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五五章 孔子當官

孔子的夢終究沒有實現。

孔子不願意主動上門去找陽虎,他怕學生們說他言行不一,說他一邊罵陽虎陪臣執國命,一邊卻又去上門巴結。孔子在等待陽虎派人來直接任命他,這樣他就可以說自己是被迫的。

可是,陽虎終於還是沒有派人來。是陽虎反悔了嗎?不是,是陽虎顧不上來了。

【又見生死時速】

陽虎有幾個死黨,他們是季寤、公沮極、公山不狃、叔孫輒和叔仲志,其中季寤、公沮極、公山不狃是季孫家的,季孫斯對他們都不太好,叔孫輒在叔孫家也很不得志,叔仲志則是魯國大夫,也幹得很沒勁。於是,五個兄弟都投靠了陽虎,幾個人最近密謀一件大事。

「幹掉三桓,取而代之。」陽虎在幾個人的躥唆下,決定幹一票大的。

按照最終的計劃,幹掉三桓之後,季寤接管季家,公山不狃出任大總管;叔孫輒接管叔孫家,而陽虎接管孟孫家,因為他本身就是孟孫家的人。

到了十月份,按照慣例祭祀歷代國君,陽虎在浦圃安排了一個宴會招待季孫斯,準備在這裡幹掉季孫斯。之後,再分別幹掉孟懿子和叔孫州仇。

宴會訂在了四日,到二日,孟懿子的大總管公斂處父發現曲阜城裡的氣氛有些異常,派人偵察了一番,說是季孫家的部隊開始處於戒嚴狀態。

「主公,季孫家的部隊開始戒備,出了什麼事情?」公斂處父問孟懿子。

「沒有啊,剛才我還碰上季孫斯,沒說到這個事情啊。」孟懿子很吃驚,不知道要發生什麼。

「不用說了,那一定是陽虎在調動軍隊,看來他要發動叛亂了。季孫斯固然很危險,我們孟孫家恐怕也不能置身事外啊。」公斂處父最近也聽到一些風聲,立即就明白攤牌的時間到了。

「那怎麼辦?」孟懿子有些慌張起來,內心裡,他還是很怕陽虎。

「我們明天出兵,先把季孫斯救出來再說。」公斂處父有辦法,在魯國如果還有一個人不怕陽虎,這個人就是公斂處父了。

十月三日,陽虎帶領著季孫斯出城祭祀,陽虎的車在最前面,季孫斯的車在中間,陽虎的弟弟陽越在最後壓陣。季孫斯這些天來受到嚴密監視,他已經知道了陽虎的陰謀,他知道自己現在非常危險,而眼下可能是唯一的逃生機會了。

「林楚,你們家世代都是季孫家的忠臣,你也要做到這一點啊。」季孫對自己的御者說,御者林楚自然是陽虎派給他的,季孫抱著死馬當作活馬醫的心態,試圖拉攏他。

「你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用呢?陽虎都要下手了,我幫不了你。」林楚把話說得很清楚,事到如今,說了也無妨。

「還來得及啊,你帶我去孟孫那裡吧。」季孫斯心頭一緊,看來陽虎是真的要下手了。

「倒不是我怕死,我是怕這樣也救不了主公啊。」林楚再次拒絕,不過有些猶豫。

「不試怎麼知道呢?你要是救了我,官升三級怎麼樣?」季孫一看有門,急忙許諾。

林楚沒有再說話,他只是用眼角的餘光掃視著前後左右。

岔路口到了,最後一個岔路口。

林楚突然一拉韁繩,將車帶進了岔路,隨後啪啪啪連甩三鞭,車飛奔出去。

季孫斯舒了一口氣,最後的希望還在。

林楚的車進了岔路,身後陽越的車也跟了進來。

「站住!」陽越在後面大聲喊著,前面的車則跑得更快。

陽越抽出箭來,對著前面的季孫斯射去,可惜車太顛,箭都射偏了。

一直追到孟孫家的大門口,大門開著,林楚的車直接衝了進去。之後大門關上了,等到陽越的車衝到近前,他沒有看到季孫斯,只看到一支箭向自己的面門飛來。

箭,插在陽越的眉心。

在公斂處父的安排下,孟孫家早有準備了。

【孔子的妙計】

事發突然,季孫斯的逃跑打亂了陽虎的部署。陽虎明白,孟家早已經有了準備。如今,只能立即出兵討伐孟孫,將孟懿子和季孫斯一網打盡。

於是,陽虎首先劫持了魯定公和叔孫州仇,隨後調集曲阜城裡的軍隊,進攻孟孫家。孟孫家的軍隊在數量上不如陽虎的隊伍,不過公斂處父已經連夜從孟孫家的大本營成地調集了部隊,此時恰好趕到,雙方人數對比立即逆轉。

