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六章 鬧劇還是戰爭

一頭麋鹿從不知道什麼地方躥了出來,戰爭來了,還要到處亂逛,很危險的。

樂伯看到麋鹿,瞬間就想到了脫身的辦法,只見他對準麋鹿就是一箭,這一箭射得夠準,直接把麋鹿射翻在地。

「快停車,攝叔,你去把麋鹿獻給晉國人。」樂伯下令,於是許伯趕緊把馬拉住,攝叔跳了下去,一把將麋鹿提起來,扛在肩上,向追來的晉國人走去。

鮑癸一看,這楚國人怎麼跑著跑著扛過來一頭麋鹿?什麼意思?當時也拉住了馬。

攝叔把麋鹿放在鮑癸的車前,然後說:「晉國的兄弟,我們剛才是去問候你們的。如今還不到時令,應當奉獻的禽獸還沒有出現,暫且獻上這頭麋鹿,作為您隨從的佳餚吧。」

鮑癸略微猶豫了一下,然後說:「多謝你們的饋贈了,那我們就不遠送了,一路走好啊。」

楚國人登車,絕塵而去。

「看看人家楚國人哪,射箭射得準,還懂得外交,還這麼有禮貌,真不愧是大國啊。」鮑癸望著楚國人的背影,由衷地說。

春秋時期的人打仗,有的時候真的很天真。剛才還在你死我活,現在又成了串親戚了。

【晉國人的應對】

樂伯跑了,可是蔡鳩居有麻煩了。

「你是來忽悠我們的吧?你這邊來和談,怎麼還派人來挑戰?」晉國的將領們都有些憤怒,趙括大聲質問起來。

「這個,這個,我也不知道啊。不過,我猜測他們是偷偷跑出來挑戰的,不是大王派來的。」蔡鳩居連忙解釋,在人家的地盤上,只能小心翼翼。

「不行,你們楚國人不講信用,你的話我們就不能信了。」趙同說。

蔡鳩居沒話說,現在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說什麼也沒用了。

「我說吧,跟楚國人有什麼可談的?照我說,宰了楚國使者,直接跟楚國人決一死戰吧。」先縠趁機就要殺人。

蔡鳩居瞪了先縠一眼,心說自己怎麼這麼倒霉,當個使者還要被殺?也不知道是哪個缺心眼的來挑戰,竟不管自己的死活。想是這麼想,還不能表現出害怕來,還要作出一副大義凜然、視死如歸的架勢。

