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齊國中興

【魯國的倒季運動:眾怒難犯】

公元前521年,也就是周景王鑄造無射之鍾那年,晉國派下軍副帥士鞅出訪魯國。晉昭公已經去世,現在晉國名義上的統治者是他的兒子晉頃公——說是“名義上”一點也不過分,早在晉昭公年代,晉國公室大權旁落已經是天下皆知,曾陪同魯昭公出訪晉國的魯國大夫子服回就曾經這樣說:“晉國公室恐怕就將這樣衰落下去了,國君勢單力薄,六卿強而奢傲,已經是習以為常,不可逆轉。”

晉頃公有名無實,形同傀儡,魯昭公也好不到哪裡去。要知道,三桓1專魯不是一天兩天的事,若說習以為常,魯國公室早就習以為常。魯昭公在位的那些年,三桓之一的叔孫婼對魯昭公還算有禮,但是另外一位——季孫意如對魯昭公可以說是無禮之至,連表面上的尊重都不肯給。有史為證:

公元前531年五月,魯昭公的母親齊歸去世。十幾天之後,季孫意如在比蒲(地名,今山東省境內)舉行“大蒐(sōu)”,檢閱兵車千乘,魯昭公如常參加。叔向對此評論:“國君有喪母之痛,國家還要舉行大蒐,未免太不體恤國君了!”

公元前525年六月,發生日食,祝史(祭祀官)請求使用牲口祭祀。叔孫婼認為,按照周禮,日食之日,天子不享盛宴,在社稷之神前擊鼓,祈求平安;諸侯則殺牲為祭,在朝堂之上擊鼓,以示警省,這都是符合規定的。但是季孫意如堅決不同意,胡攪蠻纏,百般刁難,最後導致祭祀不了了之。叔孫婼退下來之後就對家臣說:“季孫意如恐有異志,沒有把國君放在眼裡。”古人認為,日食是陰盛陽衰,有以下犯上之象,所以要舉行祭祀來助君抑臣。季孫意如不肯舉行祭祀,乃是助臣抑君,圖謀不軌之心,昭然若揭。

季孫意如公然不把國君放在眼裡,並非全然因為狂妄。回想起來,南蒯之亂中,魯昭公為了獲得季氏的家產,是打算支持南蒯的,而且計劃也想好了,那就是要借助晉國人的力量來達成這件事。只不過後來陰差陽錯,魯昭公被擋在了黃河邊,南蒯的陰謀才沒有得逞,否則的話,季氏家族就很危險了。再加上那年他陪同魯昭公出訪晉國,被晉國人當作替罪羊關在冰天雪地的帳篷裡,差點連命都送掉。有這兩樁事作為背景,季孫意如故意跟魯昭公過不去,也是君不仁,臣不義,事出有因。

士鞅來訪,對魯國來說是件大事,魯昭公命令叔孫婼負責接待。規格嘛,自然是量魯國之物力,結晉國之歡心。季孫意如得到消息,覺得這是一個借刀殺人的好機會。

魯國的外交部中,有幾個重要的崗位由季氏把持,禮賓司便是其中之一。叔孫婼代表魯昭公舉行宴會招待士鞅那天,季孫意如特意命令禮賓司準備了“七牢”之禮。

前面介紹過,所謂“牢”,就是牛、羊、豬各一頭。在宴會上,牢的數量越大,規格越高。七牢乃是諸侯之禮,當年秦穆公優待晉惠公,用的也不過是七牢,現在魯國用來接待士鞅,自然是拉高了他的身價,屬於“非禮”的行為。

面對這樣的“非禮”,士鞅本來應該高興。但是在禮賓司的官員不經意地透露出一個信息之後,士鞅不禁勃然大怒,當場拍桌子,要魯國人給他一個解釋。

禮賓司的官員說:“當年鮑國訪問魯國,我們也是用的七牢之禮。”鮑國是誰?鮑國是齊國的上大夫。當年南蒯叛亂,曾經派人將費地的地圖獻給齊景公,以示降服。後來南蒯失敗,費地被季氏佔領,齊景公樂得做個順水人情,派鮑國將地圖送回魯國。以鮑國的身份,本來應該享受五牢之禮,但是魯國為了討好齊國,硬是把他提升到七牢,讓他享受了諸侯的待遇。

士鞅對叔孫婼說:“難道您是將我和鮑國等而視之嗎?鮑國不過是個大夫,齊國又是個小國(其實也不小),您讓我享受和鮑國一樣的牢禮,是沒把晉國放在眼裡。回去之後,我會將這事好好向寡君匯報!”

叔孫婼一聽就慌了,連聲說“您誤會了!”,命人趕快追加三牲,一口氣加了四牢,達到了史無前例的十一牢!

這哪裡是請客吃飯?分明是拿牲口砸人。叔孫婼這樣做,在某種意義上也是將了士鞅一軍,看他敢不敢接受。沒想到士鞅毫無慚色,心安理得地享受了這十一牢的超級大禮。

公元前519年春天,邾國派人修築翼邑(地名,今山東省境內)的城牆。工程完工後,部隊為了躲避大雨,借道魯國的武城抄近路回朝。按當時的國際慣例,部隊借道他國,須行借道之禮,以示對東道主的尊重。但是邾國人以為,上次平丘之會,魯國正是因為欺凌邾國,被晉國嚴厲懲罰。這次借道這種小事,魯國人應該知道怎麼做了,就沒有必要打招呼了。於是一不山呼,二不萬歲,大搖大擺地從武城郊外經過。

接著發生的事情跟很多電視劇的情節相似:邾國人走著走著,發現前方有魯國軍隊擋道,還沒來得及交涉,弩箭如飛蝗般射來,瞬間放倒一大批。邾國人亂成一團,掉頭想往回跑,只聽見一通鼓響,樹木成片倒下,將來路封了個嚴嚴實實。魯國軍隊前後包抄,來了個甕中捉鱉,邾國人基本上全軍覆沒,三個帶兵的大夫也成了俘虜。

過道不借,本是自取其辱,邾子不但沒有反思自己的錯誤,反而跑到晉國去告狀。晉國人也不分青紅皂白,草率地受理了此案,而且給曲阜送來一張傳票,要魯國派人到晉國來打官司。

叔孫婼臨危受命,前往晉國應訴,剛到新田,就被軟禁起來。幾天之後,在韓起的主持下,當事雙方在晉國公堂之上對質。邾國方面出場的是一位大夫。叔孫婼一看,馬上嗅出了不對勁,當場表示反對:“依照周朝的體制,魯國的卿相當於小國的國君。邾國乃是東夷小國,它的大夫怎麼可以和我平起平坐?還是讓我的副手子服回和他辯論吧!不是我看不起人,是我不敢違背周朝的規定。”話說得有理有節,韓起也不敢堅持,庭審被迫中斷。

韓起一計不成,又生一計。第二次庭審的時候,他讓邾國人先全副武裝地埋伏在公堂之外,只等叔孫婼一進來就動手,官司也不打了,直接讓邾國人將叔孫婼帶回去做人質。叔孫婼得到情報,倒是十分坦然,乾脆摘下佩劍,一個隨從也不帶,只身前往公堂。晉國的大法官士景伯見到此情此景,勸阻韓起道:“您這樣做恐怕不行。如果將叔孫婼交給邾國人,他必死無疑。那樣的話,魯國正好名正言順地出兵消滅邾國,咱們也無話可說,對邾子更沒法交代,後悔都來不及。所謂盟主,要以理服人。如果魯國抓了邾國的大夫,我們就抓魯國的卿,當這個盟主還有什麼意義呢?”

