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百八 韓長孺列傳第四十八

御史大夫韓安國,是梁國成安縣人,後來遷到睢陽。他曾經在鄒縣田先生那裡學習過《韓非子》、雜家學說。事奉梁孝王,擔任中大夫,吳、楚七國反叛的時候,梁孝王派韓安國和張羽任將軍,在東部的邊界上抵禦吳軍。張羽奮力作戰,韓安國防守穩固,因此吳軍沒能通過梁國。吳、楚七國被打敗後,韓安國、張羽的名聲從此開始顯揚。

梁孝王是景帝的同母弟弟,竇太后喜歡他,允許他能自己請求設置國相和二千石官員,他進出、遊戲的排場,可以和天子相比。天子聽說了,心裡不高興。竇太后知道景帝不高興,就遷怒於梁國的使者,不接見他們,查究責備梁王的所作所為。韓安國擔任梁國使者,進見大長公主,哭著說:「為什麼梁王作為人子的孝心,作為人臣的忠心,而太后卻竟然不覺察到呢?前些時候吳、楚、齊、趙等七國反叛時,從函谷關以東的諸侯都聯合起來向西進軍,只有梁國最忠於朝廷,而成為叛軍進攻的阻難。梁王想到太后、皇上在京師,而諸侯擾亂,一談起這事就淚水一行行流下,跪著送我等六人帶領軍隊擊退吳、楚軍隊,吳、楚軍隊因此不敢向西進發,而終於失敗滅亡,這是梁王的力量啊。現在太后因為苛細的禮節而責怪梁王。梁王的父親、哥哥都是帝王,所見的場面很大,所以出行開路清道,進來時要警戒,車子、旗幟都是帝王賞賜的,他就是想用來在偏僻的小縣炫耀,在國中讓車馬來回奔馳,來向諸侯誇耀,讓天下人都知道太后、皇上喜歡他。如今梁國使者來到,就查問責備他們。梁王害怕,日夜流淚思念,不知做什麼好。為什麼梁王作為人子的孝心,作為大臣的忠心,而太后不憐惜呢?」大長公主把這些話都告訴了太后。太后高興地說:「我要替他向皇上解釋。」向皇上說了這些話,皇上心裡的疙瘩才解開了,而且脫下帽子向太后謝罪說:「兄弟間不能相互教導,竟給太后帶來憂慮。」接見了梁國所有使者,賜給他們豐厚的禮物。從那以後梁孝王更受寵愛。太后、長公主再賞賜韓安國大約價值一千餘金的財物。韓安國的名聲從此開始顯揚,和朝廷有了聯繫。

那以後,韓安國因為犯法被判罪,蒙縣的獄官田甲羞辱韓安國。韓安國說:「死灰難道不會再燃燒嗎?」田甲說:「再燃燒就撒泡尿澆滅它。」沒過多久,梁國內史的職位空缺,朝廷派使者任命韓安國做梁國的內史,從囚徒中起任為二千石官員。田甲逃跑了。韓安國說:「田甲不回來就任,我滅掉你的家族。」田甲於是光著上身來謝罪。韓安國笑著說:「你可以撒尿了!你們這些人值得我處置嗎?」終於友好地對待他。