還好,有人救他。

「兩國交兵,不斬來使,讓他走吧。」士會說話了,他實在忍不住要說話了。

先縠不依不饒,一定要殺了蔡鳩居。眼看又要爭吵起來,荀林父終於決定果斷一回。

「使者,你先回去,把我們的條件轉達楚王,若是楚王同意,我們再商量具體的撤軍方式。」荀林父把蔡鳩居打發走了,他怕再鬧下去,先縠等人就要動手了。

蔡鳩居走了,可是晉軍的爭吵並沒有結束。

「主帥,楚國人來挑戰,分明是不把我們放在眼裡,我堅決要求去楚軍大營挑戰。」說話的名叫魏錡,是魏犨的二兒子。

「算了,別惹事了。」荀林父拒絕了魏錡的請求。魏錡哼哼唧唧,很不滿意。荀林父不去理他,問大家:「各位,如今我們應該怎麼辦?」

先縠、趙括等人斜著眼,對這個問題不屑一顧。

「我看,不如我們也派特使過去,探一探楚王究竟什麼意思,也摸一摸楚軍的虛實。」趙朔提了個建議。大家都不好反對。

「好主意,誰去走一趟?」荀林父認為這個主意不錯,至少算是個主意。

沒人答應,主戰派不願意去,主和派也不願意去。

「誰願意去走一趟?」荀林父再問。

還是沒有人回答。

荀林父一看,似乎只好派下去了,沒想好派誰呢,終於有人搭茬了。

「我去,讓我去吧。」又是魏錡。

荀林父是很不想讓他去的,他知道這是個二百五。可是,除了他,沒有別的人願意去,如果再不讓他去,既得罪人,自己也沒有面子。

「好,你去吧。記住,言語要溫和有理,把我們的條件說清楚,即使對方挑釁,也不要回擊,記住了嗎?」荀林父囑咐。

「知道了。」

魏錡搖頭晃腦地走了,似乎很得意。

【如此使者】

魏錡確實很得意,他終於找到了機會。

按照趙盾制定的規矩,六卿為公族。但是,趙盾本人把自己的幾個兄弟都弄成了公族,大家看著就有些怨氣。

魏犨家族原本與趙家地位相當,如今卻差了許多,魏家的人很不服氣,魏錡就是其中最不服氣的一個,常常說:「你趙家阿貓阿狗都成了公族,憑什麼啊?」

趙盾死了之後,魏錡就開始蠢蠢欲動,不久前申請擔任公族大夫,混進公族隊伍,結果呢,因為各項條件不符合,被拒絕了。

就為了這個,魏錡心懷不滿,這次出征,下定了決心要把晉國軍隊攪和失敗。如今得了這麼個差事,心裡當然高興。

「想平平安安回家?沒門,就算楚國人真不想打,老子也要攛掇他們打過來。」魏錡心中暗想,就這麼去了楚軍大營。

魏錡走了,荀林父正要宣佈散會,又有人發言了。

「主帥,楚國人派了一個使者,然後又派了一個人來挑戰。咱們現在有使者了,還要有人去挑戰啊,派我去吧。」又是一個請求挑戰的。

荀林父心想,怎麼剛才都不發言,現在都發言了?抬頭去看那個挑戰的人,禁不住心中歎了一口氣,借用《水滸傳》上的話,那就是:只叫得苦。

此人名叫趙旃(音沾),跟他爹一樣難纏。他爹是誰?趙穿。

趙旃人稱趙大膽,誰都不敢惹他,因為他有公室和趙家雙重背景。

「我看,還是算了吧,等魏錡回來再說吧。」見是趙旃,荀林父說話也客氣一些。

「不行,難道我比魏錡差?他能去楚營出使,我就不能去挑戰?既然不讓挑戰,我也要去出使。」趙旃不挑戰了,要出使了。

「那,那好吧。」荀林父吞吞吐吐,竟然同意了。

肉啊,荀林父真肉。

趙旃搖搖晃晃出去了,似乎很過癮。

趙旃確實很過癮,他終於找到機會了。

趙旃的老媽是晉襄公的女兒,也就是說,趙旃是公室的親戚。同時,他還是趙家的人。有了這兩座靠山,趙旃的政治資本算是雄厚。同他父親趙穿一樣,趙旃很自負,一直認為自己是個很牛的人物。

趙穿一輩子沒能幹上卿,趙旃就很替自己的父親不平,他認為自己天生就應該是個卿。郤缺鞠躬盡瘁的時候,他就強烈要求當卿,誰知道被荀林父給了郤克。趙旃很憤怒,他發誓要報復荀林父。

現在,機會來了。

「該死的老荀,讓你牛,這次一定要讓你打敗仗,回去被砍頭。」趙旃恨恨地說,他有自己的打算。

荀林父很肉,但是,他不傻。他知道,如果沒有老天爺來拯救的話,這一次一定要栽。

荀林父不傻,但是,他很肉。儘管他知道在劫難逃,他卻沒有辦法改變。

他現在能做的是什麼?

等待命運的到來。

還有呢?

準備逃命。

「嬰齊,你率領你的部下去安排渡船。」荀林父暗中派了趙嬰齊去黃河岸邊安排渡船,準備戰敗之後渡河。

趙嬰齊雖然也是趙家的人,但是跟兩個哥哥趙同、趙括關係一直不好,反而跟荀林父親近一些,因此這個任務就安排給了他。

不僅荀林父知道晉軍必敗,士會和郤克也都看出來了。

「鞏朔、韓穿,你們倆在敖山山口佈置七道埋伏,一旦形勢不利,掩護主力撤退。」士會做了周密安排,以防萬一。

郤克跟先縠一向關係不錯,他主動去提醒先縠。

「老先,派趙旃和魏錡這兩個心懷不滿的傢伙去當使者,一定會激怒楚國人的,到時候楚國人可能就會一怒之下來襲擊我們,要做好防範啊。」

「怕什麼?不怕。」先縠斷然拒絕。

戰神先軫怎麼有這麼個衰神兒子?