韓起也十分頭疼,說:“你也知道,那個邾子很難纏的。依你之見,這個案件該如何處理?”

士景伯說:“您就交給我辦吧。”於是跑出去,將叔孫婼擋在公堂之外,要他回賓館去聽命。

當天夜裡,叔孫婼和子服回被分別安排在兩個賓館居住。第二天一早,士景伯帶著四名武士來到叔孫婼居住的地方,要他坐上馬車,士景伯親自駕車,四名武士緊隨其後,故意經過邾子的住所。邾子一看,喲,這演的是哪出戲啊?跑出來問士景伯。士景伯說:“奉了韓元帥之命,押送叔孫婼前往司法部門接受詢問。”

“那我們不用派人去了?”

“不用去了,事實很清楚,是魯國的錯,沒有對質的必要。另外,韓元帥要我轉告您,案件他會秉公辦理,您如果沒有其他事,可以回邾國去了,免得讓百姓們擔心。”說罷揚長而去,只留下邾子愣在那裡目瞪口呆。

士景伯倒也沒有忽悠邾子。不久之後,叔孫婼被送到箕地(地名,今山西省境內)軟禁,子服回則被送到另外一個地方軟禁。繼季孫意如之後,叔孫婼也嘗到了被拘留在異國的滋味。但是和季孫意如不同的是,叔孫婼在晉國的表現始終十分淡定。據說,被送往箕地的那天早上,他大清早就起來了,穿得整整齊齊,站在賓館前面等待晉國人派車來接。那神情,一點也不像是被流放,而像是去上朝。

箕地的生活相當艱苦。叔孫婼居住的房子已經破敗不堪,吃的東西也很差勁。陪伴在他身邊的,除了家臣梁其脛(jìng)和晉國派來的兩名看守,就是一條看門的黃狗。每天早上起來,叔孫婼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修葺房屋和圍牆,做得一絲不苟,若論維修的水準,即便是專業的泥水匠也自歎不如。

有一天看守說:“把那條狗送給我們吧,我們做一頓狗肉,香噴噴的,分你一些,好補補身子。”

叔孫婼笑著搖搖頭,沒有答應他們。

還有一天,士鞅跑到箕地來拜訪叔孫婼,寒暄了幾句,突然說:“我可以為您在晉侯面前求情,讓您早點回魯國去,但是有一個小小要求,您那頂帽子不錯啊,送給我吧。”

叔孫婼心裡冷笑,當年七牢的大禮你尚且嫌少,現在一頂破帽子就能讓你滿足?別裝了。他打開衣箱,爽快地拿出兩頂帽子,送給士鞅,說:“全部在這裡了,您如果再要,我還真拿不出來了。”

士鞅乾咳兩聲,滿臉尷尬地告辭而出。

魯昭公得知叔孫婼被軟禁,派大夫申豐帶著財禮前往晉國,看能不能拉拉關係,走走後門,把叔孫婼給解救出來。叔孫婼見到申豐就說:“你把帶來的東西都放在我這裡,該送給誰,該怎麼送,都由我來安排。”東西拉過來之後,叔孫婼將它們全部堆放在自己房間,對申豐說:“你的任務已經完成,可以回去覆命了。”

“啊?”申豐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老申啊!”叔孫婼拍著他的肩膀說,“我知道你也是為我好。但是這件事本來是咱們有理,如果我讓你拿著禮物去行賄,咱們就變得沒理了。那樣的話,我是可以快點回家,國家卻蒙受了不白之冤,你說這樣的事能做嗎?”

申豐看著叔孫婼,眼神中充滿了敬佩。

同年秋天,魯昭公親自前往晉國營救叔孫婼。對於他來說,叔孫婼太重要了,無論如何不能失去。否則的話,季孫意如將更加不可一世。

不巧的是,剛剛來到黃河邊準備渡河,魯昭公突然生病,不能繼續前行,只好打道回府。

叔孫婼在箕地一直住到第二年春天才獲釋。離開箕地那天早上,他一如往常地來到院子修葺院牆,把屋子打掃得乾乾淨淨,又命梁其脛將黃狗殺了,做了一鍋狗肉湯,請兩位看守一起享用。

這樣做的意思很明白,並非我叔孫婼小氣,只是有行賄之嫌的事,哪怕是送一條狗,我也不幹!

《春秋》記載,公元前517年,魯都曲阜發生了一件怪事,不知從哪裡飛來一隻八哥,在宮中築巢而居。

八哥又不是什麼稀罕的鳥,在中國大部分地區都可以見到,有必要這麼大驚小怪地記載到史書中嗎?對此,後世研究《春秋》的人給出了各式各樣的解釋。

有的說,八哥“不濟”,即只在北方生活,不會飛過濟水。魯國在濟水之南,是以罕見。

有的說,八哥穴居,從不築巢,是以築巢罕見。

也有人合二說為一,說八哥穴居,又不在魯界,現在飛到魯宮中築巢,是以罕見。

究竟為什麼罕見,留待動物學家去考證。當時有一位名叫師己的大夫,覺得這是不祥之兆:“我聽說,文公、宣公、成公年代就有童謠說,‘八哥出現,國君流離’,恐怕不是好事。”

師己的話並非空穴來風。魯昭公與季孫意如之間的矛盾越來越深,勢同水火,在魯國朝野之間已是公開的秘密,甚至有傳聞說,魯昭公再也忍受不了季孫意如的跋扈,正在聯合其他幾大家族,陰謀將意如驅逐出境。而季孫意如也在積極備戰,隨時準備反擊。

這年春天,叔孫婼奉命出訪宋國,替季孫意如迎娶宋元公的女兒,季孫意如的叔叔季公若作為隨從一同出訪。

宋元公的夫人曹氏是小邾國君夫人的女兒,小邾國君夫人又是季公若的親姐姐,以此推論,曹氏則是季孫意如的表妹,季孫意如娶的正是表妹的女兒。

季公若見到外甥女曹氏,忍不住將魯國的情況對她說了一番,然後說:“您如果替女兒考慮,最好不要將她嫁過去,因為意如很有可能會被魯侯驅逐出境,到時候讓女兒跟著他流離失所,這又是何苦呢?”

按理說,季公若是季孫意如的叔叔,說這樣的話不太合適。但是這其中另有一段狗血隱情:當年季公若的哥哥季公鳥娶了齊國鮑國的女兒季姒,生了一個孩子。季公鳥死時,孩子尚未成年,季公若、公思展和申夜姑共同擔負起治理家業的重任。後來季姒與家裡的饔(yōng)人(廚師長)私通,被季公若撞見。季姒害怕季公若問罪,命婢女將自己打得鼻青臉腫,然後去找季公甫、季公之(皆為季孫意如的庶弟)告狀,說:“公若想要和我私通,我沒有答應,他就打我,公思展與申夜姑不但不主持公道,還幫著公若欺負我。”季公甫和季公之轉而告訴了季孫意如,季孫意如也不問個明白,就把公思展和申夜姑抓了起來,還準備將申夜姑砍頭。季公若跑去向季孫意如說明冤情,在大門口跪了半天,季孫意如閉門不見,申夜姑最終還是被季公之派人殺掉了。因為這件事,季公若對季孫意如意見很大,心裡甚至盼望著魯昭公能夠早點動手,將意如趕出去,所以才會對曹氏說那番話。

