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章 趙家滅門

希望本是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

「希望」工程本也是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

當「希望」工程不得不中止的時候,並不意味著希望也同時中止了。事實上,希望還在,因為趙莊姬的「那個」一直沒有再來。

【得罪所有人】

在趙同、趙括逼走趙嬰齊之後不久,晉國發生了一件事。

夏天的時候,晉景公召集內閣擴大會議,商討遷都的問題。沒辦法,國家發展太快,人口迅速膨脹,首都極度擁擠,不遷都不行了。

「我建議,遷到郇瑕氏(今山西運城解池)去,那裡土地肥沃,離鹽池又近,那裡好。」被擴大進來的趙同第一個發言。

趙同一說話,基本上大家就不說話了,因為只要你跟他意見不一致,他輕則跟你爭吵,重則呵斥你。所以,有人怕他,有人不願意跟他一般見識。

趙括和趙旃附和趙同的意見,其餘人沒意見。

晉景公是個聰明人,也看出來了,知道這會開下去也沒啥意思了。

「散會,日後再議。」晉景公宣佈散會,給了韓厥一個眼色。

大家都走了,只有韓厥悄悄地跟著晉景公進了後宮的院子。韓厥為什麼可以進後宮?他是太僕,宮中的事務歸他管。

「你是什麼看法?」晉景公問。他知道韓厥是個很周到的人,考慮問題很全面。

「郇瑕氏那地方不行,土地貧瘠不說,關鍵是缺少水。沒有水的地方就會藏污納垢,無法清排。不如遷往新田,那裡土厚水深,有汾水和澮水,各種髒東西都能被水沖走。再說,鹽池是國家的寶藏,在那裡建城不就是浪費寶藏嗎?」韓厥是個明白人,深知沿水造城這個原則。

「好,你說的有道理。」晉景公很高興,決定採納韓厥的意見。

當年,晉國遷都到新田,稱為新絳,就是今天的山西侯馬。這是後話。

趙家兄弟為此對韓厥十分不滿,四處散佈韓厥的壞話。

趙同和趙括從生下來就備受寵愛。父親趙衰寵愛他們,因為他們是晉文公的外孫;哥哥趙盾護著他們,因為他們的母親對趙盾母子恩重如山;之後晉襄公關照他們,因為他們是襄公共患難的姐姐的兒子。

他們沒有受過任何苦,他們幾乎想要什麼就有什麼,他們從來不知道生活的艱難和奮鬥的不易。他們的眼中,什麼都是簡單得手到擒來。他們是死硬的主戰派,不是因為他們比別人勇敢或者比別人智慧,而是因為他們根本不懂得打仗。

他們驕橫跋扈,目空一切並且完全不懂得進退。他們不懂得尊重別人,因此四處樹敵。

他們痛恨自己的侄子,羞辱最可靠的朋友,頂撞自己的頂頭上司。

歷史上和現實中,從來不缺少這樣的人,他們托庇父輩的權勢,胡作非為,胡說八道,直到有一天眾叛親離,連自己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趙同和趙括,我們來講完他們的故事。

