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五三章 孔子的領悟

在齊國待了兩年,孔子最終還是決定回魯國。促使他下定決心的是齊國為魯昭公討伐魯國的戰爭失敗,而晉國人根本沒有要幫助魯昭公的意思,也就是說,魯昭公歸國無望了。

毫無疑問,站錯了隊。

還好,沒站進去。到現在,孔子暗暗慶幸當初被拒絕,否則,還真不好回國了。

孔子自己總結,在齊國兩年,最大的收穫就是在高家聽過一回韶樂,聽得孔子如醉如癡,沉醉其中三個月不知道肉味,從此算是見識了音樂的極大樂趣。

按《論語》。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圖為樂之至於斯也。」

韶樂史稱舜樂,舜所作之樂。夏、商、週三代均把《韶》作為國家大典用樂,姜太公入齊,韶樂傳入齊國。而高家世為上卿,因此可以演奏韶樂。

【苛政猛於虎】

從齊國回魯國,儘管有些失落,但是更多的是慶幸。

師徒三人的心情總體來說還是不錯的,畢竟是回家。

路過泰山的時候,孔子突然聽到有女人哭泣的聲音,聲音非常淒慘。順著哭聲望去,果然看見一個中年婦女正在痛哭。

「聽這人的哭聲,似乎有好幾重悲哀啊。子路,你去問問是怎麼回事。」孔子覺得好奇,派子路去問個究竟。

子路下了車,走了過去。

「大嫂,遇上什麼事情了,哭得這麼傷心?」子路問。

「唉,別提了。當年我公公被老虎吃了,後來我老公又被老虎吃了,今天我兒子也被老虎吃了。我怎麼這麼倒霉啊,我的天啊,嗚嗚嗚嗚……」中年婦女一邊說,一邊哭。

「那,明知道這裡有老虎,你們怎麼不離開呢?」子路覺得不可思議,跟著問。

「因為這裡沒有苛政啊,嗚嗚嗚嗚……」中年婦女接著哭。

泰山一向屬於三不管地帶,不屬於齊國也不屬於魯國,因此住在這裡不用繳納稅賦。

子路把打聽到的情況向孔子轉述了一遍,孔子歎了一口氣:「你們記住啊:苛政比老虎更可怕。」

這一段出於《禮記》。孔子過泰山側,有婦人哭於墓者而哀。夫子式而聽之,使子路問之曰:「子之哭也,一似重有憂者。」而曰:「然,昔者吾舅死於虎,吾夫又死焉,今吾子又死焉。」夫子曰:「何為不去也?」曰:「無苛政。」夫子曰:「小子識之,苛政猛於虎也。」

苛政猛於虎,這個成語出於這裡。

【孔子對管子的敬佩】

回到魯國,季孫倒也沒有來找他的麻煩,孔子依舊搞他的私立學校,原先的學生重新回來上課,又新招了一些學生,而課程中增加了許多音樂的內容。

孔子私立學校的規模進一步擴大,學生更多,層次也更高。說起來,這一切還得益於孔子的齊國之行。自從管仲輔佐齊桓公以來,齊國成為世界的商業中心和文化中心,大量的各國人才湧向齊國,齊國也成為各國士人最嚮往的地方。孔子這一趟齊國之行儘管沒有達到目的,但是住在高家,見過齊景公,聽過韶樂,此外孔子對晏嬰讚不絕口,一口一個晏子兄,搞得大家以為他們是好朋友。

如果說孔子去偉大首都算是鍍了一層金,去齊國等於又鍍了一層金。

平心而論,在齊國的兩年,孔子還是長了不少見識。

最初孔子對於管仲頗不以為然,認為他違背周禮,不是個值得尊重的人。

沒有去齊國之前孔子斷言管仲是個不懂得聖賢之道的人,有學生問管仲是不是節儉,孔子就說:「管仲有三個家,還設了三個管家,怎麼能說他節儉呢?」又有學生問管仲是不是懂得周禮,孔子就說:「國君的宮門建屏風照壁,管仲的家門也建;國君在堂上設置放酒杯的幾座,管仲在家裡也設置。管仲如果懂得周禮的話,誰還不懂?」

按《論語》。子曰:「管仲之器小哉!」或曰:「管仲儉乎?」曰:「管氏有三歸,官事不攝。焉得儉?」「然則管仲知禮乎?」曰:「邦君樹塞門,管氏亦樹塞門。邦君為兩君之好,有反坫,管氏亦有反坫。管氏而知禮,孰不知禮?」

