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三三章 二桃殺三士

彗星掠過,王子朝根本沒有心情去理睬。他覺得如果真的有上天的話,那麼上天對自己就太不公平了。

實際上,沒有幾個人真的去關心彗星,只有一個人例外,這個人就是齊景公。

「彗星出現了,趕快準備祭祀消災。」彗星出現的第二天,齊景公就匆忙下了命令。

「慢著。」晏嬰急忙阻止了他。

「為什麼?」齊景公有點驚訝,好歹說這也是為國家做的事情啊。

「那沒有用的,別自欺欺人了。」晏嬰甩給齊景公一句,看齊景公有點發愣,接著說:「彗星這東西,是用來掃除世界上的污穢的。如果您沒有污穢,怕什麼?如果有,祭祀一下就能沒有了嗎?心底無私天地寬,做好自己的事情就行了,管他彗星幹什麼?」

晏嬰跟子產一樣,無神論者。

「嗯,有道理。」齊景公於是取消了祭祀。

【陰謀】

王子朝逃奔楚國的消息很快傳到了齊國,齊景公於是在郊區別墅請晏嬰來喝茶聊天,談一談國際形勢。

話題從王子朝開始,很快就聊到了齊國本身。

「唉,你看這麼好的別墅,將來還不知道歸誰呢。」說著說著,齊景公突然冒出這樣一句話來。

「什麼意思?」晏嬰急忙問。

「我聽說國君的位置應該歸屬於有德者,可是我覺得我們家好像沒什麼德啊。」齊景公說,倒很誠實。

「那,」晏嬰沉吟了一下,然後小聲說:「那我就有話直說了,如果說有朝一日這別墅要換主人的話,恐怕多半是田家了。」

「為什麼?」齊景公有點詫異,他心裡挺喜歡田無宇的。

「田家雖然也說不上怎麼有德,可是他們很得人心啊。」晏嬰於是把田家怎樣樂善好施,怎樣在自己的土地上變相減稅等等都說了一遍,聽得齊景公連連點頭。

「那,那怎麼辦?」齊景公急忙問。

「怎麼辦?咱也拉攏人心啊。咱用周禮的那套東西,自己把國家治理成和諧社會,就不怕他們了。」晏嬰出了這麼個主意。

「好好。」齊景公說。

關於這段對話,後來韓非子對晏嬰很不滿意。韓非子評論道:景公,不知用勢之主也;晏子,不知除患之臣也。什麼意思呢?就是說晏嬰和齊景公不懂得運用手中的權力,及時除掉田家。

其實不然,齊景公本身比較優柔,而田家的勢力已經很強大,晏嬰如果膽敢攛唆齊景公用武力對付田家,那麼很可能出現兩種情況。第一,武力對抗,田家獲勝;第二,齊景公與田家和解。無論哪一種情況出現,晏嬰都不會有好下場。

