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百九 李將軍列傳第四十九

李廣將軍是隴西郡成紀縣人。他的先祖叫李信,在秦朝的時候任將軍,就是追擊捉到燕國太子丹的那位將軍。他家以前在槐裡,後遷到成紀。李廣家世代傳習箭術。孝文帝十四年,匈奴大舉入侵蕭關,而李廣以良家子弟的身份隨軍出擊匈奴,因為善於騎馬射箭,斬殺敵人首級很多,任漢朝中郎。李廣的堂弟李蔡,也任郎官,又都任武騎常侍,年俸為八百石。李廣曾跟隨皇帝出行,碰上過衝鋒陷陣、抵禦敵人,以及搏殺猛獸的事,而文帝說:「可惜啊,你生不逢時!假使你在高帝時候,封個萬戶侯那還在話下嗎!」

到孝景帝剛登位,李廣任隴西都尉,後調任騎郎將。吳、楚起兵叛亂的時候,李廣任驍騎都尉,跟隨太尉周亞夫攻打吳、楚軍隊,在昌邑城下奪取敵旗,顯揚功名。因為梁王私自授予李廣將軍印綬,回朝後就沒有對他封賞。調任他做上谷太守,匈奴每天都來交戰。典屬國公孫昆邪對皇上哭著說:「李廣的才氣,天下無雙,他倚仗自己的才能,多次和匈奴硬拚,恐怕會損失了他。」於是就調他任上郡太守。後來李廣轉任邊境各郡太守,又調任上郡太守。他曾經任隴西、北地、雁門、代郡、雲中太守,都因為奮力作戰而出名。

匈奴大舉入侵上郡,天子派一名宦官跟隨李廣學習軍事,抗擊匈奴。那位宦官率領幾十名騎兵縱馬奔跑,發現三個匈奴人,和他們交戰。三個匈奴人回身射箭,射傷了宦官,幾乎殺光了他的騎兵。宦官跑回李廣那裡。李廣說:「這一定是匈奴射鵰的人。」李廣於是就帶領一百名騎兵去追趕那三人。那三人沒有馬,徒步行走,走了幾十里。李廣命令他的騎兵左右分開包抄,而自己親自射殺那三人,射死了兩個,活捉了一個,果然是匈奴中射鵰的人。把那人捆好上馬後,望見有幾千名匈奴騎兵,他們發現了李廣,以為是誘敵的騎兵,都吃了一驚,跑上山去擺開陣勢。李廣的一百名騎兵都十分驚恐,想縱馬往回跑。李廣說:「我們距離大部隊幾十里遠,現在這樣一百名騎兵逃跑,匈奴追擊射殺我們一下子就殺光了。如今我們停留不走,匈奴一定認為我們是大軍來誘敵的,一定不敢攻打我們。」李廣命令騎兵們說:「前進!」向前到了離匈奴陣地還有二里遠的地方,停下來,下令說:「都下馬解下馬鞍!」騎兵們說:「敵人那麼多,又離得近,假如有危急,怎麼辦?」李廣說:「那些敵人認為我們會逃跑,如今都解下馬鞍來表明不逃跑,來堅定他們以為我們是誘敵的想法。」於是匈奴騎兵終於不敢進攻。有一位騎白馬的匈奴將領出陣來監護他的士兵,李廣上馬和十多名騎兵騎馬去射殺了那位將領,而後又回到他的騎兵中,解下馬鞍,命令士兵們都放開馬,躺下。這時適逢黃昏,匈奴軍隊始終覺得奇怪,不敢進攻。到了半夜,匈奴軍隊也認為漢朝有伏兵在旁邊要趁夜偷襲他們,因而匈奴就帶領軍隊離去。第二天早晨,李廣才回到他的大軍營中。大軍不知道李廣到哪裡去了,所以無法去接應。

