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一九章 山東人在湖北

子旗被趕走了,誰來擔任相國?

「夥計,還是你來吧。」齊景公任命晏嬰。

這一次,晏嬰沒有推辭。一來,除了自己,看不到合適的人;二來,兩派爭端已經結束,暫時看不到人身危險。

晏嬰上任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出訪,出訪哪個國家?楚國。

按照世界和平大會的協議,齊國不用去朝拜楚國,也就是說,齊國可以不派人去楚國,為什麼晏嬰要去?晏嬰已經看到了晉國的外強中乾,晉國人是靠不住的也是沒有必要依靠的,那麼這個時候,就有必要瞭解另一個超級大國楚國的情況,從而正確定位齊國在世界上的位置,制定相關的外交和軍事政策。

就這樣,齊景公十七年(前531年),晏嬰前往楚國訪問,這也是歷史上齊國對楚國的最高規格的訪問。

楚國人怎樣對待這次訪問呢?

【齊國人在楚國】

「XX的齊國人,怎麼想起來訪問我們了?」楚靈王挺高興,他對齊國人懷有一種說不清楚的感情,他很崇拜齊桓公和管仲,很嚮往傳說中的齊國的繁華;可是他瞧不起齊國人的戰鬥力,總覺得齊國人有些軟弱可欺。

根據楚國駐齊國地下辦事處提供的背景資料,楚國人知道晏嬰是齊國最賢能的人,伶牙俐齒反應敏捷,不過,五短身材,看上去沒什麼威儀。

「整他。」楚靈王想了一個羞辱晏嬰的辦法,他覺得很好玩。

晏嬰一行來到了楚國,遠遠望去,郢都高大雄偉,不愧是超級大國的首都。

楚靈王派出的官員早已經在城外迎接,當天就住在城郊的國賓館,第二天去見楚王。

第二天,楚國人派了車來接,直接進了外城。到內城,按慣例下車步行進入。

內城城門關著,這讓晏嬰有些奇怪,別的國家都是開門納客,難道楚國是關門納客?

來到門前,沒有開門,也沒人敲門,楚國官員帶著晏嬰沿著城牆走了十餘步,這時候發現一個小門,從門的材料和顏色看,這是新開的門。門的高度還不如晏嬰高,要走進去必須低著頭。

「客人請進。」楚國人對晏嬰說,旁邊的人都忍不住笑。

「你先進。」晏嬰假裝客氣。

「不好意思,你進去了,我們走大門進。」

晏嬰現在徹底明白了,楚國人是看自己個子小,要用小門來羞辱自己。

晏嬰笑了,這樣小兒科的辦法也拿來對付自己,楚國人太沒想像力了。

「你這門的高度,也就是個狗門。如果我出使的是個狗國,那就從狗門進去;如果我出訪的是個人國,那就從人門進去。來,你叫兩聲,咱們就進去。」晏嬰說完,盯著楚國官員的嘴看,看他怎麼叫。

「這,這……」楚國官員沒話說了,沒辦法,帶著晏嬰回到大門,讓人開了門,請晏嬰進去。

楚靈王已經知道狗門的事情,看來第一計被晏嬰輕鬆破解。

沒關係,還有第二計。

晏嬰拜見了楚靈王,分賓主坐下。

「晏嬰先生,請問齊國是不是沒人了?」楚靈王問,不懷好意地笑著。

晏嬰已經領教了一招,想起此前聽說的楚靈王是個無賴的傳說,看來確實如此。如今這個問題出來,肯定還藏著什麼後招,怎麼辦?見招拆招。

「大王,我們臨淄有三百個居民小區,人口眾多,那是『張袂成陰,揮汗成雨,比肩繼踵』,人們拉起袖子來,那就是一片陰影;大家一起揮汗,那就是中到大雨;街市上肩挨著肩,前腳靠後腳。就這麼多人,怎麼說我們沒人呢?」晏嬰誇張了一下,反正楚靈王沒去過。

