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一二章 子產執政

第二年開春,鄭簡公前往晉國訪問,子產陪同。

看見子產來了,叔向非常高興,這次輪到他做東了。

「聽說鄭國最近有點亂啊,到底怎樣了?你沒有危險吧?」叔向問子產,他很關心子產。

「唉,駟家和良家鬥得厲害,去年幾乎打起來,現在國君正在調解,不知道怎樣了。不過,無論好壞,今年都會有結果了。」子產說。他對叔向笑笑,表示感謝。

「他們不是已經和解了嗎?」叔向有點奇怪,他聽說大家已經在良霄家盟誓過了。

「良霄驕奢而且剛愎自用,子皙又是誰也不服,兩人之間互不相讓。表面上和解了,但是兩人積怨很深,還會爆發的。」

「那你要多小心啊,不要把自己捲進去。」

「多謝了,我會的。不過,晉國怎麼樣?」

「唉,一言難盡。」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說到自己的事情,誰都要先歎口氣。

【攤牌】

結束了對晉國的國事訪問,鄭簡公和子產回到了鄭國。實際上,鄭簡公對於良霄和子皙之間的事情也感到頭痛,這兩個都是不好惹的主,如果自己力量足夠,就把他們都滅了。可是如今,自己只能裝孫子,當和事老。

回到鄭國之後不久,鄭簡公親自出面為良霄和子皙再次調解,於是在四月,鄭簡公和所有大夫進行了一次盟誓,強調要團結一致,共同對外。

對於這次盟誓,子產認為不是一件好事,而是一件壞事。因為這次盟誓會讓良霄和子皙更加自以為重要,從而更加驕傲。

事實證明,子產的看法是正確的。

良霄和子皙不僅沒有收斂,反而更加狂妄了。

直到秋天,終於到了攤牌的時候。

良霄喜歡喝酒,為此自己家裡建了地下室,裡面裝滿了酒,良霄就經常晚上在地下室喝酒,一邊喝一邊擊鍾助興,通宵達旦。

這一天,良霄又喝了一個通宵,第二天早上,醉醺醺上朝去了。

鄭簡公一看,好嘛,還醉著呢。好在,大家都已經習慣了良霄醉著上朝,見怪不怪了。

上朝也沒有什麼事,只有一件事算是件事,那就是楚國特使來了,要求鄭國派人去朝拜。按照世界和平協議,這項要求倒是合理的。

「各位,誰願意去走一趟?」鄭簡公問。他也決定不了,他也知道沒人願意去。

清醒的人都沉默了,只有喝醉的人說話了。

「子、子、子皙去。」良霄舌頭都硬了。

「什麼,憑什麼讓我去?」子皙叫了起來。

「憑、憑、憑什麼?」良霄用猩紅的眼睛斜看著子皙,嘴角的口水都流了下來。「就、就、就憑老子個頭比、比、比你大,行不?」

子皙一聽,氣得肺都要炸了,當時也不再跟良霄說話,起身走了。

「干、干一點活都、都要計較,什、什麼東西?」良霄在後面還罵呢。

不歡而散,鄭簡公也沒有辦法,退朝休息去了,今天上朝就等於什麼也沒幹。

良霄稀里糊塗,回家補覺去了。

子皙氣哼哼地回到家,二話不說,立即整理家兵,再派人通知了駟帶,兩家合兵,攻打良霄家。這一次,子皙根本就沒有通知子皮,他怕子皮再阻止他們。

駟家的人馬殺到了良家,這時候良霄還睡著呢。良家人一看不妙,一邊抵擋,一邊用涼水把良霄澆醒。

「什、什麼,怎、怎麼這麼涼快?」良霄人醒了,酒沒醒。

良家群龍無首,只有一個辦法:逃。

於是,良家家兵也顧不得別的了,護著良霄從後門突圍,一路逃到了雍梁。到了雍梁,良霄才算徹底醒過來,一問手下,說是所有家族合起來攻打良家。

「那,那還等什麼?接著跑啊。」良霄這時候也不神氣了,繼續逃命。

良霄逃去了哪裡?逃到了鄭國的死敵許國。

良霄跑了,良霄的家人就倒了霉了。跑得快的算是撿條命,跑得慢的就沒了命。隨後,子皙一聲令下,一把火把良霄家燒了個精光。

一場內亂過去,按理,主要過錯在於子皙,應該定子皙「叛亂」。可是,事情全然不是這樣。

子皮召開了全體卿大夫大會,討論目前的形勢。說是討論,實際上是宣告決定。

「商湯的右相仲虺說過:亂者取之,亡者侮之。推亡固存,國之利也。良霄奢侈傲慢,就是亂者,如今被趕走,就是亡者。而罕家、駟家和豐家是同母所生,理所當然要互相支持。所以,大家要接受現實,精誠團結。」子皮的話說得很清楚,我們三家現在實力最強,所以,趕走良霄也就趕走了,我們就是對的。

