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晉國衰落

【楚平王奪位:無毒不丈夫】

楚靈王失勢後,郢都一下子有了三個主人:王子比、王子黑肱和王子棄疾。三個人都是楚共王的兒子、楚靈王的弟弟,從血統上講,誰都有可能成為楚國的新君。若論長幼,王子比年齡最大;若論實力,自然是棄疾強橫,外有陳、蔡之人相助,內有楚國文武百官支持,奪標呼聲最高。

棄疾名聲歷來不錯。早在公元前536年,他奉楚靈王之命出使晉國,途經鄭國,受到鄭簡公和罕虎、子產、子大叔等大臣的熱情接待。棄疾的知書達理給鄭國君臣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聽說鄭簡公親自出面宴請,立刻表示自己乃是以卿大夫的身份過境,不敢接受。鄭國人一再堅持,他才勉強接受。見到鄭簡公,棄疾便行君臣大禮,而且送給鄭簡公駿馬八匹;見到罕虎,以上卿之禮相待,贈予駿馬六匹;見子產,贈馬四匹;見子大叔,贈馬兩匹。楚國使團和衛隊駐紮在鄭國,禁止隨意放牧砍柴,不入農田,不進菜園,不破壞民房,不騷擾居民,真個是秋毫無犯。棄疾還對天發誓:“如果有誰敢違抗命令,一律撤職查辦!”當時罕虎等人就議論說,這位王子棄疾恐怕遲早是要當楚王的。

對於棄疾的實力,觀從(楚大夫觀起之子)有著清醒的認識。他私下對王子比說:“您如果想成大事,那就趁著蔡公(王子棄疾)沒有防備,找機會殺掉他!否則的話,就算您當上了國君,他也能把您趕下台。”

王子比對此的回答是:“我於心不忍啊!”

觀從哭笑不得:“您不忍心對付人家,不代表人家也會不忍心對付你。”

“不可能。”王子比連連搖頭說:“棄疾為人忠厚,世人皆知,他怎麼可能對自己的哥哥動手呢?”

觀從說:“您也許忘了,楚王也是他的哥哥。”

不想這話戳到了王子比的痛處,他的臉立刻漲得通紅,說:“我們起兵反對楚王,是為了挽救楚國,不是為了一己之私利。倒是你,從一開始就偽造棄疾的書信,將我們騙回來,又利用我們脅迫棄疾就範。現在楚王生死未卜,你又來挑撥我們兄弟的關係,究竟是何居心?”越說到後來越激動,口水幾乎噴到觀從臉上。

觀從長歎一聲,舉起袖子擦了擦臉,說:“我不過是不忍心看到你的下場,哪裡有什麼居心?罷了罷了,您既然不信任我,我留在這裡也是多餘,請允許我就此告辭。”

王子比說:“請自便。”

觀從默然退下。當天夜裡,他就收拾行裝,離開了郢都。

王子比真的不忍心對棄疾下手嗎?從當時的情況看,也許性情使然,也許是形勢所逼。客觀的事實是:當時楚靈王生死未卜,局勢並不明朗,萬一楚靈王殺回郢都,非棄疾不足以與之抗衡。這個時候除掉棄疾,顯然是不明智的。

當時楚國朝野對於王子比、王子黑肱、王子棄疾這“三駕馬車”能否控制局勢,也普遍持有懷疑態度。郢都的居民更是人心惶惶,害怕楚靈王捲土重來,秋後算賬。

人心不安,自有妖孽。某一天晚上,不知從哪裡冒出來幾個失魂落魄的人,跑到大街上淒厲地狂呼:“大王回來啦!”

大多數人的第一反應是:“要屠城嗎?”

楚靈王素有殘暴之名,如果得知自己的兒子被殺,屠城恐怕是理所當然的。

滿城人都戰戰兢兢,無法入睡。如此折騰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起來,每個人的眼睛都是紅紅的,一副無精打采的模樣。再互相打探楚靈王的消息,卻是子虛烏有。

“原來是謠傳啊!”大伙看似鬆了一口氣,內心那塊石頭卻更加沉重了。

過了幾天,同樣的事情又重演一次,引起的混亂不亞於前一次。惶恐的情緒瀰漫在郢都的每一個角落,同樣也使得王子比和王子黑肱坐立不安。

“幸好沒有聽觀從的建議。”王子比心裡暗想。他甚至開始後悔,當初為什麼會輕易上觀從的當,從晉國跑回來爭奪什麼王位。老老實實地呆在晉國當寓公,衣食無憂地過一生不也是挺好的嗎?

不久之後的一天夜裡,城內突然騷亂起來。這次不是幾個人,而是幾百人在各條大街小巷上邊跑邊喊——

“大王回來啦!”

“前鋒已經到了東門外!”

“大王有令,郢都軍民速速開城迎駕,否則城破之日,全城皆屠!”

“亂黨格殺勿論,一個不留!”

王子比聽到了,連衣服都沒穿整齊,就跑到王子黑肱府上商量對策。

“哥哥,你說他會殺了我們嗎?”黑肱也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不知所措。較之王子比,他顯得更沉不住氣。

“應該不會吧,再怎麼說,咱們也是兄弟。”王子比這樣回答,卻發現這話其實連自己也說服不了。

黑肱說:“可我們殺了他的兒子啊!”

王子比說:“那是棄疾派人幹的,與我們無關……”

“哥哥!”黑肱打斷他的話,“你覺得他會相信嗎?就算我們有機會到他面前辯白,你覺得他會相信嗎?”

“恐怕不會。”王子比頓時面如死灰,他沉吟了半天,說,“而今之計,只能快去找棄疾商量,請他出陣與之一戰,或許還有勝算。”

“對,快去找他!”

兩個人慌裡慌張,正準備出發,聽到門外喧嘩,只見棄疾的親信鬥成然獨自駕著馬車,不顧衛兵的阻攔,氣急敗壞地闖進了前院。

“大王,大王回來了,百姓們害怕屠城,已經打開城門!”鬥成然說著,幾乎是從馬車上滾落下來,跪倒在二人面前。

王子比和王子黑肱面面相覷,雖然是冬天,腦門上的汗滴卻不住地冒。王子比急忙問道:“棄疾呢?棄疾現在哪裡?”

“蔡公……蔡公已經遇害了!百姓害怕屠城,要拿你們人頭去迎接大王,他們攻破了蔡公府,見人就殺,見東西就搶,蔡公剛露面,就被他們……”鬥成然話沒說話,已經哭成了個淚人。

王子比和王子黑肱嘴巴張得老大,半天說不出話來。

“他們很快就會到這裡來,兩位趕緊逃吧,千萬不要被亂民們抓到了。”鬥成然哽咽著,像是回憶起某個可怕的場景,不住搖頭,“太慘了,太慘了,堂堂楚國王子,竟然死無全屍!”

正說著,門外火光沖天,前前後後都有人喊:“快開門,快開門!”接著聽到重物撞擊大門的聲音,間雜著各種各樣的呼聲,王子比聽得最真切的是——“千萬不要放走了叛賊!”

“完了。”鬥成然頹然道,“來不及了!”

