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百二十九 貨殖列傳第六十九

老子說:「天下大治達到極致的時候,鄰近的國家遙遙相望,雞狗的鳴吠聲隱約相聞,人民各自認為自家的飲食最甘美,認為自家的服飾最漂亮,安於鄉里的習俗,樂於自己的行業,直至年老死亡也不相互往來。」如果把這些作為追求的目標,在當代要堵塞人民的耳目,那就幾乎是無法實行的了。

太史公說:神農氏以前的事情,我不知道了。至於像《詩》《書》所記述的虞、夏以來的情況,則是耳目要極盡音樂、女色的美好,嘴巴要嘗盡各種肉食美味,安身在放蕩淫樂之中,心裡誇耀著權勢的榮華。用這種惡俗去侵染百姓已經很久了。即使用老子美妙的理論挨家挨戶地勸說開導,終究不能使他們感化。所以最好的辦法是順其自然,其次是因勢利導,再其次是教誨他們,又其次是整頓他們的行為,最下等的方法是和他們相爭。

崤山以西盛產木材、竹子、楮樹、苧麻、旄牛、玉石;崤山以東多有魚、鹽、漆、蠶絲、音樂、美女;長江以南出產楠木、梓樹、生薑、桂花、金、錫、鉛、硃砂、犀牛、玳瑁、珠璣、獸牙、皮革;龍門直到碣石以北地區多有馬、牛、羊、毛氈、皮裘、獸畜的筋和角;銅、鐵則是在方圓千里之內,山中往往均有出產,礦點星羅棋布。這是各地物產的大致情況。這些物產都是朝廷百姓喜好的東西,是民間習用的被服、飲食、養生、送死的物品。所以要依靠農民生產糧食,依靠掌管山林水澤開發的虞人輸出物品,依靠工匠製成器物,依靠商人流通貨物。這些難道有官府的政令教化來調發徵召才約期相會的嗎?人們各自發揮自己的才能,竭盡自己的力量,來求得自己所需要的東西。所以某物價格低賤時就到別處求得高價售出,價格昂貴時就到外地求得低價購進。人們各自努力從事自己的本業,把自己所做的事情當作快樂,就像水流趨向低處,日日夜夜沒有休止的時候,不用徵召便會自動前來,不用強求民眾就會把各種物品生產出來。這難道不是與「道」相符合,而且是「自然」的驗證嗎?

《周書》說:「農民不生產就會使其糧食貧乏,工匠不生產就會使其器物缺乏,商人不貿易就會使糧食、器物、財富等三寶隔絕不通,虞人不生產就會使財物匱竭缺少。財物匱竭缺少那麼山林水澤就不能進一步開發了。」這四個方面,是人民穿衣吃飯的本源。本源廣大就富饒,本源狹小就貧困。本源廣大對上就會使國家富強,對下就會使家庭富足。貧窮或者富足的方法,沒有誰能夠奪取它或給予它,但是聰明的人富裕有餘,笨拙的人貧窮不足。從前太公望受封在營丘,那裡的土地鹽鹼,人民稀少,當時太公望鼓勵營丘的婦女從事女紅,使其技巧達到至極的高度,又流通了漁產品和海鹽的貿易,於是百姓和財物歸向了齊國,就像繩索相接,連續不斷地前來,就像車輻集聚在車轂似的,從四方八面匯攏到那裡。所以齊國能用帽子、束帶、衣服、鞋履供應天下,東海與泰山之間的諸侯們都端正好衣服,恭恭敬敬地前往齊國朝拜。後來齊國中道衰落,管子重新修治了太公望的政策,設置了管理錢幣的九個部門,齊桓公因此稱霸,九次會合諸侯,一度匡正天下;而管子也有了三歸台,地位雖在陪臣,但比各國的君主還要富有。由於這樣,齊國的富強延至到了威王、宣王的時代。

所以說:「倉廩充實從而知道禮節,衣食豐足從而知曉榮辱。」禮節從富有中產生,而在貧窮時廢棄。所以君子富有,就愛好施行自己的仁德;小人富足,就會樂於發揮自己的餘力。水深了魚就會生活其中,山高了野獸就會前往那裡,人富了仁義就會附益於他。富人得勢更加顯赫,失勢後門客就無所依附,因此不高興。這種情況在夷狄少數民族地區更加嚴重。民間諺語說:「家有千金的子弟,不會在街市受刑處死。」這並非是空話。所以說:「天下熙熙,都是為利而來;天下攘攘,都是為利而往。」那些擁有千輛戰車的君王,封有萬戶食邑的列侯,享有百家供奉的君子,尚且擔憂自己會貧困,何況編入戶籍的普通百姓呢!