過了很長時間,孝景帝逝世,武帝即位,左右近臣認為李廣是有名的將領,於是李廣由上郡太守調任做未央宮的衛尉,而程不識也做長樂宮的衛尉。程不識以前和李廣都以邊郡太守的身份率領軍隊屯守駐防。等到出兵攻打匈奴時,李廣行軍沒有隊列和陣勢,靠近水草豐富的地方駐紮,築營停宿,人人都感到便利,晚上也不用打更來自衛,軍中幕府簡化各種文書簿冊,但他也遠遠地佈置哨兵,所以從來沒有遭到過危險。程不識對隊伍的編制、行軍隊列、駐營陣勢等要求很嚴格,夜晚打更,軍吏整理文書簿冊直忙到天亮,軍隊得不到休息,可是他也從未遇到過危險。程不識說:「李廣治軍最簡單,可是敵人突然侵犯他們,他就無法阻擋了;而他的士兵也安逸快樂,都樂於為他去死。我的軍隊雖然軍務煩亂雜擾,可是敵人也無法侵犯我。」當時漢朝邊郡的李廣、程不識都是名將,可是匈奴害怕李廣的謀略,士兵也大多喜歡跟隨李廣而以跟隨程不識為苦。程不識在孝景帝時因為多次直言進諫而做了太中大夫,他為人廉潔,謹守法律條文。後來,漢朝用馬邑城引誘單于,派大軍埋伏在馬邑附近的山谷中,而李廣任驍騎將軍,由護軍將軍統領。當時單于發覺了這個計謀,離去了,漢軍都沒有功勞。那以後四年,李廣由衛尉任為將軍,從雁門出發攻打匈奴。匈奴軍隊人多,打敗了李廣的軍隊,活捉了李廣。單于一直聽說李廣有才能,命令說:「捉到李廣一定要活著送來。」匈奴騎兵捉到李廣,李廣當時有傷病,就把李廣安置在兩匹馬中間,編好網兜,把李廣裝在裡邊躺著。走了十多里,李廣假裝死去,斜眼看到他旁邊有一名匈奴少年騎著一匹好馬,李廣突然躍起而跳上那少年的馬,趁機把少年推下去,奪了他的馬,策馬向南奔跑了幾十里,又遇到了他的剩餘部隊,於是帶領他們進入關塞。匈奴出動幾百名追捕的騎兵來追趕他,李廣邊走邊拿那匈奴少年的弓,射殺追來的騎兵,因此得以逃脫。於是回到了漢朝京城,朝廷把李廣交給法官處理。法官判決李廣損失太大,又被敵人活捉,應被處死,後來出錢贖了死罪,成為平民。

時間很快,李廣在家閒居了幾年。李廣家和已故穎陰侯灌嬰的孫子灌強一起隱居在藍田南山中,常常在那裡打獵。李廣曾經有一晚帶著一名騎馬的隨從外出,和別人在田間飲酒。回來到了霸陵亭,霸陵尉喝醉了,喝令李廣,不讓他通過。李廣的隨從說:「這是前任李將軍。」亭尉說:「現任將軍尚且不能夜晚通行,何況是前任呢!」阻攔李廣,讓他停宿在霸陵亭下。不久,匈奴入侵殺害了遼西太守,打敗了韓安國將軍,後來韓將軍調到右北平。於是天子就徵召任命李廣為右北平太守。李廣就請求派霸陵尉和他一起去赴任,到了軍中就殺了他。李廣駐守右北平,匈奴聽說了,稱他為「漢朝的飛將軍」,躲避他好幾年,不敢入侵右北平。李廣出去打獵,看見草叢中有塊石頭,以為是老虎,就向它射箭,射中了石頭,箭頭都射了進去,一看原來是石頭。於是又再射,終竟不能再射進石頭了。李廣所駐守的郡聽說有老虎,曾經親自去射殺。到了他駐守右北平時,又去射虎,老虎跳起傷了李廣,李廣也終於射死了老虎。

李廣為人廉潔,得到了賞賜就分給他的部下,飲食和士兵們在一起。李廣一生,做二千石俸祿的官做了四十多年,家裡沒有多餘的財產,始終也不談論家產方面的事情。李廣身體很高,兩臂如猿,他善於射箭也是天賦,即使是他的子孫或別人向他學習,也沒有人能比得上他。李廣口齒遲鈍,很少說話,和別人聚在一起,就在地上指畫排兵佈陣,然後來射箭,根據射中密集或寬疏的行列來定罰誰飲酒。他專門以射箭作為遊戲,一直到死。李廣帶兵,遇到缺糧斷水的地方,發現有水,士兵沒有飲遍,他就不靠近水邊;士兵還沒有都吃上飯,李廣就一點都不吃。他對士兵寬厚和緩而不苛刻,士兵因此樂於為他效勞。他射箭,看見敵人逼近,不到幾十步以內,估計射不中就不射,只要發射,敵人立即隨弓弦的響聲而倒下。因此,他帶領軍隊多次被困受辱,他射殺猛獸也被它們所傷。過了不久,石建去世,皇上於是召見李廣,讓他代替石建任郎中令。元朔六年,李廣又任後將軍,跟隨大將軍衛青的軍隊從定襄出發,攻打匈奴。將領們大多都因斬殺敵人首級符合規定數目,憑戰功被封為侯,而李廣軍隊沒有功勞。過了兩年,李廣以郎中令的身份帶領四千名騎兵從右北平出塞,博望侯張騫帶領一萬名騎兵和李廣一同出征,分行兩條路。走了大約幾百里,匈奴左賢王率領四萬名騎兵包圍李廣,李廣的士兵都很恐慌,李廣就派他的兒子李敢向匈奴軍隊衝擊。李敢獨自和幾十名騎兵飛奔而去,直插匈奴的騎兵中,又從他們的左右兩翼突擊而回來,報告李廣說:「匈奴很容易對付了。」士兵們才安心。李廣佈下圓形陣勢,面向外。匈奴猛攻,箭如雨下。漢朝士兵死了一半多,弓箭也快要用光了。李廣就命令士兵拉滿弓,不要發射,而李廣親自用大黃弩弓射匈奴的副將,射殺了好幾個,匈奴軍隊才漸漸散開下去。適逢黃昏,軍吏士兵都面無人色,可是李廣卻神態自若,更加整頓好軍隊。軍中從此都佩服他的勇敢。第二天,又奮力作戰,而博望侯張騫的軍隊也趕到,匈奴軍隊就解圍離去了。漢軍非常疲勞,不能追擊。當時李廣的軍隊幾乎全軍覆沒,就收兵回來。根據漢朝法律,博望侯張騫行軍遲緩,延誤期限,應當處死,後來出錢贖了死罪成為平民。李廣功過相抵,沒有獎賞。

