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十七 魏公子列傳第十七

魏公子無忌,是魏昭王的小兒子,魏安矨王的同父異母弟弟。魏昭王逝世後,魏安矨王繼位,賜封公子為信陵君。這時候,范雎逃離魏國,做了秦國的宰相。因為怨恨魏齊的緣故,秦軍圍攻魏國,打敗了魏國在華陽城下的軍隊,趕走了魏將芒卯。魏昭王和公子無忌都為這件事擔憂。

魏公子無忌為人仁厚,而又能禮賢下士,凡是士人,不論才能高低,都能謙虛地對他們以禮相待,不敢因為自己富貴怠慢士人。因此,縱橫幾千里地方的士人,都爭相前往歸附他。他招徠的食客有三千人。在這個時期,各諸侯國因為公子賢能,門客又多,十多年來不敢進軍侵犯魏國。

有一次,魏公子跟魏王下棋時,從北方邊境傳來了烽火警報,說:「趙國侵略軍來了,快要進入邊界。」魏王停止下棋,想要召集大臣來商議。魏公子勸止魏王說:「趙王打獵而已,不是進行入侵。」兩人仍然下棋。魏王害怕,心不在下棋上。過了一會,又從北方傳來消息說:「趙王打獵而已,不是進行侵掠。」魏王非常吃驚,說:「公子為什麼知道這回事呢?」魏公子說:「我的門客有人能夠打聽到趙王的秘密行動,趙王的所作所為,門客總是把它報告我,我因此知道情況。」從此以後,魏王害怕公子的賢能,不敢把國家的政治大事委任給魏公子。

魏國有個隱士名叫侯嬴,七十歲了,家裡貧窮,擔任大梁夷門的看門人。魏公子聽說有這樣一個人,前往訪問,要豐厚地送他財物。侯嬴不肯接受,說:「我修身養性幾十年,總不能因為看門貧困的緣故而接受公子的財物。」公子當時就擺設酒席,大請賓客。客人坐定之後,魏公子讓車馬隨從,並空著車子左邊的座位,親自到夷門迎接侯先生。侯先生整理了破舊的衣帽,一直登上公子乘坐的車的上位,毫不謙讓,想借此來觀察公子。魏公子握著馬韁繩,顯得更加恭敬。侯先生又對魏公子說:「我有個客人在市場的屠宰坊中,希望委屈您的車馬,讓我去訪問他。」魏公子駕車到市場裡,侯先生下車去會見他的客人朱亥,眼睛瞟看魏公子,故意久久地站著跟他的客人說話,暗中觀察公子。公子臉色更加溫和。正當這時候,魏國的將相、王族、賓客,濟濟一堂,等待公子舉杯祝酒。市場裡的人都看著公子拿著馬韁繩,隨從人員都暗地裡咒罵侯先生。侯先生看到魏公子的臉色始終不變,才辭別客人,登上車子。回到家裡,魏公子領著侯先生就坐上位,並一一地介紹賓客,賓客都吃驚。正當酒喝得酣暢的時候,公子起立,來到侯先生面前敬酒祝福。侯先生便對魏公子說:「今天我侯嬴難為公子的也夠多了。我只是夷門的看門人,公子卻親自委屈駕著車馬,親自在大庭廣眾之中迎接我,我本不該去訪問客人,卻故意委屈公子的車馬去訪問他。然而我侯嬴想成全公子的美名,故意讓公子的車馬久久地站立在市場裡,去訪問客人,借此觀察公子,公子更加恭敬。市民都以為我侯嬴是小人,而把公子看作是能禮賢下士的長者。」酒席至此結束,侯先生於是成為公子的上賓。

侯先生對魏公子說:「我所訪問的屠夫朱亥,這個人是個有才能的人,世人沒有誰能瞭解他,所以隱居在屠宰坊裡罷了。」魏公子多次前往訪問他,朱亥故意不回訪致謝,魏公子對此感到奇怪。

魏安矨王二十年,秦昭王已經打敗趙國在長平的駐軍,又進軍圍攻邯鄲。魏公子的姐姐是趙惠文王弟弟平原君的夫人,她多次送信給魏王和魏公子,向魏國求援。魏王派將軍晉鄙帶領十萬軍隊去援救趙國。秦王派使者警告魏王說:「我進攻趙國,早晚就要拿下來,如果各諸侯國有敢援救趙國的,在我攻下趙國以後,一定要轉移軍隊先進攻它。」魏王害怕起來,派人讓晉鄙停止前進,把軍隊停留駐防在鄴縣,名義上是救援趙國,實際上是抱著猶豫不決而觀望的態度。平原君的使者,冠蓋相望,接踵而來魏國,責備魏公子說:「我趙勝之所以要高攀您,締結婚姻關係,是因為您重義氣,又能以別人的困難為急。現在魏國早晚就要投降秦國,而魏國的救兵不來,您能以別人的困難為急的義氣在哪裡呢?況且您即使輕視我趙勝,拋棄我,讓我去投降秦國,難道也不愛惜您的姐姐嗎?」魏公子為此而發愁,多次請求魏王,並請自己的賓客、辯士千方百計遊說魏王。魏王害怕秦國,始終不肯聽從魏公子。魏公子自己估計終究不能得到魏王的幫助,又想不能只讓自己生存而使趙國滅亡,就請賓客套一百多輛車馬,想率領賓客去衝入秦軍陣地,跟趙國共生死。