從前越王句踐被圍困在會稽山上,於是重用了范蠡、計然。計然說:「知道要爭鬥,就要做好準備;掌握了貨物出產的時間和用途,就瞭解了貨物。『時』與『用』二者的規律一旦形成,各種貨物的情況就可以掌握而且看得很清楚。所以木星在太空中運行至五行金的區間,年成豐收;運行至水的區間,歉收;運行至木的區間,饑饉;運行至火的區間,乾旱。乾旱時就要儲備舟船,水澇時就要儲備車輛,這就是事物發展變化的道理。六年豐收,六年乾旱,十二年發生一次大饑荒。出售糧食,如果糧價每斗二十錢就會使農民受損害,每斗九十錢就會使從事工商末業的商人受損失。商人受損失,錢財就不流通;農民受損害,土地就不再墾種。糧價每斗高不超過八十錢,低不少於三十錢,那麼農民和商人都能獲取利益。饑荒年間,官府將存糧平價出售,調整物價,關卡的稅收和市場的供應均不缺乏,這就是治理國家的道理。積貯貨物的常理,務必要積貯完好無損的貨物,不要有滯銷的弊病。用貨物相貿易,易腐易蝕的貨物不要久留,不敢囤居以求高價。分析研究了各種貨物的有餘或不足,就知道物價貴賤的趨勢。物價向上貴到極點就會返歸於賤,向下賤到極點就會返歸於貴。極貴之時,拋出貨物須視如糞土;極賤之時,購取貨物須視如珠玉。貨物錢財,要使它們的周轉行如流水。」句踐照這個主張治國十年,國家富足,厚賞戰士,戰士們英勇無比,迎著箭矢飛石,就像口渴得飲似的,終於向強大的吳國報了仇,又在中原地區檢閱軍隊以示軍威,號稱「五霸」之一。

范蠡已經洗雪了會稽被困的恥辱,便喟然長歎道:「計然的計策有七條,越國運用了其中的五條就實現了意願。既然已經在治理國家中施行了這些方法,我想在治家方面也運用它們。」於是就乘一葉扁舟,漂浮在江湖之上,改名換姓,到了齊國叫做鴟夷子皮,到了陶邑又改稱朱公。朱公認為陶邑是天下的中心,各地諸侯從四方八面通達於此,是貨物交易的良好場所。於是他就治理產業,囤積居奇,與時逐利,而不責求於人力。所以擅長治理產業的人,能夠放棄人力而把握時機。十九年之中,朱公三次賺到千金錢財,兩次分散給貧賤的朋友和遠房的本家兄弟。這就是人們所說的富有而又愛好施行仁德的君子。後來朱公年老體衰,從而聽任子孫,子孫們治理著產業,並且使它生息發展,終於達到萬萬家產。所以人們談論富翁時,都稱譽陶朱公。

子貢在仲尼那裡學成後,便離開他到衛國做官,又在曹國和魯國之間買賣貨物,經商發財。孔子的七十位高徒,端木賜(即子貢)最為富有。原憲連糟糠都吃不飽,隱居在閉塞不通的小巷子裡。子貢乘坐著四馬並駕齊驅的車子,帶著束帛重禮去聘問、進獻諸侯,所到之處,國君沒有哪個不是和他分庭抗禮。得使孔子的名節傳揚天下的原因,是子貢在人前人後幫助他。這就是通常所說的得勢而益彰吧。