起初,李廣的堂弟李蔡和他一同侍奉孝文帝。景帝時,李蔡積累功勞達到了二千石級的官位。孝武帝時期,又做到代國的國相。李蔡在元朔五年任輕車將軍,跟隨大將軍衛青攻打匈奴右賢王,取得達到斬殺敵人首級的規定的功勞,被封為樂安侯。元狩二年間,他取代公孫弘任丞相。李蔡為人的才幹在下等的中間,名聲和李廣相差很遠,可是李廣得不到封爵和封邑,做官也不超過九卿,而李蔡被封為列侯,官位達到三公。李廣的軍官和士兵中有人也獲得了封侯。李廣曾經和星象家王朔私下閒談,說:「自從漢朝攻打匈奴以來,我沒有一次不參加,可是各部隊校尉以下的軍官,才能比不上中等人,卻因為攻打匈奴有軍功而被封侯的有幾十人,而李廣我不比別人差,但是沒有一點功勞來獲取封地,為什麼呢?難道我命相中不該封侯麼?還是本來就命該這樣呢?」王朔說:「將軍自己想一下,難道曾有遺恨的事嗎?」李廣說:「我曾做隴西太守,羌人有一次造反,我引誘他們來投降,投降的有八百多人,我欺騙了他們而在同一天把他們都殺了。直到今天我覺得最大的遺恨只有這件事罷了。」王朔說:「災禍,沒有比殺害已經投降的人更大的了,這是將軍不能被封侯的原因。」兩年後,大將軍衛青、驃騎將軍霍去病大規模出兵攻打匈奴,李廣多次自己請求隨行。天子認為他年紀太大,沒有答應;過了很久才答應他,讓他任前將軍。這一年,是元狩四年。

李廣已經跟隨大將軍衛青攻打匈奴,出了邊塞後,衛青捉到敵人獲知單于居住的地方,於是自己率領精兵追擊單于,而命令李廣和右將軍的部隊合併,從東路出發。東路稍有些迂迴繞遠,而且大軍在水草缺少的地方行進,這種形勢無法駐紮部隊。李廣自己請求說:「我的職務是前將軍,如今大將軍卻改令我從東路出征,況且我從成年後一直和匈奴交戰,到今天才有一次機會能夠遇上單于,我希望做前鋒,先和單于決一死戰。」大將軍衛青也私下裡接受過皇上的告誡,認為李廣年紀太大,命運不好,不要讓他和單于對敵,害怕不能實現他自己的願望。這時公孫敖剛失去侯爵,擔任中將軍,跟隨大將軍,大將軍也想派公孫敖和自己一起與單于對敵,所以調開了前將軍李廣。李廣當時知道這事,堅決要求不要調並右將軍,向大將軍辭免。大將軍沒有聽從,命令長史寫文書送到李廣的幕府,說:「趕快到右將軍部隊裡,照文書辦。」李廣不向大將軍告辭就出發了,心裡十分惱怒地前往軍部,帶領士兵和右將軍趙食其匯合從東路出征。軍隊沒有嚮導,有時迷了路,落在大將軍後面。大將軍和單于交戰,單于逃跑,沒有捉到而回來。大將軍向南橫渡沙漠,遇上前將軍、右將軍。李廣謁見大將軍後,回到部隊中。大將軍派長史拿著乾糧和酒送給李廣,順便詢問李廣、趙食其迷路的情況,衛青要上書向天子報告部隊的詳情。李廣沒有回答,大將軍衛青派長史迅速責令李廣幕府的人員去受審對質。李廣說:「校尉們沒有罪,是我自己迷了路。我現在親自去受審對質。」到了大將軍的幕府,李廣對他的部下說:「李廣我長大後和匈奴作戰大小有七十多次,如今有幸跟隨大將軍出發和單于交戰,可是大將軍又調我的部隊去走迂迴繞遠的路,並且又迷了路,難道不是天意嗎!況且我六十多歲了,終究不能再受那些刀筆吏的侮辱了。」於是拔刀自殺。李廣部隊的將士都痛哭。百姓們聽說了,認識和不認識李廣的,不論老少都為李廣落淚。右將軍趙食其單獨被交下給法官處辦,應當處死,後出錢贖罪成為平民。