【第三次和平談判】

魏錡牛哄哄地來到了楚軍大營。聽說晉國特使來了,楚莊王親自接見。

「大王,我代表我軍主帥向你們表明嚴正立場,立即無條件從鄭國撤軍,否則,我們就不客氣了。」魏錡上來就是威脅,連眼皮子也不抬。

楚莊王愣了一下,沒見過晉國使者,以為一個個都應該是經綸滿腹、彬彬有禮的,誰知道這個美好印象一下子就完蛋了。

「你誰啊?」楚莊王問。

「我?魏錡。」魏錡依然很牛的樣子。

楚國的將軍們見魏錡一點禮數也不講,都非常惱火,恨不能拔劍宰了魏錡。想當年城濮之戰的時候,兩國使者是多麼優雅和有禮貌?再想想當年傳說中的晉文公一行在楚國的時候是多麼的有理有禮有節?楚國人心中對晉國人的那麼一種崇拜立即煙消雲散了。

按照規矩,魏錡應當以對本國君主的禮節拜見楚莊王,要自稱「外臣」,還要說自己「斗膽前來」,等等。

「你?能代表你們主帥?」楚莊王接著問。他沒有聽說過魏錡這個人,這人在晉軍中的地位並不高,所以莊王有些懷疑。

「不錯,我家主帥說了,你們的條件很無理,我們不答應。」魏錡接著說。他是鐵了心要激怒楚國人。

「你們不是已經答應了我們的提議,提出撤軍條件了嗎?」楚莊王壓著火,再問。

「嘿,我們後悔了,後悔了行不?」魏錡說話滿不在乎。

「嚓。」拔劍的聲音,誰?大將潘黨。

「小兔崽子,不知死活,你以為你在跟誰說話?老子宰了你。」潘黨實在忍不住了,要殺魏錡。

魏錡嚇了一跳,這才注意到周圍的人都對他怒目而視。

「大、大王,兩國交兵,不斬來、來使啊。」魏錡真有點害怕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楚莊王的臉上,只要楚莊王一揮手,大家就會上去把魏錡砍成肉醬。

楚莊王笑了。裝的?不是裝的,是真的笑了。他覺得魏錡這個兔崽子簡直就是自己在晉國的臥底。有這兔崽子的表現,自己的戰前動員都可以免掉了。

「魏錡,你走吧,代我向你們主帥致意。」莊王淡淡地說。

魏錡揀了一條命,這回老老實實謝過了楚莊王,在眾人的怒視中溜了出去。身後,聽見楚軍將領們問楚莊王:「大王怎麼放過了這個小子?」

出了楚營,魏錡得意地笑了。之後,哼著流氓小調,一路輕快地回晉軍大營。走出去不到一里路,就聽見身後有人高喊:「魏錡休走,留下命來。」

魏錡回頭一看,嚇得一個哆嗦,只見潘黨帶領一哨人馬追了過來。原來,潘黨私下裡來追殺魏錡了。

「哎呀媽呀,快,快跑。」魏錡命令御者快馬加鞭,趕緊逃命。

魏錡的戰車在前面沒命地跑,潘黨帶著四五乘戰車在後面拚命地追。魏錡不敢放箭,因為他知道,潘黨是神射手,要是對射的話,死的一定是自己。而潘黨之所以不肯放箭,是因為他一定要活捉魏錡,羞辱他之後再殺他。

眼看著越追越近,就在魏錡幾乎絕望的時候,他猛地看到了救星,一群救星。

前面,出現了六頭麋鹿,魏錡開弓一箭,射倒其中一頭。魏錡也來不及跟車右說話了,直接從車上跳了下去,一把拎起麋鹿,再回頭,潘黨的戰車已經到了眼前。

「將軍,作戰辛苦,吃不好喝不好的,我給您獻上一頭麋鹿,給您和您的部下改善生活。」魏錡壯著膽子,把麋鹿獻給了潘黨。

潘黨一愣,想了想,樂伯獻鹿,人家晉國人就放了他,如今魏錡也玩獻鹿,如果不放他,豈不是顯得楚國人沒有風度?

「嗯,多謝多謝,一路走好,不遠送了。」潘黨收了麋鹿,又說了幾句客氣話,倒好像這一路上不是追殺,而是送行。

魏錡高高興興回去了,他決定再射幾頭麋鹿備著。

【流浪歌手】

魏錡回到晉營,添油加醋將自己在楚營的表現說得天花亂墜,說是自己的義正詞嚴鎮住了楚國人。至於被潘黨追殺那一段,則說成自己的神箭嚇退了對方,為了表現晉國的風度,將麋鹿賞賜給了楚國人。

先縠表揚了魏錡。

趙旃聽說之後,很不服氣。他決定,自己要來點更絕的。

天色漸漸黑下來,趙旃帶著箏、蓆子和麻布,驅車前往楚軍大營。就在楚軍中軍大營外面,把蓆子一鋪,盔甲隨手一扔,然後一屁股坐下去,開始彈箏唱歌。如果不是在打仗,趙旃整個就是一流浪歌手了。

這一下,整個楚軍中軍被驚動,大家紛紛探看,只見一個晉國人在楚軍大營的大門口目中無人,彈箏唱歌。

「欺人太甚。」潘黨火大了,張弓搭箭,就要開射。

「慢著,讓他唱罷。」楚莊王制止了他。

消息傳開,楚國三軍都非常憤怒。上午來了個口出狂言的魏錡,現在又來這麼一個流浪歌手堵在中軍大營前唱歌,這不是欺上門來了嗎?