可是到了齊國,孔子發現自己的看法有問題了。經過兩年在齊國的生活,孔子發現自己完全錯了,管仲的高明完全不是自己所能想像的。

在離開齊國之前,子路又問起孔子對管仲的評價,這一次,他得到了完全不同的回答。

「老師,當初管仲和召忽一起輔佐公子糾,後來公子糾被齊桓公所殺,召忽自殺,管仲卻不去死,豈不是不仁?」子路問道。之所以問這個問題,是因為他感覺最近孔子總在稱讚管仲。

「怎麼能這麼說呢?管仲九次集合天下諸侯,稱霸天下,卻不是靠武力。這就是他的仁德啊,還有比這更大的仁德嗎?」孔子瞥了子路一眼,心說我都進步了,你還沒進步。

按《論語》。子路曰:「桓公殺公子糾,召忽死之,管仲不死。曰:未仁乎?」子曰:「管仲九合諸侯,不以兵車,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

可是,子路想不通,當初貶低管仲的是你,如今讚揚管仲的還是你。好吧,我給你一點一點來。子路是個軸脾氣,什麼事情想不通,就一定要追問到底。

「那,老師說管仲是個什麼人?」

「是個偉大的人。」

「不對,我覺得是個小人。」子路要跟老師爭辯了,他經常跟老師爭辯。「當年管仲遊說齊襄公,結果齊襄公沒尿他,說明他口才不行;想扶立公子糾,結果又失敗了,說明他能力不行;家族在齊國被滅了,卻一點也不傷心,說明他沒心沒肺;被關在楹車裡卻一點也不慚愧,是沒臉沒皮;當初要害死齊桓公,後來卻投奔齊桓公,這是沒有貞操;召忽殉難,他卻偷生,是沒有仁德。這樣的人是標準的小人啊,老師怎麼說他是偉大的人呢?」

子路的這一套,全都是從孔子那裡學來的,如今用來反問孔子。孔子笑了笑,對付子路,還是有把握的。

「管仲不是沒有口才,是齊襄公自己沒有大腦;管仲也不是沒有能力,是天時不對;管仲也不是沒心沒肺,是他知道天命;管仲也不是沒臉沒皮,是懂得克制自己;管仲也不是沒有貞操,是知道權變;管仲也不是沒有仁德,你想想啊,召忽是個一般的人才,如果不死呢,遲早也會被俘虜,還不如死了博一個好名聲。可是管仲是什麼人?他的能力是輔佐天子教導諸侯的,死了就是一堆爛肉,不死則功蓋天下,澤被後代,為什麼要去死呢?子路啊,你真是不懂得這裡面的道理啊。」孔子一番話,聽得子路暈頭轉向,好像老師從前不是這麼說的啊,可是聽起來還很有道理啊。

(這一段見於《說苑》,原文不錄。)

「可是,可是老師說過管仲不懂周禮啊。」子路怯怯地問。他怕再問下去,老師該說他傻了。

「關鍵是仁德,如果人沒有仁德,懂禮有什麼用?懂音樂又有什麼用?」孔子反問,子路無言以對。

按《論語》。子曰:「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

可是,子路還是想不通,想了想,又問:「老師,那,管仲這麼多優點,可是,他聚斂了那麼多財產,不都是從別人手中搶的嗎?」

孔子瞪了他一眼,心說這小子怎麼這麼多問題?

「不錯啊,管仲的財產是不少,可是都是該得的啊。所以,就算是他搶了別人的財產,別人也都服氣啊。譬如他奪了伯氏的封邑,伯氏一下子從小康回到了溫飽,人家到死也沒有一句怨言啊。」這倒是實話,孔子見過伯氏的後人,到現在也都不怨恨管子。

