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百二十六 滑稽列傳第六十六

孔子說:「六經對於治理國家,作用是一樣的。《禮》用來規範人的言行,《樂》用來啟發人的和諧,《書》用來敘述往古的事跡,《詩》用來表達人的情意,《易》用來明辨天地萬物的神奇變化,《春秋》用來闡明人世間的道義。」太史公說:「天地之間的道義寬廣無邊,難道不偉大嗎!言談如能稍微切中事理,也可以排解糾紛。」

淳於髡是齊國的一個贅婿,身高不到七尺,為人滑稽,擅長辯論,多次出使諸侯各國,未嘗受過屈辱。齊威王當政的時候,喜歡隱語,愛好進行荒淫無度的徹夜宴飲,沉溺在酒中,不治理國事,把國政委託給了公卿大夫。文武百官荒廢紊亂,諸侯各國都來侵犯,國家危難,滅亡就在旦夕之間,國王身邊的大臣沒有人敢於進諫。淳於髡用隱語勸齊威王說:「國都中有一隻大鳥,棲息在大王的庭院裡,它三年不飛又不叫,大王知道這隻鳥是為什麼嗎?」威王說:「這隻鳥不飛則罷,一飛就直衝天際;不叫則罷,一叫就使人吃驚。」當時就命令各縣長官七十二人入朝覲見,獎賞了一人,誅殺了一人,又振奮軍隊,出兵迎敵。諸侯各國大為震驚,都把侵佔的土地歸還給齊國。齊威王的聲威持續了三十六年。這些事跡記載在《田完世家》中。

齊威王八年,楚國大舉發兵侵犯齊國。齊威王派淳於髡出使趙國請求救兵,讓他帶上禮品黃金百斤,駟馬車十輛。淳於髡仰天大笑,把帽帶子都笑斷了。威王說:「先生嫌禮物太少了嗎?」淳於髡說:「哪裡敢!」威王又問:「你的大笑難道有什麼說法嗎?」淳於髡答道:「今天我從東方來,看到路旁有一個祭祀田神的人,他拿著一隻豬蹄,端著一杯酒,祝禱著說:『狹小高地的穀物盛滿筐籠,低窪田地的莊稼裝滿車輛,五穀豐登,穰穰滿家。』我看見他拿的祭品很少,想要的東西卻太多,所以笑他。」於是齊威王就把禮品增加到黃金一千鎰、白璧十對、駟馬車一百輛。淳於髡告辭起行,到了趙國。趙王派給他精兵十萬,戰車一千輛。楚軍聽到了這個消息,連夜退兵離去。

齊威王很高興,在後宮擺下酒宴,召見淳於髡,賞賜給他酒。威王問道:「先生能喝多少才醉?」淳於髡回答:「我喝一斗也會醉,喝一石也會醉。」威王說:「先生喝一斗就會醉,怎麼能喝一石呢!其中的道理可以說來聽聽嗎?」淳於髡說:「在大王面前承蒙賜酒,執法官在身旁,御史在身後,我恐懼不安,俯地而飲,不過一斗就醉了。倘若雙親有尊貴的客人,我捲起衣袖,曲身跪坐,在席前侍奉酒菜,客人不時賞給我殘酒,我高舉酒杯,敬酒祝壽,連連起身,喝不到兩斗就醉了。倘若朋友交遊,久不相見,突然會面,高興地追述著往事,相互傾談著私人的情誼,可以喝上五六斗就醉了。至於鄉里的聚會,男女雜坐,巡行酌酒勸飲,留連不去,玩六博,賽投壺,相互稱兄道弟,男女之間握手不受懲罰,雙目相視也沒有禁忌,地面上前有墜落的耳壞,後有遺失的髮簪,我內心喜歡這樣,可以喝上八斗酒,才有兩三分醉意。日暮酒殘,把剩下的酒合為一樽,大家促膝而坐,男女同席,鞋子木屐交錯相混,杯盤狼藉,堂上的火燭熄滅了,主人留下了我,送走了其他客人,綾羅短衣的衣襟解開了,微微聞到陣陣香氣,在這個時候,我心裡最歡暢,能喝上一石。所以說酒喝到極點就會亂了,快樂到了極點就會悲哀;一切事物都是這樣,就是說做事不能做到極點,做到極點就會走向衰敗。」淳於髡用這些話委婉地勸諫齊威王。威王說:「好!」就停止了通宵達旦的宴飲,任命淳於髡為接待各國賓客的諸侯主客。皇家宗室舉行酒宴,淳於髡常常在旁作陪。

