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一三章 權術運用

原則是要堅持的,但是,不同的情況,要堅持不同的原則。

而所有的原則要服從於一個原則,總的原則。

「苟利社稷,死生以之。」(《左傳》)這就是子產的總原則,只要對國家有利的事情就去做,不在意生死。

兩千四百年後,林則徐寫道:「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

當然,子產堅信,能不死最好不死,死了就無法為國家效力了。

團結一部分,拉攏一部分,打擊一部分,忽略一部分。

該明白的時候明白,該糊塗的時候糊塗。

這是子產的策略,或者說叫做權術。

權術沒有好壞之分,只有高明和低劣的差別。

【拉攏一批人】

游吉和印段不僅有才能,而且人品好,子產將他們列為團結的部分。

駟帶和子石人品能力一般,但是並不惡劣,再加上與子皮家族的密切關係,他們屬於拉攏的對象。

打擊的對象不在卿的系列,但是必須有,那麼是誰?子產在等待時機。

誰應該是被忽略的人?子皙。子產根本不同他發生關係,他也就無從怨恨。

游吉和印段很容易就成了子產的左右手,團結成功。

子產決定拉攏子石,他比較容易被拉攏,因為他從前地位低,容易滿足。

子產給了子石一個簡單任務,簡單到《左傳》都懶得記載。

「兄弟,這個任務很艱巨,完成之後,獎賞你三邑。」子產佈置了任務,還給了懸賞。

子石高高興興走了,這個任務如此簡單,懸賞簡直就是白送給自己。

游吉對於子產的做法有些不滿了。

「叔啊,國家是大家的國家,為國家辦事是每個人的義務,為什麼別人辦事沒有獎賞,偏偏他有呢?」游吉覺得不公正,於是問子產。

「人都是有慾望的,要讓一個人全力去做一件事情,就要順從他的慾望。子石現在最想要的就是土地,我就給他,這樣,他就能全力去做,把事情做好。地給他有什麼關係,不還是鄭國的嗎?」子產這樣解釋,他不好明說這是要拉攏子石。

「可是,人外國會怎麼看我們?」游吉還是想不通。

「我這樣做,是要讓大家和諧相處,而不是互相挖牆腳啊,外國人管得著嗎?《鄭書》說得好啊:安定國家,必大焉先。要想建立和諧社會,首先要讓大家族得到好處。大家族安定下來之後,再進一步安定全國。」這一次,子產的話說得很明白了,他是要拉攏子石。

游吉沒有再說什麼,對於這件事情,他持保留態度。

正如子產所料,子石果然很賣力地去完成交給他的簡單任務,做得非常出色。

「兄弟,太能幹了,這三邑歸你了。」子產說到做到,給了獎賞。

子石屁顛屁顛走了,在所有的卿中,他的封邑比別人少很多,所以如今輕易得到三邑,喜出望外。

可是沒幾天,子石聽說很多人對他得到三邑不滿,他有點害怕,於是回來找子產,請求把三邑退回來。

「怕什麼?沒偷沒搶,那是你該得的,別怕,我給你撐腰。」子產暗暗高興,一來這證明子石膽小怕事,二來,自己的人情做得更足了。

子石千恩萬謝,回去了。

從那之後,子石見人就說子產賢能得一塌糊塗。

團結成功了,拉攏成功了,打擊的對象出現了嗎?

