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一五章 政治家的陰謀

游楚被趕去了吳國,帶著他的新婚老婆。

「叔,就當去吳國度個蜜月,很快就會回來的。」游吉安慰他,他是這樣想的。

子皙很得意,他覺得這是他的勝利,包括子產在內的六卿都必須給他面子。

「哼,跟我鬥?子產都要買我的賬,你們游家算個屁。」子皙公開這樣說,他也是這樣想的。他略微有點鬱悶的是,老婆最終還是成了游楚的。

誰想的是對的?答案很快就會出來。

【子產論神】

趕走游楚之後僅僅一個月,鄭簡公召集六卿在子石家裡做了一個盟誓,大致是大家和衷共濟,為了鄭國的安定和發展而奮鬥終生之類。

從子石家出來,在子皮的建議下,六卿又來到閨門之外的熏遂,大致就是一個農家樂的地方,再次盟誓。

盟誓剛開始,子皙聞著味就來了。

「哎,各位各位,帶我一個帶我一個。」子皙厚著臉皮湊上來,人家是政治局常委會,你政治局委員來算個什麼?

奇怪的是,竟然沒有人阻止他,大家就當沒有看見他。

子皙不在乎,他臉皮厚慣了,他經常說的話就是:臉皮厚,吃個夠;臉皮薄,吃不著。

「哎,那什麼,雞血還不少啊,給我蘸蘸。」子皙也蘸了雞血,算是正式加入。

還是沒人理他,似乎他不存在。

別人不說話也就算了,可是旁邊作記錄的太史有點為難了,原本準備寫「某年月日六卿盟誓」,現在子皙來一攪和,怎麼寫?

「嘿,叫你呢。」子皙眼神挺好,看太史發愣,就知道他正在為難,於是主動給他出主意:「你就這麼寫:某年月日,子皮、子產、子石、游吉、印段、駟帶、子皙,那什麼,就叫七子盟誓吧。」

六卿改七子了。

六卿們雖然不說話,可是一個個都差點忍不住笑,心說這位臉皮也太厚了,竟然還發明個七子。

駟帶的臉色很難看,他覺得叔叔太過分了,純粹在這裡給自己難堪。

「他姥爺的,我奶奶怎麼生這麼個東西出來?」駟帶幾乎要罵出來,他忍叔叔很久了,現在他終於覺得有這麼個叔叔是整個家族的恥辱。

儀式結束,大家還是沒有說話,各自回家了。

「駟帶。」子皙也覺得很沒趣,招呼侄子。

駟帶頭也沒回,上車走了。

子產最後一個走,看著子皙,他的臉上閃過一絲笑容,奸笑。

秋天的時候,晉平公得了重病,於是子產決定去看望一下。他知道,這個時候去一趟,比平時去十趟都好使。

子產帶著子羽到了晉國,果然晉國人很感動。

叔向看見子產來,非常高興,早早去國賓館探望。看見叔向,子產也很高興。

「貴國國君是什麼病?」子產問。

「不知道啊,就是整天哼哼,頭昏腦漲,四肢無力,下腹疼痛等等,至今沒診斷出來怎麼回事。不過,前兩天占卜了一下,占卜的說是實沈、台駘在作怪。這實沈、台駘是誰呢,我也不知道,問太史,太史也不知道。子產,你知道這是兩個什麼神嗎?」叔向問,他的學問很淵博了,竟然也不知道這是什麼神,看見子產,連忙請教下。

「這我碰巧倒知道,」子產說,然後思考了一下,接著說,「從前高辛氏有兩個兒子,大的叫閼伯,小的叫實沈,住在森林裡,兄弟不能相容,每天使用武器互相攻打。帝堯認為他們不好,把閼伯遷移到商丘,用大火星來定時節。商朝人沿襲下來,所以大火星成了商星。把實沈遷移到大夏,用參星來定時節,唐國人沿襲下來,以歸服事奉夏朝、商朝。它的末世叫做唐叔虞。當年武王的夫人邑姜懷著太叔的時候,夢見天帝對自己說:『我為你的兒子起名為虞,準備將唐國給他,屬於參星,而繁衍養育他的子孫。』等到生下來,掌心上有個虞字,就名為虞。等到成王滅了唐國,就封給了太叔,所以參星是晉國的星宿。這樣看來,那麼實沈就是參星之神了。」