梁國內史職位空缺的時候,梁孝王剛得到齊地人公孫詭,喜歡他,想請求任命他做內史。竇太后聽說了,就詔令梁孝王任命韓安國做內史。

公孫詭、羊勝勸說梁孝王向景帝請求做皇位繼承人和增加封地的事情,恐怕朝廷大臣不聽從,就暗中派人刺殺朝廷中掌權的謀臣。等到刺殺了原吳國國相袁盎,景帝就聽說了公孫詭、羊勝等人的計謀,於是派使者捉拿公孫詭、羊勝,一定要捉到。漢朝使者十幾批來到梁國,從國相以下全國大搜查,一個多月沒有捉到。內史韓安國聽說公孫詭、羊勝藏在梁王那裡,韓安國進宮拜見梁王,哭著說:「主上受辱,臣下該死。大王沒有賢良的臣下,所以事情紛亂到這個地步。如今捉不到公孫詭、羊勝,我請求辭別,賜我自殺。」梁孝王說:「怎麼會到這地步?」韓安國淚水滾滾下落,說:「大王自己考慮一下,你對於皇帝,比太上皇和高帝以及皇帝和臨江王,哪一個更親密呢?」梁孝王說:「我比不上他們。」韓安國說:「太上皇和高帝、皇帝和臨江王是父子的關係,可是高帝說:『拿著三尺寶劍奪得天下的是我啊』,所以太上皇始終不能決定政事,住在櫟陽。臨江王是嫡長太子,因為一句話的過錯,被廢黜降為臨江王;又因為建宮室時侵佔了祖廟牆內的空地,終於在中尉府中自殺了。為什麼呢?治理天下終究不能憑借私情來擾亂公事。諺語說:『即使是親生父親,怎麼知道他不會變為老虎?即使是親哥哥,怎麼知道他不會變為狼?』如今大王位列於諸侯,喜歡一個奸臣的虛妄言論,觸犯了皇上的禁令,阻撓了聖明的法律。天子因為太后的緣故,不忍心懲辦大王。太后日夜哭泣,希望大王自己改正,可是大王始終不覺悟。假如太后一旦逝世,大王還能攀附誰呢?」話沒說完,梁孝王痛哭流涕,向韓安國感謝說:「我現在就獻出公孫詭、羊勝。」公孫詭、羊勝自殺了。漢朝使臣回去報告,梁國的事情得到了解決,是韓安國的努力。於是景帝、太后越發看重韓安國。梁孝王去世,梁共王登位,韓安國因為犯法被免官,在家閒居。

武帝建元年間,武安侯田羛任朝廷太尉,十分尊貴而有權勢,韓安國拿價值五百斤黃金的東西去送給田羛。田羛在太后面前稱說韓安國,天子也一直聽說他賢能,就徵召他任北地郡都尉,後提升做大司農。閩越、東越互相攻打,韓安國和大行令王恢領兵去討伐。軍隊還沒到越地,越人殺了他們的大王來投降,漢朝廷的軍隊也撤回。建元六年,武安侯田羛任丞相,韓安國任御史大夫。

匈奴派人來請求和親,天子將這事下交大臣們討論。大行令王恢,是燕地人,多次擔任邊疆官吏,熟悉瞭解匈奴的情況。他建議說:「漢朝和匈奴和親,一般不超過幾年就又背棄盟約。不如不答應他們,發動軍隊攻打它。」韓安國說:「到千里以外去作戰,軍隊不會得到好處。如今匈奴依恃兵馬的充足,懷有禽獸般的心思,像鳥一樣遷徙移動,難以制服他們。得到他們的土地不能算是廣大,擁有他們的民眾不能算是強大,從上古以來就不內屬中原作百姓。漢朝軍隊經過幾千里遠去爭取勝利,那麼人困馬乏,敵人就會以全盛攻擊我們的弱點,況且強弩射出後到最末,連輕薄的魯縞也穿不透;強風的末尾,力量連雁毛都吹飄不起。不是起初不夠強勁,而是最後力量衰退了。攻打他們沒有好處,不如同他們和親。」大臣們的建議大多同意韓安國,於是皇上答應和匈奴和親。

第二年,即元光元年,雁門郡馬邑縣的豪紳聶翁壹通過大行令王恢向皇上建議說:「匈奴剛和親,親信邊地的人民,可以用便宜來引誘他們。」就暗中派聶翁壹作為間諜,逃進匈奴中,對單于說:「我能夠斬殺馬邑縣的縣令、縣丞和其他官吏,拿城池來投降,可以得到全部的財物。」單于喜歡、信任他,認為不錯,答應了聶翁壹。聶翁壹就回來,作偽斬了死囚的頭,懸掛在馬邑的城牆上,來向單于使者表明可信。他說:「馬邑的長官已經死了,可以迅速來了。」於是單于率領十多萬騎兵通過關塞,進入武州塞。

當時,漢朝埋伏的軍隊有戰車、騎兵、步兵三十多萬,藏匿在馬邑城旁邊的山谷中。衛尉李廣任驍騎將軍,太僕公孫賀任輕車將軍,大行令王恢任將屯將軍,太中大夫李息任材官將軍,御史大夫韓安國任護軍將軍,各位將軍都歸屬於護軍將軍指揮。互相約定單于進入馬邑城,而漢朝軍隊奔馳出擊。王恢、李息、李廣另外從代郡主攻匈奴的軍用物資。這時匈奴單于進入漢朝長城的武州塞。距離馬邑城還有一百多里,將要搶奪劫掠,只看見牲畜放養在野外,看不到一個人。單于覺得奇怪,就攻下烽火台,捉到武州尉史。想要探問一下尉史。尉史說:「漢朝軍隊有幾十萬埋伏在馬邑城下。」單于回頭對左右的人說:「幾乎被漢朝欺騙了。」於是帶兵回去。單于出了關塞,說:「我獲得尉史,這是天意。」任命尉史為「天王」。塞下傳說單于已經帶兵離去。漢朝軍隊追趕到塞下,估計追不上,就作罷了。王恢等人的軍隊三萬人,聽說單于沒有和漢軍交鋒,估計去攻打匈奴的軍用物資,一定會和單于的精兵交戰,漢軍的形勢一定會失敗,就依便宜行事撤回了軍隊,漢軍都沒有功勞而回。