所以,晏嬰首先要保全自己。在保全自己的情況下去削弱田家。

晏嬰就是這麼想的,因為,他就是這麼做的。

晏嬰知道,公開地削弱田家是行不通的,弄不好打虎不成反而被虎咬,最好的也是唯一的辦法,就是暗中下手,搞一些陰謀詭計,神不知鬼不覺地削弱田家。

可是,有什麼辦法呢?從哪裡開始呢?想了好幾天,晏嬰理不出個頭緒來。

這一天,晏嬰有事去見齊景公,進入朝廷,恰好看見三個人坐在門口,哪三個人?齊國最著名的三個勇士,也都是齊景公重用的三個人。這三個人是田開疆、公孫接和古冶子。

「哈,三位好啊。」晏嬰向他們打個招呼。

三人都沒有說話,連眼皮子都沒有抬一下。按理說,晏子走過,他們應該起立。

「牛。你們牛,看你們還能牛幾天?」晏嬰非常惱火,這三個夥計平時就倚仗齊景公的寵愛,誰都不放在眼裡,晏嬰早就討厭他們。

突然之間,晏嬰眼前一亮。

削弱田家的辦法有了。

【二桃殺三士】

「主公,王室的事情有什麼感想?」晏嬰問齊景公。

「唉,臣強君弱,國君的日子不好過啊。」齊景公歎了一口氣,情緒不高。

「是啊,所以,對有些強臣,就要痛下殺手。」晏嬰藉著話頭說。

「這——」齊景公面有難色,壓低了聲音說,「田家實力太強,不敢動啊。」

「主公,我不是說田家,我說的是田開疆那三個人。」

「啊,為什麼?」齊景公有些驚訝,他很喜歡這三個人呢。

「主公,我聽說聰明的國君之所以要養勇士,首先勇士要像狗一樣忠誠,對敵人要兇猛無比,對國君的臣子要尊重。可是這三位呢,傲慢無理,不懂得尊重師長,徒然為主公您增添仇人,這樣的人養他們幹什麼?他們現在已經不把大夫們放在眼裡了,主公您對大夫們還很客氣,他們是毫無禮節,而大家都把他們的粗野無禮當成是主公您的指使。長此下去,主公您還有可以使用的人嗎?所以啊,他們就是禍國殃民的東西,不除他們,主公您說不定什麼下場呢。再說了,田開疆可是姓田啊,他們三人都是田家的黨羽啊。」

晏嬰一席話,說得齊景公心驚膽戰。特別是最後一句話提醒了他,田開疆是田家的人,雖然自己也喜歡他,但是他說不定就是田家放在自己身邊的臥底。

「可是,這三個人是齊國頭三名的勇士,要殺他們,別弄不好反而被他們傷了。」齊景公面帶憂色,這麼說,等於是已經同意了晏嬰的說法。

「對付這幾個缺心眼的,不用那麼費力,看我略施小計。」晏嬰笑笑說,這年頭,要靠腦子吃飯。

過了幾天,晏嬰不知道從哪裡弄來三個桃子,看上去粉裡帶紅,形狀圓潤,碩大無比,個個看上去都有一斤多。

「主公,這桃子天下只有三顆,特地給主公您獻上一個。」晏嬰讓人洗乾淨了,獻了一個給齊景公。

嘎巴嘎巴,齊景公就幹掉了一個,確實不錯。

「那,剩下的兩個,準備給誰?」齊景公還想吃。

「這兩顆桃子,就給那三個缺心眼的。主公,讓他們進來,我分桃子給他們。」晏嬰說。

齊景公覺得奇怪,你不是很討厭他們嗎?怎麼還給他們吃桃子?只有兩個桃子,怎麼給三個人分?給誰不給誰啊?這不是擺明了得罪人嗎?儘管沒想明白,齊景公還是派人去召請田開疆等三人,說是有賞賜。

不一會,田開疆三個人大搖大擺來到了,旁若無人。

「主公,有什麼賞賜?」三個人大聲問道,整個大殿都在迴響。

主公沒說話,晏嬰說話了。

「三位勇士,主公剛剛得了三個絕世大桃,主公吃了一個,覺得特別好吃,念你們勞苦功高,決定把剩下的兩個給你們。現在呢,你們自己來說說自己的功勞,誰要覺得自己的功勞最大,就自己拿一個吃。」晏嬰一邊說,一邊嚥口水,好像自己想吃還吃不到。

桃子就擺在一個大盤裡,每個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我,我,我……」古冶子先說話了,可是他本來就結巴,如今一急,說了半天,只說出一個我來。

「我先說。」公孫接可沒耐心等他把「我」說完,直接搶了過來。「當年跟主公打獵,遇上一隻老虎撲出來,當時別人都尿了,我手裡還沒有武器,可是我挺身而出,手搏老虎,打死了老虎,保護了主公。這樣的功勞,能不能吃桃子?」

「嗯,你的功勞最大,該吃一個。」晏嬰點點頭,表示支持。

公孫接也不客氣,自己上去拿起了一個桃子,卡嚓咬了一口。

古冶子被公孫接搶得了第一個發言權,乾著急沒辦法。等到公孫接拿到了桃子,急忙又要說話,這次更急了,所以結巴得更厲害:「我,嗚、嗚……」

古冶子實在說不下去了,在那裡嚥口水倒氣。

田開疆一看機會來了,插了進來。

「我說說。」田開疆開口了,古冶子還在那裡嚥口水。「上次跟著主公出去打仗,結果我們被包圍了,我一個人保護主公,兩次擊敗敵人的進攻,最後救主公突圍。這樣的功勞,該不該吃一顆桃子?」