曹氏當然不想女兒吃苦,又把季公若的話轉告了宋元公。宋元公拿不定主意,將司馬樂祁找過來詢問,樂祁明確回答:“儘管嫁過去。如果魯侯真的對季孫意如下手,吃苦頭的必定是他自己。季氏家族把持朝政已經有三代(指季孫行父、季孫宿和季孫意如),根深蒂固。相比之下,公室失去權力已經有四世(指魯宣公、魯成公、魯襄公和魯昭公),哪裡是季氏的對手?魯侯如果靜觀待變,或許還有機會;如果主動出擊,那是自找麻煩。”

可惜的是,魯昭公沒能聽到樂祁的話。

這一年夏天,魯國大旱。旱情延續到秋天,官方連續兩次舉行大雩(求雨的祭祀),都不見好轉。

國有災情,苦的是下層民眾,貴族階層仍舊聲色犬馬,過著愜意的生活。當時上層社會最流行的娛樂是鬥雞,季孫意如正是一個狂熱的鬥雞愛好者。

雞鬥得多了,便鬥出了花樣。這一年秋天,季孫意如和大夫郈(hòu)昭伯鬥雞。季孫意如別出心裁地給自己的鬥雞戴上一頂特製的小皮盔,期望它刀槍不入。郈昭伯也不是吃素的,給他的鬥雞套上一對帶刺鉤的腳環,把鬥雞升級成了戰鬥雞。一場惡鬥下來,郈氏雞大獲全勝,把季氏雞打得頭破血流,鎩羽而歸。

季孫意如平日裡跋扈慣了,怎麼吞得下這口惡氣?第二天就帶著人跑到郈家,不管三七二十一,將郈家的院子拆了一大半,得意洋洋地說:“這個地方以後就是我季氏的地盤了,我要在這裡修建一個花園,你們該不會有意見吧?”

郈昭伯氣得手腳發抖,但是不敢出聲。為什麼?他怕啊,在中國歷史上,強拆從來不是鬧著玩的。

前面介紹過,魯國的歷史上,只有三桓、臧氏和郈氏的宗主可以被稱為“某孫氏”,以示尊貴。郈昭伯就是郈氏的宗主,雖然不及季孫意如有權有勢,但好歹也是個郈孫氏啊,季孫意如這樣做,未免太目中無人了。

早在得罪郈孫氏之前,季孫意如已經得罪了臧孫氏。《左傳》記載,臧孫賜有個堂弟叫臧會,因為誣陷別人被臧孫賜責罰,逃到郈邑(季氏的領地),成為了郈邑大夫郈魴假的會計。有一天,郈魴假派臧會去季孫家送賬本,臧孫賜知道後,派家老帶了五個人埋伏在季孫家門口,等臧會一出現便撲上去。臧會掉頭就跑回季孫家,家老也不顧衛兵阻攔,緊追不捨,一直追到季孫家的中門之外才將臧會抓住。季孫意如十分惱怒,當即將臧氏家老抓住,解救了臧會。因為這件事,季臧兩家結下了樑子。

同年秋天,魯國在宗廟舉行“禘(dì)”禮,紀念先君魯襄公。禘是國家大祭,形式極其隆重,其中有一種舞蹈,名叫萬舞。前面介紹過,魯國的萬舞與天子同級,用的是“八佾(yì)”,也就是八八六十四人的舞蹈隊,而其他諸侯最多只能使用六佾,這是魯國人一直引以為傲的特殊政治待遇。可是到了跳萬舞的時候,大夥一看全傻眼了,空蕩蕩的廟前廣場上,竟然只站著兩名盛裝的舞者。

其餘的人呢?

回答是季氏也在舉行祭祀,將舞蹈隊抽走了,剩下這兩位是季孫意如高抬貴手,特意留下來的。

季氏雖然權勢熏天,終歸不過是個卿,按照周禮的規定,卿祭祀先祖,只能使用四佾。現在季孫意如竟然將八佾搬到自己家去表演,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臧孫賜當場拔出劍來,說:“他這是明擺著不讓咱們祭祀先君啊!”在場的列位大夫無不咬牙切齒,對季孫意如憤恨不已。

孔夫子聽說這件事,說了一句很有名的話:“八佾舞於庭,是可忍,孰不可忍?”意思是,季孫意如敢在自己家裡使用八佾,這樣的事他都可以做,還有什麼事做不出來呢?

現在,如果將季孫意如的仇家統計一下,是長長的一串名單,其中包括魯昭公、叔孫婼、臧孫賜、郈昭伯、季公若和幾乎所有大夫。從上到下,從外到內,能夠得罪的人他都得罪完了。

十月的一天,季公若上門拜訪魯昭公的大子公為,送給他一張新做的弓。公為十分高興,當即帶著季公若出城打獵,一試身手。

兩個人跑到城外,支開隨從,季公若突然對公為跪下,說:“季孫氏目中無君,以下犯上,已經是天怒人怨,連我這個做叔叔的都無法忍受。如果您也是這麼認為,就請您舉起大旗,號召大家起來討伐他,我公若願意作為您的前驅,肝腦塗地也在所不惜!”

公為半天沒有回應。

季公若說:“看來您不相信我。”

公為長歎一聲:“不是我不相信你,是我不相信自己有這個能耐啊!季孫意如權勢熏天,整個魯國差不多都在他的控制之下,討伐他談何容易?別看大夥兒提起他都恨得直咬牙,可一旦要真刀真槍和他對著幹,只怕沒有幾個人敢出頭。你要我來舉這個旗,對不起,實話實說,我沒這個號召力。要做這件事,非國君出面不可。”

季公若說:“那您的意思是?”

公為說:“容我回去跟兩個弟弟商量一下,此事非同小可,不可草率。”

公為回到家裡,將弟弟公果、公賁找來,三個人商量了一晚上,決定先試探一下魯昭公的態度。但問題是,三個人你推我,我推你,就是沒有人願意承擔這個任務。

為什麼?怕。怕萬一事情敗露,季孫意如追究起來,小命難保。三人商量來商量去,最後想出的辦法是:請魯昭公的貼身宦官僚楠去說!

僚楠倒是很仗義。某一天晚上,他服侍魯昭公躺下,看看左右夫人,壓低了聲音,將公為他們的想法告訴了魯昭公。

魯昭公的反應大大出乎僚楠的意料。只見他“騰”地坐起來,順手抄起身邊的寢戈(睡覺時防身之用),朝著僚楠橫掃過去。幸好僚楠反應快,趕緊閃到一邊,否則至少半條命沒了。

“混蛋!”魯昭公大聲罵道,“軍國大事,豈是你這種人能夠過問的?季孫意如乃是魯國的頂樑柱,寡人倚重他還來不及,你卻在這裡說他的壞話,究竟是何居心?”

僚楠嚇得拔腳就跑,聽到魯昭公還在身後叫喚:“來人哪,快把這個逆賊給抓起來!”

僚楠一氣跑回家裡,閉門不出,天天等著宮裡的衛士來逮捕他。然而過了很多天,也沒有人來敲他的門。僚楠摸著腦瓜子想了半天,總算弄明白了一點:敢情魯昭公信不過他,才故意大驚小怪的?

他壯起膽子,又跑到宮中去服侍魯昭公。果不其然,魯昭公見到他,就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似的。當天晚上,僚楠給魯昭公蓋好被子,試探性地又說了一句:“季孫意如那件事,您考慮得怎麼樣了?”

魯昭公操起寢戈,做了一個打的姿勢。僚楠一看,趕緊退出去。這一次,魯昭公沒有再說什麼,只是喟然長歎了一聲,繼續睡覺。

僚楠心裡有數了。到了第二天晚上,他再去侍寢,又跟魯昭公說:“季孫的事,您能給我一個答覆嗎?”

魯昭公說:“這種事情,不是你這種小人應該問的。”

僚楠說:“我自己哪裡敢問,早就跟您說過了,那是三位公子要我問的嘛!”