許多人要衝出去殺了晉國人,只是楚莊王派了親兵衛隊守住營門,才阻止了眾人。

在紛擾混亂之中,有一個人分外的冷靜,這個人就是巫臣。整個晚上他做了一件事:把魏錡射中麋鹿的那支箭悄悄地弄了回來。

巫臣打的是什麼算盤?

戰爭為了什麼?土地?金銀財寶?或者女人?

巫臣只是想為戰爭增添一點浪漫的色彩。

決戰前夜。

至少對於楚莊王來說,這是決戰前夜。

楚莊王的衛隊分為左右兩廣,每廣三十乘戰車。衛隊的任務一是保護楚莊王,充當衛戍部隊的角色,二是巡視中軍,充當憲兵的角色。通常,右廣負責早上到中午這段時間,左廣負責中午到天黑這段時間。

「屈蕩,明天早上早起,我要用左廣。」楚莊王對負責左廣的屈蕩下命令。屈蕩沒有多問為什麼,安排士兵早些休息,準備第二天早起。

楚莊王並沒有安排右廣換班,也就是說,右廣同樣也還要在明天早上值班。這意味著什麼?意味著左右兩廣明天早上將同時出動。

左右兩廣同時出動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下午不用值班了。

絕密會議,參加人員為:孫叔敖、虞邱、子重、子反和伍參。

絕密會議的內容不得而知,因為是絕密會議。

絕密會議結束的時候,已經月朗星稀。

楚軍大營外,趙旃還在孤獨地歌唱。

「我是一匹來自北方的狼,走在無垠的曠野中。」歌聲悠揚,直入天籟。

多麼寫意的夜晚啊。

趙旃被一陣鼓聲驚醒,揉揉眼睛,睜開眼,天已經濛濛亮了。

「我在哪裡?」趙旃發現自己在野地裡,有些吃驚,猛然想起來自己昨晚是在楚軍大營的前面唱歌,也不知道唱到哪裡,就睡著了。

順著鼓聲看過去,只見楚軍大營開了營門,幾十乘戰車殺了出來。

「哎呀媽呀,快跑吧。」趙旃一下子清醒了過來,箏也不要了,盔甲也來不及穿了,跳上戰車,催促御者趕緊逃命。

御者也是剛醒過來,發現情況不妙,揚鞭打馬就跑。

趙旃在前面逃命,後面,三十乘楚國戰車緊追不捨。

趙旃做夢也想不到的是,他享受了國際最高規格:楚莊王親自領兵來捉拿他。莊王在左廣的指揮車上,彭名駕車,屈蕩為車右,率領著左廣的三十乘戰車追殺趙旃。

想想看,楚莊王的禁衛部隊,車是最好的車,馬是最好的馬,戰士是最好的戰士。趙旃人困馬乏,怎麼能逃得了?

很快,楚軍左廣衛隊就迫近了趙旃,並且從側面追了上來。趙旃的車右被楚莊王一箭射倒,屈蕩的大戟隨後刺了過來。趙旃見勢不妙,跳下車來,好在身上沒有盔甲,逃跑倒是快了很多。趙旃順勢一個前滾翻起來,一個加速跑,跑進了旁邊的樹林。

屈蕩也跳下車來,追到樹林中。

兩個人邊跑邊鬥,趙旃的衣服被屈蕩的劍刺爛了。

眼看趙旃就要玩完,突然前面一陣塵頭,晉國人來了。

原來,荀林父見趙旃一夜不回,擔心這傢伙出了什麼事情,自己回去不好交代,於是派了三乘戰車前來接他,恰好遇上屈蕩追殺趙旃。

屈蕩見對方人多,不敢再追,急忙回來,會合左廣衛隊。

此時的楚軍大營已經集合完畢,孫叔敖站在指揮車上。

「兄弟們,大王親自去追晉國人了。如今,晉國人已經包圍了大王,現在我命令,全體出擊,直襲晉國大營。」孫叔敖發起了攻擊令。

楚國軍隊一聲歡呼,他們早就憋足了火氣和力氣要跟晉國人拚命了,如今大王被圍,正是立功的好機會。

如狼似虎,楚軍出擊。

《賈志剛說春秋之三·晉楚爭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