“哥哥,現在怎麼辦?”黑肱看著王子比。

“還能怎麼辦?你我乃堂堂的楚國王子,要死也要死得體面,不能落在這些賤民手裡。悔不該,當初輕信了觀從的詭計,從晉國跑回來幹這些傻事。”王子比說著,拔出腰中的佩劍往脖子上一抹,鮮血濺得滿地都是。

王子黑肱猶豫了一下,也拔出佩劍,自刎身亡。

鬥成然看著二人倒下,來不及抹乾臉上的眼淚,嘴角已經露出一絲陰險的笑容。

《春秋》記載:“楚公子棄疾殺公子比。”說得明白,王子比和王子黑肱兄弟倆的自殺,乃是棄疾一手導演的好戲。他充分利用了二人對形勢的不瞭解,略施小計,便逼得他們拔劍自殺,為自己的上台鋪平了道路。

回想起來,當初王子比從晉國啟程回楚國,韓起曾經問叔向:“你認為子干(王子比字子干)此去能成大事嗎?”

“難。”叔向不假思索地說。

韓起不解:“同惡相求,如同商人追逐利益,怎麼會難呢?”意思是楚靈王得罪的人太多,已經成為全民公敵,大夥兒為了反抗他而團結在一起,就像商人追逐利潤一樣自覺,成功應該不是難事。

叔向說:“沒有同好,哪來的同惡?”叔向的意思是,大伙都討厭楚靈王不假,但討厭楚靈王不代表喜歡王子比。因此,就算是把楚靈王推翻了,王子比也不見得能夠“成大事”。

“您如果問我王子比能不能夠得到楚國,我可以實話告訴您,如果有下列五種情況,想得到一個國家是很難的。第一種是身份顯貴而無賢人相助,第二種是有賢人相助而無強勢的內應,第三種是有內應而無謀略,第四種是有謀略而不得民心,第五種是有民心而無美好的品德。”叔向接著說,“您想想,子干來到晉國已經有十三年了,跟隨著他的那些人,無論是楚國的還是晉國的,沒有一個知名人士,這是無賢人相助;楚國的親族不是被消滅,就是背叛了他,這是沒有內應;現在尚未摸清楚情況,就草草回國,這是無謀;出國十三年,人們早就將他忘得差不多了,這是沒有民心;被迫逃亡在外,卻沒有人同情他,這說明他人品實在不怎麼樣。相比之下,現在的楚王雖然暴虐,但還是頗有人君之度,至少對那些敢於直言進諫的人能夠包容。子干一無是處,卻想取而代之,您覺得他能夠得到楚國嗎?”

“那依你之見,楚國最終會落到誰手裡?”

“王子棄疾。”叔向說,“此人身為蔡公,又得陳人之助,實力強橫,而且沒聽說有什麼劣跡,治下盜賊不興,民無怨言,威望很高。自古以來,楚國王室動亂,總是小兒子勝出,我看這次也不例外。”

韓起說:“話雖如此,當年齊桓公、晉文公都是流亡國外,後來不但當了國君,還成為霸主,凡事不可一概而論,說不定子干也有這樣的福氣呢?”

“子干怎麼能夠跟他們相比呢?齊桓公小的時候就受到齊僖公的寵愛,雖然出逃在外,仍有鮑叔牙、賓須無、隰朋等名士追隨,有莒國、衛國作為後盾,還有國、高二氏為內應。他本人從善如流,行為莊重,不貪財,不縱慾,樂善好施。這樣的人當上國君,不是理所當然的嗎?先君晉文公,乃是狐姬之子,受寵於晉獻公,自幼好學不倦,十七歲的時候身邊就賢人雲集,流亡在外的時候,有狐偃、趙衰為心腹,有魏犨(chōu)、賈佗為手足,有齊、宋、秦、楚等大國為後盾,還有欒枝、郤縠(xìhú)、狐突、先軫等豪強為內應,雖然流亡了十九年,這些人都對他不離不棄。老天要讓晉國興盛,不選擇他又選擇誰呢?我跟您說,子干跟這兩位沒法比,您看他離開晉國無人相送,回到楚國也沒人迎接,這樣的人想當國君,那是做夢!”

那麼,當王子比和王子黑肱自殺的時候,真正的楚靈王,究竟在哪裡呢?

原來,棄疾剛入郢都,便派了大量的奸細前往楚靈王軍中,散佈郢都失陷的消息,而且宣佈:只要自行脫離部隊,一概既往不咎。楚靈王聽到這個消息,大吃一驚,連忙帶著部隊回師郢都。沒想到一路走,將士們就一路開小差,走到訾(zī)梁(今河南信陽境內),部隊已經所剩無幾。恰在此時,大子祿和公子罷敵的死訊也傳到了軍中。

遭遇了喪子之痛,又逢眾叛親離,楚靈王萬念俱灰,也不願再回郢都。於是他身邊的人很快就走光了,只剩他獨自一人沿著漢水南下。曾兩次受過王恩的申亥(大夫申無宇之子,楚靈王曾兩度寬恕過申無宇)在棘門(地名)的蘆葦地裡找到了他,將他偷偷帶回家。

一個月之後,楚靈王在申亥家裡自縊身亡。

棄疾一點也不浪費時間。王子比和王子黑肱自殺的第二天,他便即位為君,成為了歷史上的楚平王。

王子比被厚葬在訾(zī)地(今河南省境內),而且有了一個專門的稱號——訾敖。前面說過,敖是楚地方言,意思是雖然即位,卻沒有盡到國君的責任。在楚國的歷史上,有記載的已經有若敖、堵敖、郟(jiá)敖,王子比與他們同列,倒也算是有了一個名分。

郢都城內仍舊人心惶惶。楚平王用楚靈王嚇死兩個哥哥,也把郢都人嚇得不輕。大部分官員對新政權持觀望態度,有人甚至稱病不朝,好給自己留一條後路。

但這難不倒楚平王。

沒過多久,楚靈王的屍體在漢水被發現。臉已經腐爛得不可辨認,僅能從服飾上判定他的身份。楚平王命人將屍體帶到郢都,在國人面前為其舉行了盛大的葬禮。

於是,大伙徹底心安了。

令人尷尬的是,數年之後,申亥終於向政府報告了楚靈王的真正死因,而且交出了他的靈柩。沒關係,這時候楚平王的統治已經穩固了,他輕描淡寫地說了句“原來搞錯了”,命人把原來那具屍體挖出來,又為真正的楚靈王舉行了葬禮。

鬥成然擁立有功,被任命為令尹,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負責楚國的軍政大事。原來楚靈王濫用民力,欺凌諸侯,現在一切都在楚平王和鬥成然的安排下撥亂反正。

陳、蔡二國恢復了獨立。當年楚靈王打著護送公孫吳回國的旗號吞併陳國,楚平王便把公孫吳找到,讓他當了陳侯,也就是歷史上的陳惠公。蔡國的大子有被楚靈王當作犧牲祭祀山神,楚平王便封大子有的兒子公孫廬為蔡侯,也就是歷史上的蔡平侯。楚靈王通過大規模“人地置換”來斷絕被侵佔地區人民的復國之念,楚平王則讓這些被遷徙的人們又回到故土。

在國內,楚平王大賞有功之臣,向國民施捨錢糧,赦免有罪之人,選拔賢能之士……總之新官上任三把火,該燒的都燒了,贏得滿堂喝彩。觀從曾經勸王子比殺楚平王,離開王子比後一直隱居在蔡國,楚平王也不介意,派人將他找回來,說:“你想要什麼,我都答應。”

觀從的回答很委婉:“臣的先祖曾經擔任卜師的助手。”

楚平王於是任命觀從為卜師,讓他負責宮中的占卜事務。

為了在諸侯面前樹立全新的形象,楚平王還派大夫枝如(複姓)子躬出使鄭國,歸還楚靈王時代強佔的犨、櫟兩地。枝如子躬領命而去,回來的時候卻沒有完成使命。據說此君到了鄭國,跟鄭國君臣拉家常,聊天氣,絕口不提歸還土地的事。倒是鄭國人先沉不住氣了,主動問他:“聽說楚王要歸還寡君犨、櫟兩地,請問有那麼回事嗎?”