李廣有三個兒子,叫當戶、椒、敢,都做郎官。天子和韓嫣有一次玩遊戲,韓嫣行為有點放肆,李當戶去打韓嫣,韓嫣跑開了。於是天子認為李當戶很勇敢。李當戶早死,任命李椒做代郡太守,兩人都比李廣死得早。李當戶有個遺腹子叫李陵。李廣在部隊中去世時,李敢正跟隨驃騎將軍霍去病。李廣死後的第二年,李蔡以丞相身份因侵佔孝景帝陵園前大道兩旁的空地而獲罪,應當交下給法官判處,李蔡也自殺了,不願受審對質,封國被廢除。李敢以校尉的身份跟隨驃騎將軍霍去病攻打匈奴左賢王,奮力作戰,奪得左賢王的戰鼓和軍旗,斬殺敵人很多首級,被賜給關內侯的封爵,封給食邑二百戶,接替李廣擔任郎中令。不久,李敢怨恨大將軍衛青使他父親含恨而死,就打傷了大將軍,大將軍把這事隱瞞了起來。不久,李敢跟隨皇上去雍縣,到甘泉宮打獵。驃騎將軍霍去病和衛青有親戚關係,就射死了李敢。霍去病當時正顯貴受寵,皇上就隱瞞真相,說李敢被鹿觸撞而死。一年多後,霍去病去世。李敢有個女兒是太子的侍妾,受到寵愛,李敢的兒子李禹也受到太子的寵愛,但他貪圖財物,李家逐漸衰敗了。李陵到了壯年以後,被選任為建章營的監督官,監管那些騎兵。他善於射箭,愛護士兵,天子認為李家世代為將,就派他率領八百名騎兵。李陵曾經深入匈奴境內二千多里,穿過居延海,觀察地形,沒有看到匈奴敵軍的蹤影而回來。任命他做騎都尉,率領丹陽的楚兵五千人,在酒泉、張掖教授射箭,來駐守邊關防禦匈奴。

幾年後,天漢二年秋天,貳師將軍李廣利率領三萬名騎兵在祁連天山攻打匈奴右賢王,而派李陵率領他的射手、步兵五千人,從居延海出塞向北到了大約一千多里的地方,想因此分散匈奴的兵力,不讓他們專門追擊貳師將軍。李陵到了預定期限後要回兵,可是單于用八萬大軍圍攻李陵的部隊。李陵部隊五千人,箭射光了,士兵死了一半多,但他們殺傷的匈奴人也有一萬多。他們邊退邊戰,連戰了八天,往回走到距離居延海還有一百多里地時,匈奴兵攔堵住狹窄的山谷,截斷通路,李陵軍隊缺少糧食,而救兵不來,敵人加緊攻打,並勸誘李陵投降。李陵說:「我沒有臉面回去報告陛下了。」於是投降了匈奴。他的軍隊全軍覆沒,其餘逃散回到漢朝的有四百多人。單于得到李陵後,一直聽說過他們家的名聲,到了打仗時又很勇猛,就把自己的女兒嫁給李陵,讓他顯貴。漢朝聽說了,就殺了李陵母親、妻子全家。從那以後,李家名聲敗落,隴西的人士曾做過李家賓客的,都以此為恥辱。

太史公說:《論語》說:「在上位的人本身行為端正,即便不下命令,人們也會遵守奉行;自身行為不端正,即便下了命令,人們也不會遵守奉行。」大概說的是李將軍吧?我看到李將軍誠懇質樸像個鄉下人,開口不善於講話。到他死的那天,天下認識和不認識他的,都為他盡情哀痛。他那忠實的品格確實得到士大夫們的信賴呀。諺語說:「桃樹李樹不會說話,可是樹下自然會被人踩成一條小路。」這話雖然說的是小事,卻可以用來說明大道理呀。

《白話史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