從此一百多年以後,楚國有一個優孟。

優孟原來是楚國的藝人,身高八尺,富有辯才,經常用談笑的方式委婉地進行勸諫。楚莊王的時候,他有一匹喜愛的好馬,給馬穿上錦繡衣服,把它安置在華麗的房子裡,用沒有帷帳的露床給它作臥席,拿棗脯餵養它。馬由於肥胖而得病死亡,楚莊王派大臣們為死馬治喪,準備用棺槨盛殮,按大夫的葬禮來安葬它。莊王身邊的大臣爭著對這件事進行勸諫,認為不能這樣做。莊王下令說:「如有膽敢為葬馬的事來進諫的,罪該處死。」優孟聽說了這件事,就走進宮殿大門,仰天大哭。莊王很是吃驚,問他哭的緣故。優孟說:「馬是大王的心愛之物,憑著堂堂的大楚國,有什麼要求辦不到,大王卻用大夫的葬禮來安葬它,太薄待它了,請按君王的葬禮來安葬它。」莊王問:「那怎麼辦呢?」優孟回答說:「我請求用雕花的美玉做棺材,用紋理秀麗的梓木做外槨,拿螰、楓、豫、樟等貴重木材做護棺的題湊,派遣士兵挖掘墓穴,老人和孩子背土築墳,齊國和趙國的使節在前面陪祭,韓國和魏國的使節在後面護衛,為馬建立祠廟,用豬、牛、羊各一頭的太牢禮來祭祀它,並且撥一個萬戶的城邑進行供奉。諸侯各國聽說了這種情況,都知道大王把人看得很低賤,卻把馬看得很貴重了。」莊王說:「我的過錯竟然到了這種地步嗎!對它該怎麼辦呢?」優孟說:「請讓我替大王用對待六畜的方法來埋葬它。用土灶做外槨,用銅鍋做棺材,拿姜棗調味,再加進木蘭,用稻米作祭品,火光作衣服,把它埋葬在人們的腸胃中。」於是莊王就派人把馬交給主管膳食的太官,不要讓天下人長久地傳揚這件事。

楚國的宰相孫叔敖知道優孟是個賢人,很好地對待他。孫叔敖病重快要去世的時候,囑咐自己的兒子說:「我死了以後,你一定會貧困。你就前去拜見優孟,說『我是孫叔敖的兒子』。」過了幾年,孫叔敖的兒子窮困得靠背柴度日,遇見了優孟,對他說:「我是孫叔敖的兒子。父親將要去世的時候,囑咐我貧困時就去拜見優孟。」優孟說:「你不要到遠處去。」隨即就縫製了類似孫叔敖的衣服、帽子穿戴上,和他的兒子抵掌而談,來模仿孫叔敖的言談舉止。一年多以後,優孟活像孫叔敖,楚王和他左右的大臣們都不能分辨出來。莊王舉行酒宴,優孟上前敬酒祝壽。莊王大吃一驚,以為孫叔敖復活了,要任命他為宰相。優孟說:「請允許我回去和妻子商量一下這件事,三天以後再來就任宰相。」莊王允許了他的請求。三天以後,優孟又來了。莊王說:「你妻子說了些什麼呢?」優孟說:「我妻子說千萬不要做,楚國的宰相不值得去做。像孫叔敖身為楚國的宰相,盡忠廉潔來治理楚國,楚王得以稱霸。如今死了,他的兒子身無立錐之地,貧困得靠背柴來維持自己的生活。如果一定要像孫叔敖那樣,不如自殺。」優孟接著又唱道:「居住在山野,耕田受苦,難以生活。奮起做官,自身貪婪卑鄙的人積存了錢財,但不顧羞恥。自己死後家庭雖然富裕,又害怕受賄枉法,為非作歹,犯下大罪,自己被處死,家室遭誅滅。貪官怎麼可以做呢!想做個清官,奉公守法,盡忠職守,到死也不敢做違法的事情。可清官又怎麼可以做呢!楚國宰相孫叔敖保持廉潔直至去世,現在妻子兒子窮困得靠背柴為生,清官不值得做啊!」於是莊王便向優孟道歉,就召見了孫叔敖的兒子,把寢丘的四百戶封給他,用來供奉孫叔敖的祭祀。後來傳了十代都不曾斷絕。優孟這種智慧,算是精通可以說話的時機了。