叔向聽得直點頭,這個故事聽說過,但是這樣的推理第一次聽說。

「從前黃帝的兒子金天氏有後代叫做昧,做水官,生了允格、台駘。」子產略頓了一下,接著又說,「台駘繼承了父親的職位,疏通汾水、洮水,堵住大澤,帶領人們就住在廣闊高平的地區。顓頊因此嘉獎他,把他封在汾川,沈、姒、蓐、黃四國世代守著他的祭祀。現在晉國主宰了汾水一帶而滅掉了這四個國家。從這裡看來,那麼台駘就是汾水之神了。」

叔向現在有種赫然開朗的意思,這故事他也聽說過,可是這樣的分析還是第一次聽說。這樣說來,這兩個神就是晉國的星神和水神了,怪不得他們能夠在這裡作怪。想到這裡,叔向覺得自己知道答案了。

可是,叔向竟然沒有聽到自己以為正確的答案。

「這兩個神都是晉國的神,不過,國君的病跟這兩個神沒有關係。」子產論證了半天神,最後的結論卻是晉平公的病跟這兩個神沒有關係。

「為什麼?」

「其實神跟人一樣,各管一攤。山川的神靈,水旱瘟疫這些災禍屬於他們管。日月星辰的神靈,雪霜風雨不合時令這是他們的事情。至於疾病在您身上,也就是由於勞逸、飲食、哀樂不適度的緣故。山川、星辰的神靈又哪能降病給您呢?」

「哎。」叔向眼前一亮,聽上去有理,可是自己還真沒這麼想過。

「我聽說,國君每天的時間可以分成四段,早晨用來聽取政事,白天用來調查詢問,晚上用來確定政令,夜裡用來安歇身體。這樣才能有節制地散發血氣精氣,別讓它有所壅塞不通。心裡不明白這些,就會使百事昏亂。現在恐怕是精氣用在一處,就生病了。」子產繼續解說。

「什麼叫精氣用在一處?」

「我聽說,同姓不婚,否則子孫不能昌盛。如果娶同姓的,一定是因為特別漂亮。所以《志》說:『買妾的時候如果不知道她的姓,就占卜一下。』如果晚上休息不好,還娶了同姓的女子,就很容易身體不好。現在國君有四個姬姓美人,估計這就是國君得病的根源了。要治好病,恐怕就要遠離這四個姬姓女子。」子產的話說得有些婉轉,實際上就是四個字:縱慾過度。

「我明白了,你說得太對了。」叔向贊同子產的說法,他也知道晉平公近年來沉湎於女色。

兩人又聊了一陣,叔向告辭出來,子羽送他出來。

「我聽說子皙橫行霸道,子產也不敢對他怎麼樣啊。」叔向悄悄問,他不好當著子產的面問。

「他蹦躂不了多久了,蠻橫無理喜歡欺負人,而且仗著富有看不起比他地位高的人,你瞅著吧。」子羽一點也不隱諱。

叔向回去,把子產的話告訴了晉平公,同時也勸晉平公有所節制。晉平公對於子產的博學和推理非常佩服,稱讚子產「博物君子也」(《左傳》),送給了他許多禮物。

【多行不義必自斃】

第二年,也就是鄭簡公二十六年(前540年),子羽的話得到了印證。

子皙越來越猖獗了,因為沒有人管他。可是他沒有注意到,他的朋友越來越少。子皮早已經很討厭他,子石因為常常被他嘲諷,已經恨他入骨,就是駟帶,也對他的頤指氣使深惡痛絕。

