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七章 魯國三桓

回顧一下往事。

當初,在季友逼死兩個哥哥慶父和叔牙,扶立魯僖公之後,將二哥慶父的兒子公孫敖(又叫孟穆伯)封在成,級別為卿,就是後來的孟孫氏;三哥叔牙的兒子公孫茲(又叫叔孫戴伯)封在郈,級別為卿,就是後來的叔孫氏;季友的采邑在費,又加封了汶陽,後來成為季孫氏。

等到公孫敖和公孫茲長大之後,公孫敖出任司馬,公孫茲出任司空,再加上季友擔任司徒,三家因為都是魯桓公的後人,合稱「三桓」。魯國六卿,三桓佔去一半。

如果換了現在,就該叫他們「三駕馬車」了,可是那時候馬車通常是四駕的,說「三駕馬車」那就是文盲了。

以上這一段見於第一部第四十章。

【家長會】

當下的形勢是這樣的。

孟孫家族,公孫敖為家長,有兩個兒子孟孫谷和孟孫叔難。

叔孫家族,公孫茲已經去世,兒子叔孫得臣(即叔孫莊叔)為家長。此外,公孫茲的弟弟武仲休已經另立門戶,成為叔仲氏,武仲休已死,兒子叔仲惠伯接任家長。

季孫家族,季友的兒子齊仲無佚早已經去世,孫子季孫行父(即季文子)為家長。

三桓與臧文仲和東門襄仲同執國政,不過排位略靠後。

難道公孫敖和公孫茲忘了季友的殺父之仇?當然忘了。想想看,季友殺他們父親的時候,他們還穿開襠褲呢,狗屁不懂的年齡。後來每三天去季友叔叔家裡接受再教育——現在的說法叫洗腦。季友叔叔對他們也不錯,給他們講文化講歷史,講國際形勢和國內形勢,講團結的力量。漸漸地,哥倆自己都覺得自己的父親不是好人,要不是季友叔叔大義滅親,如今大家還不知道在哪裡喝西北風呢。

總之,三桓的關係都不錯。

三家有一個規矩,那就是每半個月開一次例會,也就是三家家長在一起開的「家長會」,探討當前國內外的形勢,以及三家如何共同應對可能發生的麻煩。

「家長會」被緊急提前了。

根據宮內臥底的線報,因為老婆被公孫敖強佔,東門襄仲已經和魯文公達成一致,要攻打孟孫家族。

在得知這一緊急情況之後,家長會緊急召開了。

這一次的家長會,顯然是一次臨時的緊急家長會。

與會人員如下:孟孫家族家長公孫敖,叔孫家族家長叔孫得臣,季孫家族家長季文子。此外,叔仲惠伯也列席。

於是,三桓家長會共有四人出席,即所謂的「三加一」模式。

其中,公孫敖為長輩,其餘三人為同輩。

按規矩,家長會由尊長主持,也就是由公孫敖主持。

「大侄子,二侄子,三侄子,三個大侄子。」公孫敖已經有些亂了陣腳,說出話來也有些混亂。「那個什麼,啊,那個什麼——」

公孫敖一來是有些緊張,二來,這事情說出來很丟人,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哼哼唧唧說不出來。

一旁叔仲惠伯看著難受,於是主動為他解圍:「大伯,您要是不好說,讓我來說吧。」

叔仲惠伯雖說在這裡地位最低並且僅僅是列席資格,但是他為人豪爽,善於交際,因此交遊極廣,大家都很喜歡他。而這次從宮裡傳出來的消息,首先就到了他這裡。

「那行,那你來吧。」公孫敖自然巴不得這樣。

其實,事情一點也不複雜,叔仲惠伯三言兩語,把事情說得清清楚楚。

「如今,襄仲叔叔不幹了,已經和主公商量好了,要攻打孟孫家族。大概的情況就是這樣,我說完了。」最後叔仲惠伯這樣說。說起來,其實東門襄仲跟大家的親戚程度與公孫敖是一樣的,大家都是桓公的後代。

大家都沒說話,公孫敖是沒有主意,叔孫得臣和季文子都知道這完全是公孫敖的過錯,好漢做事好漢當,他就應該承擔責任。而叔仲惠伯本身就是列席,介紹情況可以,發表意見就不太合適了。