該出現的都會出現的。

【打擊一批人】

子石有個侄子叫豐卷,到了秋天,準備舉行家祭祭祀自己的父親。於是,豐卷找子產,請求打獵以便獵取祭品。

「那什麼叔啊,我要打獵以便祭祀我爹,行不?」豐卷說話的態度很不恭敬。

「不行,只有國君祭祀才用新殺的野獸,卿以下,都不可以。」子產斷然拒絕。

「哎,我從前年年都打獵啊,怎麼到了你這裡就不行了?」豐卷斜著眼睛質問子產。

「你已經錯了很多年了,我不能讓你再錯。」子產也沒給他好臉。

「嘿,別以為別人怕你,我就怕你,有種的你就等著。」豐卷氣哼哼地走了,他跟駟帶的關係一向不錯,平時也是專橫跋扈慣了。

豐卷決定,率兵攻打子產。於是,一邊準備甲兵,一邊去通知駟帶和子石,聯合出兵。

子產很快知道了消息,立即來找子皮。

「子皮啊,幹不了了,我幹不了了,你另找能人吧,我,我去晉國避難了。」子產兜頭就是這幾句,搞得子皮一頭霧水。

「叔啊,什麼事啊?」

「豐卷這個小兔崽子聯合了駟帶和子石,要來攻打我,我只能跑了。」子產把事情大致說了一遍,還要跑。

「叔,你等等,我這就派人去找子石和駟帶,如果他們敢出兵,我就出兵滅了他們。」子皮大怒,當時留下子產,就要派人出去。

就在這個時候,駟帶派人來了。

「報,豐卷要攻打子產,還約了我家主人。我家主人現在趕去勸阻他了,特地讓我來報個信。」駟帶派來的人這樣說,駟帶沒有跟豐卷同流合污。

子皮略略放了心,子產則心頭一喜,看來駟帶沒有問題了。

駟帶的人剛走,子石來了。

「哎喲,子產兄也在這裡啊,我正要找你呢。豐卷這個小兔崽子吃錯藥了,竟然要起兵攻打你,這不,我趕緊來找子皮去阻止這小子。實在不行,咱大義滅親,合兵滅了他。」子石說話說得激動,眼淚差一點掉下來。

子皮徹底放心了,子產也徹底放心了。

豐卷被駟帶連勸帶罵,早已經打消了出兵的念頭。兩人正在說話,子皮、子石和子產來了。

「叔,您來了?」看見子石,豐卷很老實,那是他親叔,豐家的掌門。

「混賬東西,我不是你叔,你是我叔。」子石劈頭蓋臉,把豐卷一通臭罵,罵得豐卷不敢抬頭。

「叔,我錯了,我知錯了行嗎?」豐卷徹底老實了,連忙求饒。

「錯了?晚了。你子產叔待我們豐家不淺吶,你叔我能有今天,都是你子產叔一力抬舉。如今你不知報恩,反而恩將仇報,你這個沒人性的白眼狼。今天,我當著你子產叔的面,我要大義滅親。」子石說得激動,抽出刀來。

「撲通。」豐卷嚇得跪倒在地。

子石回頭看了看子產,意思是說我要動手了,你要想勸就趁早。

「子石,算了,年輕人不懂事,這次就算了吧。」子產當然知道子石的意思,殺了豐卷不是一件好事。

「子產兄,你別護著他。」

「算了,他也就是說說而已。再說了,他也是我侄子啊。」

這邊,子石拿著刀就是不動手,子產一個勁地勸。子皮一看,這要靠自己收場了。

「兩位叔,你們也別爭了。豐卷的過錯,按理說殺了也不過分。不過既然子產叔給他求情了,死罪饒過,活罪不饒。給你一個時辰收拾,給我滾到晉國去。」子皮作了判決,基本上是各方都能接受的。

豐捲得了性命,大喜,急忙來向子皮道謝。

「皮哥,多謝饒命之恩。」豐卷忙不迭說。

「謝我什麼?謝你叔去。」子皮大聲呵斥。

「叔,多謝多謝。」豐卷又來謝子石。

「混賬東西,快去謝你子產叔才是正路。」子石也大聲呵斥。

「子產叔,我,我狗眼看人低啊,我,我錯了,嗚嗚嗚嗚……」豐卷說著,哭了。

子產沒有說話,因為他怕一說話就會笑出來。

豐卷當天被驅逐出境,前往晉國流亡。在子產的勸說下,子皮決定不沒收豐卷的封地,准他三年之後再回來。

「哥啊,你對我們豐家太好了,我,我,嗨,什麼也不說了,我們豐家就跟你了。」子石感動得說不出話來了,他覺得子產就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了。

「該感謝主公和子皮啊。」子產淡淡地說。

【改革開始了】

該團結的團結了,該拉攏的拉攏了,並且打擊了膽敢對抗的不服分子。現在,時機成熟了,子產知道,自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

秋收之後,子產開始了第一次改革。

子產的第一項改革分為兩個部分,第一部分,整頓社會秩序;第二部分,整頓農田。按《左傳》:子產使都鄙有章,上下有服。田有封洫(音序,田間的水道),廬井有伍。大人之忠儉者從而與之,泰侈者因而斃之。