白圭,是西周人。當魏文侯在位的時候,李克務求要竭盡地力,白圭卻喜歡觀察時機的變化,所以他採取了「人棄我取,人取我與」的策略。五穀豐登時,就購進糧食,售出蠶絲、生漆;蠶繭產出時,就購進絲帛、綿絮,售出糧食。太歲星處在太空中的卯宮,天下就大豐收;明年將會衰惡。太歲星行至午宮,天下大旱;明年將會很美好。太歲星行至酉宮,糧食豐收;明年將會衰惡。太歲星行至子宮,天下大旱;明年將會很美好,會有雨水。當太歲星行至卯宮時,白圭囤積的貨物大概要比往年多上一倍。想要使價格上漲,他就購進下等的糧食;想要使每斗每石糧食的重量增加,他就購進上等的糧種。白圭能夠不講究吃喝,抑制嗜欲,節儉衣服,和手下的人以及奴僕同甘共苦,趨趕賺錢的時機就像猛獸凶禽獵取食物那樣突發敏捷。所以他說:「我經營生產,就是像伊尹、呂尚策劃謀略,像孫子、吳起運用兵法,像商鞅推行法制那樣的。所以如果一個人的智慧不足以隨機應變,勇氣不足以果敢決斷,仁德不能夠正確取捨,強硬不能夠有所堅守,雖然他想學習我的方法,我終究不會告訴他的。」因而天下的人說到經商之術都傚法白圭。白圭大概是有所嘗試吧,能夠嘗試而又有所成就,並不是隨隨便便就可以做到的。

猗頓靠經營池鹽起家,而邯鄲的郭縱靠冶煉鐵器成就了家業,他們和帝王同等富有。

烏氏縣有位名裸的人經營畜牧業,待到牲畜眾多,就將它們賣掉,用那些錢去求購珍奇之物和絲織品,暗中敬獻給戎王。戎王用十倍於禮品價值的財物進行還贈,送給他牲畜,牲畜多得要用山谷為單位來計算牛馬的數量。秦始皇詔令裸的地位與封君並列,按規定時間和列臣一起入宮朝見。而巴地有位寡婦名清,她的祖先得到丹砂礦,獨攬其利益已經好幾代,家產也不可計量。清是一位寡婦,能夠守住先人的家業,用錢財自衛,不被他人侵犯。秦始皇把她尊為貞婦,用賓客的禮節來接待她,為她修築了女懷清台。裸是邊鄙之人,畜牧之長,清是窮鄉僻壤的寡婦,能夠和擁有萬輛兵車的國君分庭抗禮,在天下顯揚名聲,難道不是依賴他們的財富嗎?

漢朝興起,海內統一,開放了關卡橋樑,鬆弛了開發山林水澤生產的禁令,因此富商大賈周行天下,交易的物品沒有什麼是不能流通的,商人們大得其所欲,於是政府遷徙豪傑、諸侯、強宗望族到京都地區。

關中地區自菑縣、雍縣以東到黃河、華山之間,膏壤沃野方圓千里,從有虞氏、夏後氏徵收貢賦那時起,就把那裡劃為上等田地。後來公劉遷徙到菑,周太王、王季居住在岐邑,周文王建立了豐京,周武王修治了鎬都,所以那裡的人民還有先王遺風,愛好稼穡,種植五穀,以土地為重,很難去幹邪惡之事。到了秦文公、德公、穆公居住在雍邑,地處隴、蜀貨物交流的要道,因而有很多商人。秦獻公徙都到櫟邑,櫟邑往北使戎狄卻步,往東與三晉相通,也有很多大商人。秦孝公、秦昭襄王治都咸陽,憑藉著咸陽從而又建立了漢朝的都城長安,以及長安附近的因供奉皇帝陵墓而設置的各陵縣,四方八面的人和物輻湊並至,相會在那裡,地小人眾,所以那裡的民眾日益玩弄智巧,從事工商之類的末業。關中地區以南就是巴郡、蜀郡。巴郡、蜀郡也有肥沃的原野,土地盛產梔子、生薑、硃砂、石材、銅、鐵、竹木器物。巴蜀南抵滇、菑,菑地多出僮僕;西近邛、笮,笮地出產馬、旄牛。然而巴蜀地區四面閉塞,靠棧道千里,與關中無所不通,唯有褒、斜兩個山谷綰結集中了四方的道口,有如車轂之湊集,用多餘的貨物去交易短缺的貨物。天水、隴西、北地、上郡和關中的風俗相同,然而向西有羌中的便利,往北有戎狄的畜牧。戎狄的畜牧業位居天下的首位,但是土地也很貧瘠,形勢險惡,只有京師長安控制它的通道。所以關中的土地,佔了天下的三分之一,而人口不過十分之三,然而估量其中擁有的財富,佔據了天下的十分之六。