“我可沒聽到這樣的命令喲。”枝如子躬漫不經心地說。

鄭國人也不好再追問。

回到郢都,楚平王問他事情辦得怎麼樣了,枝如子躬把帽子取下來,脫掉上衣,叩頭說:“下臣違抗了大王的命令,這事沒辦成,請大王懲罰下臣吧!”

“哦?為什麼?”

“犨、櫟兩地,乃我國北部重鎮,視之為國家門戶亦不為過。雖是先君通過武力強佔而來,輕易拱手讓人實非明智之舉,所以下臣斗膽違抗了您的命令,甘願受罰。”

楚平王大為感動,拉著他的手說:“快把衣服穿起來,回家去吧。下次不谷有重要的事情,再找您來幫忙。”

不谷是諸侯自稱,比“寡人”更為謙遜。枝如子躬使命未達,當受處罰;然而愛國之心,著實可嘉!楚平王讓他回家去歇著,不賞不罰,既維護了自己的權威,也不至於冷了忠臣的心,乃是明智的處理方式。

公元前528年十月,吳國攻佔楚國的附庸州來。令尹鬥成然請求討伐吳國,楚平王不答應:“我還沒有安撫人民,沒有侍奉鬼神,沒有完成守備,沒有安定國家,這個時候動用武力,失敗了可沒有後悔藥可吃。州來在吳國,和在楚國沒有什麼區別,隨時可以要回來。”

不討伐不代表無行動。第二年夏天,楚平王派然丹在宗丘(今湖北秭歸縣境內)檢閱西部地區部隊,派屈罷在召陵檢閱東部地區部隊,同時安撫當地百姓,施捨錢糧,救濟貧困,恤孤養老,收容流浪人員,寬免孤兒寡婦的賦稅,選拔地方上的賢能之士。一系列的休養生息政策使得楚國面貌煥然一新。尤為難得的是,這種休養生息政策被堅持了長達五年之久。直到公元前523年,楚國不築城,不用兵,老百姓過了五年踏踏實實的太平日子。

【齊景公公然挑戰晉國的底線】

公元前536年,晉國的首都新田迎來了一位尊貴的客人——齊國的君主齊景公。齊景公此行的目的,一則是朝覲晉平公,二則請求晉國同意齊國對燕國用兵。

原來,三年前燕國發生政變,燕簡公被大夫們群起而攻之,逃到了齊國。齊景公意欲幫助燕簡公復國,但是又擔心晉國干涉,於是主動上門請示匯報。

晉平公同意了齊景公的要求。燕國的大夫以臣逐君,自是大逆不道,齊國主動要求討伐亂臣賊子,晉國沒有理由反對。於是同年冬天,齊國向燕國宣戰,但是戰爭的結果出人意料:兩國不戰而和,在濡上(地名)舉行了會盟。燕國以祖上傳下來的禮器向齊國行賄,而且將公主嫁給齊景公做小老婆。齊景公財色雙收,便也順手推舟,將燕簡公又帶回臨淄去了。

毫無疑問,齊景公這個人是有想法的。

作為一代昏君齊靈公的兒子和亂世梟雄齊莊公的弟弟,齊景公的童年在多次宮廷政變中度過。崔杼之亂將他推上了國君的寶座,成為傀儡。即位之後不到一年,又遇到慶封之亂。直到公元前545年慶封被驅逐,齊景公才算鬆了一口氣。

自古雄才多磨難。齊景公中人之資,談不上雄才大略,然而多年的委曲求全磨煉了他的心智,增強了他的膽識,先祖齊桓公的故事更是鼓舞著他去重振東方大國的雄風。

齊景公的晉國之行應該有收穫,任何人,只要具備一定的政治洞察力,便不難看出晉國已經在走下坡路。齊景公躊躇滿志而歸,更加堅定了自己領導齊國崛起的信心。但是在此之前,他必須等待機會增強自己的實力。

而這個機會很快就到來了。

公元前534年七月,大夫子尾病逝,其子高強繼承家業。大夫欒施想趁機介入高強的家政,派人殺死了子尾留下的家宰(首席家臣)梁嬰。同年八月,欒施自作主張,為高強指定了新的家宰。

欒施的舉動引起了高強家上下的同仇敵愾。他們暗地裡發放武器,武裝族人,準備進攻欒施。子尾的生前好友陳無宇也積極備戰,打算幫助高強。

陳無宇是什麼人?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人。齊國的每一次動亂,陳家人第一個想到的都是“我能從中得到些什麼”,而且都能從中獲得巨大的利益。這一次高強要攻打欒施,他又怎麼能夠不推波助瀾,煽風點火呢?

有人將高強家的異動告訴了欒施,提醒他要多加防範。欒施一開始不相信,說的人多了,他才將信將疑,帶上幾名隨從,想去高強家看個究竟。

剛出門不遠,就被一群家臣攔在了路口。

“主公千萬別去,臣等剛剛觀察過,高強家武士雲集,正整裝待發,您去就是送死!”

“不可能!我不相信高強這小子敢如此膽大妄為!”欒施一把奪過車伕的馬鞭,將車伕推到一邊,揮鞭欲進。

家臣們死死拉住韁繩,更有人直接跪在路中間,不讓馬車通過。

看到家臣這副架勢,欒施心裡明白,這事八成是真的了。這位並不高明的陰謀家慌了神,他思前顧後,想了多種應對措施,最後竟然想到:陳無宇是子尾的生前好友,高強對陳無宇十分尊重,不妨去向陳無宇請教一番,聽聽他有何高見!於是掉轉車頭,直奔陳家而去。

這可真是才離狼窩,又奔虎口。陳無宇這邊早就準備好了,上千名精壯族兵全副武裝,正齊刷刷地在院子裡候命,只等高強那邊動手,就殺出去配合。只不過陳無宇的保密工作做得比高強好多了,從表面上看,陳家與往常無異,進出的人都帶著一種天下無事的表情,看不出任何問題。

也許是生性過於謹慎,欒施的送貨上門,倒讓陳無宇心裡一虛:莫非消息走露,欒施是有備而來?

當他聽說欒施連衛隊都沒帶,僅帶著幾名隨從前來的時候,更加確認了這一想法。欒施胸有成竹,說不定已經暗中聯絡了其他家族勢力,甚至取得了齊景公的支持!陳無宇越想越不對勁,他思忖片刻,命令族兵全部撤到後院躲起來,自己也脫下盔甲,換上便服,親自來到門口迎接欒施。

欒施完全蒙在鼓裡,見到陳無宇就緊緊握住他的手:“有件要緊的事,一定要聽聽您的意見。”

陳無宇本來就心虛,被欒施這麼一握,立刻堅信自己的判斷是正確的:人家這是在試探我啊!可不能讓人牽著我的鼻子走,得反客為主。他也用力握住欒施的手,說:“您來得正好,我也正好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向您報告,剛剛準備去您府上,馬車都備好了!”

“哦?”欒施被弄糊塗了。

“我剛剛接到消息,子良(高強字子良)家正在發放武器,準備攻打您,這會兒正在作戰前動員,您可千萬要小心!”

