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五章 大戰前戲

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心眼,每個國家也有每個國家的想法。

晉國人是主帥不想打,可是有人想打;想打的也未必就是真的想打,他們真正想的是要跟主帥過不去。楚國人是有人想打有人不想打,楚莊王想不想打沒人知道,基本上是表面上不想打,實際上卻在向北進發。

那麼,鄭國人呢?

苦大仇深的鄭國人認為機會來了。什麼機會?報復的機會。就像一個弱女子總是被老張和老李強姦,現在弱女子終於等到老張和老李火並的機會了。「該死的,讓你們打,讓你們兩敗俱傷。」基本上,這就是鄭國人現在的想法。

【兩頭忽悠】

基於以上想法,鄭襄公分別派了公子偃和皇戌去楚軍和晉軍。去幹什麼?煽風點火,或者叫忽悠。

公子偃來到了楚軍大營,求見楚莊王。

「大王啊,求求您一定要打敗晉國啊,否則你們一走,晉國人又要包圍我們了。你們圍了三個月,要是再讓晉國人圍三個月,我們恐怕就變乾屍了。」公子偃忽悠楚莊王,順便拍了一頓馬屁。

楚莊王笑了,他知道鄭國人的算盤。

「你放心吧,我們不會拋棄鄭國的。」楚莊王表態。

公子偃也笑了,他高高興興回去匯報了。

就在公子偃去楚軍大營的同時,皇戌也到了晉軍大營。

晉軍中軍帳裡亂糟糟一團,什麼人都可以進進出出。

「荀元帥,鄭國投降楚國實在是迫不得已啊,我們在內心還是向著晉國的。我們盼星星盼月亮總算是把你們給盼來了,你們可不要輕易放走楚國鬼子啊。」皇戌先套了一把近乎,順便把鄭國投降的責任推掉。

「那,據你所知,楚國那邊的情況怎麼樣?」荀林父問他。

「這麼說吧,戰勝了我們,楚國人很驕傲,得意忘形了;出兵三個多月,楚國士兵都想回家了,所以呢,士氣很低落。這樣的軍隊,那簡直就是豆腐渣軍隊啊,只要晉國軍隊進攻,他們不潰敗的話,我把自己的這個皇字倒過來寫。等到楚軍一潰敗,我們鄭國軍隊從後截擊,哈哈,看他們往哪裡跑?」皇戌繼續忽悠。

荀林父點點頭,儘管不想打仗,他還是覺得皇戌的話有些道理。

先縠興奮起來,似乎楚國人已經束手就擒。

「是到了一舉擊敗楚國人,拯救鄭國兄弟的時候了,幹掉楚國人。」先縠握著拳頭說,恨不能立即就出發。

欒書瞪了他一眼,心說這個蠢貨,鄭國人顯然是來忽悠我們的,連這都看不出來,打什麼仗?

「事情怕是沒有你想的那麼簡單,自從楚王任用孫叔敖以來,楚國已經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了。在楚國戰勝庸國之後,楚王就經常告誡自己國家還很貧窮,戰爭隨時會降臨。他們還用祖先的事跡來進行愛國主義教育,隨時提高警惕。所以,說他們驕傲是沒有道理的。狐偃曾經說過:師出有名則理直氣壯,無名則理屈氣衰。我們比楚國人更有理由出兵嗎?我聽說楚王很勤勉,他把自己的衛隊分成東西兩廣,每天全天防備,以防意外,他們怎麼會懈怠呢?鄭國人來說這些,無非就是希望挑起戰爭,他們好投靠勝者。」欒書算是看得很清楚了,儘管他也不願意得罪先郤趙三家聯盟,此時此刻,還是忍不住要說句明白話。

先縠有些意外,他沒有想到欒書竟然敢跟自己做對。他正要呵斥欒書,趙括先說話了。

「老欒,你這不是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嗎?國家養我們幹什麼?不就是為國征戰嗎?強敵在前,怎麼能夠後退呢?我們支持先縠,就算為國犧牲,我們也在所不辭。」

「說大話誰不會說?但是凡事要先從國家利益的角度出發吧?」荀首反駁趙括。

「哎,荀二,你是男人嗎?你怎麼畏敵如虎呢?」趙同說話也不客氣,他們說話都是指名道姓,明顯盛氣凌人。

「不過我覺得,欒書說得也有道理。」趙朔說話了,趙朔的性格不大像他父親,倒更像趙衰,他不像其他趙家人那麼囂張,說話要客觀得多。

晉國的將軍們一通爭吵,不了了之。

皇戌搖搖頭,告辭回去了。

「俗話說,不怕殺錯人,就怕站錯隊。兩位,趕緊分析下,這晉楚兩國到底會不會打,如果打,誰勝誰敗。事關國家存亡啊,要是分析得不准,站錯了隊,到時候再玩肉袒可就不靈了。」鄭襄公對公子偃和皇戌說,忽悠完了,現在又面臨站隊的問題。