子路還是一頭霧水,不過他相信老師說的都是對的,管仲從壞人變好人了。

按《論語》。問管仲,曰:「人也。奪伯氏駢邑三百,飯疏食,沒齒,無怨言。」

【四十而不惑】

就在孔子回到魯國的當年,吳國公子季札出使晉國,回國的路上特地去了一趟齊國,然後經過魯國回國。

到魯國的時候,季札的長子突發心肌梗塞而死,於是季札決定就地葬掉兒子再走。孔子聽說了,說:「季札是吳國最懂禮儀的人,我們要去觀摩一下。」

於是,孔子帶著幾個弟子去現場觀摩季札怎樣埋葬兒子。

季札首先找人挖了墓穴,墓穴不深,還沒有挖到泉水。季札長子入殮的時候,就穿著平時穿的衣服。下葬以後,又在墓地上堆土,長寬和墓穴相當,高度到可以讓人靠。土堆好之後,季札袒露左臂,望右繞著土堆走,一邊走一邊哭,走了三圈。之後季札對著墓說:「骨肉又回到土裡去,這是命中注定的事情。你的靈魂無所不在,無所不在。」說完,季札就帶著隨從上路了。

「嗯,季札的做法完全符合禮制。」孔子對學生們說,他也算是又學到了知識。

因為意識到自己不可能在魯國官場有什麼前途,所以孔子現在開始專心教學,把這當成了自己一生的職業,謀生的唯一方式。因此,從這個時候開始,孔子在教學和學問上狠下工夫,不再像從前那樣虛浮,對於世態也看得比較淡定起來。

心態擺對了,位置擺對了,孔子的境界也就開始有了大幅的提升。

按《論語》。

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子曰:「溫故而知新,可以為師矣。」

子曰:「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

子曰:「不憤不啟,不悱不發,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復也。」

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

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這些體會,都是這段時間得來的,也是孔子身體力行的學習方法。

溫故知新、舉一反三,這兩個成語來自這裡。

三年後,到魯昭公三十年,這一年孔子四十歲。這個時候孔子已經非常博學,看事物能夠客觀分析,一針見血。

「嗯,我對人世間的道理感到不再迷惑了。」四十歲這一年,孔子這樣總結自己。

按《論語》。子曰:「吾十有五而志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

【魯昭公死了】

魯昭公三十二年,魯國出了一件大事,魯昭公薨了。魯昭公死在了齊國的乾侯,到死也沒能回到魯國。

齊景公雖然沒有能夠幫助魯昭公回國,可是也算夠意思,魯昭公二十七年他出兵攻佔了魯國的鄆地給魯昭公居住,好歹也算讓魯昭公住回了魯國。不過沒過多久,季孫派兵又把鄆地奪回來了,魯昭公只好又住到乾侯去了。

魯昭公把希望寄托在晉國人身上,原本晉頃公有意幫助魯昭公,可是當時的中軍帥范鞅收了季孫家的賄賂,勸說晉頃公不要管魯昭公。而宋國和衛國本來也有意幫助魯昭公,一看晉老大的態度,大家的心也都涼了。

到魯昭公三十一年,這一年范鞅已經退居二線,魏舒擔任中軍帥,而晉定公登基,決定出兵幫助魯昭公回國,借這件事情重樹國際威望。這個時候,老腐敗范鞅又跳了出來。從受人錢財替人消災這個角度說,范鞅也算是個負責任的腐敗分子了。

范鞅知道自己現在的位置無法阻止晉定公出兵,那麼就只能曲線救國了。范鞅派人緊急去了魯國,把當前的情況通報給季孫意如,讓他火速前來晉國主動認罪,范鞅可以保證他的人身安全。

季孫意如於是啟程前往晉國,范鞅先去通報了晉定公,晉定公的意思,來了正好就地捉拿。

「主公,咱們是大國,是霸主,要有大國風範啊。人家主動前來認錯,咱們反而抓人家,那不成抗拒從嚴,回家過年;坦白從寬,牢底坐穿了?今後誰還敢來啊?我看不如這樣,主公您也別見他,就讓荀礫接見他,如果他願意認錯,願意親自去把魯昭公給請回去,那不就行了嗎?咱們不用出兵,還把事辦了,主公您的威望不是一下子就起來了嗎?」范鞅一通忽悠,晉定公覺得也有道理,於是就按照他的建議去辦。

荀礫接見了季孫意如,季孫意如痛哭流涕,認錯態度極其誠懇,也願意和荀礫一起去鄆地把魯昭公請回曲阜。

於是,兩人前往乾侯去見魯昭公。

「跟季孫回去吧。」子家懿伯建議。

「不要。」臧昭伯反對,接著說了自己的理由。「晉國人一句話,季孫就乖乖地來了,如果主公堅決要求趕走季孫的話,晉國人一定也會幫忙的。」

臧昭伯的話得到眾人的附和,魯昭公有點心動了,他原本同意子家懿伯的建議,現在則決定試探一次。

「荀元帥,感謝貴國國君替我們伸張正義。我回魯國可以,不過我再也不想見到季孫,他在我就不回去,我回去他就得滾蛋。我不是說氣話,我對河神發誓。」魯昭公以為自己嚴正表示態度之後,荀礫立即就會向季孫發驅逐令。