“啊,有這樣的事?”欒施裝出吃驚的樣子,心裡想:陳無宇原來知道這件事,情況不是那麼簡單,他很有可能已經摻和其中!就在欒施腦子轉得飛快的時候,陳無宇又說了一句話:“您現在動手,馬上回去武裝家臣,先發至人,必可打高強一個措手不及。無宇不才,願意助您一臂之力!”

這句話徹底讓欒施醒悟過來了:陳無宇在煽陰風,點鬼火,想要欒、高兩家自相殘殺,他好從中漁利!

“您在說什麼呢?”欒施說,“子良還是個孩子,我受子尾的委託扶持他,所以才又費心為他選定了家宰。我愛他還來不及,怎麼可能派兵去攻打他呢?日後我還有臉去見祖宗嗎?您和子尾是至交,如果您有心幫我,何不去到子良家裡,要他放棄攻打我的念頭?世上的事情,以和為貴,如果做好了,也是陳家的福德。”

陳無宇的反應很快,臉紅了一下,立馬向欒施下拜,說:“您大人有大量,無宇深感欽佩,我這就去子良家,勸他放棄愚蠢的念頭,不要與您為敵。”

這場一觸即發的爭鬥,因為欒施的誤打誤撞,最終竟真的以和為貴,化干戈為玉帛了。

但是且慢說“最終”。

時隔兩年,公元前532年夏天,臨淄城內再次騷動:欒、高兩家聯合起來,準備攻打陳氏和鮑氏。

鮑氏就是鮑叔牙的後人,此時的族長為鮑國,是鮑叔牙的曾孫。

兩年前欒、高兩家還勢同水火,兩年後怎麼會聯合起來向陳、鮑兩家開戰呢?關於這一點,史料沒有任何解釋,也無法解釋,因為完全是子虛烏有。

事情是這樣的:某一天有人跑來告訴陳無宇,說欒、高二氏已經武裝起來,馬上就要向陳、鮑二氏發動進攻了。陳無宇大吃一驚,一面動員族兵,一面跑去聯絡鮑國。來到鮑家,發現鮑家已經是全副武裝,作好戰鬥準備了。兩人合計了一番,派出探子去打聽欒、高兩家,得到的情報是:欒施和高強分別在自己家裡,正擺開宴席,準備飲酒。

事實很清楚,欒施和高強根本沒有攻打陳、鮑二氏的意思,完全是有人在造謠。但是陳無宇聽到探子回報,不是鬆了一口氣,而是對鮑國說:“情報雖然不準確,但是如果他們知道我們曾經想和他們開戰,肯定會對付我們。不如趁著他們準備喝酒,先進攻他們?”

鮑國說:“有道理,咱們就這麼幹!”

這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兩個人帶著族兵,主動向欒、高兩家發動了進攻。

欒施和高強確實是在喝酒,而且還喝了不少。聽說陳、鮑兩家來攻,高強便出了一個昏招:“我們先把國君抓在手裡,看他們還能怎麼樣?”欒施也表示贊同。於是兩人派兵進攻齊景公的寢宮,打算綁架齊景公。

紛紛擾擾中,那個名叫晏嬰的矮子再度表現出智者風範。他穿著整整齊齊的朝服,站在寢宮之外。欒、高、陳、鮑四家都派人來拉攏他,他一概不理。

家臣問:“您是打算幫助陳、鮑二氏嗎?”

“幫他們?”晏嬰反問,“有什麼好處?”

“沒有什麼好處。”家臣想了想,說:“那咱們就幫助欒、高二氏?”

晏嬰說:“你覺得他們打得過陳、鮑二氏嗎?”

家臣鬆了一口氣,說:“那咱們趕快回去吧!”

“回哪去啊?”晏嬰說,“國君現在被人攻打,我怎麼能夠走開呢?”

欒、高二氏攻打國君,晏嬰既然不想跟他們同流合污,那就應該拿起武器反抗;如果不敢反抗,那就躲得遠遠的。可是晏嬰既不反抗,也不逃跑,袖手旁觀,反而振振有詞,把人家說得理屈詞窮。可見很多時候,圍觀也是一種姿態。

齊景公在這次事件中的表現讓人刮目相看。他派大夫王黑拿著當年周武王賞賜給姜太公的龍旗,打退了欒、高二氏的進攻,又在臨淄的稷門(西門)大獲全勝,接著乘勝追擊,在莊地(臨淄城內地名)再度獲勝。臨淄的居民受到鼓舞,也行動起來,幫著攻打叛軍,最終在鹿門(東南門)將欒、高二氏徹底擊潰。

欒施和高強倉皇出逃,跑到魯國去避難。他們的家產被陳、鮑瓜分一空。

晏嬰對陳無宇說:“您從欒、高二氏那裡得到的土地,必須交還給國君!禮讓,是德行的主體,是最高的美德。人都有血氣,都有爭利之心,您這樣明目張膽地將別人的家產占為已有,不只是國君有意見,別的大臣也有意見,您承受得住嗎?利益不可強取,取之有道方可長久,您只有追隨著道義,才能增長陳家的福氣啊!”

無須晏嬰做太多的思想工作,陳無宇很爽快地說:“行,就聽您的。”不但將新占的土地全部獻給齊景公,而且主動提出告老還鄉,回到莒地(陳氏封邑)去安度餘生。齊景公得到這些土地,說話的底氣就硬多了。

公元前530年春天,齊景公派上卿高偃將燕簡公送到了唐地(燕國地名),讓他在唐地安頓下來。同年夏天,齊景公、衛靈公、鄭定公聯袂前往晉國,朝覲了剛即位不久的晉昭公。

鄭定公是鄭簡公的兒子。就這一年春天,在位三十六年的鄭簡公去世了。按照規矩,諸侯五月而葬,鄭定公不等鄭簡公的葬禮舉行,便強忍著悲痛,在子產的陪同下前來朝覲晉昭公,對於日薄西山的晉國來說,這份孝心委實可嘉。

魯昭公也想去湊這個熱鬧,但是人走到黃河邊,又被晉國人擋了回去。原來,公元前532年秋天,魯國人入侵莒國,攻佔了郠(gěng)地(莒國地名,在今山東省境內),而且將戰俘作為犧牲祭祀社稷之神,開活人獻祭之先河。莒國人跑到晉國去告狀,恰巧那時候晉平公去世,晉國人便將這事先放一邊,沒有追究魯國的責任。當時不追究,並不代表秋後不算賬,等到魯昭公主動前來獻慇勤的時候,晉國人便讓他吃了閉門羹。

齊景公則受到了熱情歡迎。晉昭公專門為其設宴,各路諸侯作陪,還舉行了投壺遊戲。

所謂投壺,是周朝貴族圈中十分流行的一種娛樂。賓主二人相對而坐,中間立一銅壺,壺身大而圓,壺頸狹長,壺口寬大,壺裡裝著豆子,兩人輪番以“箭”(柳條之類的細樹枝)投入壺中,每人限投四次,多中者勝。投壺講究的是雍容典雅,動作不能粗魯,表情不能誇張,旁邊還有樂師奏樂,投壺的動作如果能夠與音樂合拍,且又能投中,則為最佳。

晉昭公先投,荀吳在一旁獻祝辭,說:“有酒如淮水,有肉如山丘,寡君如若投中,可以統帥諸侯。”說完,晉昭公果然投中,晉國群臣均喜形於色。

說者有心,聽者有意。齊景公持“箭”在手,也為自己說了一段祝詞:“有酒如澠(miǎn)池,有肉如山陵,寡人如若投中,將代替您而興起。”這完全是跟晉昭公對著來了,荀吳臉色大變,齊景公卻若無其事地隨手一投,也中了。

晉國人完全沒有料到齊景公會來這麼一手,感覺到很錯愕。當時晉國大夫士伯瑕就暗中責備荀吳:“您失言了,晉國本來就是霸主,跟投壺有什麼關係,投中了也不值得大驚小怪。現在倒好,反讓齊侯佔了我們國君的上風,他這次回去,肯定不會再來了。”

荀吳也有點後悔,但仍然嘴硬:“我們的軍隊統帥堅強有力,比原來一點也不差,齊國敢怎麼樣?”