從前陶唐人在河東建都,殷人在河內建都,東周人在河南建都。這河東、河內、河南三河地區位於天下的中心,就像鼎的三隻足,是君王們更迭居住的地方,建國各有數百或上千年。那裡土地狹小,人口眾多,是都城封國諸侯聚集的地方,所以當地的民俗吝嗇節儉,熟習世故。楊、平陽兩郡的民眾向西到秦和戎狄地區做買賣,向北到種和代兩地做買賣。種、代在石邑的北面,其地鄰近匈奴,屢次遭受寇掠。人民驕橫強直,喜好鬥氣,任俠為奸,不從事農耕或商業。不過其地迫近北夷,軍隊經常來往,從中原地區運送來的物資時有剩餘。那裡的民眾性如羯薾,剽悍而不均,自三家尚未分晉的時候,本來就已經對其剽悍感到擔憂,而趙武靈王使他們更加厲害,其風俗還有趙國的遺風。所以楊、平陽的百姓由於這個緣故在其間經商買賣,得其所欲。溫、軹兩縣的百姓向西到上黨經商,往北到趙、中山做生意。中山土地貧瘠,人口眾多,在沙丘一帶還有殷紂王當年淫樂的遺址和殷人的後裔,民俗狷急,靠投機謀利生活。男人們相聚遊戲,慷慨悲歌,行動時就糾合著去殺人搶掠,停息時就去盜墓,製造偽巧、奸邪淫亂的勾當,多有美色的男子去做倡優。女人們則彈奏著琴瑟,拖拉著鞋子,在權貴富豪中遊走獻媚,有的被納入後宮,遍及各地諸侯。

然而邯鄲也是漳水、黃河之間的一個都市。北通燕、涿,南有鄭、衛。鄭、衛兩地的風俗和趙相類似,不過地近梁、魯,百姓稍微莊重些,而且注重節操。衛元君從濮上之邑帝丘遷徙到野王,野王地區的百姓喜好鬥氣,任俠為奸,有衛國的遺風。

那個燕國故都薊也是勃海、碣石之間的一個都市。它南通齊、趙,東北鄰近匈奴。從上谷到遼東,土地遼闊,人民稀少,屢次遭受侵略,民俗大致和趙、代兩地的相類似,民眾像雕那樣強悍,缺少思慮。當地具有魚、鹽、棗、栗的富饒。北面鄰近烏桓、夫餘,東面處於控制穢貉、朝鮮、真番的有利地形。

洛陽向東可以到齊、魯經商,向南可以到梁、楚做買賣。所以泰山的南邊就是魯,它的北邊就是齊。

齊地山海環繞,膏腴之地方圓千里,適宜種植蠶桑、大麻,人民大多生產彩綢、麻布、絲帛、魚、鹽。臨菑也是東海和泰山之間的一個都市。那裡的民俗寬容豁達,而且足智多謀,愛好議論,以土地為重,難以動搖流散,怯於聚眾鬥毆,勇於持刀行刺,所以多有搶劫他人的事情,這是大國的風尚。當地士、農、工、商、賈五民俱全。

而鄒、魯兩地濱臨洙水、泗水,仍有周公的遺風,民俗喜好儒術,禮儀完備,所以那裡的百姓小心謹慎,頗有蠶桑、大麻的產業,但沒有山林水澤的富饒。土地狹小,人口眾多,人們節儉吝嗇,害怕犯罪,遠離邪惡。待到他們衰落的時候,喜好經商趨利,比周地之人還要厲害。