【趙朔的主意】

趙莊姬的肚子一天大似一天,到了冬天,圓鼓鼓的肚子看上就要瓜熟蒂落。

趙同和趙括有些傻眼,更有些氣憤,他們知道這肚子裡的孩子是趙嬰齊的,可是名義上還是趙朔的。

怎麼辦?趙朔快死了,這一點基本上是確定的。可是,如果讓趙莊姬把孩子生下來,並且還是個男孩子的話,大家基本上就要絕望了。

所以,趙同和趙括開始探討怎樣把那個孩子給弄死。實在不行,把趙莊姬也給弄死。

趙朔已經臥床不起,他在與時間抗爭,掙扎著熬到自己的孩子出世的那一天。但是直覺告訴他,自己的兩個叔叔已經準備下手了。

在苦思一個晚上之後,趙朔做出了一個驚人的決定,或者說是賭博。

「老婆,我猜想叔叔們已經準備好要害死我們一家了,如今只有一個辦法,你一定要照我說的去做。」趙朔叫來了莊姬,把自己的計劃告訴她。

「什麼辦法?」

「你過來,我告訴你。」

莊姬把耳朵湊近了趙朔的嘴,趙朔艱難但是清晰地把自己的計劃說了出來。

「太絕情了吧?」

「他們不仁,不能怪我們不義。」

「我們還是一家人呢。」

「他們早就不把我們當成一家人了。」

「我,我不放心離開你。」

「我已經是半條命了,不要管我,管好我們的孩子。」

「我……」

「快走。」

晉景公四年冬天。

「我要舉報。」莊姬從趙家來到了朝廷上,作為景公的姑姑,她不用通報。

「啊?」晉景公有些將信將疑,對趙家兄弟,他也很討厭,恰好郤克、欒書和韓厥都在,晉景公問:「你們三人怎麼看?」

韓厥猶豫了一下,沒有說話。他也恨趙同和趙括,不過還是不忍心害他們。

郤克和欒書對視了一眼,他們知道,機會來了。他們更知道,景公希望聽到的是一個什麼回答。

「我們覺得,趙家兄弟很長時間以來就對主公不滿了,如果說他們謀反,我們一點也不意外。」什麼是落井下石?這就是落井下石。

「好啊,既然有姑姑做人證還有兩位元帥作旁證,一定就是了。」晉景公一拍桌子,站了起來,大喝一聲:「來人,招屠岸賈來。」

屠岸賈是誰?司寇,也就是最高法院院長,抓人殺人的活,該他幹。

不多時,屠岸賈來了。

「屠岸賈,趙同、趙括謀反,立即捉拿歸案,斬首示眾。」晉景公下令。

「別,別急。」屠岸賈沒有行動,先說話了。

「你要為他們說情?」

「我覺得,斬首示眾太便宜他們了。你問問滿朝文武,誰沒有受過他們的氣?一定要滅族。」原來,屠岸賈不是說情,他更狠。

「這,趙朔沒有罪啊。」晉景公覺得有點過分了,而且這不是慣例。

「沒罪?主公啊,當年靈公的時候,趙朔的父親趙盾就殺死了靈公。算算看,不僅靈公,主公的兩個伯父不也都死在趙盾手上?這樣的一家,難道不該滅門?早就該滅門了。」屠岸賈當年就是靈公的死黨,對趙家一直又怕又恨,如今報仇的機會來了,怎能輕易放過?

晉景公看看郤克和欒書,那兩個假裝沒看見,心裡正幸災樂禍。

「主公,不能這樣,趙盾是個忠臣啊。」韓厥急忙為趙朔開脫。

「主公,趙盾是個大奸臣。」屠岸賈說。

晉景公思考了片刻,最後一拍桌子:「滅族。」

趙家的滅頂之災到了。

屠岸賈派人前往各家召集軍隊,共同討伐趙家。自從滅先家以後,這成了一個規矩。

趁著屠岸賈調兵遣將的時候,韓厥趕到了趙家,他要救趙朔。至於趙同、趙括,韓厥才懶得管他們。

「不必了,就算我逃走,也熬不過這個冬天了。我死無所謂,莊姬就要生了,如果是兒子就叫趙武,如果是女兒就叫趙文。女兒就算了,如果是兒子,拜託你幫我保住趙家的一點血脈啊。」趙朔說完,掙扎著翻身下床,跪在韓厥的面前。

「好,我答應你。」韓厥沒有猶豫,他把趙朔扶上了床,匆匆離去了。

當天,屠岸賈率領各大家族的聯軍殺到趙家。所有卿大夫家,只有韓厥沒有出兵。

從趙衰的人人感激到趙同、趙括的人人痛恨,可以看出一個家族的淪落並不需要太長的時間。

「男女老幼,一個不留,殺。」屠岸賈下令。

屠殺開始了。

「你們要幹什麼?」

「誰說我謀反?」

「我要去見主公。」

「饒命啊!」

基本上,趙同、趙括在說完這四句話之後就一命嗚呼了。

趙家,風光一時的趙家被滅門了。

趙朔一定沒有想到自己的辦法會是這樣的結局,不過他相信,即便沒有這個辦法,趙家同樣是這樣的結局。

至此,晉國稱霸的三大功臣狐偃、先軫、趙衰的後人都在晉國政壇上消失了,最強勢的三大家族都不復存在了。

什麼是權力鬥爭?這就是權力鬥爭。

什麼是政治鬥爭?這就是政治鬥爭。

而這樣的權力鬥爭、政治鬥爭還將進行下去,不僅在晉國的歷史上,應該說是在隨後幾千年的中國歷史上。類似的事情,是不是我們都似曾相識?辛棄疾詞曰:歎人間哀樂轉相尋,今猶昔。