陽虎的部隊和孟家的部隊進行了兩次交戰,終於,陽虎的部隊被擊敗了。

陽虎逃進了魯定公的公室,搶了魯國的國寶寶玉和大弓,之後逃往自己的封邑陽關。陽虎的同夥們也都紛紛出逃,而公山不狃此時還在費地,聽說陽虎戰敗,因此佔據費地叛亂。

一手遮天,不可一世的陽虎就這樣完蛋了。快,實在是太快了。為什麼這樣快?因為陽虎沒有對突發事件作應急預案。

所以,世事難料。

第二年,魯軍攻打陽關,陽虎逃往齊國。在齊國,陽虎被齊景公囚禁,結果兩次逃跑,終於成功,借道宋國逃往晉國,投靠了趙鞅。這是後話。

費地是季孫家的大本營,因此佔據費地的公山不狃儼然是最具實力的人。當初的盟友們紛紛前往投奔,其中就包括叔孫輒。

「我們不能在這裡等他們來討伐,我們要招賢納士,擴充力量,伺機殺回去。」叔孫輒提出建議,於是兩人開始探討有哪些人才可以招納。

「嗯,陽虎當初想吸納孔子,我看,我們也可以去請他來。」公山不狃想起孔子來,派人悄悄來到孔家,請他前往費地,輔佐公山不狃。

孔子這時候正在糾結之中,一半懊惱,一半慶幸。懊惱的是陽虎被趕走,再也沒有人欣賞自己,自己的大夫夢就此破滅;慶幸的是,幸虧自己沒有拴到陽虎這條線上,否則也很危險。不過總的來說,是懊惱大於慶幸。

公山不狃的聘書送到,孔子不免一陣激動:哇塞,終於還有人欣賞我,終於還有人邀請我出山。

人,可以激動,可以感動,但是,不能衝動。

孔子在激動之餘,暗自分析了當前的形勢。以陽虎的實力,尚且一天就被消滅,公山不狃不過是佔據了一個城,而且名不正言不順,前景可想而知。如果去投靠他,那不是打著燈籠上茅坑——找死?

所以,孔子準備婉言謝絕。

可是,突然之間他靈機一動。

「好,我去,我去,你先回去,我隨後就去。」孔子竟然一口答應下來,來人非常高興,回去覆命了。

隨後,孔子找來了子路,說是公山不狃派人來請他去治理費地,他要帶子路一塊去。

「老師,不要啊。就算沒地方去,也不至於去公山不狃那裡啊。」子路一聽,瞪圓了眼睛,想都沒想,立即反對。

「不能這麼說啊,人家這麼大老遠來請我,這麼有誠意,肯定重用我啊,我不是可以把周禮恢復過來嗎?治理好費地,就等於治理好魯國啊。」孔子說,似乎很鎮定。

「老師,公山不狃什麼人?陪臣,叛臣,去投奔他,跟您老人家的主張背道而馳啊。」子路這個時候很清醒,一句話說到了要害。「陽虎都跑了,公山不狃遲早也是這個下場,到時候老師您怎麼辦?」

孔子一副很無語的樣子,雙手抱頭想了一陣,揮揮手讓子路出去:「那,我再想想。」

孔子這一想,就再也沒有提起這件事情。

按《論語》。公山不狃以費畔,召,子欲往,子路不說,曰:「末之也已,何必公山氏之也!」子曰:「夫召我者豈徒哉!如有用我者,吾其為東周乎!」

其實,孔子根本就沒有想過要去公山不狃那裡,既然這樣,為什麼要對子路說要去呢?

