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二八章 正直是正直者的耗子藥

鄭定公七年(前523年),鄭國發了大水,人們在滎陽南門外的大水坑裡發現兩條龍在打架。

鄭國人民馬上產生了聯想:發大水,是不是這兩條龍打架的原因?於是,人們紛紛提出要求,希望政府祭祀這兩條龍以便消災。

「祭個屁,救災還來不及呢。」子產斷然拒絕,還說了一段很有名的話:「我鬥,龍不我覿(音敵,看的意思)也;龍鬥,我獨何覿焉?禳,則彼其室也。吾無求於龍,龍亦無求於我。」(《左傳》)

簡單翻譯:我們人打架,龍從來也沒來勸過。龍打架,憑什麼我們要熱臉去貼人家的冷屁股?再者說,水坑就是人家的家,咱們祭祀就能讓他們離開?我們沒什麼求到龍的地方,龍也沒什麼求到我們的地方,管他們幹什麼?

子產,是真的牛。

【裸葬】

鄭定公八年(前522年),子產終於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在去世之前,子產認真考慮了接班人的問題。綜合考慮之後,他認為游吉是最合適的人選,儘管游吉常常質疑自己的做法,可是他正直無私。

於是,子產確定了游吉接班,經過鄭定公同意之後,子產派人把游吉請到了家裡。這個時候,子產已經臥床不起了。

「游吉,看這樣子我是不中了,鄭國今後就交給你了。」子產盡量說得直截了當。

「叔,那您有什麼吩咐?」游吉是個實在人,並沒有假裝推托做高風亮節狀。

「我知道你個性寬和,對我的嚴厲管理方法始終有意見。不過我要告訴你,只有具備高尚德行的人才能夠用寬鬆的管理讓老百姓順從,我們這樣的才能必須用嚴厲的政策才行。就像火,就因為熾熱而讓人畏懼遠離,因此很少有人被燒死;而水很柔順,人們就喜歡玩水,所以就經常有人淹死。所以,寬鬆的管理是很難的。」子產最擔心的就是這一點。

游吉點點頭,不過很遲疑的樣子,子產知道,游吉並不認同自己的看法。

「你有什麼疑問?」子產問游吉。

「我想問問,該怎樣對待鄧析?」

「鄧析?你按照你的方式就好了。」子產回答。

鄧析是誰?為什麼游吉要專門提出這個人來?

幾個月之後,子產去世了。

子產家裡很窮,去世的時候家無餘財,無法按照卿的規格下葬。鄭國人於是紛紛捐贈財物,子產的兒子很有骨氣,按照父親的遺囑,一概不收。不過鄭國人不管這些,都放在子產家的院子裡,金銀珠寶熠熠生輝。子產的兒子將這些金銀財寶都扔進了河裡,河水因此金光閃閃,這就是鄭州市金水河的來歷。

最終,子產的兒子用牛車將子產的遺體送至陘山,挖坑壘石埋葬,除了生前衣物,沒有任何陪葬品。用個時髦名詞,這就是裸葬。

一個官員是貪是廉,看看他的葬禮就知道了。

如今,在新鄭市與長葛市交界處的陘山山頂有一座子產廟,廟前,有一個不高的土堆,這就是子產的墓。幾千年來,無人盜墓,不知道是太佩服子產還是因為知道盜墓也盜不到財寶。

「文革」時期,墓碑被毀。

公元2010年3月,墓上出現大洞,有人盜墓未遂。

【繼任者游吉】

游吉擔任了執政,沒有人反對。

果然,游吉採取了寬鬆的管理。可是,他意料之外的事情發生了,寬鬆的管理使得犯罪率迅速上升,強盜開始興起,短短幾個月過去,強盜們竟然在崔苻這個地方嘯聚,為害一方。

到了這個時候,游吉才不得不承認子產的高明。

「叔啊,我要是早聽你的,怎麼會這樣呢?」游吉徹底服了子產,於是出兵討伐崔苻的強盜,這一次沒有心慈手軟,把強盜們全部殺死。隨後,恢復子產的嚴厲管理方式。

對於這件事,孔子有一段著名的論述。

「善哉!政寬則民慢,慢則糾之以猛;猛則民殘,殘則施之以寬。寬以濟猛,猛以濟寬,政是以和。《詩》曰:『民亦勞止,訖可小康;惠此中國,以綏四方。』施之以寬也。『母從詭隨,以謹無良;式遏寇虐,慘不畏明。』糾之以猛也。『柔遠能達,以定我王。』平之以和也。又曰:『不竟不俅,不剛不柔,布政優優,百祿是遒。』和之至也。」(《左傳》)