魯昭公說:“他們有什麼事不能自己來跟我說嗎?”

僚楠一聽,有戲!回去之後便告訴了公為等人。三位公子一合計,推舉公果進宮親自找魯昭公匯報。

父子倆關起門來談了一晚上。

以這天晚上為起點,倒季運動開始走上快車道。但是魯昭公萬萬想不到,這對他來說也是一條不歸之路。

【魯昭公一招不慎,滿盤皆輸】

公元前517年秋天,魯昭公先後秘密召見大臣臧孫賜、郈昭伯和子家羈,直截了當地向他們詢問對倒季一事的意見。三個人給出的回答各不相同。臧孫賜認為時機尚未成熟,難以成事;郈昭伯認為大有可為,極力慫恿魯昭公動手;子家羈和季孫意如沒有發生過直接衝突,他告訴魯昭公:“您別輕信那些人的話,他們不過是想借您的力量達到自己的目的。事情萬一失敗,他們就會將罪名全部推到您身上,自己躲得遠遠的。恕在下直言,公室失去權力已經很多代了,早就沒有了群眾基礎,想要成事是很難的。相比之下,季氏的根基很牢固,建議您不要輕舉妄動,以免惹禍上身。”

魯昭公沉默了半晌,說:“你退下吧。”

子家羈說:“您的計劃我已經聽到了,如果我現在回去,萬一機密外洩,我就說不清了。所以在您開始行動之前,就讓我住在宮中,多陪陪您吧!”

後世史學家一直弄不明白,魯昭公知道聯絡臧孫氏、郈孫氏和子家羈,為什麼會漏了叔孫氏和孟孫氏?要知道,真正能夠和季孫意如抗衡的,只有叔孫、孟兩家啊!如果說孟家的態度不明確,那麼叔孫婼和季孫意如無疑是對立的。在這個關鍵時刻,魯昭公應該聽聽叔孫婼的意見才對。

比較合理的解釋的是,一直以來,魯國的大權都由三桓掌握。雖然三桓之間也存在諸多矛盾,但是在針對公室的問題上,利益卻是一致的。魯昭公正是對這點有清醒的認識,才沒有和叔孫婼打招呼。

他選擇動手的那一天,叔孫婼“正巧”不在曲阜,而是在闞地(叔氏領地,在今山東省境內)打獵。

值得肯定的是,魯昭公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不但叔孫婼沒有覺察到任何異動,季孫意如也是完全蒙在鼓裡,不知道危險臨近。

九月十一日清晨,天剛濛濛亮,季家大門的幾名守衛揉著惺忪的睡眼,正在等待換班。突然聽到一陣輕微的腳步聲,仔細看時,只見季公若帶著幾名隨從快速走來。

“把門打開。”季公若簡短而明確地命令道。

守衛剛想問兩句,每個人的脖子上已經架了一把寒氣逼人的利刃。季公若招招手,從黑暗中又跑出十幾名武士,以極快的速度打開大門,放下吊橋。

季公若抄起一根斜插在牆上的火把,走到吊橋上,朝著灰濛濛的天空揮舞了兩下。回應他的是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和車輪聲,不多時,數十輛戰車轔轔而至,緊隨其後的是上千名全副武裝的步兵,如同洪流一般湧進季家大門。

負責前院警備任務的季公之聽到異響,來不及穿衣服,跑出門一看,驚得目瞪口呆,一邊大喊“敵人來襲!”一邊朝著內院奔去。剛跑兩步,一支長箭倏然而至,從後向前穿透了他的脖子。

正是這聲“敵人來襲”救了季孫意如的命。季家內院的防衛遠比外院嚴密,駐守的武士雖然不多,卻是百里挑一的好手,反應十分敏捷。他們迅速熄滅火把,閂上院門,堆好沙包,打開水閘,將護院溝注滿水。一部分人拿著弓箭登上院牆,一部分人埋伏在院門內警備,一部分人拿著水桶準備應對火攻,還有一部分則湧到門樓上,等候季孫意如的到來。這種情況下,若是強攻,勢必傷亡慘重,而且難以得手。

這時天已經大亮了。魯昭公立在戎車之上,手持寶劍,身後是全副戎裝的臧孫賜、郈昭伯和子家羈,黑色的“魯”字大旗迎風飄揚,倒也頗有氣勢。

季孫意如在幾名貼身護衛的簇擁之下登上門樓,要求和魯昭公進行對話。

郈昭伯將手的長戈一舉,喝道:“國君在此,你少廢話,速速開門投降!”

季孫意如沒理他,朝著魯昭公作了一個揖,說:“國君親自來討伐我,想必是認為我犯了不可饒恕的罪過。即便是那樣,我也有受到審判的權力,我請求帶著家臣到沂水邊上等候您審判。”

這話不無道理,季孫意如即便有罪,也要有個說法,大可以堂堂正正地譴責或討伐他,像魯昭公這樣直接帶著人來偷襲,顯然不是國君所為,反倒像是強盜的行徑。

魯昭公早就料到他有這麼一問,也不跟他講道理,面無表情地說:“不行。”

季孫意如又說:“那麼,就讓我離開曲阜,自囚於費邑,聽候發落。”

“也不行。”魯昭公心裡冷笑,你當我是傻瓜,讓你回到費邑,那還不是放虎歸山?

“那就請您把我流放到國外吧!我願意放棄一切,讓我帶著五乘隨從離開就行。”季孫意如說。

五乘隨從,即便算上車伕也不過十五人,委實不多,這個要求一點也不過分。子家羈馬上拉魯昭公的袖子,說:“答應他吧!季氏已經當權多年,一直致力於收買民心,依附他的人很多。現在這樣拖下去,恐怕夜長夢多,不如快刀斬亂麻,答應他的要求。只要他離開魯國,就再也掀不起風浪,您還有什麼好擔心的呢?”

郈昭伯聽到了,連忙說:“萬萬不可,今天如果不殺他,日後必為後患!”

子家羈說:“季孫意如已經將自己的條件一降再降,我們再不答應他,就顯得我們得理不饒人,有理的事也變成沒理了,他們必定同仇敵愾,負隅頑抗,想殺他只怕沒那麼容易。”

魯昭公猶豫不決。從心裡面講,他是贊同郈昭伯的意見的,但是如果強攻,確實又沒有把握。

這個時候魯昭公才想起,如果事先得到叔孫、孟兩家的支持,事情必不至於做得如此夾生。更重要的是,現在不能讓季孫意如有機會拉攏叔孫、孟兩家,否則麻煩就大了。想到這一層,他對郈昭伯說:“麻煩您去孟家跑一趟,將何忌請過來助陣如何?”

何忌就是仲孫何忌。一年之前,孟氏的族長仲孫貜(jué)去世,其子何忌繼承家業。據說,仲孫貜去世之前,曾經將何忌與其弟南宮敬叔交給一個名叫孔丘的人,讓孔丘當他們的老師,負責教他們學習周禮。但在當時,何忌僅僅是個十四歲的小孩,家政自然是交給列位家臣打理,孔老夫子(當年三十一歲,也不老)估計也說不上話。

郈昭伯一愣,立刻明白魯昭公是什麼意思。他自己掂量了一下,現在要逼季孫意如引頸就戮,單憑眼下這些人的力量遠遠不夠,如果能夠得到孟家的支援自然最好,否則勝負還很難預料。於是答應了魯昭公的要求,前往孟家搬救兵。

他們不知道,就在這個時候,叔孫家已經有了行動。

叔孫婼在闞地打獵,將家務事交給司馬(家裡的司馬,非魯國司馬)鬷(zōng)戾打理。聽到魯昭公討伐季氏的消息,鬷戾將家臣們召集起來,問大家有什麼意見。

大伙全都搖頭,不敢回答。

鬷戾說:“我們是叔孫氏家臣,確實不該過問國家大事,但眼前發生的事情,不由得我們不操心。這樣吧,我換個問法——你們覺得季氏生存或消滅,哪個對我們更有利?”