眼看著沒人說話,公孫敖忍不住了,他急眼了。

「大侄子們,你們不能見死不救啊,啊?季友叔叔經常教導我們說要互相扶助,要同舟共濟。如今伯父我遇上難題了,你們都不說話了,啊?我們魯國的傳統美德都哪兒去了?」公孫敖發火了,他輩分高,有發火的資格。

公孫敖發火了,大家就不能繼續裝傻了。按年齡,該是叔孫得臣發言。

「伯父,這個事情我們是愛莫能助啊。這件事情,說到天上去都是您老人家理虧啊,唉。」叔孫得臣表態,基本上就是不管。

公孫敖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又看季文子。

季文子發言了:「伯父,按說我們三桓是應該互相扶持,可是,這事情我們還真是難辦啊。」

公孫敖的表情很失望,他原以為季文子能伸出援手呢。

「唉,看來你們真是見死不救了,我,我怎麼辦啊?嗚嗚嗚嗚……」公孫敖說著,哭了。他是一個感情比較脆弱的人。

公孫敖哭了,三個晚輩看著,倒真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伯父,兩位哥哥,我說幾句話行嗎?」叔仲惠伯說話了。三個人看看他,都點點頭。於是,叔仲惠伯說了下去:「我記得季友爺爺活著的時候經常把我們這些晚輩叫到一起,給我們講道理。有一次季友爺爺讓我們看一個三足鼎,對我們說:你們看,這個三足鼎如果少了一個腳,就根本立不住;如果多了一個腳呢?又會立不穩。只有這個三足鼎,放在哪裡,不論地平不平,都能立穩。這就像我們三桓的三個家族,我們只有互相提攜,互相幫助,才能長盛不衰。」

叔仲惠伯說到這裡,停頓了一陣,他要給大家一些思考的時間。

果然,聽了叔仲惠伯的話,每個人都開始思考。

季文子當然記得叔仲惠伯所說的那段故事,事實上他還記得更多爺爺說過的話,因為很多話爺爺只對他說過。

爺爺對他說過齊國國家和高家的事情:「孩子,從周朝開始到現在,三百多年過去了,有過多少公子公孫?可是,有幾個公子公孫如今還能家道不衰的?按常規,公子是卿的待遇,公孫是大夫的待遇,之後待遇遞減,到五世親絕之後,也就是平頭老百姓了。可是,為什麼齊國的高家和國家能夠世世為上卿?不是因為他們的祖上是周王任命的上卿,而是因為這兩家互相提攜,共同進退。為什麼當初慶父和叔牙犯罪而死,我還要讓他們的兒子做卿?因為我們都是桓公的後代,只要我們三家像國家和高家一樣同舟共濟,互相提攜,我們三家就也能世世為卿,子孫後代,永世昌盛。」

想到這裡,季文子說話了:「是啊,爺爺說過,我們三家,如果滅亡了一家,另外兩家也不能存在下去。伯父,我們一定要想辦法。我們三個晚輩一塊去找襄仲叔叔為伯父求情,不知有沒有用?」

聽了季文子的話,公孫敖的眼中又放射出希望的光芒。

「沒那麼簡單啊,襄仲叔叔這個人一向是個不吃虧的人,單單去求情沒用的。我看,除非伯父把小嬸子還給襄仲叔叔,否則說什麼也沒用。」叔孫得臣說。他的態度也有了變化,這也算在提建議。

「那,那還不如殺了我。」公孫敖斬釘截鐵地拒絕了。見色忘命,說的就是他這樣的人。

那哥三個一聽,哭笑不得。

叔仲惠伯想了想,又說話了:「伯父,我有一個建議。其實,襄仲叔叔現在也未必就是真想要小嬸子了,不過面子他是要的。所以,一邊向襄仲叔叔賠禮道歉,一邊把小嬸子給送回去,誰也別要了,這樣,襄仲叔叔倒也可能接受。這可是底線了,如果伯父還是不同意的話,對不起,我是無能為力了,我先告辭了。」