從鴻溝往東,芒山、碭山以北,直至巨野,這是梁國和宋國的故地。陶、睢陽也是一個都市。從前,唐堯從成陽興起,虞舜在雷澤捕魚,商湯在亳都居住。那裡的民俗仍有先王的遺風,莊重寬厚,多有君子,喜愛農耕稼穡,雖然沒有山林大川的富饒,人們能節衣縮食,來得到財物的蓄藏。

越、楚兩地則有三種風俗。從淮北沛郡到陳郡、汝南、南郡,這是西楚地區。那裡的民俗剽悍輕捷,容易發怒,土地瘠薄,少有財物的積聚。江陵是原楚國的郢都,西面通達巫郡、巴郡,東面又有雲夢的富饒。陳郡位於楚、夏的交接之處,流通魚、鹽之類的貨物,那裡的民眾多為商人。徐城、僮縣、取慮等地的民俗則清白嚴刻,重視自己的諾言。

彭城以東,以至到東海、吳、廣陵,這是東楚地區。那裡的民俗和徐城、僮縣相類似。朐縣、繒縣以北,民俗則和齊地的相類似。浙江以南則和越地的相類似。吳自從吳王闔廬、楚國春申君、西漢吳王劉濞三人招致天下的喜遊子弟,東面有海鹽的富饒,又有章山的銅礦,三江五湖的便利,也成為江東的一個都市。

衡山、九江、江南、豫章、長沙,這是南楚地區。那裡的民俗大致和西楚地區相類似。楚國郢都失守以後,遷都到壽春,壽春也是一個都市。而合肥感受著長江、淮河南北潮水的彙集,是皮革、鮑魚、木材的集散地。因為和閩中、干越的風俗相混雜,所以南楚地區的百姓喜好言辭,花言巧語,少有信用。江南地勢低,氣候潮濕,男人短命早夭,盛產竹木。豫章出產黃金,長沙出產鉛、錫,但是礦藏的儲量很少,開採所得不足以抵償所需的費用。九疑山、蒼梧以南,以至儋耳一帶,民俗與江南大致相同,而且多與楊越的相似。番禺也是那裡的一個都市,是珠璣、犀牛角、玳瑁、水果、葛布的集散地。

穎川、南陽,是原夏朝人的居住地。夏人為政崇尚忠厚樸實,仍然有先王的遺風。穎川人敦厚老實。秦朝末年,曾遷徙不法之徒到南陽。南陽西面通達武關、鄖關,東南面臨漢水、長江、淮河。宛也是一個都市,民俗雜亂好事,多以經商為業。那裡的百姓放任俠義,和穎川地區相交往,所以至今稱他們為「夏人」。

天下各地的物產有少的,有多的,人民的習俗是,山東地區吃海鹽,山西地區吃池鹽,嶺南、沙北地區本來就是處處產鹽的,情況大體如此吧。

總之,楚、越地區,土地廣闊,人口稀少,以稻米為飯食,用魚類為菜羹,有的地方刀耕火種,灌水除草,瓜果螺蛤,不用靠買賣就很充足,土地肥沃,食物豐富,沒有饑饉的憂患。由於這個緣故,人們苟且偷生,沒有財物的積聚,而且多有貧窮。因此長江、淮河以南地區,沒有挨餓受凍的人們,也沒有千金財富的家庭。沂水、泗水以北地區,適宜種植五穀、桑、麻,飼養家禽六畜,地小人眾,屢次遭受水旱的災害,民眾喜好積蓄儲藏財物,所以秦、夏、梁、魯等地愛好農耕,重視民眾。三河、宛、陳等地也是這樣,又加上經營商業。齊、趙地區的民眾玩弄智巧,靠投機謀利為生。燕、代地區的百姓種田、畜牧,而且以養蠶為業。