天子怨恨王恢不出擊單于的軍用物資,而擅自帶兵撤回。王恢說:「起初誘約匈奴進入馬邑城,漢軍和單于交鋒,而我攻打他們的軍用物資,可以獲得利益。如今單于聽說了消息,不來而回去,我率領三萬人不能和他相匹敵,只是自取恥辱罷了。我本來就知道回來而被斬,但是能夠保全陛下的士兵三萬人。」於是把王恢交下給廷尉處理。廷尉判他曲行避敵、觀望不前罪,應當處死。王恢暗中送給丞相田羛一千斤黃金。田羛不敢對皇上說,而對太后說:「王恢最先倡議馬邑誘敵之計,如今沒成功而誅殺王恢,這是替匈奴報仇。」皇上朝見太后,太后把丞相的話告訴皇上。皇上說:「最先倡議馬邑誘敵之計的人,是王恢,所以發動天下幾十萬軍隊,聽從他的話,這樣做了。況且縱使抓不到單于,王恢的軍隊攻打匈奴的軍用物資,也還是很可能有收穫,來安慰將士們的心。如今不誅殺王恢,無法向天下人謝罪。」當時王恢聽說這事,就自殺了。

韓安國為人有大謀略,智謀足夠用來迎合世俗,可是他這樣做都出於忠厚之心。他對財物很貪婪。他所推薦的都是廉潔的士人,比他自己賢能。在梁國舉薦了壺遂、臧固、郅他,都是天下有名的士人,士人也因此稱讚、仰慕他,就是天子也認為他有治國的大才。韓安國任御史大夫四年多,丞相田羛去世,韓安國代理丞相的職務,他為天子作前導,跌下了車,跛了腳。天子商議任命丞相,想要任用韓安國,派使者去探望他,發現他腳跛得厲害,就改任平棘侯薛澤做丞相。韓安國因為有病免官幾個月後,腳傷好了,皇上又任命他做中尉。一年多後,調任做衛尉。

車騎將軍衛青攻打匈奴,從上谷出發,在龍城打敗匈奴。將軍李廣被匈奴俘虜,後又逃脫了;公孫敖的士兵傷亡很大:他們倆都應當被處死,後來出錢贖罪成為平民。第二年,匈奴大舉入侵邊境,殺害遼西太守,等到進入雁門,殺死和擄走的有幾千人。車騎將軍衛青攻打匈奴,從雁門出塞。衛尉韓安國任材官將軍,駐紮在漁陽。韓安國活捉到匈奴人,俘虜說匈奴已經遠遠離去。韓安國就上書說現在正是耕作時候,請求暫且停止軍屯。停止軍屯一個多月,匈奴大舉入侵上谷、漁陽。韓安國的軍營中才有七百多人,出去和匈奴交戰,沒有取勝,又進入營壘中。匈奴擄獲了一千多人以及牲畜財產而離去。天子聽說了,很氣憤,派使者斥責韓安國。調韓安國更加向東移動,駐紮在右北平。因為這時匈奴的俘虜供說要入侵東邊。

韓家國最初任御史大夫和護軍將軍,後來逐漸被排斥疏遠,貶官降職;而新得寵的青年將軍衛青等人有功勞,越發尊貴。韓安國被疏遠後,很不得志;領兵駐守又被匈奴人侵凌,損失很大,十分自愧。希望能夠罷兵回去,卻越發向東邊遷移屯守,心裡鬱鬱不樂。幾個月後,生病吐血而死。韓安國在元朔二年中去世。

大史公說:我和壺遂制訂律歷,看到韓長孺深明大義,壺遂思想深沉、德行厚重。世人說梁國有很多忠厚長者,這話是不假啊!壺遂做官做到了詹事,天子正要倚恃他來做朝廷的丞相,適逢壺遂去世。不然的話,壺遂內在廉潔而行為美好,這真是一位謙恭謹慎的君子啊。

《白話史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