揮汗如雨,這個成語就是晏嬰發明的,見於《晏子春秋》。

楚靈王一聽,知道這是忽悠。

「那,既然有這麼多人,怎麼偏偏派你這樣的,啊一」楚靈王說到這裡,故意停頓了一下,從頭到腳掃視了晏子一遍,然後搖搖頭,笑著說,「你這樣的,來出使楚國呢?」

晏嬰笑了,他知道楚靈王又在拿自己的身高說事。

「大王,我們齊國的規矩是這樣的。好國家呢派賢能的人去出使,流氓國家呢,派不成器的人出使。我這人不成器,長得很對不起祖宗,所以,就派我出使楚國了。不好意思,我們實在找不出比我還差的了。」晏嬰說,臉上真還帶出很抱歉的表情。

楚靈王又笑了,不過這次不是壞笑,而是開懷的笑。

「晏嬰先生,我開始喜歡你了。」楚靈王說,他真的開始喜歡晏嬰了。

前兩計都沒有成功,楚靈王還有第三計。

兩人正在交談,突然,兩個小吏將一個人五花大綁押了進來。晏嬰一看,知道又是衝自己來的。於是坐好了,看楚國人表演。

「這是什麼人?」楚靈王故意問。

「一個齊國人,偷東西被我們捉住了。」小吏大聲回答。

「哎喲,是你老鄉。」楚靈王對晏嬰說,然後大聲喝問:「齊國小偷,你齊國哪裡的?」

「夥計,俺是臨淄的。」小偷用標準的臨淄話回答,一邊說,一邊偷偷瞟晏嬰一眼。

到這個時候,晏嬰已經知道後面的台詞了。

「晏嬰先生,不好意思了,齊國人是不是都很擅長偷東西啊?」楚靈王問,台詞跟晏嬰設想的一樣。

「大王,我聽說啊,橘樹種在淮南長出來的就是橘子,種在淮北,長出來的就是枳。葉子看上去一樣,可是果實吃起來就完全是兩種味道。這人在齊國不偷東西,可是到了楚國就偷東西,難道,楚國的水土讓人比較擅長偷東西?」晏嬰問,小心翼翼狀。

「哈哈哈哈。」楚靈王大笑起來,他是真的喜歡這個齊國小個子了。「聖人是不能拿來取笑的,我這反而自取其辱了。」

楚靈王就是這樣的人:你軟弱,他欺負你;你比他強,他佩服你。

楚靈王暗中對比了晏嬰和叔向,叔向學識淵博,但是晏嬰反應敏捷,相比較,晏嬰更對自己的脾氣。

「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晏子春秋》)晏嬰這兩句話流傳至今,仍時時被人引用。

楚靈王這人就這樣,當真心佩服一個人,就會真心對待你。

現在,在楚靈王看來,世上最值得交往的就是晏嬰了。

從那之後,晏嬰在楚國被奉為上上賓,享受最高等級的接待。楚靈王連日設宴招待,大夫們也都想來湊個熱鬧,設個家宴之類,竟然都排不上隊。

這一天,又是楚靈王設宴。恰好南邊的橘子送到了,金燦燦皮薄肉嫩,楚靈王自己捨不得吃,拿來與晏嬰分享。

盤子,刀,還有橘子。

「來,晏嬰先生,嘗一嘗。」楚靈王熱情待客,自己還沒有嘗,先遞給晏嬰一個。

晏嬰有點發懵,橘子不是沒吃過,不過都是吳國進口的。眼前這東西看上去像橘子,可是又不完全像,究竟是什麼?又不好問。

摸一摸,皮還挺薄,難道是楚國的蘋果?

晏嬰拿起來,咬了一口。咬下去的時候,晏嬰知道錯了,這肯定是橘子。

果然,楚靈王笑了,不過是很善意的笑。

「先生,橘子要剝皮啊。」楚靈王說,絲毫沒有嘲笑的意思。

晏嬰掃了一眼盤子裡的刀,他知道是自己錯了。不過,他不會認錯的。

「大王,我聽說啊,國君賜給的水果,瓜桃不削皮,橘子柚子不剝皮。如今大王您給我的橘子,雖然我也看見刀了,可是您不下令,我也不敢剝啊。不就橘子嗎,我還不知道剝皮嗎?」晏嬰這段,純粹強詞奪理。不說沒有這個規定,就算有,晏嬰的性格也不會遵守。