由此看來,賢人在朝廷上深謀遠慮,爭議辯論,那些守信死節、隱居在深山巖穴中的名士,他們設法抬高自己名氣的做法究竟是要歸向何處呢?是要歸向富貴厚重。因此清廉的官吏任職長久,長久了就會更加富貴,清廉的商人終能發財致富。財富,是人的情性所在,是人們不用學而都想得到的東西。所以壯士在軍隊裡,攻城時搶先登攀,衝鋒陷陣,殺退敵人,斬將拔旗,冒著箭林石雨向前衝鋒,不避赴湯蹈火危險的,是為重賞所驅使。那些身在里巷的青少年,攻擊剽掠,椎殺活埋,逼人作奸,盜掘墳墓,私鑄錢幣,任意妄為,兼併財物,借交同夥以報私仇,在幽暗隱蔽的地方搶奪錢財,逐殺人命,不避法律禁令,跑在死路上卻還像快馬奔馳似地朝前趕的,其實都是為了財用罷了。那些趙女鄭姬,梳妝打扮,修飾容貌,她們彈奏著鳴琴,揮動著長袖,輕快地移動舞步,用眼神挑逗,用情意勾引,外出不遠千里,投靠男人不擇老少的,是要投奔富貴厚利呀。游手好閒的公子,在帽子和佩劍上多加裝飾,把車子和坐騎連接成行,也是顯示富貴的模樣。捕魚打獵的人,起早貪黑,冒雪披霜,奔波在深坑峽谷,不躲避猛獸的傷害,是為了得到野味。賭博遊戲、賽馬馳逐、鬥雞走狗之徒,他們勃然變色,爭相誇耀,必定要爭贏鬥勝的,是把得失輸贏看得很重。醫生方士以及各種靠技術吃飯的人,他們焦思苦慮,極盡其能,是為了求得豐厚的報酬。官吏文士舞文弄法,私刻印章,偽造文書,不避刀鋸誅殺的,是由於他們沉沒在他人的賄賂饋贈之中。農、工、商賈、畜牧各行各業,本來就是為了追求富貴,增益財富。這樣只有智慧用盡,能力完結才算罷了,終究是不遺餘力去索取財富。

諺語說:「百里之外,不販賣樵薪;千里之外,不販賣糧食。」在一個地方居住一年,就可種植穀物;居住十年,就要種植樹木;居住一百年,就要招來道德。道德,說的就是有道德的人才。如今有的人並無官職俸祿的奉養,也無爵位封邑的收入,但生活快樂能與有俸祿封邑的人相比,人們稱他們為「素封」。有封邑的人靠租稅為生,按標準每戶每年的租稅是二百錢,有千戶封邑的君主就可收入二十萬,朝覲天子、聘問諸侯、祭祀供享的費用都從其中支出。庶民百姓,農工商賈,如家有萬錢,按利率每年也有利息二千,擁有百萬錢財的人家就可得二十萬,而僱人服役、租稅徭賦的費用都從其中開銷。至於衣食方面的慾望,則可以恣意地享受那些自己喜愛而又美好的一切。所以說在陸地牧馬五十匹,養牛一百六七十頭,養羊二百五十隻,草澤中養豬二百五十口,水中佔有年產魚千石的魚塘,山中擁有千棵成材的大樹;安邑的千棵棗樹;燕、秦的千棵栗子樹;蜀、漢、江陵的千棵橘樹;淮北、常山以南,黃河與濟江之間的千棵楸樹;陳、夏的千畝漆樹;齊、魯的千畝蠶桑大麻;渭川的千畝竹林;以及名都大邑城郊畝產一鐘的千畝良田,還有千畝的梔子、茜草,千畦生薑、韭菜:擁有上述某項產業的人,他的財富可與千戶侯相等。然而這些是富有豐足的資本,不用去市場察看,不需到外地奔波,坐而待收,本身有處士的名義而又有豐厚的收入。如果到了家境貧窮,雙親衰老,妻子兒女瘦弱不堪,逢年過節時沒錢祭祀祖宗鬼神,無法湊錢聚餐,吃、穿、鋪蓋不能得到滿足,這樣還不感到慚愧羞恥,那就沒有什麼值得一說的了。因此沒有錢財就要出力謀生,稍有錢財就要鬥智求富,已經富饒了便要逐時爭利,這大概是一般的規律吧。如果不靠危及自身的手段去發財致富,那麼賢人也會對他們進行勉勵。所以靠農耕本業致富為上等,靠工商末業致富為次等,靠奸詐致富為最下等。沒有隱居山野奇士的德行,而又長期貧窮低賤,卻愛好空談仁義,也是夠羞恥的了。