從此兩百多年以後,秦國有一個優旃。

優旃是秦國的侏儒藝人。他擅長說笑話,然而都符合大道理。秦始皇的時候,有一次舉行酒宴而天下著雨,殿階下執盾的衛士們都淋雨受寒,優旃看見了很憐憫他們,對他們說:「你們想休息嗎?」殿階下執盾的衛士們都說:「非常希望。」優旃說:「我如果喊你們,你們要趕快回答說『有』。」過了一會,宮殿上的人們向秦始皇敬酒祝壽,高呼萬歲。優旃走到欄杆邊,大聲喊道:「殿階下執盾的兒郎們!」兒郎們答:「有!」優旃說:「你們雖然身材高大,但有什麼好處,只能在雨中站立。我雖然矮小,反而有幸在屋裡休息。」於是秦始皇就讓殿下執盾的衛士們一半值班,一半休息,輪番替代。

秦始皇曾經計議要擴大畜養禽獸的苑囿,東邊擴至函谷關,西邊擴至雍縣、陳倉。優旃說:「好啊!多多在裡面放養禽獸,敵寇從東方來,命令麋鹿用角去頂撞他們就足夠的了。」秦始皇因此便停止了。

秦二世即位,又想要油漆城牆。優旃說:「好啊,君主即使不說,我本來就要請求您這樣做了。油漆城牆雖然給百姓帶來愁苦耗費,但很美啊!油了漆的城牆滑溜溜的,亂寇來了爬也爬不上。就是要做成這事,油漆倒也容易,不過建造一個給漆過的城牆遮蔽太陽的蔭室就很難了。」當時二世笑了起來,因為這個緣故就停止了。過了不久,二世被殺死,優旃歸順了漢朝,幾年以後就去世了。

太史公說:「淳於髡仰天大笑,齊威王從而橫行天下。優孟搖頭唱歌,背柴為生的人因此得到封地。優旃憑欄高呼,殿階下執盾的衛士們得以減半輪值。這難道不也是很偉大的嗎!」

褚先生說:我幸運地因精通儒家經術而做了郎官,也愛好閱讀六經以外的史傳雜說。我自不能謙遜虛讓,又寫下六章滑稽故事,把它們編排在下面。可以瀏覽一下,擴大見聞,把它們留給後世的好事之徒讀了,用以愉悅心胸,刺激耳目。我把它們增附在以上太史公三章滑稽故事的後面。

漢武帝的時候,有一個被寵幸的藝人叫郭舍人,他說話陳辭雖然不符合大道理,但是能使君主和順喜悅。武帝小時候,東武侯的母親曾經給武帝餵過奶。武帝長大後,稱她為「大乳母」。大乳母大約每月上朝兩次,上朝的奏章一送進宮,武帝就會有詔令派親信侍臣馬游卿拿五十匹絲帛賜給乳母,又送上酒菜食物奉養乳母。乳母呈上奏書說:「某處有公田,希望能把它借給我。」武帝說:「乳母想得到它嗎?」便把公田賜給了乳母。乳母說的話,武帝沒有不聽從的。還下有詔令讓乳母乘車在御道上行走奔馳。在這個時候,公卿大臣都敬重乳母。乳母家裡的子孫奴僕侍從們在長安城中橫行霸道,當道攔截別人的車馬,掠奪人家的衣服。消息傳到宮中,武帝不忍心用法律處治他們。主管的官員請求把乳母的家室遷走,到邊疆安置他們。奏章被批准了。乳母應當入宮到武帝跟前,當面辭行。乳母先拜見了郭舍人,對著他流淚哭泣。舍人說:「您立即進宮面見武帝,辭行後就離去,快步退出而屢屢轉身回頭看。」乳母按照他的話,向武帝辭行後離去,快步退出卻屢屢轉身回頭看。郭舍人惡狠狠地罵她說:「呸!老太婆!為什麼不快走!皇帝陛下已經長大了,難道還要靠你的乳汁來活命嗎?還回頭看什麼!」於是武帝憐憫乳母,為她悲傷,就下詔令制止,不准遷徙乳母,並處罰了說她壞話的人。