楚靈王瞪大了眼睛,讚歎道:「看人家齊國人,幹什麼都這麼講規矩,對國君總是這麼尊重。」

所以,當你敬佩某個人的時候,就算他有時胡說八道,你也會奉為真理。而世界上有很多真理實際上就是胡說八道,僅僅因為它出於聖賢或者偉人之口。

【爾虞我詐】

從楚國回到齊國,晏嬰把楚國的情況向齊景公作了匯報,大致是楚靈王蹦躂不了多久,不用尿楚國這一壺的意思。

「哈哈哈哈,太好了。」齊景公非常高興,尤其是聽晏嬰講幾個小故事的時候。「來來來,別回家了,我請你喝酒。」

現在,齊景公喜歡喝酒,他有三個酒友。通常,酒友就是最親密的大臣。這三個人,一個是晏嬰,一個是田無宇,還有一個是梁丘據。跟三個人喝酒,原因卻是不一樣的:跟晏嬰喝酒,是因為他見多識廣,說話直率;跟田無宇喝酒,是因為他慷慨大方,常常有好東西拿來助興;跟梁丘據喝酒,是因為他能說會道,能忽悠會溜須,還能講一口不錯的黃段子。

三人之間的關係也有些玄妙。在晏嬰來看,田無宇屬於不懷好意,看上去對齊景公挺好,實際上盯著齊景公的國家,所以他不會真正幫助齊景公。對於田無宇,要時刻提防;而梁丘據就是個寵臣,專門陪著齊景公吃喝玩樂,也起不到什麼好作用。

田無宇看來,晏嬰表面上和和氣氣,實際上總想著幫著齊景公對付自己,所以要找機會收拾他;而梁丘據陪著齊景公吃喝玩樂,都對自己不是壞事。

梁丘據沒別的本事,就能哄齊景公高興,他很佩服晏嬰的才能,也很羨慕田無宇的財產,因此,他很想巴結晏嬰和田無宇。

來看看明爭暗鬥的情況是怎樣的。

這一天,齊景公請晏嬰喝酒。晏嬰對喝酒的興趣不大,不過一來是國君請喝酒不好不來,二來呢,喝酒的時候正好能溝通。所以,只要可能,晏嬰都來。

可巧,這天田無宇和梁丘據都沒有來。

機會,機會來了。

酒過三巡,齊景公就問了。

「相國,治理國家,最怕的是什麼?」齊景公問。問這類事情,當然是問晏嬰。問國家大妓院又來了幾個洋妞,那得問梁丘據;問越國有什麼特產,那就問田無宇。

「怕什麼,怕社鼠和猛狗。」

「什麼是社鼠和猛狗?」齊景公覺得有點意思。

「主公,這可不是我發明的,這是管仲發明的。」晏嬰首先聲明這不是自己的發明,一來齊景公敬仰管仲,二來省得齊景公以為自己在攻擊別人。「土地廟是木結構,木頭外面呢塗上泥。老鼠躲在土地廟裡,用火熏怕引起火災,用水灌呢又怕把泥給沖掉。所以你怎麼也殺不掉它們,這些就叫社鼠。國家也有社鼠,就是國君左右這些人,他們對內蒙蔽國君,對外賣弄權力。不殺他們,他們就會禍害國家,殺他們呢,國君又會庇護他們。宋國有一個賣酒的,酒很好,杯具也收拾得很乾淨,幌子也做得很大,可是酒就是賣不出去,直到酒都放酸了。他很奇怪,就問鄰居是怎麼回事。鄰居就告訴他:你家的狗太凶了,人家來買你的酒,你的狗就上去咬人家,誰還敢來?國家也有猛狗,就是某些當權的人。有賢能的人想來為主公效力,可是某些當權的人就迎上去咬人家。左右像社鼠,某些當權者像猛狗,有才能的人就不能被國君任用,國家怎麼能治理好?」晏嬰借題發揮,社鼠就是指梁丘據,猛狗就是指田無宇。