兩個人的對話不小心讓齊國大夫公孫叟(sǒu)聽到了。公孫叟快步走到堂上,對齊景公說:“天色已晚,您也勞累,可以退席了!”

齊景公說:“寡人正有此意。”起身向晉昭公告辭,不顧晉國君臣的一再挽留,在公孫叟的護衛下離開了宴席。

齊景公這次對晉國說不,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各國的心聲。前面說過,公元前534年,晉國的虒(sī)祁宮落成,諸侯前往祝賀,參觀過虒祁宮後,諸侯便對晉國“皆有貳心”。為什麼?宮殿建得實在太奢華了,一磚一瓦,無不勾起諸侯心裡的痛——這是拿著咱們進貢的錢在揮霍啊!但大伙都敢怒而不敢言,現在齊景公公然挑戰晉昭公的權威,讓在場的諸侯都感到了一絲久違的快意。

晉國人也感到了這種情緒。“投壺之會”後,如何重建晉國的權威,成為晉國君臣苦思冥想的頭等大事。為此開了無數次研討會,討論來討論去,最後得出結論:“對諸侯不可以不示威。”也就是要用武力來震懾諸侯。

師出必有名。這些年來,楚國多次挑戰晉國的底線,滅陳滅蔡,晉國都是袖手旁觀,就算出兵也是虛張聲勢,至多派人去責問一番,還不敢太大聲,怕把楚國人惹毛了。楚國顯然不在晉國的考慮之列,柿子要揀軟的捏,那就舊事重提,拿魯國開刀吧!

公元前529年,晉昭公向各諸侯國發出會盟邀請:“魯侯以大欺小,霸佔莒國的郠地,至今未能歸還。寡人身為盟主,豈可坐視?請諸公與寡人共同討伐此等不義之人。”

同年七月,諸侯聯軍雲集平丘(今河南省境內)——說“雲集”絕非誇張,據可靠記載,此次僅晉國就共出動戰車四千乘!想當年,晉楚城濮大戰,晉國方面也不過動員兵車七百乘。現在為了對付區區一個魯國,竟然要出動戰車四千乘,即便拋除經濟增長因素,這個數字也十分可觀,與其說是討伐,不如說是擺闊。

為了壯大聲勢,晉昭公還向吳王夷昧發出邀請,請吳國也派兵參加行動。在當時那種交通條件下,山西人跑到山東去耀武揚威,還把江蘇人叫來助拳,這多折騰!更折騰的是,為了表示對吳國的重視,晉昭公親自到良地(今江蘇省境內)去迎接夷昧,結果等了十幾天,等來的卻是吳國的使者和一封乾巴巴的信。信上說:“秋天到了,河水干了,寡人的船也開不動了,這次會盟,吳國就不參加了。”

走不了水路,你可以走陸路啊!晉昭公差點跳起來,最終還是按捺住,沒有當場發脾氣。

同年七月,諸侯大軍從平丘出發,移師衛國。晉昭公派人給齊景公送信,請他來衛國會師,遭到了齊景公的斷然拒絕。

現在的晉國已經今非夕比了。如果是在晉景公、晉平公的年代發生這樣的事情,肯定是刀兵相向。晉昭公顯然沒有這樣的底氣,他派叔向悄悄去找劉獻公問計。

劉獻公是當朝天子周景王派來聲援晉昭公的王室大臣,位列卿士,有一肚子墨水,平時卻沒有用處。聽到晉昭公向他請教國際大事,劉獻公受寵若驚之餘,當即回答:“所謂結盟,是用來表達相互信任的。君侯言而有信,諸侯又沒有三心二意,有什麼好擔心?齊侯一時糊塗,您可以用文辭來勸告他,用武力來監督他,在下作為天子的卿士,請求率領天子的軍隊……戰車十乘,作為您的前鋒,早晚聽令於帳下。”

得到劉獻公的政治保證後,晉昭公又派叔向去見齊景公,說:“諸侯請求結盟,人都已經到這裡來了,只有您不覺得這是件好事,所以寡君派下臣來請求您同意。”

“大伙都很願意結盟嗎?”齊景公問道。

“當然,大伙都很團結。”

“諸侯早就結過盟了,本來已經是盟友。如果盟友中出現三心二意的國家,才需要重溫誓詞。現在您說大伙都很團結,還有必要重溫誓詞嗎?”齊景公慢條斯理地說。

叔向說:“一個國家之所以衰敗,是因為有人做事,無人監督,事情往往荒廢;有監督而不重視禮儀,則貴賤不分,秩序混亂;有禮儀而沒有威嚴,則表面上看秩序井然,實際上內心卻不恭敬;有威嚴而不通過特定的儀式昭顯出來,則大部分人還是不理解,不明白,這樣的話,內心的恭敬也不能長久,做起事來虎頭蛇尾,國家也就完蛋了。所以聖賢之主,要命令諸侯每年都來訪問,好讓他們記住自己的職責;三年朝覲一次,是為了正禮儀;六年集中會見一次,是表現盟主的威嚴;十二年再會盟一次,是為了昭顯信義。這是自古以來的規矩,晉國依先王的禮儀主持諸侯會盟,唯恐失職,準備好了犧牲奉獻於君侯之前,請求您善始善終。可是您卻說,沒有必要再結盟,依下臣之見,那也確實沒有必要了。請您認真考慮一下,無論何種答覆,寡君已經作好心理準備了。”

齊景公笑了:“聽說此次出征,晉侯動員了兵車四千乘,此事當真?”

叔向說:“千真萬確。”

齊景公說:“拿著四千乘兵車做後盾,誰敢不從?寡人只是提意見,決定權還是在晉侯手裡嘛!”

叔向臉一紅,說:“謝謝您的理解。我們也是沒辦法,諸侯現在和晉國有點離心離德,不得不向他們展示一下實力。”

齊景公笑笑,說:“那也是有必要的。”

齊景公第二次對晉國說不,以妥協而告終。後人評價齊景公,認為他最大的優點是不亢不卑,也不一味蠻幹,進退有度。齊景公知道,晉國的弱點不在於其整體實力,而在於公室的統治地位受到六卿的威脅。現在這種情況,晉國人顯然是一致對外,齊國還未能與之爭鋒。

【晉國撿了個軟柿子捏】

公元前529年八月四日,諸侯聯軍在平丘舉行閱兵儀式。晉國中軍“建而不旆1”,即建立旌旗,不設飄帶,以示僅供檢閱之用。但是到了八月五日第二次閱兵,則“復旆之”,這是昭告天下,準備出兵了。諸侯們見到這副陣仗,打心底對晉國的武力產生了一種畏懼感。四千乘兵車,畢竟不是鬧著玩的!

魯國人自然知道四千乘兵車是為何而來。魯昭公半是裝瘋賣傻,半是提心吊膽,也跑到平丘去聽命。晉昭公又好氣又好笑,派叔向對他說:“您都看到了,大夥兒正準備用武器保衛盟約,寡人也知道自己是沒有為您服務的福氣了,您請回去吧!”