說完,叔仲惠伯起身,就要走。叔孫得臣和季文子也都起身,也準備走。

公孫敖一看這架勢,自己要是再堅持,恐怕真要掉腦袋了,急忙攔住三人:「喂喂喂,大侄子們,我,我接受還不行嗎?」

現在,算是達成一致。大家認為,叔仲惠伯跟東門襄仲關係最好,又只是三桓的旁支,因此派他去向東門襄仲說和最合適。叔仲惠伯也沒推辭,一口應承下來。

「大侄子,全靠你了。啊,這個忙你幫我,我以後也給你在莒國找個美女做老婆。」公孫敖對叔仲惠伯說。

「嘿嘿。」叔仲惠伯沒接這個茬,心說找誰做媒也不能找你啊。

【妥協】

東門襄仲一邊派手下組織家兵,聯絡公室的隊伍,準備攻打公孫敖。一邊,東門襄仲心裡也有些打鼓。一來,為了個女人就這樣兄弟相殘,傳出去名聲一定不好聽,何況就算滅了公孫敖,出了這口氣,還能把那個女人娶回來嗎?公孫敖都過了一水了,自己還好意思娶嗎?二來,公孫敖家裡也不是白給的,如果叔孫和季孫兩家與公孫敖聯合起來,那鹿死誰手還真是難說呢。

可是,如果不攻打公孫敖,一來一口惡氣出不來,二來,話已經說出去了,總不能就這麼收回吧?

正在煩悶,叔仲惠伯來了。

「叔,聽說您要攻打公孫敖伯父啊?」叔仲惠伯進來就問。

「啊,對,對啊。他搶了我老婆,不,是偷了。大侄子你說,做這樣沒屁眼的事,是不是該打?」東門襄仲說。他一向喜歡叔仲惠伯。

「叔,聽我說好吧?據我所知,對內用兵叫作亂,對外用兵叫做寇。對外用兵呢,怎麼說大家都有傷亡;對內用兵呢,死的可就都是自家人了。手心手背都是肉啊,血濃於水啊,一筆寫不出兩個姬字啊。兩千多年以後要是有人把這段故事寫下來,說是魯國為什麼內亂了,結果是因為一個女人,你說咱們丟不丟人?咱們內亂了,外面的敵人可就有機會來侵略我們了。我看,和平萬歲吧。」叔仲惠伯雖然輩分低,可是人家的話說得有理。

「可是這事情不怪我啊,都是他自己招的不是嗎?」

「叔啊,地球人都知道這事情是公孫敖伯父不對,這不,昨天開家長會大家還都批評了他,說大家都是兄弟,這樣做太不厚道了,他也認了錯。叔啊,公孫敖伯父那些毛病您還不知道嗎?沒什麼愛好,就是好個色。看在大家都是桓公後代的分上,就別跟他計較了。」叔仲惠伯這話軟硬兼施,等於告訴東門襄仲三桓已經在一塊商量過對策了。

「那,那我老婆就白白歸他了?」東門襄仲還是想不通。換了誰,誰也想不通。

「我這麼想啊:你說那個女人如果就給了公孫敖伯父呢,可是那是襄仲叔叔的老婆;如果襄仲叔叔要回來呢,可是她又跟公孫敖伯父上過床了。我看這樣行不,叔叔也別娶她了,我去勸勸公孫敖伯父,讓他把那女人送回莒國,再讓他把聘禮給您送回來,再賠個罪。這樣,咱們就當沒發生過這件事情,今後還是一家人,怎樣?」叔仲惠伯不說這是他們跟公孫敖商量好的,只說是自己的建議。

「那,好吧。」東門襄仲同意了。

事到如今,也只能這樣了。

就這樣,叔仲惠伯把兩邊都擺平了,一場家族危機順利渡過。

這也是三桓家族的第一次同舟共濟,三家第一次感受到了互相幫助的力量。

【卷款私奔】

事情是過去了,但是後遺症留下來了。

公孫敖的名聲本來就說不上好,現在更差勁了。

在朝廷,每次看見東門襄仲都很尷尬。

在家裡,聲己對他沒什麼好臉色,這麼多年感情了,現在姐姐死了,還不給自己轉正,待遇提不上去在其次,關鍵是傷自尊心啊。兩個兒子也陰陽怪氣的,見了他跟看見怪物一樣。

還有,公孫敖總覺得自己吃了大虧,為什麼呢?因為當初東門襄仲的聘禮是送到女方家去了,也不能要回來。所以,賠給東門襄仲的聘禮是自己這裡搭進去的。想想看,聘禮出了不少,結果才爽了幾天,就把人給送回去了,虧不虧?