這段話翻譯過來是這樣的:好啊!施政寬和,百姓就怠慢,百姓怠慢就用嚴厲措施來糾正;施政嚴厲,百姓就會受到傷害,百姓受到傷害就用寬和的方法來舒緩。寬和用來調節嚴厲,嚴厲用來調節寬和,政事因此而和諧。《詩·大雅·民勞》中說:『民眾辛苦又勤勞,企盼稍稍得安康;京城之中施仁政,四方諸侯能安撫。』這是施政寬和。「不能放縱欺詐者,管束心存不良者;制止搶奪殘暴者,他們從不懼法度。」這是用嚴厲的方法來糾正。「安撫遠方和近鄰,用此安定我王室。」這是用和睦來安定國家。又說:「既不急躁也不慢,既不剛猛也不柔,施政溫和又寬厚,百種福祿全聚攏。」這就是和諧社會啊。

成語「寬猛相濟」,出於這裡。

有了這個教訓,游吉轉而完全按照子產的思路來治理鄭國,也按照子產的方式來處理國際事務。

在外交上,游吉像子產一樣堅持國家原則。

鄭獻公二年(前512年),這一年晉頃公薨了。盟主薨了,小弟國家們自然要來送葬。鄭獻公剛剛斷奶,自然不能前去,於是游吉自己去了,先弔唁後送葬。

這個時候晉國的中軍元帥已經是魏舒,早就想找機會教訓鄭國人,總算有了機會。為什麼魏舒對鄭國人這麼大意見呢?因為在晉國,趙家和韓家是世代結盟,魏家與這兩家關係都不好,而此前子產和趙武關係很好,游吉和韓起也是莫逆,魏舒就感覺到鄭國人跟趙韓兩家是一夥,因此對他們很不滿意。

游吉來到晉國,魏舒拒絕接待他,反而派了士景伯去質問他。

「當年我們悼公薨的時候,你們是來了子西弔唁,子喬送葬,怎麼這次只來你一個人一勺燴了?瞧不起我們晉國人是嗎?不給魏元帥面子是嗎?」士景伯劈頭蓋臉呵斥游吉。按說,游吉是鄭國上卿,士景伯不過是晉國的上大夫,怎麼說,士景伯也沒有資格這樣說話。

這個時候,游吉的腦海裡閃過子產的高大形象,子產與晉國人鬥爭的一幕一幕在他的眼前閃過。「XX的晉國人,紙老虎,老子不怕你們。」游吉暗暗罵道,同時激勵自己對晉國人不能低三下四。

「諸侯之所以歸順晉國,是因為晉國講究禮法。禮法呢,就是小國事奉大國,大國愛護小國。小國事奉大國呢,就是要隨時聽從大國的命令;大國愛護小國呢,就是要多多體恤小國的難處。像這樣的葬禮,我們鄭國怎麼會不知道怎樣去做呢?先王的規矩是:諸侯的葬禮,士來弔唁,大夫來送葬。只有朝會、聘問、宴享和戰爭才會派出卿。從前晉國遇到喪事的時候,只要鄭國國內安定,我們的國君都會來弔唁送葬;但是如果恰逢國內有事,那可能就連大夫和士都派不出來。大國對與小國的愛護就表現在,如果小國在立法上偶爾不周,大國也能夠體諒,只要大體具備禮儀,不可求具體的數目和級別,就認為是合乎禮數了。周靈王去世的時候,我們的國君和上卿恰好在楚國,於是我們只能派出少卿印段,人家王室也沒有責備我們,因為他們知道我們只能做到這一點。如今呢,你們非要說我們怎麼不按從前的規矩辦,那我問你,從前我們有高於常禮的時候,也有低於常禮的時候,我們該比照哪一種?現在我們的國君剛剛斷奶,無法前來,那麼我來了還不夠嗎?」游吉說話也沒有客氣,一通話下來把士景伯說得啞口無言。

