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聞道浮生戲一場

時 間:2003年7月25日

地 點:北京大學醫學院宿舍

訪談者:定宜莊、王政堯

[訪談者按]這篇訪談與上篇的第二次,也就是2003年7月25日那次是同一場。由於是與王政堯先生一同前往的,王先生是研究清代戲劇史的專家,也只對戲劇史感興趣,所以善解人意的劉老在這次訪談中便只談京劇而未及其他。他不願讓我公開的內容,也主要在這場訪談中。由於這場訪談主要是劉老與王先生的對話,屬於內行之間的交談,旨在為研究戲劇史的學者提供一些資料,所以我整理的時候,對於很多業內用語,均不加詳細註釋,對於所涉人名,也只是簡略交代其生卒年月和身份而已。

劉老繪製的4幅京劇臉譜(引自王文祉、張麗珍編撰,劉曾復繪譜的《京劇臉譜夢華》),這是我請劉老挑選的他最喜愛的四幅作品:

1《定軍山》夏侯淵

2 錢金福《戰宛城》典韋

3 金少山《鎖五龍》單雄信

4 侯喜瑞《巴駱和》鮑自安

劉:我寫了這三本書。三本書什麼意思呢,就是民國呀,20世紀20年代30年代,我真的親眼得見的,真實的東西。

王政堯(以下簡稱王):那本我印象最深了,就是《京劇新序》。

劉:那本書就是20、30年代的東西。我那時候親眼得見,跟他們關係太熟了,都知道他們是怎麼回事。那本書淨是錯字兒,還有硬傷,左右寫反了,有些應該是陰平,它寫成陽平了,這就糟了。這是原則性錯誤。這編輯不懂。最糟糕的是什麼?你校完了他不給你改,壞就壞在這裡。得等我將來做些修改。

定(對王):其實我對京劇真是不懂,我認識劉先生是通過我小妹。

劉:她是來問協和醫學院的事。

定:我小妹的老師叫張人驥,張人驥的父親……

劉:是我老師。

定:我們是這麼個關係。

1.關於《同光十三絕》

王:我前些日子有一個小的發現,因為我要寫這相關人和相關事,就讀這些京劇史的權威著作,我就看這不對呀,咱們隨便舉個例子,張二奎注128,才離咱們多遠呢,現在著作裡的通行說法,就是大家都這麼說,說張二奎是同治二年去世的,我說不對呀,同治三年他還露面哪,這怎麼同治二年就死了呢。我一說最權威的著作,您就知道是什麼書了,我就犯了我這軸勁,我得查去,我就到了第一歷史檔案館了,我就跟那兒翻,因為我腦子裡有這個事呀。

劉:找著了?

王:找著了。說明什麼呢,即使他看過檔案,但他不懂張二奎在宮裡的時候,名字不是張二奎,用的不是他的藝名,是他的本名,要是再不知道他的本名,眼睛一劃就過去了。事實證明,根據一史館的檔案,張二奎最早是在同治三年去世的,以後咱們不說,同治三年他確實還在呢。

劉:張二奎有個孫子,我小時候聽過他的戲。

王:對,張洪才。潘光旦先生寫這京劇家族,寫到了他的孫子。後來他們家挺不如意的是吧?

劉:這張洪才呀,不到29歲就死了,肺病,挺好的一個人,他和馬連良還配過戲呢。所以它這個東西啊,尤其那些個小雜誌上說的東西,什麼《連環畫報》,甚至於《火炬畫報》,它有時候好多錯的。

王:可是這些東西呢,直接就影響和傳染到咱們的權威著作,拿來就用。

劉:壞了。

王:我就寫了一篇小文。

劉:應該寫。

王(對定):就給了你老師王先生的九十華誕紀念文集,注129不長,就七千字。

劉:就說那錢金福,好像1937年還是1938年就死了,是1937年?

王:好像還早。

劉:這不對呀。楊小樓死了好幾年我才看見他(錢金福)兒子錢寶森穿孝。周貽白注130在美國寫過些京劇方面的東西,年頭也不對,寫的也不對。他寫的東西很有價值,很有價值,但是裡邊不是沒錯,有錯,有些東西不見得那麼嚴格。

王:那老先生貢獻挺大的。

劉:還有啊,有時候他說的事實,你比如說楊小樓,跟許德義打架的事,實際內幕不是那麼回事,必須在後台才清楚是怎麼回事。比如說錢金福,他是學錢寶峰,可是說錢寶峰就是他們家的祖宗,根本不對,這倆人根本毫無關係。另外這錢金福,有倆錢金福呢,都叫錢金福。

王:那個唱大花臉。

劉:還有一個女的唱旦角的錢金福。所以有時候真知道底兒就好辦,隨便看點文獻靠不住。

王:錢金福是滿族好像是?