「太該了,這麼大功勞,太該了。」晏子幾乎是高聲叫了出來。

「嘿嘿。」田開疆很得意,逕直去拿起那個剩下的桃子。卡嚓一口,很滿足地點了點頭。

桃子已經沒有了,古冶子也算咽完了口水,倒順了氣。

「我說說。」奇怪的是,古冶子現在也不結巴了。「那一年我跟主公去晉國,過黃河的時候,上來一個神龜一口把主公的驂馬給叼到水裡去了,所有人都嚇傻了。我拿著劍就追下去了,大家也知道,我是個旱鴨子,所以我就在水底走。逆行百步,順流九里,最後把神龜給殺了。當時我左手拿著馬尾,右手舉著龜頭從水裡出來。兩岸的老百姓看見龜頭以為是河神呢。我這樣大的功勞,誰比得了?啊,你們兩個人拍著胸脯自己說說。」

古冶子說得憤怒,拔出劍來。

田開疆和公孫接對視了一眼,兩人都很慚愧,確實人家古冶子比自己要強很多。

「老大,確實你功勞最大。我們,我們把桃子還回來行嗎?」哥倆說著,把桃子放回了盤子。

古冶子沒有說話,他盯著那兩個桃子,每個桃子都被咬了一大口。他覺得自己受到了羞辱,原本該有自己的一個桃子,可是現在只有兩個別人吃剩下的桃子。

田開疆和公孫接也看著桃子,他們很後悔自己咬了一口,因此更加的羞愧。

「我們功勞沒有你大,本事沒有你高,可是竟然吃了桃子,真是不要臉啊,我們沒臉活下去了。」田開疆和公孫接都是剛烈的勇士,他們受不了良心的煎熬。

兩人同時拔劍,同時把劍抹到了自己的脖子上。

兩具屍體就倒在古冶子的面前。

「兄弟,何必呢何必呢。」原本還滿懷羞憤的古冶子看見兩人為了桃子而自殺,猛然之間覺得對不起這兩個兄弟,這兩個兄弟分明是被自己逼死的啊。「你們都死了,大哥我難道還要偷生嗎?你們能自殺,難道大哥我就不敢嗎?」

古冶子說完,揮劍自殺。

三具屍體。

三個絕世勇士死了,為了兩個桃子。

齊景公收殮了三個人的屍體,就在臨淄城外蕩陰西裡以士的禮節厚葬了他們。

對於二桃殺三士這件事,歷史上多有人對晏嬰的做法表示不滿。

後來諸葛亮好為《梁父吟》,內容如下:「步出齊東門,遙望蕩陰裡。裡中有三墳,纍纍正相似。問是誰家塚?田疆古冶子。力能排南山,文能絕地理。一朝中陰謀,二桃殺三士。誰能為此者,相國齊晏子。」史上多認為這是諸葛亮在指責晏嬰,其實不然,諸葛亮行事與晏嬰有許多相似之處,他好為《梁父吟》只是表達他對晏嬰的敬仰而已。