漸漸地,子皙有了一種妄想狂的症狀,總是夢見自己做了卿。

「奶奶的,把游家干了,老子不是就能當卿了?」到了秋天的時候,子皙終於按捺不住了。

子皙派人去找駟帶,要求駟帶與他合兵攻打游吉。

「做夢吧?這是個瘋子。」駟帶把派去的人罵了回來,然後毫不猶豫地把事情報告了子皮和子產,同時通知了游吉。

子產這個時候正在邊境巡視,於是另外五卿召開緊急會議,會上一致通過一項決議:滅了子皙。在邊境的子產很擔心這幾個卿出兵,無論怎麼說那也屬於內亂了。於是,子產連夜回到滎陽,一邊派人阻止大家起兵,一邊派人去找子皙。

子皙正在家裡生悶氣兼養傷,生悶氣是因為駟帶不肯幫自己,養傷是因為去年被游楚砍傷的地方復發了。

「我代表子產來宣讀你的罪狀。」子產派來的人直截了當,連寒暄都省了。

「我的罪狀?什麼罪狀?」

「第一條,當年擅自攻打良霄,以下犯上。當時因為忙於處理國際事務,放過了你,可是你不思悔改,變本加厲;第二條,搶堂兄弟的老婆;第三條,六卿盟誓,你非要插進來,還說什麼七子。這三條罪狀,條條都是死罪。所以,請你現在就去死,否則,司寇會來捉拿你、審判你,再處死你,那就難看了。」來人列數了罪狀,條條都是秋後算賬。

「那,我就快傷重而死了,放過我吧?」子皙這個時候成了孬種了,他知道子產是有了十足的把握對付自己,才會派人來的。

「不可以。」來人拒絕。

「那,能不能讓我兒子印擔任市官?」

「子產說了,如果他有才能,自然會任命他;如果沒有才能,早晚也會隨你而去。你現在是罪犯,沒有資格提任何條件。」

「那,我能不能吃頓好的?」子西徹底蔫了。

「不好意思,司寇派來的人很快就到了,你再磨蹭,我可就幫不了你了。」來人說得很現實。

子皙抱著頭,讓自己冷靜下來,然後分析了一下眼前的形勢。到這個時候,他才發現自己已經是眾叛親離,已經完全沒有力量保護自己了。自己為什麼會走到這一步?一瞬間,子皙想明白了。

「XX的子產,你真陰啊。」子皙長歎一聲,這也成了他人生的絕句。

當天,子皙上吊自殺。

之後,子產命令把子皙的屍體掛到大街上示眾,並且在屍體旁邊放了一塊木頭,上面列明瞭他的罪行。

子皙之死其實與子產的故意放縱有很大關係,子產的故意放縱使得子皙喪失了理智,最終被同盟拋棄,被宗族拋棄,其滅亡成為必然。

某種角度說,子產陰險毒辣,一步步引誘子皙犯錯,到了可以下手的時候,則毫不留情,一擊致命。於是,我們想起鄭莊公的「多行不義必自斃」。

但是從另一個角度說,政治需要智慧,需要果斷,如果子產不除掉子皙這樣的障礙,要想順利地實現改革則困難重重。

一個合格的政治家,一定要是個陰謀家,而這與品德無關。

很多人改革為什麼失敗?不是改革不好,而是沒有事先除掉改革的敵人,剷除改革的障礙。

【作丘賦】

從鄭簡公二十三年作田洫,到鄭簡公二十六年剷除子皙,三年時間過去,鄭國人對子產的印象已經完全改變。

「我有子弟,子產誨之;我有田疇,子產殖之。子產而死,誰其嗣之?」這是鄭國最新的流行歌曲,歌詞大意是:我們家孩子,子產幫著教育;我們家的土地,子產幫著提高產量。要是子產死了,哪裡去找這麼好的領導啊?