『權力鬥爭金科玉律第十七條:內部鬥爭是自我毀滅的捷徑。

副一條:要擊敗強大的權力鬥爭對手,首先要從他的內部開始。』

【斬草除根】

除了趙嬰齊因禍得福免於一死之外,趙家人全部被殺,無一倖免。

趙莊姬因為是國君的姑姑而不受牽連,並且滅門發生的時候她已經躲到了宮裡。但是,她肚子裡的孩子是趙家人,嚴格來說也要處死。

趙莊姬在宮裡待產,屠岸賈每天派人探看,他堅信一點: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

趙莊姬沒有想到的是,從前要提防趙同、趙括,現在趙同、趙括死了,屠岸賈比趙同、趙括更狠。

終於有一天,莊姬生了,是個男孩,莊姬悲喜交加,喜的是趙家有了接班人,悲的是弄不好立即就會被殺。

「趕快抱出去。」莊姬的貼身老宮女輕聲說。

孩子被抱走了,按照趙朔當初的說法,這個孩子就叫趙武。

屠岸賈來晚了一步,孩子不見了。

「孩子呢?」屠岸賈問。

「生下來就死了,扔河裡了。」老宮女說。

「哼,騙我?搜。」屠岸賈自然不會上當,衛士們搜了一遍,沒有孩子的蹤影。

「全城大搜查,但凡有新生兒子的,都要一一驗明。」屠岸賈下令。

全城大搜查,一連三天,沒有進展。

「明天開始,搜查附近的山區,一定要找出來。」屠岸賈料定無論是誰帶著一個初生小孩子,一定逃不遠。

除了搜索之外,屠岸賈貼出了佈告,若有報告線索者,最高賞白銀一千兩,隱瞞不報者,滅族。

事實證明,重賞之下,必有勇夫。

第二天一大早,事情突然有了決定性的進展。

「我知道趙朔的兒子在哪裡,不過,我要一千兩銀子。」一個人找到了屠岸賈,他要報案。

「你怎麼知道?銀子沒問題。」屠岸賈喜出望外。

原來,這個人叫程嬰,從前是趙盾的門客。聽說趙朔被殺,莊姬在宮裡待產,於是夥同另一個門客叫公孫杵臼的,兩個人從宮裡把孩子偷運出去,準備撫養成人。

「唉,想來想去,跟自己過意不去,何必呢?講什麼義氣啊?銀子才是硬道理啊,所以,我就來報案來了。」弄來弄去,程嬰是來告密的。

「那好,帶路,我們先去抓人。」

於是,程嬰帶路,屠岸賈帶著人,出了城,在一座山裡捉到了公孫杵臼和那個剛出生三天的嬰兒趙武。趙武的身上,還裹著宮裡的小被子。

「卑鄙小人,出賣主人和朋友的無恥之徒,程嬰,你真不要臉。」公孫杵臼大罵程嬰,看上去,他比程嬰有骨氣得多。

「嘿嘿,朋友不就是用來出賣的嗎?兄弟,人生苦短,何必呢?」程嬰厚著臉皮說。

「就算趙家有罪,這個剛出生的孩子有什麼罪呢?叔叔大爺,求求你們,殺了我,放過孩子吧。」公孫杵臼哀求。

看上去,是不是很感人?是不是很感動?

可以感動,可以激動,但是,不能衝動。屠岸賈當然明白這個道理。

「囉唆什麼?都給我砍了。」

刀光閃動,兩顆人頭落地,一個大人,一個孩子。

「走。」屠岸賈揮揮手,帶著手下回去了。

程嬰呆呆地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他的面前,是一千兩銀子,屠岸賈是說話算數的。再說,反正銀子也是公家的。

程嬰發財了,出賣朋友歷來是發財的捷徑。

從那之後,程嬰消失了,他為什麼消失,以及消失去了哪裡,沒有人知道。人們只知道,一個叫程嬰的為了銀子出賣了朋友。

趙家的故事告一段落,接下來,繼續說楚國的故事。

【要命的單位介紹信】

公子馮順利從晉國回來了。

申無畏呢?