魯國大夫孟椒說:“請問敝國有什麼做得不對的地方嗎?”

叔向說:“邾(zhǔ)國、莒(jǔ)國都來告狀,說貴國以大欺小,不時侵略他們,搞到他們民不聊生,連進貢的錢都拿不出來。貴國這是公然違反盟約,人神共憤。”

“就這事?”孟椒說,“君侯因為蠻夷之國的幾句讒言就斷絕兄弟之國的感情,跟周公的後人過不去……既然是這樣,那也只能由得君侯決斷,寡君已經有心理準備了。”意思是,你有狼牙棒,我有天靈蓋,看著辦吧!

叔向心想,喲,看來不太服氣,得下點猛藥。“您聽清楚了,寡君有甲車四千乘,就算這事不佔理,也是十分可怕的力量。何況現在是替天行道,試問天下有誰能擋得住?”說著往前走了兩步,孟椒情不自禁地向後退了兩步。“晉國,”叔向接著說,“就像是一頭牛。牛再瘦,壓在一隻小豬身上,這小豬能受得了嗎?南蒯(kuǎi)、公孫憖(yìn)的事兒,貴國好像還沒有擺平吧?如果以晉國的兵力,率諸侯之師,藉著邾、莒等國的憤怒來討伐魯國,再利用南蒯、公孫憖的事做文章,我們有什麼事情辦不到?”

一番話說得魯國君臣目瞪口呆。

南蒯是魯國權臣季氏的家臣,擔任季氏封地費(bì)邑的長官。六年前(公元前535年),權傾一時的季孫宿病逝,其孫季孫意如繼承家業,成為季氏族長。意如年少氣盛,不喜歡南蒯,多次在重要場合不給他面子。南蒯也不是什麼善類,受過幾次氣後,竟起了歹念,跟大夫公子憖商量:“我趕走季氏,將他的家產全部充公,您可以取代他的地位,而我只要仍能擔任費邑的長官就滿足了。”公子憖一口應承。為了爭取更多支持,南蒯又去遊說季氏的另一位家臣叔仲小。

這裡說明一下,叔仲小是叔仲帶的兒子,南蒯是南遺的兒子。叔仲帶和南遺二人在當年叔孫氏豎牛之亂中曾經起過推波助瀾的作用。豎牛之亂導致叔孫氏嫡子盡喪,庶子叔孫婼(chuò)上台。叔孫婼被魯昭公“三命”為卿——春秋時期之卿,有一命、二命、三命之別,三命最為尊貴,已經超過季孫意如的等級。叔仲小也許是受父親的影響,對叔孫婼持有一種敵視的態度,致力於離間季氏與叔孫氏兩家的關係。他對季孫意如說:“叔孫婼這小子三命為卿1,已經超過了他爸和他哥的待遇,非禮也!”季孫意如本來就對這事不爽,於是派人去找叔孫婼,要他主動推辭三命為卿的待遇。叔孫婼答道:“叔孫氏家門不幸,殺嫡立庶,所以我才有今天。如果您認為我是庶子,不該有這個地位,我無話可說。但三命為卿是國君的命令,如果您不把國君的命令當兒戲,就應當尊重我的地位。”第二天上朝,叔孫婼把這件事公之於眾,要跟季孫意如打官司。這種強硬的態度把季孫意如嚇壞了,回來之後就把叔仲小臭罵了一頓。因為這件事,叔仲小對季孫意如也懷恨在心,跟南蒯、公子憖一拍即合,組成了一個“倒季三人組”。

公元前530年,公子憖陪同魯昭公出訪晉國,途中將南蒯的想法向魯昭公作了個匯報,希望魯昭公借晉國人的力量來辦成這件事。

公子憖說:“如果扳倒季孫意如,南蒯只要求保留費邑,季家的其他土地全部獻給公室。”

“哦?”魯昭公心裡一陣狂喜,但仍然故作驚訝地問道,“南蒯不是季氏的家臣嗎?”

公子憖說:“正是。”

魯昭公說:“身為季氏家臣,卻不忠於季氏,這恐怕不太好吧,我擔心人家說閒話。”

公子憖說:“誰敢說閒話?您是魯國的君主,南蒯將土地獻給您,難道不是忠誠?”

魯昭公點點頭,算是默許了。於是公子憖先去晉國聯絡。

但是人算不如天算,魯昭公剛走到黃河邊,便被晉國人擋了回來。南蒯在家裡得到這個消息,覺得事情不妙。他知道,如果沒有晉國支持,單憑“倒季三人組”加上一個沒有實權而且搖擺不定的魯昭公,斷無可能扳倒季孫意如。現在事情敗露,季孫意如肯定不會放過他。他越想越怕,讓人帶著費邑的地圖叛逃到齊國,表示要將費邑獻給齊景公。公子憖從晉國回來,剛走到衛國,聽到南蒯叛逃的消息,知道回去沒有好果子吃,也偷偷地離開了隊伍,隻身逃奔齊國。

南蒯、公子憖東窗事發,加深了季孫意如對叔仲小的反感和猜疑。季孫意如找叔孫婼商量:“季、叔孫兩家之所以有矛盾,全因叔仲小從中搬弄是非,您如果要對這小子下手,我不但沒意見,而且會支持。”叔仲小聽到消息,連上朝都不敢去了。叔孫婼倒是個明白人,心裡清楚,季孫意如這是想借刀殺人。他派人將叔仲小帶到朝堂上,說:“你就照常上班吧,我才不會傻到去給季孫意如當刀使。”

公元前529年春天,季孫意如派大夫叔弓率軍圍攻費邑。南蒯堅守城池,叔弓屢次攻而不克。季孫意如又羞又惱,傳令給叔弓說:“只要見到費邑之人,不管男女老幼,你見一個抓一個,抓到他們投降為止!”家臣冶區夫連忙勸阻:“您這樣做就大錯特錯了。應該傳令給前線,見到費邑之人,挨凍的就給他衣服,挨餓的就給他食物,讓他們認識到只有您才是好主子,他們如果歸順則好言安撫,就像回到自己家裡一樣。這樣的話,南蒯就沒戲了,老百姓都背叛他,還有誰會替他守一座孤城?您如果一味示威,用憤怒來使他們害怕,他們就會跟南蒯一條心,共同來對付您。”季孫意如聽從了冶區夫的建議,命令叔弓暫緩進攻,轉而採用懷柔政策。但是直到晉昭公在衛國大會諸侯,費邑仍然掌握在南蒯手裡,成為魯國的一個重大不安定因素。

因為這個原因,當叔向把南蒯、公孫憖拿出來說事,魯國君臣立馬不吭氣了,陪同魯昭公赴會的季孫意如更是東看看西看看,坐立不安,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更慘的還在後面,晉國人拒絕魯昭公參加會議,讓他回去面壁思過,同時逮捕了季孫意如,理由是:當年入侵莒國佔領郠城的魯軍的統帥就是季孫意如。

晉國人將季孫意如囚禁在帳篷裡,派狄人看守。當時天寒地凍,帳內連床像樣的被子都沒有,更甭提生火取暖了。意如的家臣司鐸射用銅壺裝著冰,匍匐著潛入晉軍大營,想給主子喝點水,結果被守衛發現,用隨身攜帶的錦緞做賄賂才得以入內。自幼養尊處優的季孫意如何曾吃過這樣的苦?幸好諸侯聯軍不久解散,晉軍班師回朝,將季孫意如也帶回了新田,並允許孟椒陪同服侍。否則的話,季氏的族長就很有可能凍死在衛國的冰天雪地裡了。

同年十月,魯昭公再次來到晉國請求原諒,再度在黃河邊上吃了閉門羹。

孟椒私下找荀吳說:“魯國是晉國的兄弟之國,為什麼你們認為魯國侍奉晉國反而不如邾、莒等異姓小國?魯國土地廣闊,物產豐富,晉國要什麼我們都能滿足。如果為了那幾個小國家而放棄魯國,使它不得不投靠齊國或楚國,對晉國有什麼好處呢?所謂盟主,就是要親近兄弟,支持土地廣闊的國家,賞賜能夠進貢的國家,疏遠那些又窮又小的國家,請您認真考慮!晉國一定要拋棄魯國的話,您怕魯國找不到下家嗎?”