公子偃和皇戌對視一眼,公子偃說:「那我先說吧,楚國人肯定是要打的。理由很簡單,令尹孫叔敖說不打,嬖人伍參說打,楚王就聽了嬖人伍參的話,明擺著嬖人伍參是在替楚王說話的。」

鄭襄公點點頭,表示同意。

「晉國人有想打的,有不想打的,主帥說話都不算數,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不打,算他們好彩;如果打,一觸即潰。」皇戌說。對於晉國的權力鬥爭,他聽說過,但是看到之後才發現比自己想像的還要厲害。

「這麼說,我們要堅定地站在楚國一邊了?」鄭襄公問。

「不是堅定,是無比堅定。」公子偃說。皇戌點頭支持。

「那好,你去楚軍大營,請求出兵與楚軍協同作戰。」鄭襄公做出了決定。

是鄭國人太勢利了嗎?不是,是晉國人讓鄭國人太失望。

自古以來,對於一個大國來說,如果小國紛紛背叛自己,那就應當反思自己是不是權力鬥爭太過分了。

【莊王繼續作秀】

晉楚兩軍在滎陽以北形成對峙,晉軍駐紮在敖、鄗兩山之間(今滎陽北),三軍各自紮營,荀林父也沒有辦法。是進是退,沒有定論。

楚軍在南面紮營,三軍相連,號令統一。

公子偃前來,找到楚莊王,主動要求協同楚軍作戰,並且將皇戌在晉軍中的所見所聞一一作了匯報。當然,公子偃不傻,他當然不說皇戌是去忽悠晉國人進攻楚國人,而說成是皇戌去勸晉國人撤軍。

「不必了,你們被圍三個月,很多事情等著要做呢,我怎麼忍心再勞煩你們?」楚莊王婉拒了,把公子偃感動得幾乎流出淚來。

公子偃回去把情況一匯報,鄭襄公也感動得差點落淚了。

「人家這麼誠心對待我們,我們還忽悠人家,不應該啊。」鄭襄公感慨。

送走了公子偃,楚莊王心裡更有底了。可是,他也知道,晉軍不是吃素的,要做到萬無一失,還需要更多的準備。

「召開前敵會議。」楚莊王召集三軍將領,繼續按照自己的思路進行佈置。

一眾將領到齊,楚莊王並沒有告訴他們鄭國請求協同作戰的事情。

「各位,如今楚晉兩軍劍拔弩張,大戰就在眼前。不過,昨晚我夢見了成得臣,他告訴我說晉軍十分勇猛,勸我不要跟晉國人作對,因為我們永遠也不能戰勝晉國人。我想,乾脆我們趁著他們還沒有發起進攻,今晚上撤退回去,不知道大家怎麼看?」莊王上來這麼一段,大家都給聽愣了。

「大王,三軍將士憋足了勁要和晉國人大戰一場,怎麼能逃?」子反第一個反對,不等別人說話,先吼了起來。

「哎,我也知道你們不服氣。想想當年成得臣,那也是百戰百勝的名將,可是遇上晉國人,不也被打得滿地找牙?如今,先軫、魏犨等人雖然不在了,可是他們的後人還在啊。我看,還是撤軍吧。」莊王還是堅持撤軍。

「大王,我們願與晉國人血戰到底。」大夫熊負羈挺身出來,反對撤退。

「令尹,你看呢?」莊王故意問孫叔敖。

「我覺得,撤軍為上。」孫叔敖回答。

孫叔敖話音剛落,只見三軍將領呼啦啦站起來十多個人。

「大王,我們請求與晉國人決一死戰,報仇雪恥!」大家群情激奮起來,對於先軫、魏犨,大家是認同的,可是對他們的後人,大家不屑一顧。

「這個……」楚莊王猶豫起來,似乎拿不定主意。

伍參在一旁看得想笑,他知道該自己主動出場了,這一次不能再讓莊王點自己的名字了。

「大王,我想說兩句。」伍參提出請求。

楚莊王也差點笑出來,他用讚賞的眼神看看伍參,心說這小子太醒目了,做個嬖人太可惜了,回去要提拔他了。

「你說。」

「大王,依我看,大家鬥志昂揚,就這麼撤了,真是太對不起大家。我看,不如咱們先派人去到晉國那邊提出一個和平建議。他們要是答應了,咱們也不吃虧。他們要是不答應,那時候正義的一方是我們,咱們再跟他們決戰,到時候就拜託各位將軍了。」伍參的主意算是個折中。

「那好,蔡鳩居,你去一趟晉國人那裡,請求和平解決。」莊王決定了,將軍們還在憤憤不平。

【第一次和平談判】

晉軍大營。

幾天來,三軍將領們備戰的時間不多,主要的事情是在爭論該打還是該和,爭論到現在都沒有結論。

這一天爭論還在繼續,正爭得面紅耳赤,楚國特使蔡鳩居到了。

「哎,先聽聽楚國人怎麼說。」晉國人暫時不爭了,大家都想看看楚國人想幹什麼,是下戰書?還是求和?