魏公子的隊伍經過夷門,見到了侯先生,就把要同秦軍決死的情況都告訴了他。告別以後隊伍就出發了。侯先生說:「公子努力吧,老臣我不能隨從了。」魏公子走了幾里路,心裡不愉快,心想:「我對待侯先生夠周到的了,天下沒有誰不曾聽說。如今我將要死命,而侯先生竟沒有一言半語送給我,我難道有過失的地方嗎?」魏公子又把車馬調轉回頭,追問侯先生。侯先生笑著說:「我本來就知道您會返回來的。」他又說:「您喜愛士人,名聲傳聞天下。現在有了急難,沒有別的辦法而想衝入秦軍陣地,這好像把肉投給餓虎,有什麼功效呢?又何必供養門客?然而您待我情深,您要往秦國而我不送行,因此知道您怨恨我而又返回。」魏公子拜了兩拜,趁勢請教侯先生。侯先生就屏退旁人秘密交談,他說:「我侯嬴聽說晉鄙的兵符經常放在魏王的臥室裡,而如姬最受寵幸,在魏王的臥室裡進進出出,有辦法能夠偷到兵符。我侯嬴還聽說如姬的父親被人謀殺,如姬懷恨三年,從魏王以下,都想尋找機會替她報殺父之仇,沒有人能找到。如姬對魏公子哭訴,魏公子派人斬了她仇人的頭,恭敬地進獻給如姬。如姬要替您效死而不會有推辭的時候,只是還沒有找到機會罷了。您如果一開口請求如姬幫忙,如姬一定會答應,那麼您就能得到虎符奪取晉鄙的軍隊,然後往北救援趙國,向西擊退秦軍,這是五霸一樣的功業啊!」魏公子聽從侯嬴的計謀,請求如姬幫忙。如姬果然偷了晉鄙的兵符給魏公子。

魏公子出發時,侯先生說:「將軍在朝外,君命有時可以不接受,為的是有利於國家。公子如果合了兵符,但晉鄙把軍隊交給您,而您還要請示魏王,事情一定危險了。我的客人屠夫朱亥可跟您一起去,這人是個大力士。晉鄙如能聽從,就太好了;如不能聽從,就可以讓朱亥擊殺他。」這時候魏公子哭了。侯先生說:「公子怕死嗎?為什麼哭呢?」魏公子說:「晉鄙是一位叱吒風雲的老將,我去恐怕他不肯聽從,必然要殺他。我因此哭泣罷了,難道是害怕死嗎?」這時魏公子請求朱亥同行,朱亥笑著說:「我只是市場裡操刀的屠夫,公子卻多次親自問候。我之所以不回訪致謝,是因為我認為那是小禮節,沒有地方用得著。如今你有急難,這是我替您效命的時機啊!」朱亥就跟魏公子一起出發了。魏公子去向侯先生告別,侯先生說:「我本當隨從您,可是我年老不行了。請讓我計算您的行程,當您到了晉鄙軍營的那一天,我面向北方割脖子自殺,來報答公子。」魏公子於是出發了。

魏公子到了鄴縣,假托魏王的命令取代晉鄙。晉鄙合了兵符,懷疑這件事,舉起手來看了看魏公子,說:「現在我擁有十萬大軍,駐紮在國境上,這是國家的重任,現在您獨自駕車來接替我,這是怎麼回事呢?」晉鄙正想不聽從,朱亥衣袖裡藏著四十斤重的鐵椎,用鐵椎殺死了晉鄙。魏公子於是統率晉鄙的軍隊。他又整編隊伍,向全軍發佈命令說:「父子都在軍營裡的,父親回家;兄弟都在軍營裡的,為兄的回家;獨生兒子沒有兄弟的,回家養親。」魏公子得到精兵八萬人,進軍擊殺秦軍。秦軍解除包圍撤離了,魏公子於是救了邯鄲,保存了趙國。趙王和平原君親自到邊界迎接魏公子,平原君背著箭袋在前面給魏公子引路。趙王拜了兩拜說:「自古以來,賢人沒有趕得上公子的。」在這個時候,平原君不敢把自己和別人相比。魏公子和侯先生分別以後,到達軍營時,侯先生果然面向北方割脖子自殺了。