齊景公邊聽邊點頭,他知道晏嬰指的是誰,不過他自己不這麼認為。

不管怎樣,晏嬰有機會就給齊景公洗腦。

田無宇也不是善類,他知道晏嬰常常借題攻擊自己,因此只要有機會,他也會借題攻擊晏嬰。

這一天又是喝酒,在城郊的別墅。田無宇先到,於是和齊景公先喝起來。

過了一陣,晏嬰才到。因為是在城郊別墅,車就直接趕進了院子。

「主公,今天要罰晏嬰的酒。」田無宇對齊景公說,半開玩笑半認真。

「為什麼?」

「你看看他,穿著劣質的衣服,趕著一輛破車,駕著四匹劣馬,這是隱蔽了主公的賞賜啊,讓天下人以為主公對臣下很吝嗇。」田無宇說,聽著挺有道理。

「哦,就是就是。」齊景公也覺得有道理。

晏嬰下了車,過來敘了禮,入了座。

這時候,斟酒的人就端上了酒,對晏嬰說:「相國,主公命令罰您的酒。」

「為什麼?」晏嬰覺得奇怪,雖然來晚了,可是事先請過假了啊。

齊景公沒有說話,看看田無宇。

「相國,主公給你高官厚祿,朝中沒人比你級別高,沒人比你俸祿高。可是你看看你現在這身打扮,破衣爛衫,破車老馬,知道的你是齊國的相國,不知道的以為你是進城的農民工。你這是隱蔽了主公的賞賜,所以要罰你的酒。」田無宇笑著說,看上去像開玩笑。實際上,沒安好心。

晏嬰離開了座位,對齊景公說:「酒我喝,不過我有話說。主公,我是先說話後喝酒,還是先喝酒後說話?」

「那,先說吧。」齊景公說,他倒沒想太多。

「主公給我高官,我接受了,可是不是為了顯擺,而是為了更好地為國家工作;主公給我錢財,我不是為了富有,而是為了傳佈主公的賞賜。如果說我接受了高官的位置和錢財的賞賜之後,卻不能做好自己的工作,那就應該受到處罰。如果國民流離失所,大臣們生活無著,那是我的過錯;如果戰車破舊,兵器不足,那是我的過錯。至於坐舊車來見主公,那不是我的過錯。再說了,主公給我賞賜,我父親這一邊的親戚都有車坐了,母親那邊的親戚都豐衣足食了,丈母娘那邊的親戚都脫貧致富了,還有上百個沒有職位的讀書人靠著我的錢養家餬口。這,怎麼能說我隱蔽了主公的賞賜呢?我這不是在彰顯主公的賞賜嗎?」晏嬰一番辯白,有理有據。

田無宇雖然還是面帶笑容,不過已經很勉強。

「哈哈,說得好說得好。老田,看來,該罰你的酒。」齊景公現在轉過頭來要罰田無宇。

「該罰該罰,來來,給我滿上。」田無宇笑呵呵,喝了罰酒。

表面上,大家和和氣氣,有說有笑。實際上,早已經是一番交鋒。

身為相國,晏嬰有封邑還有高薪,可以過上非常富足的生活。不過正如晏嬰自己所說的,他的財產都用來周濟親戚和讀書人了,自己的生活很節儉,節儉到什麼地步呢?

先看看吃什麼。

晏嬰的正餐是這樣的:主食是去了皮的小米,菜是三隻小鳥,五個鳥蛋和苔菜。作為一個國家的相國,吃成這樣,確實寒酸得很。這些飯菜,僅僅夠晏嬰吃飽。

有一天中午,齊景公派人去晏嬰那裡送文件,正趕上晏嬰準備吃飯。

「哎喲,沒吃呢吧?」晏嬰問,使者平時也都挺熟的。

「哈,沒有呢。」

「那來隨便吃點吧,否則等你回去食堂也關門了。」晏嬰挺熱情,把自己的飯菜分了使者一半,鳥蛋給了三個。

使者不好拒絕,只好吃了。吃完之後,覺得沒吃飽,再看晏嬰,正在那兒舔盤子呢。

使者回到宮裡,把事情跟齊景公說了。

「嘿,怎麼窮成這樣啊?飯總得吃飽啊。」齊景公立即派人,把一個千戶的大邑封給晏嬰。

晏嬰接受了嗎?當然沒有。

「主公給的賞賜已經很多了,我一點也不窮,只不過我都用來周濟親戚朋友和救濟窮人了。我聽說,君主給的賞賜多,那麼我給別人的也就越多,就成了代替國君給百姓施恩了,這樣是不對的;如果我不給別人,自己收藏起來,我死了之後,也是別人的了。所以,不要再給我了。」晏嬰看得很開,順便還用「代替國君給百姓施恩」來攻擊了田無宇一番。

使者走了三趟,晏嬰拒絕了三次。最終,齊景公沒有堅持下去。

《賈志剛說春秋之六·聖賢本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