劉:對,就這錢金福是哪兒的人,一般有人說錢金福是滿族人,可他們說他們是浙江人。

王:屬於《同光十三絕》這一輩的,這幫老藝術家的祖籍,經常出現一說兩說加三說。注131

劉:我再說一個事兒,就是《同光十三絕》裡邊的事兒。這《同光十三絕》啊,它是在1942年那會兒的時候,摹下來的,摹下來之後,拼到一塊兒,不是沈蓉圃的親筆,說是沈蓉圃的原圖,這就錯了。他為的什麼?為的賣錢。這是好事,不是壞事,十三人排一塊兒有好處了。

王:但是它不全哪,花臉行就一個沒有。

劉:但總還是不錯,還是好事,但是它不應該說是沈蓉圃的原圖。而且還說馬連良買房子的時候,在那兒掛著這個原圖。

王:對對對,我就是在那兒看到的,馬連良的紀念文集裡邊,專門說馬先生去看這個,「十三絕」這個。

劉:對對對,就是他買了,買了之後他們就又複製,造出來了,人家問他說你這個原圖怎麼見不著了?說讓日本人弄東京去了。那時候不正是日本時代麼?誰敢問日本人哪。根本就是那個姓朱的,注132他吃日本飯的,他想指這個賺錢哪,就是他說瞎話,他為的是讓王瑤卿說話,結果把那個老旦騙上了。老旦是王瑤卿的岳丈。

王:郝蘭田?注133

劉:郝蘭田。那是後話。他這幾件事我都清楚極了。

王:那我向您請教,這第一幅畫它是從誰那兒出來的?

劉:就是1942年哪,就是姓朱的,他們弄出來的。

王:1942年才有這幅畫?《同光十三絕》?

劉:才公開吧,公開有這個畫。翁偶虹注134在這裡邊起很重要的作用。後來翁偶虹在《中國京劇》新刊物的第二期解釋了一下。翁偶虹跟我很熟啊。他這個話起很重要的作用。

王:景孤血也有專門寫「十三絕」,注135翁先生也有專門寫「十三絕」,翁先生的「十三絕」是我在他的論文集裡看到的。

劉:他特別聲明了一下這件事,說紅豆館主跟他師傅說這原來是冊頁,後來拼到一塊兒的,他要擺脫當初他的責任。注136我跟他熟得很。後來周華彬呢,他有原來宣傳的小書,日本時代的,他以為這是法寶呢,我說當初我早就知道這個事,都是那時候隨便瞎寫的。

王:周華斌是不是周貽白的兒子,在廣播學院做教授的?

劉:對對。周貽白的少爺,現在搞戲台的那個。我跟他也挺熟的。

王:他寫了一本京都古戲樓。

劉:對。

王:客觀地說,他的東西比×××的東西強。

劉:×××的東西不算,根本不算,那是瞎胡鬧。他的東西甭看,甭耽誤工夫。

定:他後來找過您吧?

劉:找過我啊,等我說兩句之後就算他說的了不是?

定:×××也找過您。

劉:我沒讓他發表,結果他發表出來了,說我三閨女死了,「生前」如何如何。

定:您三閨女不就是剛才在這兒的這個……

劉:對對,就為這個我接了十來多個電話。

定:那多晦氣。

劉:俗話說一咒十年旺,這是北京話。他沒聽清楚啊,是她愛人死了。還有他把我和朱家溍寫反了,朱家溍比我大兩個月,我們打小就在一塊兒。我們是世交。他是在北京生的。這×××在「四人幫」倒了之後找過我好幾次。再比如周妙中注137的書,他下了很大功夫。

王:特精粹,特經看。

劉:但是他在那個時代,他不能不說毛主席萬歲,不能不說階級鬥爭,要不然出不來。這得諒解,但是他這個人下過死功夫。這個人很好。還有些個人,我不知道你們關係熟不熟……我跟他們絕對不談戲,從來不談戲。我跟誰熟呢,我跟阿甲注138熟。他姓符,一解放他在北京呢,他讓人給我帶信兒,見見,我趕緊去了,他在北池子那邊住。(學阿甲):「不要教書啦,到我們京劇院革命吧。」我說我不去呀。他是很好的人,要學蘇聯的東西,他說你們都學什麼,我說學巴甫洛夫啊,我還送他一本巴甫洛夫的書呢。我跟他談戲從來都是他說,我不說,聽著。我跟張庚注139也是這樣,他說呢,我就答應。我跟他們從來沒有談過戲。