公孫敖就覺得這日子越過越沒勁,這心情越來越煩,看什麼都不順眼,看誰都不是好人。這簡直就不是在過日子,簡直就是熬月份。

「我哪裡是公孫敖啊,我是公孫敖掉水裡了,我叫公孫熬算了。」

從此,公孫敖私下裡給自己改了個名字:公孫熬。

越是這樣,公孫熬就越是想念那個被自己送回莒國的美女。

轉眼第二年秋天到了,周襄王崩了。

周襄王崩了,魯國自然應該派人前去弔唁。臧文仲已經老得門牙都管不住口水了,自然不能去;東門襄仲剛剛出了幾趟差,也不想動了。輪下來,輪到了公孫熬。

「爹,去吧,就當散散心。」兩個兒子勉勵他。其實,爹能不能散心不重要,重要的是,爹走了,大家都能散散心。

就這樣,公孫熬帶著喪禮上路了。

一路上,公孫熬沒心思去想周王的事情,他只是懷念莒女。

「活人還想不過來呢,還想死人?」公孫熬對自己說。看見喪禮,又想起聘禮來,心情更糟糕。

眼看走到了偉大首都洛邑,遠遠地已經看到了洛邑城。

「走,往回走。」公孫熬給御者下令。

「怎麼往回走?」御者很驚奇,問了一句。

「去莒國。」

公孫熬作出了一個曠古以來沒有過的決定,他決定放棄去周王室弔唁的任務,到莒國去尋找莒女,追求自己的愛情。

天哪,偉大的愛情故事啊。

天哪,為了心愛女人拋家捨業啊。

天哪,為了一個女人,置國家的利益於不顧啊。

不管怎樣,公孫熬卷款潛逃到莒國去了。

也不知道是有情人終成眷屬還是公孫熬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總之,公孫熬到莒國找到了莒女,並且莒國參照政治避難國際規則給了他大夫的待遇。從此,公孫熬跟小老婆就在莒國過上了非人的生活。

非人的生活,也就是神仙一般的生活。

卷款潛逃並在國外包二奶的祖師爺就是公孫熬了。

公孫熬事件成為當時的國際事件,同時也成為民間街談巷議的主要話題。

公孫熬私奔之後,魯文公不得不緊急派人前往周王室弔唁並解釋,這個人選毫無疑問只能是東門襄仲。東門襄仲很不願意,他很憤怒:「該死的公孫熬,幹什麼都讓我給他擦屁股。」

東門襄仲到了洛邑,立即發現周襄王的駕崩不是新聞,公孫熬攜款私奔才是新聞,很多人都來向他打聽:「喂,有什麼內幕?透露一下。」「公孫熬私奔,你有什麼感想?」「那個女人真的有那麼騷嗎?」

自古以來,八卦都是人們感興趣的東西。

「該死的公孫熬,老子要沒收你家的封邑,讓你老婆孩子去喝西北風。」東門襄仲咬牙切齒地發誓。

可是,東門襄仲不知道的是,就在他在偉大首都發誓的時候,三桓又召開了一次緊急家長會。之後,三桓找到魯文公,一通成功的忽悠,於是公孫熬的大兒子孟孫谷接替孟孫家家長職位,同時繼承了公孫熬的封邑和司馬職務。

三桓,依然鼎立在魯國權力場中。等東門襄仲回到魯國,黃花菜都涼了,只得接受現實。

在魯國國內,公孫熬的事跡家喻戶曉,很多人都說:「看人家公孫熬,那麼大個家業都可以捨棄,我們還有什麼捨不得的呢?」

從那之後,私奔在魯國成為一種時尚。

幾千年以後,英國溫莎公爵放棄爵位,與美國寡婦私奔西班牙,真可謂公孫熬轉世。

《賈志剛說春秋之四·天下大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