這次問到點子上了,大伙齊聲回答:“如果沒有季氏,那也就沒有叔孫氏了!”

三桓唇齒相依,如果去掉一桓,公室必定坐大,再依次收拾另外二桓,並非難事。因此,即便叔孫氏、季氏兩家平日裡不和,在這個關鍵時刻,還是應該幫季氏一把的。

“既然這樣,”鬷戾說,“那就沒有什麼好猶豫的了。請大家拿起武器,穿好盔甲,列隊整齊,準備去救季氏!”

當郈昭伯來到孟家,孟家其實也在觀望。聽到魯昭公的宣召,孟家人的想法和叔孫家有所不同,他們並沒有唇亡齒寒的意識,而是單純地考慮:以目前的狀況,究竟哪一方的勝算更大?誰更有可能贏,他們就幫誰。

為此,他們一邊將郈昭伯穩住,一邊派了幾名探子登上曲阜的城牆去探看形勢。

探子們正好看到叔孫氏的族兵擺開戰鬥隊形,朝著公室部隊發動進攻。自從將近半個世紀以前季孫宿“作三軍”以來,魯國的正規軍就基本由三桓把持,所謂公室部隊不過是公宮衛隊,人數不多,裝備不齊,訓練不足,而且缺乏戰車,怎麼可能和精銳的叔孫氏族兵相抗衡?雙方剛一接觸,公室部隊便潰敗了。

探子將這個情況一回報,孟家立刻知道該怎麼辦了。他們逮捕了郈昭伯,將他帶到曲阜南門公開斬首。

消息傳到魯昭公耳朵裡,他驚得半天都說不出話來,不能接受這樣一個事實:半個時辰之前他還似乎掌握了季孫意如的命運,半個時辰之後就一敗塗地,絕無挽回的機會。他帶著人慌慌張張地跑回宮中,胡亂收拾了一些東西,準備出逃。

關鍵時刻,還是當初那個勸他不要輕舉妄動的子家羈沉得住氣,勸他說:“您是堂堂國君,為什麼要逃跑?季孫意如追究起責任來,您就推給我們幾個臣子,說是我們劫持了您,讓我們負罪出逃好了。您好好地呆在宮中,季孫意如也不敢把您怎麼樣。”

魯昭公歎道:“我不忍啊!”

後人的理解是,魯昭公這個不忍有兩層意思:一是不忍推卸責任,二是無法再忍受在季孫意如的淫威下苟延殘喘。

魯昭公臨行前,和臧孫賜跑到公墓中,抱著祖宗的墓碑大哭了一通,然後帶著一群失意的大夫投奔齊國而去。他在魯國做的最後一件事倒是符合周禮的規定:“去國則哭於墓而後行。”這也算是給了祖宗一個告別。

九月十二日傍晚,魯昭公一行抵達齊國境內。齊景公獲知消息,一邊派人安排魯昭公到平陰居住,一邊馬上從臨淄出發,親赴平陰為魯昭公接風洗塵。

魯昭公受寵若驚,顧不得舟車勞頓,堅持前往迎接齊景公,結果兩個人在黃河東岸的野井相見了。齊景公先是對魯昭公的遭遇表示慰問,然後對魯昭公前來迎接表示了惶恐之意,說:“這可真是寡人的罪過啊,安排您在平陰相會,就是不想讓您太勞累,誰知道您竟然……這太讓寡人過意不去了。”

魯昭公還能說什麼?一個失去國家的國君,在鄰國的土地上受到如此隆重的接待,除了感激涕零,他還能說什麼?

接下來,齊景公又對他說了一句話,那就不只是讓他感激了。齊景公說:“沿著齊、莒兩國邊界以西,寡人將劃出一千社給您,作為您的安身之所。只要您一聲令下,討伐季孫意如,寡人將傾齊國之力,唯命是從。”

古代以二十五戶為一社,千社則是兩萬五千戶,相當於一個小國了。魯昭公喜出望外,對著齊景公就要下拜。齊景公卻一把拉住他,說:“您別見外,季孫意如以下犯上,人神共怒。您的憂患,就是寡人的憂患。”

齊景公的慇勤讓魯昭公君臣有了一種回到家的感覺。只有子家羈對此不以為然。齊景公走後,子家羈對魯昭公說:“您不應該接受齊侯的饋贈。區區千社,怎能跟魯國的社稷相比?您現在接受了齊國的千社,就等於是齊國之臣了,誰還會為您復國而奔波努力?再說了,別看齊侯把話說得漂亮,卻是個言而無信的人,您還不如早作打算,投奔晉國去吧!”

臧孫賜等人都反對子家羈的意見。這些人平日裡在魯國受到季孫意如的欺負,噤若寒蟬,好不容易大起膽子跟著魯昭公幹了一票,卻又功敗垂成,將那僅存的一點勇氣消耗殆盡。現在眼見齊景公願意提供兩萬五千戶的食邑,頓覺絕處逢生,恨不能抱著齊景公的大腿叫爹爹,哪裡還想再為魯昭公復國而努力?再說了,稍微有點頭腦的人都知道,即便魯昭公能夠復國,那也只是回去繼續當他的傀儡國君,大權還是掌握在三桓手裡。季孫意如有可能給魯昭公一個面子,不跟他為難,但是那些跟著魯昭公造反的人可就沒這個福分,輕則拘役,重則殺頭,哪裡比得上在齊國當個小地主那般逍遙自在?

在臧孫賜的組織下,流亡者們在野井歃血為盟。誓詞是這麼寫的:“我們同心協力,愛憎一致,堅信跟隨國君流亡的人是無罪的,仍然留在國內的人是有罪的。讓我們堅決地團結在國君周圍,不許私通內外的敵人!”雖然寫得古古怪怪,意思卻很明確,咱們就呆在這裡當寓公了,誰也不許擅自行動,跟國內國外的政治勢力發生聯繫。

誓詞寫好後,臧孫賜派人拿著去找子家羈,假傳聖旨說這個是按照魯昭公的意思草擬的,要他在上面簽個字。子家羈一看,立刻說:“我不能簽,因為我不能認同你們的說法。你們把那些留在國內的人都當作罪人,而我正想與這些所謂的罪人通氣,尋找雙方都能接受的解決之道,好讓國君能夠早日結束流亡生涯。你們要堅決地團結在國君周圍,而我更願意離開他,奔走於魯國和諸侯之間,那樣的話,國君才有可能早日回國,光在這裡坐而論道,是不會有結果的。你們說要愛憎一致,可你們安於流亡的生活,我卻只想著魯國,又怎麼敢和你們愛憎一致?要我說,你們為了一己之私,讓國君陷於顛沛流離,世上沒有比這更大的罪過!”

子家羈堅決沒有在盟書上簽字。

且說魯國國內,叔孫婼得知魯昭公被逐,匆匆結束在闞地的狩獵,趕回曲阜。

季孫意如一見到他,便行“稽顙(sāng)”之禮,帶著哭腔說:“您要我怎麼辦才好,您要我怎麼辦才好?”