子路是個直性子,什麼話都憋不住,什麼情緒都直接放在臉上。

孔子找他的當天晚上,子路就很煩躁,有住校的同學們就來問是怎麼回事,子路就把事情對大家說了,大家都很驚訝,也很支持子路的意見。

第二天上課,孔子沒說,自然也沒人敢問。不過,事情就在學生們中間傳開了。傳來傳去,越傳越玄,說是公山不狃派人送來了一車禮物聘請孔子出山,被孔子拒絕了,一車禮物被拉走,公山不狃派來的人因為沒有完成任務而被殺。

事情很快傳到了南宮敬叔那裡,聽說老師拒絕了公山不狃的消息,南宮敬叔對老師又是敬佩,又是愧疚。敬佩的是老師高風亮節,不為所動;愧疚的是公山不狃都知道老師的才能而要重用他,自己卻沒有推薦過老師。

南宮敬叔到處去講老師的事跡,他的層面自然不同,聽到的人都是卿大夫。很快,魯定公就知道了這件事情,於是請南宮敬叔來問問孔子這人是個什麼人。

「主公,孔子是我的老師,學問那是魯國第一世界第二,自從世界第一老子人間蒸發之後,他就是世界第一了。我聽說陽虎就曾經請他出山,被他拒絕了;前段公山不狃又請他去費地,也被他拒絕了。這人有氣節,有知識,還倡導周禮,我猜想啊,如果我們再不用他,說不定什麼時候衛國宋國齊國晉國什麼的就都來挖他了。」南宮敬叔自然要為老師兼老婆的叔叔吹捧一番,說得魯定公瞪大了眼睛。

「那什麼,這樣的人才,咱們自己要用啊。」魯定公眼前一亮,做出了決定。

歷史上,關於孔子想去投靠公山不狃這一段總是被遮遮掩掩,要麼就是強詞奪理,為孔子辯解。其實,這根本就是孔子借力打力的計策,真正的目的是要引起魯定公的關注。類似的計策,在戰國時期被大量應用。可惜古人不識孔子的計策,一味要把孔子扶上聖位,才有了許多自欺欺人的牽強解釋。

這一年,孔子五十歲,孔子覺得自己已經能夠很從容地對待世事了。

按《論語》。子曰:「吾十有五而志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

【終於當官了】

中都宰,現在孔子是中都宰了。

現在是魯定公九年,孔子五十一歲。

中都是哪裡?中都宰是幹什麼?中都是魯國的一處地名,按魯國的規矩,有宗廟的所在稱為都,否則稱為邑。中都有魯國宗廟,因此稱為都,地點在今山東汶上西。中都宰就是中都地方行政長官,今天的說法就是中都市市長。

而中都是魯國公室不多的幾塊自留地,因此孔子算是魯國官員,而不是三桓的家臣。

從民辦教師,孔子一夜之間野雞變鳳凰,成了一方大員。

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

孔子上任中都宰,一時也引發轟動,一個毫無背景的甚至可以說出身卑微的民辦教師,竟然一夜之間當上了中都宰,人們都感到吃驚。

怎樣治理曲阜呢?孔子冷靜地分析了眼下的形勢。

孔子按照周禮的規定制定了很多規矩或者說法律條文,因為這些原本就是周禮中有的,所以也可以說成是重申。不過這些規定已經很多年沒有人遵守了,大家還是覺得新奇。這些法律條文的具體內容已經不可考,只有《孔子家語》中有一點簡單記載,也只能是在某些側面籠統地介紹。

總的來說,這些法律條文集中於「養生送死」,也就是人們起居生活和喪葬禮儀,對於社會安定和秩序有作用,但是對於社會經濟和軍事沒有明顯的作用。或者換句話說,孔子的管理是社會和諧,但是不能讓社會富庶;能夠讓百姓有安全感,但是不能讓百姓富足。

按《孔子家語》。孔子初仕為中都宰,制為養生送死之節:長幼異飲,強弱異任,男女別塗,路無拾遺,器不雕偽。為四寸之棺,五寸之槨,因丘陵為墳,不封不樹,行之一年,而四方諸侯則焉。