雖然很多民歌都是自己編來歌頌自己的,子產不需要,這是一首真正的民歌,因為歌裡唱到的都是事實。

改革三年,鄉校如火如荼,老百姓的子弟們都享受了義務教育,一個個知書達理了;改革三年,土地的產量年年攀升,小的天災完全沒有影響,老百姓們都嘗到了田洫的甜頭。「產量增加了,還沒有從前那麼累了,還能抵禦天災了,田洫,就是好;子產,真他姥姥的牛。」大家都這麼說。

改革獲得成功,但是,只是初步的。在子產的改革進程表中,這僅僅是個開始。

鄭簡公二十八年(前538年),子產推出了第二項改革措施。

《左傳》:鄭子產作丘賦。

對於「作丘賦」,歷來的解釋有很多混淆之處,主要是都想把這件事情說得很完美,說成國家和老百姓雙贏。其實不然,這件事情對老百姓並不是一件好事。

丘,就是指沒有被列為國家土地的那一部分土地,主要來自荒地開發、征服其他國家或者部落得來的土地。這部分土地從前是沒有賦的,也就是對國家沒有義務。而這部分土地上的人多半是野人,對國家也沒有義務。

子產的「作丘賦」就是要讓這部分土地和這部分土地上的人成為這個國家的一部分,對這個國家負起義務來。

所謂的賦,包括車馬、甲盾、徒兵等等,也就是說,按照土地面積承擔車馬、甲盾和徒兵的義務。對於這部分土地上的人來說,從今以後要購買戰車戰馬、皮甲武器,遇上戰爭必須參加打仗、保衛國家了。對於他們來說,這就是新增加的負擔。

負擔增加了,但是社會地位有所提高,子女能享受義務教育了。

從前,戰爭是貴族和國人的事情,野人沒有資格參加。現在,野人要和貴族和國人並肩作戰了,國野的分別從此淡化掉了。這就像當今的農民工進城,儘管待遇低下而且很辛苦而且經常被拖欠工資,但是這也使得城鄉區別變小,也給了大量農民工成為城市人的機會。

「作丘賦」毫無疑問增強了國力,對國家是有利的。但是,對於大量的人來說這不是好事。

首先,當時大部分的丘實際上被貴族佔有,他們的利益因此而受到損害;其次,對於依附於此的野人們來說,他們的負擔增加了。

「其父死於路,已為蠆尾;以令於國,國將若之何?」許多鄭國人對子產恨之入骨,他們說:「他爹就死於非命了,他就變成了蠍子尾巴來禍害百姓。這樣的人來治理國家,這個國家怎麼好得了?」

這個時候,如果子皙還在,振臂一呼,率領無數野人殺來,估計子產就真要跟他爹一個命運了。

「大家都在咒你死啊。」大夫子寬來告訴子產,他對子產的新政也很不滿意。

子寬,鄭國公族,又叫渾罕,是渾姓的得姓始祖。

「何害?苟利社稷,死生以之。」子產知道子寬的來意,毫不猶疑地這樣回答。「好的治理不能隨便改變政策的標準,這樣才能成功。老百姓不能縱容,政策的標準不能輕易改動。丘賦早就應該有,不能因為從前沒有就否定丘賦的正當性。《詩經》裡說:禮義不愆,何恤於人言。我是依照禮法來行事的,又何必怕別人說什麼?我不會改變政策的。」

見子產的態度決絕,子寬告辭出來了。

「子產這樣加重民眾負擔的做法,其後代大概要先滅亡了;而鄭國如此做法,肯定會比衛國先滅亡。」子寬自言自語。

子產作丘賦是否正確,歷來也是說法不一。從歷史的角度說,子產的做法無可非議。

首先,作丘賦具有合法合理性。時代變化,兵賦不可能還按照祖宗時候劃分的土地一成不變;

其次,子產先做封洫後作丘賦,先利民之後取之於民;

再次,鄭國處於晉楚之間,貢賦負擔為各國之最,因此不得不從民間徵收。

子產說得對,「為善者不改其度」,對老百姓好不等於要改變國家的法度。「民不可逞」,老百姓的要求不應該無原則地滿足,因為老百姓考慮的是自己的利益,而國家領導人要綜合考慮國家的利益。

到此,我們可以看到,子產是一個非常強硬的領導人。但是,強硬的背後,子產是一個深思熟慮,懂得掌控節奏和力度的人。

此外,子產並不是一個對內強硬,對外軟弱的人。

《賈志剛說春秋之六·聖賢本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