士景伯回去,把這番話學給魏舒聽。魏舒一聽,這游吉分明是得了子產的真傳,算了,還是放過他算了。

就這樣,魏舒再也沒有為難游吉。

總的來說,游吉做得不錯,在歷史上的名聲也很不錯。他儘管沒有子產那樣的開拓力和遠見,但是很勤奮而且很無私,因此基本上能夠守住子產的改革成果。

【古之遺愛】

《史記》中子產被列入「循吏列傳」,這樣記載:為相一年,豎子不戲狎,斑白不提挈,僮子不廣畔。二年,市不豫賈。三年,門不夜關,道不拾遺。四年,田器不歸。五年,士無尺籍,喪期不令而治。治鄭二十六年而死,丁壯號哭,老人兒啼,曰:「子產去我死乎!民將安歸?」

儘管對子產的評價不低,可是太史公對子產對中國歷史的貢獻還是低估了,嚴重低估了。

子產鑄刑鼎是中國歷史上最早的公開的成文法,在中國乃至世界法律史上都是一件大事,子產因此被奉為中國歷史上最早的法家之一,在他之前的僅僅有管仲一人而已。

歷史上,甚至有一些人將子產稱為「春秋第一人」。

子產與管仲一脈相承,都屬於法家的先驅。不過子產比管仲要不容易得多,畢竟鄭國的國內國際形勢都比當初齊國要惡劣得多。

我們不妨按照韓非子對一國首相的評價標準來看子產,按韓非子的理論,一個合格的首相,要懂得運用「法術勢」三種手段。

子產是中國歷史上最著名的法家之一,鑄刑鼎就已經奠定了他的地位,在法的運用上無懈可擊。

與管仲受到齊桓公無限信任一樣,子產之所以能夠施展自己的抱負,與鄭國的內閣制分不開。當國者子皮確定了子產執政之後,宣佈所有人必須無條件服從子產,子皮的支持可以說是子產執政的基礎。而鄭簡公同樣對子產表態:朝廷的祭祀禮儀由我管,國家內政外交給你管,各司其責,不得互相幹預。

內閣制,是子產能夠實行法治的基礎。

子產的權術玩得爐火純青,在法治之外,運用權術掃除改革障礙,心黑手狠,並不亞於趙盾。不過,子產的權術都是為改革鋪路,為了國家,與趙盾的權力慾完全不同。

當法和術解決所有問題之後,子產已經不需要用勢這個手段了。在韓非子的理論中,子產就是一個完美的政治家和執政者。

在國際事務中,子產堅持一個「守禮」的原則,真正做到了不卑不亢。所以,即便晉楚兩個大國的國君和權臣也都對他敬佩有加,其個人魅力無與倫比。

能夠讓鄭國在惡劣的國內國際環境下活得有滋有味有尊嚴,子產堪稱偉大。翻看中國歷史,有幾個人能和子產比肩的?