對於這段話,歷史上解說不一。不過,從當時的情況看,我們作如下的解釋。

都鄙有章,上下有服。核心在於恢復社會秩序,自從穆族獨掌鄭國大權,一來穆族本身張揚跋扈,強取豪奪,破壞了社會秩序;二來,穆族外的舊貴族不甘心利益受到剝奪,暗中也在破壞社會秩序;第三,鄭國近年來主要精力在國際生存,對國內秩序忽略輕視以及無力照顧。因此,近年來,鄭國的社會秩序混亂,社會治安惡化。

因此,子產制定制度,對城市和農村進行規範化管理。同時,按照等級、行業對人民進行管理,人們要守禮,不得僭越,一切行為要依禮法。

田有封洫,廬井有伍。鄭國土地肥瘦不一,關鍵是鄭國並非多水的國家,因此,很多田地往往因缺水而歉收。當初子駟意識到這個問題,因此做「田洫」,在田間挖水溝,保障灌溉,可是因為事情做得有些過分,因為遭到「西宮之變」,把命都給送了。如今,子產要繼續做這件事情,強行推進田間的水利工程。同時,借鑒當初管仲管理齊國的辦法,在農村實行保甲制度,強制保障農業發展。建立鄉校,實行全民義務教育。

大人之忠儉者從而與之,泰侈者因而斃之。響應並且積極實行改革的,有賞;阻止改革的,重罰。

改革的目的:穩定社會,發展農業。

不過,具體推行方法已經不可考。

改革強勢推行,六卿全力支持。

人們現有的生活方式被強制終止,很多人不滿意;田間溝渠的挖掘導致大量的田地面積縮小,很多人不滿意。

鄭國人民對子產很不滿意,不滿意雖然不滿意,沒有人有實力奮起反抗,連子皙也沒有膽量藉機鬧事。

「取我衣冠而褚(貯)之,取我田疇而伍之,孰殺子產?吾其與之!」(《左傳》)鄭國人編了一首民歌,歌中唱道:沒收了我的衣服,侵佔了我的土地,限制了我的自由,子產這個王八蛋,誰要帶頭去殺他,我就跟他一起幹。

為什麼會沒收衣服?因為當時鄭國已經到了亂穿衣的地步,譬如普通老百姓穿上了士的衣服,士穿了大夫的衣服等等。因此,但凡在街上亂穿衣服的,子產都下令沒收。

子產知道自己現在是全民公敵,可是他不怕,真的不怕。

這一年,是鄭簡公二十三年(前543年)