漢武帝的時候,齊地有位名字叫做朔的東方先生,因愛好古代的史傳書籍,喜愛儒家經術,博覽了諸子百家的著作。東方朔初到長安時,到公車府呈上奏書,一共用了三千枚書寫奏書的木簡。公車府派了兩個人一起去抬他的奏書,剛剛能抬得起。皇上到尚方府讀東方朔的奏書,每次告一段落,就在那裡作個記號,讀了兩個月才讀完。武帝下詔任命東方朔為郎官,經常在皇上身邊聽候差遣。皇上屢次召他至跟前談話,沒有不高興的。時常下詔賞賜東方朔在他面前吃飯。吃完飯,東方朔把剩下的肉全部揣在懷裡拿回家,衣服全被油污了。武帝多次賜給他綢絹,他扛著、挑著搬回去。東方朔專門用那賞賜的錢財絲帛,聘娶長安城中年輕美貌的女子為妻,大多娶了一年左右就拋棄了,重新再娶妻。賞賜得來的錢財全部用在女人身上。皇上身邊的郎官有一半叫東方朔為「狂人」。皇上聽說了這件事,說:「如果東方朔為人做事沒有這種行為的話,你們這班人哪能比得上他呢!」東方朔任命自己的兒子為郎官,又陞遷為侍中的謁者,經常手持符節出使各國。東方朔在殿上行走,有個郎官對他說:「人們都認為先生是狂人。」東方朔說:「像我這樣的人,就是所謂在朝廷裡避世隱居的人。古代的人,只是在深山裡避世隱居。」他時常坐在酒席上,酒酣之後,趴在地上唱道:「隱居於塵俗中,避世在金馬門。在宮殿中可以避世隱居,使自身得以保全,何必要到深山之中,茅廬之下。」金馬門是宦官署的大門,大門旁邊立有銅馬,所以叫它「金馬門」。

有一次朝廷會集了學宮的博士先生們參與議論國事,他們共同詰難東方朔說:「蘇秦、張儀一遇上擁有萬輛戰車的大國君主,就高居卿相的位置,恩澤施及後代。如今先生您學習了先王的法術,仰慕聖人的仁義,背誦著《詩經》《尚書》等諸子百家的言論,多得不能一一列舉。在竹簡絲帛上撰著文章,自己認為自己是海內無雙,即可以說是見聞廣博,聰明善辯了。然而您竭力盡忠來侍奉聖明的皇帝,曠日持久,累積了幾十年,官職不過侍郎,地位不過執戟,想來您還有什麼不好的行為吧?其中的緣故是什麼呢?」東方先生說:「這本來就不是你們所能完全瞭解的。那是一個時代,現在又是一個時代,怎麼可以相提並論呢!再說張儀、蘇秦的時候,周王室十分衰敗,諸侯們不去朝覲,憑借武力相互征伐,爭奪權勢,使用兵器相互擒拿,兼併為十二個諸侯國,還沒有雌雄勝負之分,得到智士的國家就強大,失去智士的國家就敗亡,所以智士的意見得以聽從,計劃得以實行,身居尊貴的地位,恩澤施及後代,子子孫孫長久地榮華。現在就不是這樣了,聖明的皇帝在朝廷之上,恩德遍及天下,諸侯們朝貢臣服,威勢震懾四方夷狄,把四海之外的疆土像蓆子般地連接起來,比覆置的盤盂還要安穩,天下統一平均,合為一家,凡是發動舉事,就好像在手掌中運轉似的。賢與不賢,憑什麼來區別呢?現在因天下廣大,士民眾多,那些竭盡精力,馳騁遊說,像車輻同時湊集到車轂似地向朝廷進獻謀略的人,數不勝數。雖然竭力仰慕道義,卻被衣食所困,有的人失去了進身做官的門路。假使張儀、蘇秦和我同時生活在當今的時代,他們連一個小小的掌故官都得不到,怎麼還敢奢望當常侍侍郎呢!古書記載說:『天下沒有災害,即使有聖人,也沒有施展他的才能的地方;君臣上下和睦同心,即使有賢人,也沒有立功的機會。』所以說時代不同了,事情就會起變化。雖然如此,怎麼可以不努力修養自身呢?《詩經》說:『在宮中敲鐘,鐘聲傳到宮外。白鶴在幽深的沼澤鳴叫,鳴聲傳到天外。』如果能夠修養自身,還擔心什麼不會顯榮呢!姜太公身體力行仁義七十二年,遇上了周文王,得以施行自己的學說主張,受封在齊國,傳國七百年而沒有斷絕。這就是士人所以日日夜夜,孜孜不倦,研究學問,推行道義而不敢停止的原因。如今世上的隱士,現在雖然不被任用,但能孤高突起地自立,安然自得地獨處,遠觀許由,近察接輿,謀略如同范蠡,忠誠符合子胥。天下和平,修身自持,缺少同道,本來就是很平常的事情。你們對我還有什麼疑問呢!」於是那些先生們默不作聲,無言以對。