鄭國的大夫們明知道這事情是子皙不對,可是人家三家團結在一起,誰惹得起?沒辦法,第二天,一個個去向子皮表達支持。

「干革命不能站錯隊啊,誰強站誰那邊吧。」有人來動員子產也去子皮那裡表一下忠心。

「不能急啊,現在國家還在動亂中,誰知道最後什麼結果呢?支持國政的人一定要足夠強大而且正直,國家才能免於災難。我啊,還是先保持中立吧。」子產拒絕了,一來他不站隊,二來他覺得子皮處理這件事情不公正。

子產沒有去找子皮,反而帶著人去收殮了良霄家族死人的屍首,埋葬之後,子產也沒有跟大夫們商量就出走了,去哪裡?宋國。

「他奶奶的,他們能這麼對待良霄,也就能這麼對待我。自己的家族都保不住,還管什麼國家?」子產真是心寒了,這個時候了,保命要緊。

聽說子產出走了,印段跟著也出走了。而這個時候,游吉正在晉國出使,以游吉和子產的關係,他回到鄭國之後必然也要出走。

子皮有點傻眼了,趕走了一個卿,如今再走掉三個卿,這個國家還怎麼整?固然這樣可以把子石子皙們都遞補為卿,可是這幾位什麼德行子皮還是知道的,要是他們都得了勢,鄭國離亡國就不遠了。國家都亡了,自己的家族還不也就完蛋了?

「大家看看怎麼辦?」子皮緊急召集了駟帶、子石和子皙開會,商討眼前的形勢。

「嗨,子產既然不跟我一條心,走就走,管球他的。」子石發言,大家都贊同。

子皮一看,這幾位都只想著自己了。

「不行,子產對死去的人都這麼有禮,何況對活著的人呢?他要是走了,鄭國人都會罵我的。」子皮堅決地說,心說你們都他娘的鼠目寸光。

子皮不再管那幾位,親自上了車去追子產。

還好,子皮在境內追上了子產。

子產其實並沒有一定要走的意思,還有做做樣子的意思,所以看見子皮親自來挽留,知道子皮的誠意,因此也就跟著子皮回到了滎陽。聽說子產回來了,第二天,印段也回來了。

子皮又組織了一次盟誓,地點在子皙家中。不過這次盟誓語氣很謙恭,整個過程子皮子皙等人也都很低調。

隨後,鄭簡公又組織了一次盟誓。

風遺塵整理校對。

【良家覆滅】

良霄逃到了許國,聽說鄭國的大夫們盟誓來共同對付自己,非常生氣,說了些「奶奶的有奶就是娘」之類的屁話。可是隨後聽說當初攻打自己的時候,子皮沒有出兵,良霄又高興起來。

「奶奶個熊,子皮跟我還是不錯的,就憑子皙和駟帶,老子難道還怕他們?」良霄作了一個錯誤的形勢判斷,接下來,要作一個錯誤的決策。

在逃到許國之後的第十三天,良霄率領自己的手下以及從許國借的人馬,連夜出發,悄悄地來到了滎陽。第二天一早,通過墓門的排水道潛入了城內,城裡,有良霄的好朋友馬師羽頡接應,從鄭簡公的倉庫裡偷出來皮甲給大家裝備。