【舌戰腐敗分子】

轉眼到了第二年夏天,鄭國農作物的生長明顯好於前一年。也就是說,雖然土地面積減少了,但是灌溉充分,單位產量提高了。

罵聲少了很多,因為大多數人的收入增加了。

六月,子產請鄭簡公去晉國朝拜,進獻貢品,而自己成為鄭國執政後,也應該去晉國一趟。原本去年就該去,但是那時候子產真不敢去,而現在鄭國正在安定下來,他敢去了。

子產和鄭簡公來到了晉國,被安置在國賓館暫住。

一住兩天,晉平公沒有接見。子產待不住了,一打聽,說是魯襄公薨了,消息剛到,晉平公沒工夫接見鄭簡公了。

「這,這怎麼辦?」鄭簡公傻眼了,真是來得不巧。

「我們辛辛苦苦來了,抽個一天半天的都抽不出來?太欺負人了。主公,你別擔心,看我的。」子產有些生氣,當然,也有些辦法。

子產命令隨從把國賓館的牆給拆了,然後把馬車都趕了進來。國賓館的工作人員一看嚇了一跳,這鄭國人怎麼無緣無故損壞公物啊?還不好管,人家是外賓。

於是,鄭國人損壞國賓館圍牆的事情就報了上去,這時候還是趙武為中軍帥,一聽這事挺生氣,可是再一聽幹這事的是子產,當時竟然有點害怕。

「那什麼,請范老去一趟吧,把事情弄清楚。」趙武不敢自己去,他怕說不過子產丟面子,所以派人去請已經退居二線的范丐去跟子產打交道。

范丐氣哼哼地來到了國賓館,從前幾次被子產罵得狗血噴頭,如今想想,說什麼你們拆了國賓館的牆都不對啊,我正好報仇,好好罵你一頓。

「子產,我們國家因為管理不好,有很多盜賊。無奈各國有很多使節來往,我們為了大家的安全,把國賓館的圍牆修得很高,以便大家有安全感。現在你們擅自拆了我們的圍牆,你們自己的隨從加強了戒備,可是別的客人呢?啊?你們還有沒有一點公德心?破壞公物,照價賠償知道不?告訴你,我們國君知道這件事之後非常生氣,後果很嚴重,今天,你就給我好好解釋清楚,否則,吃不了兜著走,哼。」范丐沒客氣,指著鼻子罵了子產一通,然後等他認錯求饒,然後再罵一頓。

子產都沒用正眼看他,心說你這兩刷子也就忽悠沒見過世面的吳國人還行,在我這兒,你還嫩點。

「范老,我們鄭國吧是個小國,又夾在大國中間,大國向我們索要供品呢也沒有什麼規律,因此我們不敢安居,主動來朝拜。這不,我們收集了全部的財富來朝見,誰曾想吃個閉門羹,根本沒時間接見我們。這樣的話,我們的貢品就麻煩了,直接交到你們倉庫吧,那就成你們的東西了;如果放在院子外面吧,風吹日曬雨淋,那就毀壞了,范老,你教教我,我們該怎麼辦?」子產說到這裡,給范丐出了個難題。

范丐愣了愣,有點發傻。本來就有點老年癡呆的症狀,再加上這個問題提得突然,范丐竟然張口結舌,答不上來。

「我聽說,當年晉文公做盟主的時候,他的宮室矮小簡陋,可是國賓館卻富麗堂皇。那時候的國賓館就像現在的宮室一樣漂亮而舒適,倉庫和馬棚都修建得很好,環境幽雅,乾淨整潔。諸侯的客人們來了,接待的官員在庭院中設置火炬照明,保安們日夜巡邏以防盜賊,車馬都有停放的地方,還有專人替代賓客的隨從以供使用,車馬有專人幫助維護餵養,朝中百官們也都拿出珍貴的物品招待客人。晉文公從來不會讓客人無故滯留,而是隨到隨見,主隨客便。晉文公很關心賓客,什麼都替賓客想著,有什麼問題親自出面解決。可以說,那時候是賓至如歸,什麼都不用擔心。可是看看現在,國君的宮殿廣闊數里,諸侯們下榻的國賓館跟奴隸住的地方沒什麼區別,大門狹窄,門檻賊高,車馬根本進不來。車馬沒有安置的地方,而盜賊又橫行霸道。現在貴國君主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接見我們,你說說,要是不拆毀圍牆,把馬車趕進來,還有什麼別的辦法?魯國君主去世,我們也很悲傷啊,可是,不能因為這個就不接見我們啊。希望貴國君主早日接見我們,我們早日把貢品獻上之後回國,那樣的話,我們願意把圍牆修好。」

子產把晉文公給搬了出來,其實那時候是什麼樣,誰也不知道,可是子產就這樣說,范丐也不敢說不是那麼回事。子產一番對照,把現在的晉國說得一無是處。

「是,是,是是。」范丐聽得只有點頭說是的份了,子產都說完了,還在不住點頭,全然忘了來這裡本來是要痛罵子產的。

范丐老老實實離開了國賓館,回去把子產的話向趙武說了一遍。

「子產說得有道理啊,是我們不對啊,現在的國賓館是奴隸的宿舍改造的啊。」趙武也聽得點頭,心說幸虧我沒有自己去。

趙武當即派人前往國賓館向鄭國人道歉,並且立即安排晉平公第二天設宴招待鄭簡公。

第二天,晉平公的宴席特別加重了禮儀,場面非常隆重,贈送的禮品也比往常都要豐厚。送走鄭國人之後,趙武立即下令在新址修建全新的國賓館。

「外交辭令是如此的重要啊,子產善於辭令,其他的諸侯也跟著受益。《詩經》裡說:『辭之輯矣,民之協矣;辭之繹矣,民之莫矣。』好的言辭能夠讓國家和諧安定啊。」叔向為此事感慨不已。

《賈志剛說春秋之六·聖賢本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