所謂稽顙,乃是雙膝下跪,以額觸地的大禮。一般只在家有喪事時才行稽顙之禮,又稱為凶拜。

叔孫婼也沒扶他,冷冷地說:“人誰無一死?您因為驅逐國君而一舉成名,子子孫孫都不會忘記,難道不覺得可悲嗎?您已經被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了,我還能把您怎麼樣?”

季孫意如哭喪著臉說:“發生這樣的事情,實在不是我的意願。拜託您為我斡旋,如果讓我還有機會侍奉國君,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說著忍不住大哭起來。

要說季孫意如的演技,當世無出其右。叔孫婼開始還覺得他是在裝,可是看到他哭得稀里嘩啦,一把鼻涕一把淚,上氣不接下氣的,便又覺得他可能真的很難過。叔孫婼是個厚道人,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肩膀,說:“您若真是有悔改之意,我願意為您去齊國把國君請回來。”

季孫意如馬上不哭了,說:“那就麻煩您親自跑一趟!”

稍微有點頭腦的人都知道,叔孫婼這個時候去見魯昭公,是冒了很大的風險的。一則他的家臣參與了驅逐魯昭公,魯昭公會怎麼樣對他,是個未知數;二是臧孫賜等人剛剛宣過誓,將一切居守國內的人視為罪人,必欲除之而後快。

為了保密起見,叔孫婼沒有帶任何隨從,只有一名車伕給他駕車。通過子家羈的穿針引線,他在平陰見到了魯昭公。君臣二人說了什麼話,史料沒有太過具體的記載,只知道叔孫婼給了魯昭公一個承諾:“下臣將平定國內的動亂,恭迎主公回國!”而魯昭公對於叔孫婼給出的承諾,無疑是怦然心動的。

君臣二人密談了一夜。子家羈負責會談的安全保衛工作,在魯公館周圍布下層層防線,許進不許出,但凡企圖接近公館的人,不問原因一律拘捕。

然而,即便如此,臧孫賜等人還是得到了消息。

消息從何而來,讀者儘管大膽猜測,總之有一個人擺脫不了嫌疑,那就是季孫意如。

臧孫賜派了一大批刺客埋伏在叔孫婼回國的必經之路上。

跟臧孫賜一起盟誓的魯國大夫中,有一位名叫左師展的,突然良心發現,將這件事報告了魯昭公。魯昭公大吃一驚,緊急安排叔孫婼改變路線,取道鑄城(齊國地名,今山東省境內)回國,避開了臧孫賜等人的追殺。

叔孫婼從齊國撿了一條命回來,馬上去找季孫意如,要他安排有關迎駕事宜。季孫意如的態度卻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不冷不熱地說:“這件事啊,等等再說吧,現在不著急。”和當初稽顙痛哭的季孫意如判若兩人。

“什麼?”叔孫婼這才感覺到自己上了季孫意如的當。聯想起此行的種種凶險,他驀然明白:原來季孫意如哄著他去齊國,不是為了迎接魯昭公,而想讓他送命啊!

他本人上當便也罷了,更讓他難以接受的是,他在平陰親口對魯昭公許下的諾言,原來不過是一紙空文。世人會怎麼看他?史官會怎麼寫他?人們會不會認為,他的家臣參與驅逐魯昭公,其實是他暗地裡指使?而他去闞地打獵,只不過巧妙地避開了要他親自作決定的尷尬?那樣的話,他叔孫婼豈不是成為了和季孫意如同流合污的卑鄙小人?

叔孫婼越想越氣,死死地盯住季孫意如,看了足足一炷香的時間。季孫意如則擺出一副死豬不怕滾水燙的姿態,若無其事地應對著叔孫婼的目光。有那麼一瞬間,叔孫婼恨不得抽出寶劍,當場給季孫意如一劍。但是他忍住了。

回到家之後,叔孫婼將自己關在臥室裡,齋戒沐浴,不再進食。

七天之後,也就是公元前517年十月十一日,魯國著名的外交活動家叔孫婼因絕食而去世了。在那個禮崩樂壞的年代,叔孫婼是少數能夠保持政治節操的人,他或許迂腐,或許不合時宜,或許沒能認清形勢,但是他為人坦蕩,忠於自己的理想信念,為後世所稱道。

繼承叔孫氏家業的,是叔孫婼的兒子叔孫不敢。

【齊景公的用人哲學】

齊景公沒有食言。公元前517年十二月,他親率大軍進攻魯國,拿下了鄆城。

回想起來,這已經是齊景公第二次做類似的事了。第一次是公元前536年幫助燕簡公復國,當時為了對燕國用兵,他還特意不遠千里跑到晉國去匯報工作,獲得了晉國的許可之後才發兵。

事隔近十年,當他再度多管閒事干涉魯國內政的時候,卻忘了再向晉國申請一張許可證。

齊景公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得如此特立獨行了?還得從公元前529年的平丘之會說起。

前面說到,平丘之會上,齊景公感到晉國的軍事力量還很強大,未能與之爭鋒,於是屈從於晉國,參與了會盟。

三年之後,也就是公元前526年春天,齊景公忍不住蠢蠢欲動,派兵入侵了徐國。對於齊景公來說,這是一次試探性的進攻——打的是徐國,考驗的是晉國的反應。試探的結果令他興奮不已,晉國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裝作沒看見;而徐國和附近的郯國、莒國都被齊景公的來勢洶洶嚇壞了,幾個小國君爭先恐後跑到齊軍大營去獻慇勤,徐子更是將家傳的寶器——甲父之鼎送給了齊景公。於是,這一年的二月,齊、徐、郯、莒四國在蒲隧(今江蘇省境內)舉行會盟,齊景公當仁不讓地成為了東方霸主,大有與晉昭公分庭抗禮之勢。

恰在這年八月,晉昭公去世,其子去疾即位,也就是晉頃公。如果說晉國六卿對晉昭公還多少還有些顧忌的話,對於年幼的晉頃公,則是視若無物,晉國的大權徹底落入六卿之手。

這一切,齊景公看在眼裡,喜在心上。晉國人如果團結一致,擰成一股繩,齊國確實不是它的對手;現在晉國公室衰落,政出多門,六卿各有各的小九九,那就沒什麼可怕的啦!

公元前523年,齊景公以莒國不敬為由,派大夫高發討伐莒國。莒共公棄城而逃,跑到紀鄣(zhāng,莒國地名,今江蘇省境內)躲起來。齊景公又派陳無宇的兒子孫書尾隨而至,破了紀鄣,莒共公只得再度逃亡。晉國對此仍然沒有任何表示。

公元前522年春天,宋國和衛國先後發生內亂。宋國的華、向二氏作亂,殺了一批公子、公孫,而且囚禁了宋元公的幾位心腹大臣。宋元公與華、向二氏談判,將大子樂作為人質交給華、向二氏,才將事態暫時平息下來。衛國則是齊豹、北宮喜、褚師圃、公子朝等人反抗公孟縶(zhí,衛靈公的哥哥)的欺壓,殺死了公孟縶,禍及衛靈公。衛靈公緊急出逃,棲身於齊衛邊境的城市死鳥(這都什麼地名)。

當時齊景公正好派大夫公孫青出使衛國。聽到衛國內亂的消息,公孫青便派人向齊景公請示:接下來該怎麼辦?是繼續完成使命還是回國?繼續前進的話,該向哪裡遞交國書,帝丘還是死鳥?

齊景公的回答很乾脆:“他還在衛國境內,就是衛國國君,你當然是和他打交道。”

公孫青於是前往死鳥。見到衛靈公,公孫青準備行聘問之禮,衛靈公推辭道:“逃亡之君,失守社稷,羞於見人,您就別辱沒齊侯的命令了。”意思是,我已經失勢,當不起齊侯的聘問,你還是去帝丘找現在當權的人吧!