建章宮後閣的雙重欄杆中,有一隻動物從那裡鑽了出來,它的樣子像麋鹿。把這個情況向皇帝報告了,漢武帝前往那裡看它,詢問身邊群臣中熟習各種事物並且精通經術的人,但沒有一個人能知道那是什麼動物。武帝下詔讓東方朔去看它。東方朔說:「我知道這個動物,希望賞賜美酒好飯,給我大吃一頓。我才說。」武帝下詔說:「可以。」東方朔吃飽喝足了,又說:「某地有幾頃公田、魚池和蒲葦地,陛下把它們賞賜給我,我東方朔才說。」武帝又下詔說:「可以。」這時候東方朔才肯講,說:「這就是人們通常說的騶牙。遠方的人當來歸順仁義,騶牙就會事先出現。它的牙齒前後一樣,大小整齊相等,沒有臼齒,所以叫它騶牙。」大約一年以後,匈奴渾邪王果然率領了十萬民眾來歸降漢朝。武帝於是再次賞賜東方朔很多錢財。

到了老年,東方朔將要去世的時候,勸諫武帝說:「詩經》說:『嗡嗡亂飛的蒼蠅,落在籬笆上。和樂近人的君子,不要聽信讒言。讒言沒有法則,擾亂四方的國家。』希望陛下遠離奸詐佞巧的小人,斥退他們的讒言。」武帝說:「東方朔現在反而多說好話了嗎?」對此感到奇怪。過了不久,東方朔果然病死。古書記載:「鳥兒將要死了,它的鳴聲很悲哀;人將要死了,他的言談很善意。」說的就是這種情況。

漢武帝的時候,大將軍衛青是衛皇后的哥哥,被封為長平侯。衛青從軍出擊匈奴,打到余吾水邊才返回,斬敵首,抓俘虜,有功歸來,武帝下詔賞賜黃金千斤。衛將軍走出宮門,齊地人東郭先生以方術之士的身份在公車府待詔候命,他當道擋住衛將軍的車,拜見說:「希望能稟告一件事。」將軍停下車,把東郭先生請到車前,東郭先生靠近車旁說:「王夫人最近得到皇上的寵幸,她家裡貧窮。今天將軍得到黃金千斤,如果把其中的一半賜給王夫人的父母,皇上聽說了這件事必定喜歡。這就是人們所說的奇妙而便捷的計策。」衛將軍感謝他說:「幸虧先生把這便捷的計策告訴我,請允許我遵從您的指教。」於是衛將軍就拿出五百斤黃金作為送給王夫人雙親的祝壽禮物。王夫人把這件事告訴了武帝。武帝說:「大將軍不會懂得做這種事情。」詢問衛青從誰那裡得來的計策,衛青回答說:「從待詔候命的東郭先生那裡得來的計策。」武帝下詔召見東郭先生,任命他為某郡的都尉。東郭先生長期在公車府中待詔候命,貧困饑寒,衣服破爛,鞋子不完整。在雪地中行走,鞋子有面無底,腳板完全踩在地上。路上的行人譏笑他,東郭先生回答他們說:「誰能夠穿著鞋子在雪地中行走,讓別人看上去,他的腳上面是鞋子,他的鞋子下面卻像人腳的呢?」等到他受任為俸祿二千石的高官,佩帶著銀印青綬走出宮門,去房東那裡辭行,過去在公車府跟他一塊待詔候命的人,分批依次在都門外為他設宴送行。一路上榮華顯耀,在當代立了大名。這就是通常所說的身穿粗布衣裳,懷裡卻揣著珍寶的人。當他貧困的時候,人們沒有誰去理睬他;等到他富貴了,就爭著依附他。俗話說:「相馬因外表消瘦而錯失良馬,相士因生活貧窮而喪失英才。」大概說的就是這種情況吧。