我們來聽聽蔡鳩居怎麼說。

「寡君少遭閔凶,不能文。聞二先君之出入此行也,將鄭是訓定,豈敢求罪於晉?二三子無淹久。」蔡鳩居的話顯然是楚莊王教給他的,軟中帶硬,不卑不亢。什麼意思呢?大意如此:我們大王從小遭遇憂患,不太善於辭令。從前我們的先王成王和穆王來往途經這裡,都是為了教訓和安定鄭國而已,我們大王這次來也是這個意思,怎麼敢得罪晉國呢?各位,請回去吧。

從軟的角度說,楚國人是主動來表示善意的;從硬的角度說,楚國人是要晉國人回去,也就是說,晉國人沒有任何收穫。

荀林父一時不知道怎樣回答。就這麼回去吧,太沒面子;拒絕吧,那就等於宣戰,又不是自己的本意。

「當年周王曾經對我們先君晉文公說過,讓我們和鄭國一同輔佐王室,如今鄭國背抗王命,不跟晉國親近,我們國君命令我們前來質問鄭國,怎麼敢勞駕你呢?謹此拜謝楚王的命令。」士會說話了,既客氣,也沒有示弱。

說來說去,楚國和晉國都沒有錯,錯的就是鄭國。

弱小就要挨打,而且還要背黑鍋。試想一下,如果這個場合鄭國人也在,就該鄭國人轉圈賠禮道歉了。「我們有罪,我們有罪,都怪我們自己做得不好,才害得你們來教訓我們,我們是壞人,我們是壞人。」

基本上,士會的意思跟楚國人的意思一樣:我們是來教訓鄭國人的,不想跟楚國人作對。至於撤不撤軍,沒說。

荀林父對這個回答很滿意,從外交的角度說,楚國和晉國的話都是廢話,但是,至少表達了雙方的善意,這為進一步的接觸打下了基礎。

蔡鳩居沒有說更多的話,他沒有得到授權,事實上他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所以,他告辭之後出來了。

剛才先縠之所以沒有說話,是因為他沒想好該說什麼,並不等於他贊同士會的話,實際上他非常不同意士會的話。看見楚國使者走了,他把趙括拉到了一邊。

「兄弟,士會簡直就是軟蛋,喪權辱國。你追上楚國使者,表達我們的嚴正立場。」趙括急忙追出去了。

蔡鳩居還沒有上車,後面趙括追了上來。

「嘿,楚國來的,等等。」趙括大步追上來,說話一點也不客氣。

蔡鳩居轉過身來,看看是什麼人這麼粗魯。

「你誰啊?什麼事?」蔡鳩居問,說話也不客氣。

「我趙括,告訴你,剛才士會的話不恰當,我代表晉國三軍來警告你們,我們晉國軍隊來,就是要把你們趕出鄭國去,聽見了沒?告訴你們國君,識相的趕緊自己走。」趙括把自己提升為晉軍的發言人了,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最後通牒了。

蔡鳩居一聽,你是個什麼鳥啊?你就代表晉國三軍了。本來想直接頂回去的,想想來的時候莊王叮囑過不要多說話,忍住了,轉頭上車,回楚軍大營了。

【第二次和平談判】

楚軍大營。

蔡鳩居把出使的情況一五一十作了匯報,一個字也沒有漏,甚至連晉國人的語氣和表情都盡量模仿回來了。

「該死的晉國人,給臉不要臉,跟他們打。」大家聽完之後,都義憤填膺。

「大家不要急,趙括是個什麼東西?他怎麼能代表晉軍?我看,士會的話才是他們的官方答覆。」出人意料的是,莊王並不生氣。

「可是,士會的話都是廢話啊,倒是撤還是不撤,他沒表態啊。」子重說話了,他對士會的答覆也不滿意。

「不能這麼說,我們平白無故讓人家撤軍,人家怎麼有面子呢?這樣吧,蔡鳩居,還是你去一趟,跟他們商量商量,看看他們需要什麼條件才肯撤軍,啊,別跟他們爭吵啊。」楚莊王又派蔡鳩居去了。大家一看,大王這簡直是仁至義盡啊。