魏王怨恨公子偷他的兵符並假托命令殺死晉鄙,公子自己也知道。在擊退秦軍保存趙國以後,派了一個將領統率他們的軍隊回到魏國。而魏公子獨自和賓客留在趙國。趙孝成王感激魏公子假托命令、奪取晉鄙的軍隊而保存了趙國,就跟平原君商議,要把五個縣城賜封給魏公子。魏公子聽說這件事後,內心驕傲矜持,並流露出自以為有功勞的神色。賓客有人勸說公子道:「事物有的不可以忘記,有的不可以不忘記。別人對公子有恩德,公子不可以忘記;公子對別人有恩德,希望公子忘記它。況且公子假托魏王的命令奪取晉鄙的軍隊去救援趙國,對趙國來說就是有功勞了,但對於魏國來說公子就不是忠臣了。公子卻驕傲地把它當作自己的功勞,我私下認為公子不應採取這樣的態度。」這時公子立即責備自己,好像無地自容似的。趙王打掃台階,親自迎接,執行主人的禮節,指引公子走上西邊的台階。公子謙讓地側著身走,從東邊的台階上去。自己陳述罪過,認為辜負了魏國,對趙國也沒有功勞。趙王陪酒一直到傍晚,口中避而不談獻出五個縣城的事,因為公子太謙讓了。公子終於留在趙國。趙王把鄗邑作為公子洗沐所需的封邑,魏國也再把信陵獻給公子。公子留在趙國。

魏公子聽說趙國有隱士毛公隱居在賭徒群中,又有薛公隱居在賣酒漿人家裡,魏公子想要會見這兩個人,兩人自己躲起來,不肯會見公子。魏公子聽說了他們所在的地方,就秘密地步行前往跟這兩個人交往,彼此非常融洽。平原君聽說這件事,對他的夫人說:「當初我聽說夫人的弟弟公子是天下獨一無二的,現在我聽說他竟然隨便跟賭徒和賣酒漿的人交往。公子是個糊塗人罷了。」平原君夫人把這些告訴了魏公子。魏公子就告別平原君夫人要離開,說:「當初我聽說平原君賢能,所以辜負了魏王而救援趙國,來滿足平原君的心意。但平原君和人們的交遊,只是一種裝飾門面的壯舉罷了,並不是為了尋求賢士。我無忌在大梁的時候,時常聽說這兩個人賢能,到了趙國以後,唯恐不能見到他們。像我無忌這樣的人跟他們交往,還恐怕他們不要我呢。如今平原君竟然把跟他們交往當作是羞恥的事情,實在是不值得跟他交往。」於是整理行裝準備離開趙國。平原君夫人把這些話告訴平原君,平原君就脫掉帽子謝罪,硬是挽留魏公子。平原君的門下客聽說這件事,半數人離開平原君來歸附魏公子。天下的士人又前往歸附魏公子,魏公子使平原君的門客極為傾心。

魏公子留居趙國十年不回國。秦國聽說魏公子在趙國,日以繼夜地派兵東去進攻魏國。魏王憂慮這件事,派遣使者去請魏公子回國。魏公子害怕魏王怨恨他,就告誡門下客:「有誰敢替魏王的使者通報的,處死。」賓客都是背棄魏國來到趙國的,沒有誰敢勸告公子回國。毛公和薛公兩人去見公子說:「公子之所以在趙國受到重視,聲名傳聞到各國,只因為有魏國。現在秦國進攻魏國,魏國危急而公子不同情,假使秦軍攻破大梁,毀壞先王的宗廟,公子將有什麼面目站立在世上呢?」話還沒有說完,公子立刻變了臉色,吩咐準備車馬趕快起程回去解救魏國。

魏王見到公子,相對哭泣,然後把上將軍的印信授予公子,公子於是擔任上將軍。魏安矨王三十年,公子派使者通告各諸侯國。各國聽說公子擔任上將軍,分別派遣將領統率軍隊來救援魏國。公子統率五國的軍隊,在河外打垮了秦軍,趕走了蒙驁。於是乘勝把秦軍驅逐到函谷關,堵住秦軍,秦軍不敢出關。正當這個時候,公子的威名震動天下,各國的賓客進獻兵法,公子都給它們題名,所以世俗稱為《魏公子兵法》。

秦王害怕魏公子,就運送一萬斤黃金到魏國去,尋找晉鄙的門客,讓他們在魏王面前譭謗公子說:「公子流亡在國外十年了,現在擔任魏國的上將軍,各國的將領都隸屬於他,各國只聽說魏公子,沒聽說魏王。公子也想趁這個時候決定南面稱王,各國害怕公子的聲威,正想共同擁立他。」秦國多次派人行反間計,假裝祝賀公子,看魏公子能否立為魏王。魏王每天都聽到這些譭謗的話,不得不相信,後來果然派人取代公子上將軍的職位。公子自己知道又因為譭謗而被廢棄不用,就借口有病不上朝,跟賓客通宵達旦地飲宴,飲純淨的酒,經常接近女色。日夜進行狂飲達四年之久,終於因酒而病死了。這一年,魏安矨王也去世了。秦國聽說公子死了,就派蒙驁攻打魏國,佔領了二十個城邑,開始設置東郡。這以後秦國逐漸蠶食魏國,十八年後俘虜了魏王,夷滅大梁。

漢高祖劉邦當初寒微的時候,多次聽說公子賢能。等到就任天子以後,每次經過大梁,常常祭祀公子。高祖十二年,從打敗黥布的地方回來,給公子配備五戶人家看守墳墓,世世代代每年按四季祭祀公子。

《白話史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