【與國家領導人的對話】

孔子擔任中都宰一年,政績斐然,於是魯定公親自召見。

「仲尼先生,想不到你這麼有才能,告訴我,你治理中都有什麼秘訣?」魯定公原本還有些擔心這個民辦教師幹不好,誰知道幹得不錯。

「以身作則,自己行得正,不用下令大家也會遵紀守法;自己首先不遵紀守法,你再怎麼要求,也沒有人信你的。」孔子回答,他認為首先要嚴格要求自己。

按《論語》。子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

「嗯,有道理,那,用你的方法治理魯國,你覺得怎麼樣?」魯定公對孔子的回答表示肯定,接著問。

「那有什麼問題?用來治理天下都沒問題,何況魯國?」

「那你說說,如果治理魯國,你有什麼辦法?」魯定公很有興趣,繼續問。

「如果以強權手段的行政權力、政策法令來管理一個國家,使其子民順服,以壓服的方式採用強硬的刑罰來約束,使之達到所謂的安分守己,只不過是讓人隱藏了一顆不知羞恥的心,暫時不表現出違規違法的現象,表面上一派平和而已。而如果以德來感化人民,以禮引導人們,那麼人人都會做到勇於知恥,自我約束。簡單說吧,治理國家,要靠覺悟而不是靠刑罰。」孔子說。

按《論語》。子曰:「導之以政,齊之以德,民免而無恥。導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

「聽起來很美,那具體怎樣執行呢?」魯定公覺得孔子說得很好,全國人民都非親即故的,大家一團和氣就把國家治理好當然最好。

「用詩書來教育感化大家,提升大家的情操;之後用禮來約束大家,讓大家知道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最後,大家的覺悟提高了,層次提升了,於是這個時候就可以懂得樂,這個時候就是大成了。」孔子說。

按《論語》。子曰:「興於詩,立於禮,成於樂。」

「你這麼說,禮很重要了?」

「當然,如果國君以禮來約束自己,那麼百姓就會效仿,就容易治理了。」

按《論語》。子曰:「上好禮,則民易使也。」

「可是,我聽說百姓更喜歡追逐利益。」魯定公說,他覺得利比禮似乎更管用。

「不對,如果一切依照利害關係來行事,就會產生很多怨恨。」

按《論語》。子曰:「放於利而行,多怨。」

「你把禮說得這麼重要,那麼我問你,君臣之間該怎麼相處?」

「國君要按照禮的要求對待大臣,大臣要對國君忠誠。」

按《論語》。定公問:「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孔子對曰:「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

「那,那我怎麼知道老百姓懂不懂得禮呢?」

「如果老百姓能夠依照禮來行為,那就不用改變他們;如果不能,那就教會他們。」孔子說。

按《論語》。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對於上面這句話,歷來的斷句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歷來的解釋都是「讓老百姓按照我們說的去做就行了,不要讓他們知道為什麼這樣做」。按照這樣的解釋,孔子被扣上了愚民思想的帽子。

其實,愚民思想是老子的思想,不是孔子的。為什麼這樣說,以及為什麼應該按照本書的斷句,我們來做一個簡單分析。

首先,如果按照歷來的那種解釋,反推回原文,應該是「民可使之,不可知之」,這才是純正的春秋語言。相反,「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本身就很彆扭。其次,在孔子的思想中,找不到其他例證來佐證他的愚民思想。

再次,孔子原本是個民辦教師,他做的事情就是「知之」,就是把知識把周禮教授給普通百姓。如果他是愚民思想,那就等於否定自己,就是扇自己的嘴巴。

基於以上的原因,這句話的斷句一定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魯定公想了想,基本上認同孔子的說法。

「那,我聽說仲尼先生非常博學,我想問問,有句話叫做一言以興邦,有這樣的事情嗎?」

「話不能這麼說,不過也差不多吧。人們常說:『做國君很難,做大臣也不容易。』如果知道『做國君很難』,這句話不是差不多可以讓國家強盛嗎?」

「那,有沒有一句話可以使國家衰亡的?」

「話不能這麼說,不過也差不多吧。人們常說:『當國君時期沒什麼好處,唯一比較牛的就是沒有人敢批評。』如果很喜歡『沒有人敢批評』,那這句話不是差不多能讓國家衰亡嗎?」

按《論語》。定公問:「一言而可以興邦,有諸?」孔子對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幾也。人之言曰:為君難,為臣不易。如知為君之難也,不幾乎一言而興邦乎?」曰:「一言而喪邦,有諸?」孔子對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幾也。人之言曰:予無樂乎為君,唯其言而莫予違也。如其善而莫之違也,不亦善乎?如不善而莫之違也,不幾乎一言而喪邦乎?」

《賈志剛說春秋之七·孔子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