孔子和叔向一樣強烈反對子產鑄刑鼎,但是,這不影響孔子對子產的崇拜之情。

《孔子家語·辯政篇》裡孔子說道:「夫子產於民為惠主,於學為博物,晏子於民為忠臣,於行為恭敏,故吾皆以兄事之。」孔子認為子產博學而愛民,自己把他看成兄長。

《論語·公冶長》中記載:子謂子產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養民也惠,其使民也義。

到子產去世的時候,孔子在魯國聽到消息,潸然淚下,說道:「古之遺愛也。」

能讓孔子落淚的人並不多,更何況孔子與子產的政見不同。大致,這就是孔子所說的「君子和而不同」了。

【循吏列傳】

在《史記·循吏列傳》中,除了孫叔敖和子產之外,還有三個人,都是春秋時人,順便作一介紹。

公儀休是魯國的博士,也就是儒學研究比較高明的人。由於才學優異做了魯國國相,至於那時候誰是國君,太史公也沒有說,我們也就不知道。

公儀休這人奉公守法,他命令當官的不許和百姓爭奪利益,做大官的不許跟小官爭利。

有一次,有人給公儀休送魚來了,因為這人聽說公儀休愛吃魚,特地來巴結。

「不行不行,我不能收。」公儀休拒絕了。

「聽說您愛吃魚啊,嫌我這魚死了?沒有啊。」送魚的當然不肯就這麼拿回去。

「正因為我愛吃魚,才不能接受啊。現在我做國相,自己還買得起魚吃;如果因為今天收下你的魚而被免官,今後誰還肯給我送魚?所以我決不能收。」公儀休說了自己的道理。

說來也奇怪,春秋時期公儀休講的道理,後來再也沒有人講過了。看來,《史記》的這段記載很失敗。

公儀休吃了家裡中的蔬菜,感覺味道很好,於是就把自家園中的菜都拔下來扔掉了。他看見自家織的布好,就立刻把妻子趕出去旅遊了,自己在家裡把織機給砸了。

「爹,你這是幹什麼啊?」兒子覺得奇怪,於是來問。

「幹什麼?我都說了,當官的不要跟老百姓爭利。你說當官的家裡如果都種好菜織好布,人家農民和織婦把他們的產品賣給誰啊?」公儀休的自我要求非常嚴格,而且很自覺。

石奢是楚昭王的相國,為人非常正直。

有一天在路上發生了一次鬥毆殺人事件,恰好石奢路過,於是駕著車去追趕兇手。眼看追上了,石奢跳下車來,攔在兇手的面前。

「大膽兇手,還不束手就擒?」石奢大喝一聲。

「嘿嘿嘿嘿,你敢抓我?」兇手一點也不害怕,笑呵呵地說。

石奢抓他了嗎?還真沒抓他,讓他走了。這是什麼人?石奢他爹。

放走了兇手老爹,石奢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靜。那一刻,他想起了孫叔敖,想起了子產,又想起了公儀休,他感到慚愧。

於是,石奢讓人把自己綁了起來,前去見楚昭王。

「相國,這是幹什麼?」楚昭王大吃一驚,這個國家,除了自己,誰這麼大膽敢綁石奢啊?

「我爹殺了人了,要是殺我爹吧,那是不孝;不殺我爹吧,那又是不忠。所以啊,我放了我爹,自己就犯了死罪。」敢情石奢來認罪來了。

「算了算了,這不能怪你啊,你還當你的相國。」楚昭王一聽,這不是小事一樁嗎?「來人,給相國鬆綁。」

鬆了綁,楚昭王又發了話,石奢可以心安理得地走了。可是,他沒有。

「大王寬赦我,是大王的恩典;可是,我要伏罪,那是我的職責。」石奢說完,拔出劍來,一咬牙一跺腳一閉眼一揮劍,一道血光。

石奢就這麼自殺了。

李離是晉文公的大理,也就是法院院長。

有一次,因為偏信了一面之詞,殺錯了人。李離十分懊惱自責,於是判了自己死罪,讓人把自己拘留起來,等待處死。

早有人向晉文公報告了,晉文公一聽,這李離一向很正直,就算錯了,也不至於就判自己死罪啊。就憑這一點,也不能處死他啊。

晉文公親自前來看望他,宣佈赦免他。

「算了,這事不怪你,都是你手下工作不細。就當交了一次學費吧。」晉文公安慰。

「話不能這麼說,我是長官,權力沒有分給手下,薪水也沒有分給手下,如今犯了錯誤,怎麼就讓手下承擔呢?這不是太不要臉了嗎?」李離拒絕赦免,堅持認為自己有罪。

「你這麼說,那我不是也有罪了?」晉文公還要勸。

「按照我們的法律,法官判罰不當,必須承擔責任,用錯了刑,則自己要受這個刑;殺錯了人,那就要償命。這是法律,跟主公您有什麼關係?您別勸我了。」李離不為所動。

「那我就命令誰也不能殺你。」晉文公很愛惜他,要來硬的。

「既然這樣,我自己來吧。」李離抽出劍來,也是一咬牙一跺腳一閉眼一揮劍,一道血光。

李離就這麼自殺了。

正直的人往往死於正直,不是被殺就是自殺,要不就是被自殺。所以,正直又被稱為死亡性格。

所以,正直是正直者的耗子藥。

《賈志剛說春秋之六·聖賢本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