申無畏的運氣就沒有這麼好,他回不來了,永遠回不來了。

使節出使,是代表一個國家的,因此都會在車上設旄。申無畏離開楚國,就進入宋國,這時候隨從建議把旄收起來,這樣不引人注意,或許就能矇混過去。

「不可以,楚國是什麼國家?怎麼能像小偷一樣偷偷摸摸過去?」申無畏拒絕了。

進入宋國之後不久,申無畏就被宋國軍隊發現了,一看是楚國使者,也不管是過境還是到宋國的,直接就給送中央去了。那時候,兩國是敵國,宋國是晉國最堅定的同盟國。

按理說,如果楚國使者是來宋國出使,宋文公就要親自接待。不過這一次是路過,就只需要右師華元處理了。

按照慣例和最基本的禮節,即便不是友好國家,使節借路也是沒有問題的,東道國還應該提供食宿方便。

華元很不喜歡申無畏,上次孟諸打獵他也在,當時申無畏鞭打宋昭公隨從的那一幕至今歷歷在目。儘管他很不喜歡申無畏,可還是得接待他,宋國可是個禮節上的模範國家。

「老申,又見面了,去哪裡?」華元說話還算客氣。

「啊,去齊國。」申無畏小心地說,盡量賠著笑臉。

「單位介紹信呢?」

「沒有。」

「沒有?」華元幾乎叫出來,臉色沉了下來,「忘了帶,還是沒有?」

「就是沒有。」申無畏也不好說是楚莊王不給開。

「你們太欺負人了。申無畏,還記得當年你羞辱我國國君的往事嗎?如今路過我國卻不借道,分明把我們當成了你們自己的一個縣,也就等於是當我們亡了國。如果我殺了你,頂多也是被你們討伐,也就是個亡國。既然無論怎樣都是亡國,姓申的,別怪我手下無情,都怪你欺人太甚了。來人,砍了。」華元當即翻臉,氣不打一處出,當時一咬牙一跺腳一瞪眼一聲喊,把申無畏給剁了。

所以,單位介紹信是很重要的。有的時候就因為缺一張單位介紹信,就會送命。

為什麼楚莊王執意不給申無畏開單位介紹信呢?兩種可能:第一種,他以為世界大同就要到來,因此國家之間可以任意通行;第二種,他就是要申無畏去送死,以此來為討伐宋國找到借口。

如果是第一種,楚莊王就很天真;如果是第二種,他就很陰險毒辣。

我們來看看楚莊王得到申無畏死訊時的反應,然後來判斷莊王屬於哪一類人。

《左傳》這樣記載:「楚子聞之,投袂而起,屨及於窒皇,劍及於寢門之外,車及於蒲胥之市。」

翻譯過來是這樣的:楚莊王聽到申無畏被殺的消息之後,一揮袖子站了起來,一言不發向外走去,侍從追到院子裡才把鞋送上,追到宮門口才把佩劍送上,追到蒲胥街市上才讓他坐上車子。

想像一下那樣的場景,那叫做震驚、震怒或者「出離憤怒」。

莊王連鞋都沒有穿,直接從宮裡走到了大街上,他心中的鬱悶可想而知。宋國人殺掉的不僅是申無畏,更是他的偉大理想。他驅車直到郊外,才使自己平靜下來。

「樹欲靜而風不止,宋國,等著吧。」楚莊王決定討伐宋國。

顯然,楚莊王是第一種人,可是他得到了第二種人想要的結果。

通常,第一種人都會得到第二種人的結果,因為雖然他天真,這個世界卻很不天真。

九月,匆忙秋收之後,楚莊王親自率領大軍討伐宋國,申無畏的兒子申犀也隨軍前往,發誓要手刃殺父仇人。

宋軍哪裡敢和楚軍交鋒,直接退守首都睢陽。楚莊王也不客氣,直接包圍了睢陽。

打宋國可不是打鄭國,打鄭國那是做個樣子,這次是要滅了宋國。所以,楚軍開始攻城。

宋國人看出了楚國人的氣勢,他們能夠感覺到,如果城池被破,他們面臨的將是滅頂之災。正因為認識到了這一點,宋國人的防守異常堅固。

要知道,整個春秋,最善於防守的就是宋國人了。

一個是鐵了心要攻城,另一個是玩了命要守城。從九月到轉年的二月,五個月過去了,雙方損失慘重,楚國人卻依然拿不下睢陽。

楚國人有點急了,再熬下去,春耕就徹底泡湯了。可是,大家看不出來楚莊王有任何要撤軍的意思。

宋國人更急,被圍的時間太長了,忍不住有發瘋的衝動,已經有幾個弟兄從城頭上跳城自殺了。其中一個跳下去沒有摔死,因為他正好砸在一個楚軍的身上,砸死了楚軍之後,他不想死了,結果砍了楚軍士兵的頭回來,竟然算立了一功。

不管怎樣,宋國人向晉國求救了。

《賈志剛說春秋之三·晉楚爭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