公孫青說:“寡君在朝堂上明確命令下臣,要用謙卑的態度來服務您的執事,我不敢違命。”

所謂執事,就是辦事人員。這是春秋時期常用的外交辭令,實際上是指衛靈公本人,但是為了表示謙恭,不直指其人,而指其下屬。意思是,我不配服務於您,能把您的屬下的辦事人員服務好就心滿意足了!

衛靈公一聽,這麼客氣啊,有戲!越發撒起嬌來:“君侯如果顧念兩國之間的傳統友誼,關照敝國,安撫社稷,那更應該在有宗廟的地方行聘問之禮。”有宗廟的地方,不就是帝丘嘛!這話說得含蓄,但公孫青聽明白了,這是在暗示齊國應該幫助他回到帝丘啊!

公孫青不敢接這個茬兒,兩個人謙虛了半天,國書也沒遞交上去。後來衛靈公主動要求到賓館拜會公孫青,公孫青認為這是“非禮”的行為,堅決不同意。衛靈公再三要求,公孫青不得已,命人解下自己車上的一匹良馬,獻給衛靈公作為見面禮,才在賓館中接待了衛靈公。

衛靈公何等聰明的角色?當即將這匹馬作為自己的駕乘之馬,以示重視。

當天夜裡,衛靈公就宿在賓館。公孫青安排賓館的戒備,親自參加巡夜。衛靈公過意不去,推辭說:“寡人的憂患,怎麼好麻煩您來操心?”公孫青回答:“齊國的下臣,就是您的牧羊人,如果不保衛您的安全,就是對不起寡君。”拿著警備的大鈴和火把,在衛靈公臥室外站了一夜。

這件事使得衛靈公大為感動。同年七月,齊豹與北宮喜發生內訌,北宮喜襲殺齊豹。衛靈公乘機殺回帝丘,與北宮喜結盟,重新控制了政權。齊國雖然在這件事中沒有出力,卻因為公孫青的出色表現,在諸侯中獲得了良好的口碑。當時輿論認為,公孫青在衛靈公的危難時刻仍然能夠以禮相待,說明齊景公崇禮敬人,當得起大國之君的稱號。衛靈公復國之後,第一件事便是向齊國報喜,而且大大讚揚公孫青的有禮。

齊景公十分得意,拿著衛靈公的書信給各位卿大夫傳閱,說:“這都是你們教育得好啊!”把功勞讓給大家。

大家心領神會,紛紛讚揚齊景公領導有方。唯獨大夫苑何忌板著臉,一言不發。齊景公問起來,他就說:“公孫青做得好,那是大伙教育得好;如果他做得不好呢?是不是也要我們一起擔責任?古人說,父子兄弟,罪不相及,何況是同僚之間?我可不敢接受您的表揚。”把大伙搞得興致全無。

送給苑何忌兩個字:擰巴!

同年十月,齊景公得了一場病,久治不愈。各國諸侯派來慰問的使者一撥接一撥,應接不暇。齊景公有兩個寵臣,一個叫梁丘據,一個叫裔款,他們對齊景公說:“咱們祭祀鬼神,務求豐厚,比先君有過之而無不及。現在您病了那麼久,連諸侯們都不安心,是祭祀官的罪過。諸侯們不知道,還以為我們不敬鬼神呢!您何不殺了祭祀官,也算是給諸侯一個交代?”

齊景公覺得有道理,將這事告訴了晏嬰,問他的意見。說句題外話,這也是齊景公的過人之處,雖然偶爾犯糊塗,但是在做決定之前,總是能夠問對人。

晏嬰聽了,腦子裡浮現出兩個字:荒唐!於是他給齊景公講了一個故事。

當年弭兵會盟,屈建問趙武,士會這個人的品德怎麼樣?趙武回答:“這位老先生治家有方,辦理國事則竭盡全力,毫無私心雜念。他們家舉行祭祀,對鬼神有什麼說什麼,坦坦蕩蕩,問心無愧。而且因為他們家做事光明磊落,也就沒那麼多疑神疑鬼,以至於祭祀官無所求於鬼神,落得個清閒自在。”屈建將這話轉述給楚康王。楚康王深有感觸,說:“能夠做到人神無怨,難怪他能輔佐五代君主,領導晉國成為霸主。”

齊景公不知是真沒聽明白,還是裝瘋賣傻,問道:“梁丘據和裔款說寡人夠對得起鬼神,本不應該得病卻又得了病,所以才說要追究祭祀官的罪責。您現在給我講故事,是不是答非所問?”

晏嬰說:“所謂有德之君,內政外交辦得井井有條,做任何事都不違於禮,人神無怨,他的祭祀官向鬼神匯報工作,有一說一,無愧於心。鬼神因此能夠心安理得地歆享祭祀,國家因此受到祝福,祭祀官也從中分享到快樂。他們往往健康長壽,子孫繁盛,是因為他們不用替國君說假話,對鬼神保持了誠信。

“但也有運氣不好的,遇到淫亂的君主,內外不治,縱情私慾,高台深池,輕歌曼舞,動輒違禮,巧取豪奪,濫用民力,人神共憤,卻不思悔改。祭祀官如果對鬼神說真話,那是報告國君的罪過;如果文過飾非,只說好話,那是虛假欺詐。真假都不好說,只能說些不相干的空話套話來敷衍鬼神。可是鬼神是那麼好欺騙的嗎?欺騙了他,就算你上再高檔的祭品,他也不享用,還降禍於這個國家,祭祀官也不能倖免。昏君的祭祀官往往不得善終,是因為他們在鬼神面前言不由衷啊!”

說句題外話,這古代的祭祀官,咋跟今天的一些媒體同病相憐呢?

齊景公滿臉通紅,心想,好你個晏矮子,這不是繞著彎子說我是昏君嗎?得,得——“那依您之見,寡人現在該怎麼辦呢?”

“難啊!”晏嬰皺著眉頭思索了半天,“您聽過那首歌嗎?山中的樹木,衡鹿(守山林的官吏)看著它;湖裡的蘆葦,漁人看著它;藪(sōu,湖澤之意)裡的柴木,虞候(掌管山澤的官吏)看著它;海邊的鹽蛤,祈望(掌管海事的官吏)看著它。邊遠地區的老百姓,既要入城服役,又為邊關的徵稅所盤剝;世襲的大夫們,強買強賣;政令毫無準則,征斂無度;宮室越來越漂亮,淫樂不斷。國君的內寵,欺行霸市;國君的外寵,瞞上欺下;聲色犬馬,不滿足就治罪;遭殃的是人民啊,詛咒不已。”

齊景公怔怔地聽著,若有所思。

“詛咒是件很可怕的事。”晏嬰接著說,“齊國地域遼闊,人口眾多,如果大家都心懷不滿的話,就算您的祭祀官再善於祈禱,擋得住那麼多人的詛咒麼?所以依為臣之見,殺祭祀官不解決任何問題,修整內政才是您現在最應該做的事。”

齊景公一拍大腿:“說得好,就聽您的!”馬上下達命令,要有關部門放寬政策,撤銷關卡,開放山林湖泊,減輕賦稅,免除老百姓歷年所欠的租稅。政策推行下去,國內一片叫好,更為神奇的是,齊景公的病居然自動痊癒了。

同年十二月,神清氣爽的齊景公前往貝丘打獵,派人拿著弓去宣召虞人(掌管山澤的官員,類似於虞候),虞人卻拒不前來覲見。齊景公十分惱怒,將虞人抓起來訓問,虞人回答:“按照先王的規定,國君打獵的時候,建立大旗以宣召大夫,拿著弓去宣召士,拿著皮帽子來宣召虞人。下臣沒見到皮帽子,所以不敢前來。”齊景公自知理虧,就把他放走了。

從貝丘返回臨淄的途中,齊景公在遄(chuán)台(地名,今山東省境內)停留了幾天,晏嬰一直陪侍左右。梁丘據得知消息,從臨淄出發,日夜兼程,趕到遄台去迎接齊景公。

齊景公看到梁丘據很高興,對晏嬰說:“只有這小子跟寡人和啊(唯據與我和夫)!”