羽頡是誰?子羽的孫子。

裝備停當,良霄率領人馬攻打內城的舊北門。這個時候,天已經大亮。

駟帶和子皙探聽到良霄殺了回來,立即組織家兵迎戰,於是,駟家和良家就在賣羊的大街上交上手了。

良霄和駟帶都派人來找子產,請他出兵幫忙。

「你們兄弟之間鬧到這一步,我幫誰?我誰也不幫,讓老天爺了結你們之間的恩怨吧。」子產拒絕了。越是這個時候,越是不能隨便站隊。

良霄對形勢的錯誤判斷讓他付出了最沉重的代價,子皮、子石的隊伍相繼加入戰團,良霄的人馬除了被殺就是被俘,良霄也戰死在街頭。

良家被消滅了。

子產料到了這個結果。

子產也知道,現在駟家比從前更加張狂了,如果現在向他們表達順從,今後一輩子在他們面前翻不了身。子產知道,越是他們氣焰囂張的時候,越是不能向他們屈服。

戰鬥結束,滿大街的屍體。

子產來到了良霄的屍體前,為他穿上一身乾淨衣服,枕到他的大腿上大哭起來。隨後,子產收殮了良霄,又把他葬到了良家的封邑斗城。

自始至終,子產沒有去搭理駟家。

駟家對子產很不滿。

「奶奶的,不把我們放在眼裡,打他。」子皙要出兵攻打子產。

「誰敢?誰打子產,我就打他。」子皮發火了,他強壓住火對子皙說:「禮法是一個國家的根本,殺了講禮法的人,國家就完蛋了。」

看見子皮真的發火了,子皙也怕了。

從晏嬰哭齊莊公,到子產哭良霄,其實其中有一個共同的技巧。晏嬰和子產都屬於不站隊的人,一旦國內發生內訌,每個人都會面臨一個站隊的問題。站在失敗者一邊,那就要逃亡,那就很失敗;站在勝利者一邊,那就要去表達效忠,那就很沒面子。如果哪一邊都不站,那就會被勝利者自動劃到對立面。這個時候,既不想逃亡,又不想去表達效忠,怎麼辦?

子產和晏嬰告訴了我們答案:去哭屍,去哭戰敗者的屍體。

這樣做有什麼好處呢?有沒有危險呢?

首先,這沒有危險。哭本身就是示弱的表現,勝利者不會認為你對他有什麼威脅,何況這時候早就大局已定。

而好處很多。

老百姓會認為你很勇敢,這個時候還敢去哭戰敗者;同時,老百姓也會認為你很夠義氣,很仁義。

而勝利者也會對你另眼相看,因為這時候大家都去表達效忠,勝利者根本瞧不起他們,而你敢於這樣做,說明你是個值得交往的有原則的人,勝利者願意拉攏你。其次,勝利者這個時候需要安撫人心,特別需要你這樣的典型來反襯他們的大度和對人才的器重。

所以,當你實在沒有辦法的時候,哭,就是最好的辦法。

俗話說:男兒有淚不輕彈,看你會彈不會彈。

游吉恰好在這個時候從晉國回來,聽說鄭國大亂,良霄被殺,子產很孤立,他也害怕了。到了都城之外,派副手回來覆命,自己不敢進城,準備流亡到晉國。

「駟帶,你趕緊去把游吉追回來,別讓人家說你們駟家逼得大家四處逃亡。」子皮立即派駟帶去追游吉。

終於,駟帶在鄭晉邊境追上了游吉,一頓勸說之後,游吉還是不放心。

「兄弟,如果你不信,咱們就盟誓。」駟帶沒辦法,扔了兩塊圭玉到河裡請河神作證,與游吉盟誓,游吉這才跟著他回到了鄭國。

【偽君子】

良家被消滅,現在有兩個權力問題要解決。

首先,良霄被殺,空出來一個卿的位置,這個位置給誰?

其次,良霄死了,誰來執政?

按照順位,應該是子石遞補。但是,子皙早已經虎視眈眈,志在必得。這個位置,給誰?

除了子皙,所有人都認為應該給子石。一來,按順位輪到了子石;二來,駟家已經有了一個卿,不適合再有一個;三來,所有人都討厭子皙,甚至包括駟家的人。

鄭簡公決定任命子石為卿,派太史前往子石家中宣佈任命。

「不行不行,我當不了,我真當不了。」出乎意料,子石竟然謝絕了。

太史感到很奇怪,沒有聽說子石這麼高風亮節啊。

不管怎樣,子石堅決拒絕了,太史只好回去回復鄭簡公。

來到後宮,太史下了車,準備走進去覆命。還沒走到宮門呢,突然從後面追上來一個人,一把拉住了太史的袖子。太史嚇了一跳,仔細一看,認識。誰啊?子石的管家。

「什麼事?」太史問。

「咱們靠邊點說。」子石的管家神神秘秘,拉著太史到了一個角落,這才說話:「實不相瞞啊,不是我家主人不想當卿,是怕得罪子皙啊,所以只好假裝拒絕。您看您能不能到宮裡轉一圈,撒泡尿就出來,然後再去我們家裡宣佈任命,就好像是國君一再要求的。那樣的話,我家主人當上了卿,子皙也不能恨他了。」

太史一聽,這話說得有理,主意也夠好。

「那什麼,您幫這個忙,我家主人有厚禮相報。」子石的管家見太史一時沒有表態,趕緊又說。

「好吧,我能理解。」太史同意了。

隨後太史進宮裡轉了一圈,出宮後再次去子石家宣佈任命。這一次,子石還是拒絕,太史假裝勸了幾句,又回宮去了,又轉了一圈出來,又來宣佈任命。

第三次,子石才勉強接受了任命。

於是,子石成為卿。

子皙原本對子石有些惱火,可是聽說人家再三拒絕,自己也就無話可說了。而子產和太史關係很好,知道了一切都是子石在做戲,倒有點意外。

「真他媽能裝。」子產有些瞧不起子石,但是同時,知道這個人並不好對付。

卿的問題解決了,執政的問題呢?