凡是普通百姓,財富和別人相差十倍就會卑下地屈服他,相差百倍就會畏懼他,相差千倍就會受他役使,相差萬倍就會做他的奴僕,這是事情的常理。以貧求富,務農不如做工,做工不如經商,刺繡文彩不如倚門做買賣。這裡說的工商末業,是窮人致富的手段。在交通便利的大都市裡,一年之內,要賣出酒釀千甕,醋醬千缸,飲漿千甔,屠剝牛、羊、豬皮千張,販賣穀物千鐘,柴草千車,擁有的船隻連接起來長達千丈,木材千根,竹竿萬枝,馬車百乘,牛車千輛,上漆的木器千件,銅器千鈞,未上漆的木器、鐵器及梔子、茜草千石,馬二百匹,牛二百五十頭,羊、豬各二千隻,僮僕一百人,筋角、丹砂千斤,素帛、絲絮、細麻布千鈞,有花紋的彩色絲織品千匹,粗布、皮革千石,生漆千斗,酒麴、鹽、豆豉千瓵,鮐魚、魚千斤,小雜魚千石,鹹魚千鈞,棗、栗三千石,狐皮、貂皮衣服千件,羔羊皮裘千石,氈毯千條,其它水果蔬菜千鐘,貸款的利息錢千貫。牙商或貪婪的商人獲利十分之三,不貪婪的商人獲利十分之五,這樣的財富也比得上千乘之家了。這就是大概的情況。其它雜業的利潤如果達不到十分之二,就不是我們追求的美財了。

請允許我大略地說說當代方圓千里之中,賢人所以發財致富的原因,使後世的人得以觀察選擇。

蜀郡卓氏的祖先是趙國人,靠冶煉鐵器致富。秦國攻破趙國的時候,要遷徙卓氏。卓氏被虜掠,只有夫妻兩人推著小車,走到遷徙地點。許多被遷徙虜掠的人稍有些余財,都爭相送給官吏,乞求安排在近處,結果安排在葭萌。只有卓氏說:「這裡地方狹小,土地貧瘠。我聽說汶山腳下有肥沃的田野,地裡長著形如蹲鴟的大芋頭,人們到死也不會挨餓。那裡的百姓擅長做買賣,容易經商。」於是請求遷徙到遠處。結果把卓氏遷徙到了臨邛,卓氏大喜,就在有鐵礦的山裡鼓風鑄造,並運籌策劃,傾倒了滇蜀地區的百姓。卓氏豪富以至有僮僕千人,享受著田池射獵的快樂,可以和國君相比擬。

程鄭是從山東遷徙來的虜民,也是從事冶煉鑄造業,他把鐵器產品賣給髮髻如椎的土著居民,其豪富和卓氏相等,都居住在臨邛。

宛縣孔氏的祖先是梁國人,以冶鐵為業。秦國攻伐魏國的時候,孔氏被遷徙到南陽。他大規模地經營冶煉鑄造業,規劃整治坡地魚塘,乘駕著成群結隊的車騎,交際諸侯,借此交通商賈的便利,博得了游閒公子樂善好施的美名。但是他的贏利所得,大大超過了賜予的那點錢,勝於那些吝嗇小氣的商人。孔氏家中的財富多達數千金,所以南陽人經商都傚法孔氏的雍容大度。