王夫人病重,皇上親自前往詢問她說:「您的兒子應當封王,您想把他安置在哪裡?」王夫人回答說:「希望安居在洛陽。」皇上說:「不可以。洛陽有武器倉庫、儲藏糧食的敖倉,又當關口,是天下的咽喉要道。自從先世皇帝以來,相傳不在洛陽安置王位。不過關東地區的封國沒有哪一個比齊國更大的了,可以封為齊王。」王夫人用手拍擊額頭,呼喊道「非常幸運」。王夫人死了,號稱為「齊王太后逝世」。

從前,齊王派淳於髡出使到楚國進獻天鵝。出了都邑城門,半道上那只天鵝飛走了,淳於髡只好舉著空籠子,編造了一套假話,前往拜見楚王說:「齊王派我來敬獻天鵝,從河上經過,不忍心天鵝口渴,放它出來喝水,天鵝就離開我高飛逃走了。」

我想要剖腹上吊自殺而死,又恐怕別人議論我們大王因為鳥獸的緣故,使得士人自己殺害自己。天鵝是個長羽毛的動物,有很多相類似的,我想買一個來代替它,但這是不誠實,而且欺騙了我們大王。我想逃亡到別的國家,又痛惜我們楚、齊兩國君主的這次使命不得相通。所以我前來服罪,向大王叩頭認罰。楚王說:「好啊,齊王有像這樣忠信的賢士!」就豐厚地賞賜了淳於髡,賞賜的錢財比有天鵝進獻的還多一倍。

漢武帝的時候,徵召北海郡的太守到皇帝行宮。有一位掌管文書的小吏王先生,自己請求跟太守同行,說:「我對您有益處」,太守應允了他。太守府中許多屬吏功曹向太守報告說:「王先生嗜酒,吹牛多,實幹少,恐怕不宜跟他同行。」太守說:「先生很想同行,不可違逆。」終究和王先生同行。來到宮門外,在宮府門待詔候命。王先生只管懷裡揣著錢去買酒,和衛隊的長官一起喝,每天醉醺醺的,不去看他的太守。太守進宮跪拜。王先生對守門的郎官說:「請幫我叫我的太守到宮門內,我遠遠地跟他說話。」守門的郎官替他叫了太守,太守出來,望著王先生。王先生說:「天子如果問您用什麼方法治理北海郡,使得那裡沒有盜賊,您回答些什麼呢?」太守回答說:「選擇賢能的人材,根據他們的才能分別任用他們,獎賞成績優異的,懲罰不賢的。」王先生說:「如此回答,這是自我讚譽,自我誇功,不可以的。希望您回答說:不是我的力量,都是陛下神靈威武引起變化的結果。」太守說:「好吧。」太守受召入宮,來到殿階下面,武帝有詔問他說:「用什麼方法治理北海,使得盜賊不出現?」太守叩頭回答說:「不是我的力量,都是陛下神靈威武引起變化的結果。」武帝大笑,說:「哈!你怎麼得到忠厚長者的話從而把它稱述出來,是從誰那裡得到的?」太守回答說:「從掌管文書的小吏那裡得到的。」武帝說:「他現在在哪裡?」太守回答:「在宮府門外。」武帝下詔任命王先生為水衡丞,把北海太守任命為水衡都尉。古書上說:「美好的言辭可以出賣,高尚的品行可以施加他人。君子用美言相贈,小人用錢財相送。」