【司馬穰苴】

二桃殺三士,晏嬰成功除掉了三個眼中釘,三個田家的黨羽。齊景公則隱隱有些後悔,畢竟這是三個難得的勇士,而且都為自己立過大功。

田無宇很是惱火,但是沒有辦法。

沒過多久,齊國駐晉國的辦事處傳來一則雞毛信,稱晉國將聯合燕國前來討伐齊國。

原來,在王室之亂中齊國暗中支持王子朝,惹惱了晉國人。趙簡子提出討伐齊國,在其餘五卿沒有響應的情況下,決定出動自己的家族兵力,再聯合燕國,合兵進攻齊國。

「先生啊,怎麼辦?三個勇士都被你殺了,派誰去對付晉國人啊。」齊景公緊急召見晏嬰,話語間就有些埋怨。

晏嬰一聽,暗說晦氣,這晉國人來得也太不是時候了,早點來啊,讓這三個缺心眼的死在晉國人手中不是更好?可是現在怎麼辦呢,晉國人要來,總要想辦法啊。

「這個,這個……」晏嬰這回真有點為難,領軍打仗不是自己的長處,幹不了,整個齊國,只有一個人能夠對抗晉國人,自己還真不想用。

「先生,快想辦法啊。」齊景公有點不耐煩了。

到這個時候,晏嬰也只好推薦這個人了。

「主公,有一個人是個帥才,用他,比三勇士強一百倍,足以抵擋晉國人。」晏嬰說。

「啊,誰這麼厲害?先生怎麼不早說?」齊景公一下子來了精神,瞪著眼問。

「這個人叫做田穰苴,精通兵法,生性威嚴,是個帶兵的好材料。」

「啊,可是,這是田家的人啊。」齊景公有點失望,他不想用田家的人。

「雖然是田家的人,可是他是田家的疏族,姓田而已,跟田家其實沒什麼瓜葛,可以大膽任用。」晏嬰心裡其實也不想用他,可是不用他用誰?所以,還要為他辯解。

「那,請他來我面試面試。」齊景公被說服了。

當天,田穰苴被通知面試。面試的結果是齊景公非常滿意,當即任命他為將軍,率領齊軍迎戰晉軍和燕軍。

「主公,我呢,就是一農民伯伯,沒什麼地位,一下子成了將軍,恐怕大家都不服氣。這樣,您派一個寵臣給我做監軍,替我壓著點陣。」田穰苴接受了任命,但是提出這樣一個條件。

「好啊,那就莊賈吧。」齊景公讓自己的頭號寵臣做監軍,當即召來。

當著齊景公的面,田穰苴和莊賈商定了明天點閱軍隊的時間。之後,兩人各自回去準備。

第二天,三軍集合。田穰苴早早來到,立表下漏,這兩樣都是計算時辰的,然後一邊部署軍隊,一邊等莊賈前來。

兩人約定的時間是正午,眼看著日影到了正北,正午到了。可是,莊賈還沒有到。

「不等了。」田穰苴下令,隨後撤掉表和漏,開始點閱三軍,申明紀律。

一直忙到下午接近傍晚,這個時候,莊賈才晃晃悠悠來到。

「大夫,為什麼遲到?」田穰苴問他。

「嗨,這不是要出遠門嘛,親戚朋友都要送,喝了幾杯,就把時間耽誤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啊。」莊賈滿嘴酒氣,看樣子喝得不少。

「不好意思?一旦接受了國君的任命,就要忘掉自己還有家;一旦號令三軍,就要忘記自己還有親戚;一旦上戰場打仗,就要忘掉自己的性命。現在強敵就要入侵,國家危難,百姓的生命都在我們的手裡,這個時候你還有心跟親戚喝酒?奶奶的,來人,約好了時間而遲到的,軍法怎樣處置?」田穰苴變了臉,一臉的怒氣。

「斬首。」軍法官回答。

「那就不好意思了,斬。」田穰苴下令,早有軍士上來把莊賈拿下。

這個時候的莊賈嚇得一身冷汗,酒也醒了,急忙大聲喊自己的隨從:「快去找主公救命啊。」

莊賈的隨從急忙去向齊景公求救,齊景公急忙派人來救。

晚了,人頭已經掛在了軍門的柱子上。

齊景公的使者手持使節,駕車闖進了軍營。

「你來幹什麼?」田穰苴厲聲問道。

「主公派我來救莊賈。」使節有些害怕,田穰苴的氣勢太逼人了。

「將在軍,君令有所不受。莊賈已經被我砍了,現在說說你的事。」說到這裡,田穰苴問執法官:「駕車闖入軍營,何罪?」

「斬首。」軍法官回答。

「咕咚。」使節跪下了,田穰苴敢殺莊賈,自然也敢殺自己。「大司馬饒命啊,我家有八十歲老娘啊。」

「國君的使者不能殺,這樣,殺了他的御者,砍了他的左邊的驂馬。」田穰苴還算給面子,只可憐御者和那匹馬成了替罪羊。

使者千恩萬謝,狼狽不堪地走了。

三軍震慄,齊軍散漫慣了,什麼時候見過這麼嚴厲的主帥?

之後,三軍訓練三天,三天時間中,田穰苴親自檢視軍中,對傷病士兵問寒問暖,安排治療。又把自己的伙食補貼到三軍中,自己跟士兵一起吃飯,吃同樣的飯。

三天之後出發,即便傷病員也都請求出征。

齊軍士氣大振。

趙鞅由於擔心內部問題,因此決定休戰。這下可坑了燕國,田穰苴率領的齊軍大破燕國軍隊,一直追擊到燕國境內才收兵。

齊軍凱旋回國,快到臨淄的時候,田穰苴命令三軍解除武裝,下令不得擾民,隨後才進入國都。

齊景公非常高興,任命田穰苴為大司馬,執掌齊國軍隊。

從這之後,田穰苴就被稱為司馬穰苴。

《賈志剛說春秋之六·聖賢本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