral to Brazil and India,trans. W.B.Greenlee,London 1938,p.180.

[21] The Voyage of Pedro Alvares Cabral to Brazil and India,trans. W.B.Greenlee,London 1938,p.181.

[22] The Voyage of Pedro Alvares Cabral to Brazil and India,trans. W.B.Greenlee,London 1938,p.170.

[23] The Voyage of Pedro Alvares Cabral to Brazil and India,trans. W.B.Greenlee,London 1938,p.84.

[24] The Voyage of Pedro Alvares Cabral to Brazil and India,trans. W.B.Greenlee,London 1938,p.85.

[25] The Voyage of Pedro Alvares Cabral to Brazil and India,trans. W.B.Greenlee,London 1938,p.87.

[26] The Voyage of Pedro Alvares Cabral to Brazil and India,trans. W.B.Greenlee,London 1938,p.89.

[27] The Voyage of Pedro Alvares Cabral to Brazil and India,trans. W.B.Greenlee,London 1938,p.91.

[28] Subrahmanyam,Sanjay. The Career and Legend of Vasco da Gama. Cambridge,1997,p.184.

[29] The Voyage of Pedro Alvares Cabral to Brazil and India,trans. W.B.Greenlee,London 1938,p.123.

[30] The Voyage of Pedro Alvares Cabral to Brazil and India,trans. W.B.Greenlee,London 1938,p.132.

[31] Priuli,G. Diarii. Edited by A. Segre. In Rerum Italicarum Scriptores,vol. 24,part 3. Citta di Castello,1921-34,p.157.

[32] The Voyage of Pedro Alvares Cabral to Brazil and India,trans. W.B.Greenlee,London 1938,p.122.

[33] The Voyage of Pedro Alvares Cabral to Brazil and India,trans. W.B.Greenlee,London 1938,p.123.

[34] The Voyage of Pedro Alvares Cabral to Brazil and India,trans. W.B.Greenlee,London 1938,p.122.

[35] Zayn al-Dīn 『Abd al-』Azīz. Tohfut-ul-Mujahideen. Translated by M.J. Rowlandson. London,1883,p.7.

[36] Zayn al-Dīn 『Abd al-』Azīz. Tohfut-ul-Mujahideen. Translated by M.J. Rowlandson. London,1883,p.79.

《征服者:葡萄牙帝國的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