孟椒的話說到點子上了。魯國侵略莒國、邾國不假,可魯國一直在向晉國進貢,一直是晉國的忠實盟友啊!相比之下,莒國、邾國又能為晉國提供什麼呢?只有麻煩。如果晉國執意要維護正義,替那些小國家強出頭,魯國很有可能用腳投票,改投齊國甚至楚國門下了。荀吳覺得問題嚴重,將孟椒的話轉告給了韓起,並且說:“楚國消滅陳、蔡等國,我們不能相救,卻在這裡為了點小事逮捕魯國的卿,仔細想想,抓他究竟有什麼用呢?”

韓起說:“是啊,抓他究竟有什麼用呢?”於是將孟椒找來說:“我們決定了,準備放季孫意如回國,你回去收拾收拾,擇日起程吧,恕不遠送。”

本以為孟椒會感激涕零,沒想到孟椒只是做了一個非常驚訝的表情,說:“且慢!寡君至今都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麼過錯,你們就當著諸侯的面逮捕了魯國的卿。如果寡君確實有罪,你們就算殺了季孫意如,那也是理所當然,我們沒有半句怨言。但是,如果你們也認為寡君沒有什麼過錯,就這麼不聲不響地放了季孫意如,諸侯都不知道,那就相當於負罪潛逃了,還不如不放!”

“啊?”韓起沒想到孟椒會來這麼一套,“那依您之見,我們該怎麼辦呢?”

“接受寡君的朝覲,正式舉行會盟。”

韓起心想,好嘛,敲詐到我頭上來了!這個要求可不能隨便答應,那等於是要晉國公開認錯。他打了兩句哈哈,把孟椒打發走了,回過頭來一想,這事拖下去也不是個辦法,萬一季孫意如在晉國有個三長兩短,在諸侯面前就不好交代了。韓起抓耳撓腮想了一整天,終於想到一個人——叔向。他親自來到叔向府上,把事情跟叔向說了一遍,然後道:“您有什麼辦法讓這個季孫意如回國嗎?”

“這事可不好辦,我哪有這個能耐?”叔向一口拒絕,但是又說,“叔魚可以辦這事。”

叔魚就是羊舌鮒(fù),叔向的弟弟。四千乘兵車雲集衛國的時候,羊舌鮒代理司馬之職,不治軍紀,縱容士兵劫掠。當時衛國派人送給叔向一鍋肉湯和一箱子絲綢,請叔向代為說情。叔向只接受了肉湯,說:“實在是慚愧,羊舌鮒這個人歷來貪得無厭,總有一天會惹禍上身,我現在也沒辦法說他,說他也不會聽。這樣吧,您把這箱絲綢送到他那裡,就說是衛侯送給他的禮物,他自然明白該怎麼做。”衛國人聽從了叔向的建議。果然,禮物送上,人還沒退出來,羊舌鮒已經發佈命令禁止士兵劫掠了。

這樣一個羊舌鮒,叔向為什麼認為只有他能說服季孫意如回國呢?原來,當年晉國的欒盈之亂,叔向一家受到牽連,叔向被逮捕,羊舌虎被砍頭,羊舌鮒則出逃到魯國,受到意如的祖父季孫宿的照顧,因此結緣。另外還有一點:羊舌鮒為人狡詐,善於逢場作戲,他深知對待敲竹槓的人,光講大道理是不行的!

羊舌鮒受命去見季孫意如,一見面就行跪拜之禮,倒把季孫意如嚇了一跳,連忙把他扶起。羊舌鮒說:“當年我得罪國君,跑到魯國去避難,如果沒有令祖武子(季孫宿謚“武”)相助,就沒有今天的我了。現在我這把老骨頭雖然已經回到晉國,但您一家人就是我的再生父母,豈敢不為了您的事而盡心盡力?”說到這裡,羊舌鮒有意左顧右盼,確認四周無其他人才壓低了聲音說,“我聽到官吏們在議論,說國君要您回國您卻不肯,所以他打算在西河地方(晉國西部邊境,在今陝西華陰一帶)建造房子,建好了就將您安置在那裡。如果是那樣的話,您這輩子就只能呆在晉國,如何是好?”說著拉住季孫意如的手,眼淚就不住地掉。

要說羊舌鮒演戲的功夫,那絕對是一流。季孫意如他鄉遇故知,本來就倍感親切,又被他這麼一嚇,立馬主意全無。不顧孟椒的勸阻,當天夜裡打點行裝,一個人先回魯國去了。臨走交代孟椒在新田繼續呆兩天,要他跟晉國人辦好交接手續再回去。

《春秋》記載,公元前528年春天,“意如”從晉國回來了。《左傳》解釋,之所以捨棄族名,只書“意如”,是為了對晉國表示尊重,承認魯國有罪責。不管怎麼樣,這件事總算是過去了,魯國終於可以放開手來解決南蒯和費邑的問題。

費邑的軍民本來就不想背叛魯國。南蒯發動叛亂之前,曾經將費邑的官吏聚集起來,要他們宣誓共同反對季氏。司徒(費邑的官吏之長,非魯國司徒)老祁、慮癸就持一種騎牆的態度,偽稱有病,對南蒯說:“下臣願意接受盟誓,但是不巧疾病發作,如果托您的福,大病不死,等到病情穩定一點立刻和您結盟。”南蒯畢竟做賊心虛,不敢逼得太緊,同意了二人的請求。只不過這一等,就從公元前530年夏天等到了公元前528年春天。這期間叔弓大軍圍城,費邑軍民一邊抵抗,一邊觀望,大致情況是這樣:叔弓開始進攻的時候,費邑人同仇敵愾,一致對外;後來季孫意如聽從冶區夫的建議,採取懷柔政策,費邑人便開始搖擺不定,不少人開始懷念季氏的好;再後來晉國發動四千乘兵車威懾魯國,費邑人又覺得這事還得再看看;接著魯昭公在衛國吃了閉門羹,季孫意如被拘捕,費邑人就更不敢輕舉妄動,連圍城的叔弓心裡也在打鼓,不知道事情最終會發展成什麼樣。結果季孫意如突然像兔子一樣跑了回來,晉國似乎也放過了魯國,費邑人也明白了該怎麼辦。

一天早上,老祁和慮癸突然請求跟南蒯盟誓。南蒯欣欣然前往,一到會場便被埋伏的武士劫持。但老、慮二人還是很客氣,對南蒯說:“大夥兒其實一直沒有忘記主人(指季氏),只不過畏於您的權勢才走到今天,聽從您的命令已經是第三個年頭了。您如果不及時回頭,費邑人感念主人的恩惠,將不再聽命於您。您在哪裡不能快樂地過日子呢?只要您願意離開,我們禮送出境。”說完還給他叩了一個頭。

事到如今,南蒯還能說什麼,能夠全身而退就已經是萬幸了。但他對形勢還抱有一絲幻想,請求說:“再給我五天時間,我收拾好行李再走。”五天能有什麼變化?只有叔弓大軍步步逼近,準備大舉進攻的信息。最終南蒯戀戀不捨地離開了費邑,逃到了齊國。老祁、慮癸開城投降,歷時三年的南蒯之亂終告結束。

齊景公有一次跟群臣喝酒,看到南蒯在場,便開玩笑地呼喝道:“叛徒!”