晏嬰毫不客氣地說:“他跟您那是同,不是和。”

齊景公奇道:“和與同,有什麼區別嗎?”

“當然有。”晏嬰說,“拿做菜打比方吧,水、火、油、鹽、醬、醋,到了廚師手上,就是用來和其味的。鹹酸不足,則加鹽醋;鹹酸太過,則加水沖淡。君子吃了這樣的菜,才會心平氣和。君臣之間的‘和’,也是同樣的道理。國君認為可以的事,其中有好的因素,也有不好的因素,為臣的責任是把那些不好的因素指出來加以避免,使其可以推行;國君認為不可以的事,為臣的責任是將其中有利的因素指出來,供國君參考。這樣的話,政通人和,是真正的和諧。但是梁丘據不是這樣,您說可以的事,他就說可以;您說不可以的事,他就說不可以。他哪裡懂得和,只不過是您的應聲蟲罷了!”

齊景公心想,我的本意不過是說梁丘據跟我走得近,你個晏矮子卻借題發揮來教育我,真是見縫插針,防不勝防。他“嘿嘿”地乾笑了兩聲,說:“您說得都有道理。寡人如果沒有您,何以治國?可是如果沒有這個梁丘據,寡人又覺得不快樂。這樣吧,治國的事交給您辦,找樂子的事就交給他辦。寡人不干涉您治國,您也別干涉寡人尋開心,如何?”

這話說得明白,梁丘據不過是個小人,我是不會讓他參與朝政的。治國的事,還是交給你晏矮子去打理。

晏嬰聽了,表示心悅誠服。

對於和與同的關係,孔夫子有精闢的總結:“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意思是不要老提什麼統一思想,思想統一的表面下,是各種腹誹與不服氣;要允許有意見分歧,要讓大家都有表達真實意願的權力,社會才有可能真正和諧。

這一天,齊景公君臣幾個喝著小酒,聽著音樂,過了一個愉快的下午。齊景公頗有感慨地說:“如果自古以來,人如果能夠不死,那又有多麼快樂啊!”這是所謂明主的通病,國泰民安了,就想著萬壽無疆。晏嬰說:“人如果能夠不死,那些快樂都是古人的快樂,哪裡輪得到您啊?齊國這片土地,最早是爽鳩氏的,後來季萴(cè)氏取而代之,再後來又有逢伯陵和蒲姑氏,最後才到咱們的姜太公手裡。人如果能夠不死,現在還是爽鳩氏統治這片土地,快樂也是他的快樂,您恐怕不會覺得快樂。”

齊景公點頭稱善。說句題外話,新陳代謝,本是世間常理,當權者若萬歲了,後人還怎麼過日子?

就在齊國君臣其樂融融,國勢蒸蒸日上的時候,宋國的動亂卻加劇了。宋元公突然發難,殺死了華、向二氏送來的人質,向他們發動進攻。華亥、向寧出逃到陳國,華登出逃到吳國。

公元前521年夏,華亥、向寧從陳國邊境偷偷進入宋國,召集餘黨發動叛亂。同年冬天,吳軍以華登為嚮導,入侵宋國,與叛軍遙相呼應。

宋元公派人向各國求救。齊景公當然不會放棄這樣一個好機會,不等晉國發話,派大夫烏枝鳴火速出兵救援宋國。齊、宋聯軍在鴻口(今河南省境內)大敗吳軍,俘虜了吳軍的兩名將領。但是與此同時,華登率領的另外一支吳軍卻在叛軍的配合下,在商丘城下打敗宋國守軍,直逼內城。

宋元公想要棄城逃跑。大夫廚人濮勸諫:“我們這些做臣子的,您可以要我們用性命守住這裡,但是不能夠讓我們用性命來換取您的逃亡。現在還沒到最後關頭,請您再忍耐!”果然,沒過幾天,烏枝鳴帶領齊軍也趕到商丘城下。宋元公站在東門的城樓上觀望,只見守軍揮舞著旗幟,呼喊著口號,士氣十分高漲。他不禁也受到了感染,親自下城檢閱部隊,說:“國亡君死,不是孤一個人的恥辱,也是全體宋國人的恥辱,請諸君振奮精神,宋國興亡,在此一戰!”

烏枝鳴也感受到了這種氣氛,他對自己的部下說:“你們也看到了,敵人在人數上多過我們,要打敗他們,必須抱有必死的決心。請大家放下手中的長戈,拿起短劍,跟我衝向敵陣!”

俗話說:“一寸長,一寸強;一寸短,一寸險。”長戈威力巨大,也利於保存自身,但是當雙方進入混戰狀態之後,反而不好發揮作用。烏枝鳴的戰術,就是要自己的士兵主動與敵軍短兵相接,置之死地而後生。這種不要命的打法果然奏效,叛軍和吳軍很快陷入混亂。廚人濮趁機殺出內城,拿了一塊布包了一個人頭,挑在車前,大聲疾呼:“這是華登的首級!”叛軍信以為真,紛紛棄甲而逃。

這一仗,作為春秋時期第一次完全使用短兵器作戰而載入史冊。華亥、華登等人逃到了赭丘(宋國地名,今河南省境內)。

同年十一月,晉國的救兵終於到了。晉軍由荀吳率領,號召附近各國出兵相助,組成諸侯聯軍,共同討伐宋國的叛軍。齊景公欣然應允,派苑何忌帶兵加入聯軍。

這時候的叛軍已經是強弩之末,怎麼擋得住人數眾多的聯軍?赭丘一戰,叛軍基本上全軍覆沒。華亥、向寧、華登再度出逃,不過這一次沒有再去吳國,而是跑到楚國,得到了楚平王的庇護。

通過平定宋國的動亂,齊景公在國際上的聲譽得到大大提升。宋元公更是對齊景公佩服得五體投地,因為他最清楚,如果沒有烏枝鳴在商丘城下拚死一戰,他這個國君是否保得住,還真是個未知數。

因為這層關係,公元前517年,當齊景公帶兵攻取鄆城,準備將魯昭公送回國的時候,宋元公是積極配合的。當然,他的配合方式不是出兵,而是打算親自去一趟晉國,請晉國出面幫助解決問題。

臨行的前一天晚上,宋元公夢見大子樂已經即位為君,而自己和父親宋平公穿著整齊的朝服在左右輔佐大子樂。這個夢的含義是不言而喻的。第二天早上起來,宋元公將六卿召到宮中,說:“寡人不才,不能夠團結親族,讓各位為此而操心,實在是慚愧。如果托各位的福,寡人得以善終,請各位在為寡人辦喪事的時候,一切從簡,不要比照先君的規格。拜託了!”

六卿聽到宋元公這麼說,都很難過,回答道:“您如果說為了社稷降低自己的享受標準,我們不敢反對。但是根據宋國的法令,國君的喪事自有其禮儀制度,我們哪裡敢擅自降低標準?”

宋元公就是這樣抱著必死的念頭出發了,結果還沒走到晉國,死於河南境內的曲棘。

《其實我們一直活在春秋戰國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