「這個……」荀礫有些吃驚,這魯昭公也太得寸進尺了。「我家主公的意思就是讓貴國君臣和諧,冰釋前嫌。如果您提出這樣的要求,我做不了主,請允許我回國向國君匯報一下。」

荀礫很生氣,覺得魯昭公這樣的人真不值得幫。所以說完話,離開魯昭公的住所,對在外面等候的季孫意如說:「算了,你們國君還不肯原諒你,你自己回國,該幹什麼還幹什麼吧。」

季孫意如一聽,笑了,請你你不回去,這可不賴我了。

季孫高興了,屋子裡魯昭公一幫人都有點傻眼,這荀礫一走,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再回來了。何況,荀礫剛才的口氣和臉色都不太好,明顯是非常生氣。

大伙沒什麼話說,各自散掉了。

「主公,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偷偷出去,追上季孫,他一定會帶主公回國。」子家懿伯出主意,這個時候,也只有他能給魯昭公出主意。

「好。」魯昭公這個時候總算明白了,子家懿伯每個主意都是好主意,都怪自己從前不聽他的。

主意是個好主意,可是太晚了,臧昭伯一夥人早就防著這一招呢,車馬全控制了。

「唉。」魯昭公歎了一口氣,他知道,最好的機會錯過了,要活著回魯國的可能已經越來越小了。

身體不好,心情也不好,什麼都不好。

魯昭公三十二年,魯昭公終於在絕望中死去。

死前,魯昭公拿出自己壓箱底的寶物賞賜給跟隨自己流亡的大夫們,結果沒有人要。最後還是子家懿伯率先接受了,其餘人才接受了。不過等到魯昭公死後,子家懿伯又把接受的賞賜還給了魯昭公的管家,其餘人也都還掉了。

魯昭公死在國外,有一個大問題:誰來繼任。

按理,應該是魯昭公的太子,太子是誰?公為?錯,魯昭公已經把他給撤了。為什麼撤他?好幾個理由,聽起來很搞笑的理由。

兩年前的時候,魯昭公給了二兒子公衍一件羔羊皮衣,然後讓他去把一塊美玉獻給齊景公。結果公衍把美玉和皮衣一塊獻給了齊景公,齊景公一高興,把陽谷封給了他。魯昭公非常高興,因為他一直就很喜歡陽谷這個地方。

「嗯,還是公衍比較會辦事。」魯昭公現在喜歡公衍了,再想想自己流落國外,都是當初公為躥唆的結果,氣就不打一處來。「公為這個王八羔子,不配當太子。」

既然有心要廢掉公為,讓公衍做太子,魯昭公又想起公為的很多不是來。想來想去,其中的一件讓魯昭公最為惱火。

原來,當初公為和公衍的母親一塊進入產房,結果公衍先生出來。公為的母親對公衍的母親說:「好姐妹,咱們一塊進來的,希望一塊出去向老公報喜,這就是雙喜臨門了。」

公衍的母親想想也是,就答應了,孩子生出來之後,一直沒抱出去。三天之後公為出生,公為一出生,公為的母親也沒跟公衍的母親打招呼,也不管什麼雙喜臨門之類的東東了,直接叫侍女給抱出去見魯昭公報喜去了。就這樣,本來是弟弟的公為成了哥哥,被立為太子,本來該是太子的公衍成了一般的公子。這事情魯昭公早就知道,不過兩個都是自己的兒子,所以也就將錯就錯了。只是如今看公為不順眼,又想起來了。

「公為,你這個騙子,你騙了我這麼多年了,還害得我流亡海外,我今天要廢掉你的太子。」魯昭公把這個賬算到了公為的頭上,其實這事還真不賴公為,當初他也是被抱出來的,也不是自己跑出來的。

總之,魯昭公廢了公為,立公衍為太子。

只是,一個流亡的國君,他立的太子能夠成為國君嗎?

《賈志剛說春秋之七·孔子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