南蒯一本正經地說:“我不是叛徒,我的所作所為,只是為了加強公室的力量!”

大夫公孫晰站起來說:“身為季氏家臣而想著加強公室的力量,沒有比這更大的罪了。”

齊景公聽了默然不語。齊國和魯國一樣,卿大夫的勢力越來越強大,已經嚴重威脅到公室的統治地位。身為卿大夫的家臣而替國君考慮問題,這究竟是忠,還是不忠呢?也許站在不同的立場,就會有不同的答案吧。

【子產的執政智慧(上):外交無小事】

公元前529年的平丘之會,是春秋後期的一大盛事,也是晉國霸業的最後一次迴光返照。史載平丘之會:八月四日、五日閱兵,六日諸侯朝覲晉昭公,七日盟誓,議程安排得很緊湊。

八月六日諸侯朝覲晉昭公,實際上是七日盟誓的預備會。在這次預備會上,晉昭公發佈了命令:在明日午時之前,各路諸侯必須抵達盟誓地點。

會後,鄭國的子產命令負責安排國君住宿的外僕(官名,相當於今天的機關事務管理局局長):“馬上趕到會場,找個向陽的位置,為國君搭好帳篷。”

外僕不敢怠慢,指揮手下人收拾家當,裝好車,正準備出發,遇到了子大叔。

子大叔說:“你們急急忙忙這是去哪兒呀?”

外僕說:“接到執政大人的命令,趕去明天盟誓的會場搭帳篷呢!”

子大叔說:“不是說明日午時前抵達就可以了嗎?你們去那麼早,也不怕別人笑話咱們太積極?”

外僕說:“可這是執政大人的命令。”

“執政大人管大事,小事我作主。你聽我的沒錯,把東西先拉回去,晚上好好睡一覺,明天上午再去不遲。”子大叔說完,就踱著方步走開了。

傍晚時分,子產出來巡視營地,看見外僕和他的手下正在無所事事地吹牛,不覺大吃一驚:“咦,你們怎麼還在這裡?”

外僕將情況對子產作了匯報。

子產氣得跺腳:“簡直是胡鬧!你們還愣著幹什麼?趕緊去,一刻也不許耽擱!”

子產平時說話溫吞吞,不緊不慢,這樣罵人就算是非常嚴厲的了。外僕嚇得出了一身冷汗。幸好東西已經打包裝車,大伙手忙腳亂地套好馬車,急急忙忙趕到會場,一看就傻了眼。只見以盟誓的祭壇為中心,各路諸侯的帳篷已經鋪得密密麻麻,別說向陽的寶地,連最差的位置都找不到了。

中國歷史上,子產以“敏於事”而聞名,從這件小事中,不難看出子產確實是關注細節,且有先見之明。

八月七日諸侯盟誓。

盟誓就是歃血為盟。盟誓之前還有一項重要議程,那就是討論各國向晉國納貢的順序和輕重。對於諸侯來說,宣誓效忠不是問題,交多少保護費給晉國才是關鍵。

子產代表鄭國發言:“從前天子確定諸侯進貢的班次,貢品的輕重是根據地位來決定的。爵位尊貴,地廣人多,要求的貢品就多。但也有地位低下而貢賦重的,那是因為在甸服之內。鄭伯,論爵位只是伯子男一等,不及各位公侯,卻要承擔和公侯一樣的貢賦,實在是力不從心,請考慮減少鄭國的貢賦。再說了,諸侯息兵罷戰,目的是睦鄰友好,和平共處,不是為了讓人奴役。可實際情況是,晉國派出去追收貢賦的使者無月不至,索取無度,小一點的國家根本應付不過來,所以常常得罪晉國。諸侯重溫誓詞,共敘舊情,難道不是為了扶助弱小的國家嗎?如果小國總是被過度索取,過不了多久就支撐不下去了,還談什麼扶助弱小?休怪我話說得嚴重,鄭國是存是亡,就取決於今天的會議了!”

說明一下:“服”即為天子服務。周朝的制度,王畿之內稱為甸服,甸服外五百里內稱為侯服,侯服外五百里內稱為賓服,再遠稱為要服,更遠的地區稱為荒服。畿內諸侯(甸服),受天子的直接領導,所封之地也是王室的直領地,因此不論貴賤,繳納的貢賦都很重。另外,諸侯分為公、侯、伯、子、男五等。春秋時期的習慣,公侯被列為一類,伯子男被列為一類,相當於今天的“省部級以上”和“省部級以下”的劃分。

子產的話說得清楚——該繳納重賦的,要麼是公侯,要麼是畿內諸侯,鄭國兩邊都挨不上,所以不該交納重賦。

晉國人當然不會輕易鬆口,拿出各種理由來反駁子產。子產毫不示弱,一條一條回擊。雙方引經據典,旁徵博引,時而動之以情,時而曉之以理,時而針鋒相對,時而笑裡藏刀,用盡了十八般武藝和各種奇謀技巧,從中午一直扯到太陽快下山,直扯到口乾舌燥,筋疲力盡。最後,晉國人終於頂不住了——再扯下去,天就黑了,盟誓都沒法舉行了,只好舉手投降,子產穩如泰山地贏得了這場辯論拉力賽的勝利。

子產在台前拒理力爭,子大叔在幕後卻出了一身冷汗。子產下來後,他就責備道:“您今天也太厲害了!晉國人如果發動諸侯來討伐我們,您能夠為今天的事情而負責嗎?”

子產看了子大叔一眼,心想,昨天的事不算小,我不找你算賬便罷了,今天這麼大的事你還犯糊塗!他忍住沒發火,拍了拍子大叔的肩膀,說:“我理解您的擔心,晉侯一揮手,就能動員四千乘兵車,的確是很可怕。但我們不能被表面上的強大嚇倒。您應該知道,現在晉國各大家族並立,政出多門,難以統一。每遇大事則紛爭不斷,國君根本插不上手,最終往往是苟且解決,您覺得它會有時間和精力來討伐鄭國嗎?”

子大叔說:“話雖如此,就怕萬一……”

子產打斷他的話:“沒有什麼萬一,我們代表國家說話,如果不據理力爭,那就只有受欺負的份兒。連我們都畏畏縮縮的話,國家還像個國家嗎?”

子大叔不敢再說什麼。

孔夫子評價子產在平丘之會上的表現時說:“這個人真是國家的基石啊!詩上說,‘樂只君子,邦家之基。’子產就是那種安樂的君子。”又說:“團結諸侯,制止貪婪,禮也!”

事實證明,子產是正確的。

對於鄭國在平丘之會上的強硬表現,晉國不但沒有報復,反倒是於公元前526年派出以中軍元帥韓起為首的代表團訪問鄭國,主動向鄭國示好。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鄭定公親自設宴招待韓起。子產負責安排宴會事務,發佈命令說:“任何人如果在朝堂上佔有一席之地,千萬不要在宴會那天做出任何不恭敬的事情!”

《其實我們一直活在春秋戰國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