先要說說鄭國的特殊政體。

當年鄭成公去世,鄭僖公還小。於是鄭國六卿商量了一下,決定子罕代理國君執掌國家,儼然就是國家元首,子駟管理政務,而國君基本被架空。這叫做子罕當國,子駟為政。之後都是按照這種模式進行,此前,子皮當國,良霄執政。平時,子皮並不過問國事,只有大的決策以及人事任免才由他作出。

這個時候,雖然子石由鄭簡公任命為卿,可是執政人選是由子皮來決定。

按照順位,現在應該子產執政。

「叔,你來執政吧。」子皮把子產請到自己府上,要把管理鄭國的權力交給他。

「算了,鄭國國家弱小卻又夾在大國中間,家族勢力強大而且恃寵驕縱的人又很多,我幹不了,另請高明吧。」子產拒絕了。

「叔,我知道您說的話有道理,可是這個國家是咱們的國家,亡了國對誰有好處呢?現在這麼多人,我知道叔您的才能遠在我們所有人之上,除了您,別人都不行。」子皮說得很誠懇。

「不行,良霄的下場大家都看到了,我還想多活幾年。」子產沒有讓步。

「叔,良霄的事情我知道處理得不公道,可是良霄本人也有責任。這樣,我現在就承諾,從我這裡開始,無論誰都必須聽您的,誰要違抗,我就拿他是問。叔您就一門心思治理國家,其他的事情我都給您擺平,你看怎樣?」子皮說得越發誠懇。

子產沒有回答,他有些被說動了。

「叔,要不這樣,我組織一個盟誓。」子皮看子產還在猶豫,接著說。

子產看了子皮一眼,他瞭解子皮,他知道子皮是個說話算數的人。

「那這樣吧,這個執政我就當了,盟誓就免了,反正說了也不算。別的我也不敢奢求,你把子皙看好就行了。」子產答應了。

「叔,太好了。」子皮很高興。

【子產執政】

新的內閣成立了。

成立大會上,子皮一再強調今後這個國家由子產來管理。

「包括我在內,都必須聽從子產叔的指揮,誰要違抗,我第一個跟他過不去。」子皮表了態,大家也都響應。

隨後,子產發言。

子產沒有說太多,他知道說太多沒有意義,他只說了些感謝子皮信任,希望大家支持之類的套話。隨後,給大家分了工。

「今後對外事務由子石來分管了,內閣中的排序他排在我的後面。」子產宣佈。

包括子石在內,所有人都對這個決定感到驚訝,因為子石剛剛當上卿,原本應該排在第六位的。大家都有不滿,但是也無話可說,一來子皮剛剛說過一切聽子產的;二來,子石和子產同輩,比其他人都高一輩。

現在,鄭國的六卿是子皮、子產、子石、游吉、印段和駟帶。

那麼,子產為什麼要超拔子石呢?

子產分析了形勢,六卿中,游吉和印段肯定沒有問題,特別是游吉跟自己很貼心。問題在哪裡?在子石和駟帶,如果他們對自己不滿,憑借他們與子皮的特殊關係,就完全有可能對自己不利。所以,要拉攏瓦解他們。

相比較,子石剛剛當上卿,如果這個時候拉他一把,他就會感恩戴德。再說,子石膽子比較小,讓他坐到第三把交椅,他也不敢搞什麼名堂。

從另一個角度說,子石當上卿,子皙心裡本身就已經很不平衡,如果再超拔子石,子皙一定認為子石在暗中搞了什麼名堂,他們之間的關係就會疏遠。這樣,就達到了分化瓦解的目的。

而只有在沒有人能夠對自己構成威脅之後,自己才能夠開始進行改革。

當然,子產明白,要掌控大局,僅僅靠這些是不夠的,還必須施點小計謀。

除了小計謀,有的時候還要搞點陰謀。

一個合格的政治家,必然是一個陰謀家。

大亂之後,鄭國終於有可能走向大治了,歷史重任就這樣歷史性地落到了子產的身上。

《賈志剛說春秋之六·聖賢本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