「我們大王對他們的臣子都這樣謙虛,都這麼客氣,如果他們再提什麼無理要求,我們就不答應。」將領們議論紛紛,他們已經很憤怒了。

蔡鳩居又來到了晉軍大營。

「各位,我們大王說了,你們撤軍有什麼要求,可以提出來。」蔡鳩居開門見山,連外交語言都省了。

「嗯。」荀林父首先吃了一驚,他驚訝於楚莊王的通情達理,這樣的國君平生還第一次見到,打仗還要給對方留台階的。在那一瞬間,他甚至有些感動。

「士會,楚王這樣仁義,士會,你說說吧。」荀林父又把皮球踢給了士會。這麼多人當中,從人品和能力的角度來說,他也只能信得過士會了。

「我看,不如讓鄭國國君派使者過來,我們再和鄭國結盟,也讓鄭國派一個公子到晉國為人質,這樣我們就很有面子了,就可以撤軍了。」士會的提議很現實,也很可行。

現在,士會把球踢還給了楚國人。

蔡鳩居沒有說話,不過他心中還是很佩服士會。

可是,總有蠢貨以為把球握在手裡會更爽一些。

「不行,這是楚國人不把我們放在眼裡,憑什麼他們給咱們劃出道來?他們先撤軍,然後再談。」先縠非常強硬,這一次他要當即表達意見了,他不想再像一個小偷一樣派人去追楚國使者。

「我覺得可以了,人家楚國是國君啊,主動來和我們和談,我們還有什麼可說的?」荀首表態支持士會。

「不行,就這樣回去了,楚國人會瞧不起我們的。」郤克支持先縠。

晉軍將領們開始爭吵起來,荀林父幾次大聲制止,沒人理他。

眼看爭吵了半個時辰了,依然沒有結果。如果不是有人來緊急報告楚軍動態,這場爭吵不知道要到什麼時候才能結束了。

楚軍什麼動態?楚軍來挑戰了。

不是在和談嗎?怎麼楚軍又來挑戰?楚莊王出爾反爾了?

【第一次交鋒】

蔡鳩居前腳去了晉軍大營,楚軍將領們就開始議論紛紛,大家一致認為,這一趟蔡鳩居過去,晉國人一定會提出跟鄭國結盟以及鄭國派公子去晉國做人質的條件,而這個條件是楚莊王無法拒絕的。到時候,兩國軍隊各自撤退,晉國人今後一定會笑話楚國人。

「奶奶的,就這麼回去了,晉國人一定瞧不起我們。不行,就算不打,也要讓晉國人見識見識我們的手段。」樂伯是楚軍中的勇士,對晉國軍隊一向就不服氣,本來憋著勁要跟晉國人見個高低,如今看見和平在望,失望得不得了。

「乾脆,咱們哥幾個去晉軍挑戰吧。」許伯提出建議。

「太好了,咱們去吧,殺進敵營,砍翻晉國人,再割幾隻耳朵回來給大家看看。」攝叔響應。

這哥三個是一乘戰車的組合,許伯是御者,攝叔是車右,樂伯是射。三個人裝備好了,殺出楚軍大營,直奔晉軍大營挑戰去了。

三個二百五。

三個人的勇氣還算不錯,一直衝到了晉軍中軍營前,然後張牙舞爪那麼鬧了一陣,算是示威。樂伯還脫了褲子,把屁股亮給晉國人看。

晉國人憤怒了,打這麼多年仗,從來沒有受過這樣的侮辱。

三軍的主要將領都在開會,先縠手下的鮑癸(音鬼)不管那些,帶著自己的手下,打開營門,殺了出去。

「你們,從左邊上;你們,跟我從右邊追擊。」鮑癸佈置了分進合擊的戰術打法,於是,左邊三乘車,右邊三乘車,晉國人殺了過來。

樂伯三人原本憑藉著一時之勇來示威,如今真的面對人數佔絕對優勢的晉國人,那還不跑?

楚國三人組合在前面狂奔,晉國人緊追不捨。

「看我左邊射人。」樂伯的箭術一向不錯,一箭射去,射在一個晉軍的肩膀上,左邊的晉軍立即降低了速度。

「看我右邊射馬。」樂伯一箭向右邊射去,正中一匹馬,連帶著整輛戰車摔倒,右邊的晉軍也小心翼翼起來。

樂伯十分得意,一箭接著一箭,晉軍小心應對,但是依然緊追不捨。

射到最後,樂伯一摸箭囊,哎呀媽呀,有點傻眼了,因為只剩下一支箭了。樂伯摸了摸自己的耳朵,今天弄不好自己的耳朵就要歸晉國人了。

正在危急時刻,樂伯看到了救星。

《賈志剛說春秋之三·晉楚爭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