魯人的習俗節儉吝嗇,而曹地的邴氏尤其厲害。邴氏靠治鐵起家,財富多達萬萬錢,但是家中從父兄到子孫一致約定,俯有所拾,仰有所取。他家放債、經商遍及各郡國。由於這個緣故,鄒、魯兩地多有放棄文學而去趨逐財利的人,這是因為曹地邴氏的影響所致。齊地的民俗是賤視奴僕,只有刀間喜愛重視他們。凶暴狡猾的奴僕是人們所害怕的,只有刀間收留他們,派他們去追逐漁鹽商賈的厚利,或者讓他們駕著成隊的車騎,去結交郡守、丞相,更加放任他們。刀間終於得到他們的助力,發家致富達數千萬錢財。所以百姓傳說「寧願免除官爵,也不要放棄到刀家為奴僕」,說的是刀間能使豪奴自富而又能讓他們竭盡其力。

周人已經很吝嗇了,而師史尤其厲害。他運載貨物的車子數以百計,在各地郡國經商,無處不到。洛陽位居齊、秦、楚、趙的中心,窮人到富家侍奉學藝,都拿外出經商時間長、數次路過洛陽卻不進家門來相互誇耀。能任用這樣一些人,所以師史能賺到七千萬錢。

宣曲任氏的祖先曾任督道的倉吏。秦朝衰敗的時候,豪傑們都爭相奪取金銀珠玉,只有任氏窖藏糧倉的米粟。後來楚、漢兩軍在滎陽相持抗拒,百姓不得耕種,每石米的售價高達萬錢,豪傑們的金銀珠玉盡歸任氏,任氏以此發家致富。富人爭相奢侈,但任氏放下富人的架子,力求節儉,致力於農田畜牧。對於田地牧畜,人們爭相購買價格便宜的,只有任氏專買價格貴而質量好的。任氏的富有,延續了數代。然而任公的家約規定,不是自家田畜出產的物品不穿不吃,官府的公事沒有完成,就不得喝酒吃肉。任氏靠這個來做鄉里的表率,所以他富有,而皇上器重他。

國家開拓邊塞地區的時候,只有橋姚得以有馬千匹,牛是馬的兩倍,羊萬隻,糧食要以萬鍾計算。

吳、楚七國戰亂剛發生時,長安城中的列侯封君要隨從軍旅出征,需要借有息貸款,高利貸者認為列侯封君的食邑封國在關東地區,關東戰事勝負未決,沒有人肯借貸。只有無鹽氏拿出千金借貸,其利息為本錢的十倍。三個月後,吳、楚平定。一年當中,無鹽氏的利息就高達十倍,因為這個緣故,他一家的富有可匹敵關中。

關中地區的富商大賈,大部分都為田姓,如田嗇、田蘭。韋家的栗氏,安陵、杜縣的杜氏,家產也有萬萬錢。

以上這些都是顯著突出的富豪。他們都不是有官爵封邑俸祿或者靠弄法犯奸致富的,而都是能推究事理,決定去就,抓住時機,俯仰應變,獲其贏利。靠工商末業發財,用農耕本業守財,靠武力奪取一切,用文明方法保持它們,變化多端而又有所節制,所以值得記述。至於那些致力農耕、畜牧、手工、山澤、商賈等行業,靠權變貨利來發財致富,大的富傾一郡,中的富傾一縣,小的富傾鄉里的,不可勝數。

節儉勤勞,是謀生的正道,不過富有的人必定是用奇制勝。種田務農是愚拙的行業,但秦揚以此富甲一州。掘墓是犯法的事情,但田叔以此起家。賭博是惡業,但桓發以此富裕。沿街叫賣,是男子漢大丈夫認為低賤的行業,但雍地的樂成以此富饒。販賣脂粉,是恥辱的行當,但雍伯得致千金。賣漿水是小生意,但張氏賺錢千萬。磨刀是淺薄的小技,但郅氏得以列鼎而食。胃脯是微不足道的小食品,但濁氏有成隊的車騎。醫治馬病是淺薄的方術,張裡以此鳴鐘佐食。這些都是他們對自己的行業誠心專一所致。

由此看來,致富沒有常業,財貨也沒有常主,有才能的人使財富聚集輻湊,不肖的子弟使財富土崩瓦解。千金之家可以與一都之君比富,億萬富翁便能和國王同樣享樂。難道這就是通常所說的「素封」者嗎?不是嗎?

(以上梁冬青譯)

《白話史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