魏文侯的時候,西門豹就任鄴縣令。西門豹來到鄴縣,會見長老,詢問他們百姓感到疾苦的事情。長老說:「苦於給黃河之神娶媳婦,因為這個緣故民眾貧窮。」西門豹詢問其中的緣故,他們回答說:「鄴縣的三老、廷掾等官吏每年向百姓徵收賦稅,收取百姓的錢財達數百萬,用其中的二三十萬給河神娶媳婦,和巫婆共同瓜分那些剩餘的錢財,把它拿回家去。當要給河神娶媳婦的時候,巫婆就巡行查看小戶人家中女孩長得漂亮的,就說這個女子應當做河神的媳婦,隨即下聘帶走。給她洗頭洗澡,為她縫製新的絲綢綵衣,獨居齋戒;替她在黃河岸邊建造齋戒的房子,張掛起赤黃色和大紅色的帷帳,女子居住在裡面。給她備辦了牛肉美酒的飯食。過了十幾天,大家共同替她梳妝打扮,如同嫁女兒那樣的床帳枕席,讓那女子坐在床上,把床漂浮在河中,開始床還浮在水面上,漂流了幾十里就沉沒了。那些有漂亮女孩子的人家,恐怕大巫婆替河神娶了她,因這個緣故大多帶著女孩子遠遠地逃亡。因此城中漸漸地空虛無人,更加貧困了,這種風俗從開始到現在已經很久遠了。老百姓的俗話說『如果不給河神娶媳婦,洪水來了漂流吞沒一切,淹死那裡的民眾』等等。」西門豹說:「等到給河神娶媳婦的時候,希望三老、巫婆、父老們都去黃河邊送那女子,還請來告訴我,我也要去送那女子。」大家都說:「好。」

到了那天,西門豹到黃河邊和大家會合。三老、官吏、豪紳、鄉里的父老們都會集在一起,前來觀看這事的百姓有二三千人。那個巫婆是個老女子,已經有七十歲,跟從的女弟子有十來個人,都穿著絲綢的祭祀禮服,站在大巫婆的身後。西門豹說:「叫河神的媳婦出來,看看她長得漂亮還是醜陋。」巫婆就扶著女子從帷帳中出來,來到西門豹跟前。西門豹仔細地看了那女子,回頭對三老、巫婆、父老們說:「這個女子不漂亮,麻煩大巫嫗替我入河宮報告河神,要重新尋求漂亮的女子,後天就送她去。」即派官吏士卒一道抱起大巫婆,把她投進黃河中。過了一會,西門豹說:「巫嫗怎麼去了那麼久?弟子去催催她!」又把一個弟子投進黃河中。過了一會,說道:「弟子怎麼去了那麼久?再派一個人去催催她們!」又投了一個弟子到黃河中。一共投了三個弟子,西門豹說:「巫嫗和她的弟子都是女子,不會報告事情,麻煩三老替我進去稟告此事。」又把三老投進黃河中。西門豹把帶有筆毛裝飾的簪子插在頭上行聽從之禮,像石磬的形狀似的彎腰鞠躬,面對黃河站立等待了很久。長老、官吏和旁觀的人們都很驚恐。西門豹回過頭說:「巫嫗、三老還不回來,怎麼辦呢?」要再派廷掾和一個豪紳下去催催他們。廷掾和豪紳都叩頭,把頭都叩破了,額頭上的血流到地上,臉色像死灰一樣蒼白。西門豹說:「好吧,暫且留下再等他們一會兒。」過了一會,西門豹說:「廷掾起來吧。看樣子河神留客要很久的,你們把這儀式結束,都離開這裡回家去吧。」鄴縣的官吏和百姓大為驚恐,從此以後,不敢再提給河神娶媳婦。

西門豹隨即征發百姓開挖十二條渠道,引黃河水灌溉百姓的農田,農田都得到了灌溉。在挖渠的時候,百姓對治理渠道稍感厭煩勞苦,不想幹了。西門豹說:「百姓可以和他們享受成功的快樂,但不可以和他們考慮事情的開始。現在父老兄弟雖然會憎恨厭惡我,然而百年以後,一定要讓父老的子孫們想起我說的話。」直至現在,那裡都得到水渠的利益,百姓因此豐足富裕。十二條水渠橫穿御道,到了漢朝建立,縣裡的官吏們認為十二條渠上的橋樑阻絕了御道,彼此之間又靠得很近,不可以。打算合併一些渠道,並且把靠近御道的三條渠道合併為一條,再架設一座橋樑。鄴縣的百姓父老不肯聽從長官們的意見,認為那是西門先生所設計的,前賢明君的法式制度不可以更改。官吏們終於聽從了百姓的意見,把合併渠道的計劃擱置起來。所以西門豹擔任鄴縣的縣令,名聲傳遍天下,恩澤流傳後代,沒有斷絕終止的時候,難道可以說他不是一位賢良的大夫嗎!

古書上記載:「子產治理鄭國,百姓不能欺騙他;子賤治理單父,百姓不忍心欺騙他;西門豹治理鄴縣,百姓不敢欺騙他。」三位先生的才能誰最賢明呢?治理國家的人當然能夠分別他們。

《白話史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