2.角兒逸事

劉:我再說一個事情,就是戲界裡邊,有好多假象。我就說富連成一個學生,這人就是王世續注140,王世續跟我是親戚。他是世家呀,他的父親是王琴儂啊。

王:王琴儂的公子啊。多大的名氣啊。這人現在還在。注141

劉:還在,教授啊。張君秋入黨是他給介紹的。挺有權威的了,他跟我是親戚。他算是比較資格老的黨員。他是在家學了兩年,然後就上富連成了,在富連成學了五年,頭排角兒,後來他畢了業了,我跟他熟啊,要深造深造的意思。(王世續)他見了我,我跟他就講四聲,那時候還是講「平上去入」這四聲,不是咱們一二三四這四聲,咱們北方人不會這入聲話,陰平陽平上平去平,這戲裡應該怎麼念。戲裡咱們學余派譚派的是湖北話,湖北話的四聲呢應該是怎麼個調,由這兒給他講起。他給梅蘭芳掛過二牌,掛過二牌之後呢,慢慢地有他沒他沒什麼用啊,他就入黨了麼,他就慢慢慢慢就管些行政的事了,有時候缺個配角他就上去,那陣兒得讓啊,黨員得帶頭啊,他慢慢就退下來了,到1952、1953年就不唱了。

蕭長華的侄子叫蕭連芳注142,蕭連芳挺有勢力的,教得很好,唱得也很好。他就有點小毛病,從前一說就是小毛病吧,就是那句話:「要想學得會,陪著師傅睡。」他很喜歡男風,富連成的小孩兒呀,有些個人聽話,有些人不聽話,那時候有三個人,一個叫仲盛珍,注143一個叫×××,一個叫×××,這仨人紅啊,有捧仲盛珍的,有捧×××的,有捧×××的。那時候是晚上有戲,晚上到吉祥有戲,這時候有捽松子兒的,有捽茶壺的,捧這個那邊叫倒好,捧那個這邊叫倒好兒,這邊茶壺就過來了。這仨人呢態度不一樣,最聽話的就是×××,×××居中,仲盛珍就說什麼也不應這壺。

王:仲盛珍去世挺早的。

劉:對。仲盛珍是材料最好的一個,你不聽話我整你,給你排難唱的戲,費勁啊,不唱還不行,唱不好揍你,可是什麼樣的戲他都能唱,叫座兒啊,叫座兒還得讓他唱啊,梅蘭芳唱堂會就看上仲盛珍了,說這角兒太好了,沒見過這麼好的材料,就是要這個……最後肺病啊,在家裡養病,末了兒唱堂會非點這仲盛珍,帶著病唱,唱完在後台就吐了血,到家就死了。差倆禮拜就畢業了。

王:老先生的回憶文章裡邊提到仲盛珍,都覺得挺可惜的,覺得去世太早,非常好的一個演員。

劉:不但好,而且是太好了。這仲盛珍有意思極了,誰捧他呢?朱家溍,朱家溍是專捧這仲盛珍的,到後台看化裝。朱家溍永遠不看富連成的戲。可以想見他那種懷念。咱們不說關係,說懷念吧。足見這仲盛珍多麼的迷人,可以這麼說。從這事反映出來富連成對學生到底怎麼個態度。我從來跟這個都沒關係,富連成我根本就沒來往。

王:劉老講的這些,在唐弢的《富連成三十年史》寫著……

劉:你看唐弢寫的東西,他寫完這個就上解放區去了。他是從正面寫的,相當真實,他寫那些東西不容易,還是有歷史價值的。

王:他是從肯定富連成科班的角度寫的。

劉:琉璃廠南邊有個豐泰照相館注144,就是給老譚(譚鑫培)照相的那個,給他們富連成照了大批的相片,都在那兒照的。說《富連成三十年史》有好多照片是那兒的。這些底兒我都知道。

王:您說的駱連翔是不是唱武生的?

劉:也唱武生也唱花臉。他是哪兒的人我也不知道,他的兒子孫子大概還都有。駱連翔是非常用功的一個人,這個人還是個好人,一個大字兒不識,練死功夫的。他跟這行裡邊,好像跟劉春喜他們有關係。這無所謂,是個正派人,這沒錯兒。

定:奚嘯伯注145是您教過還是怎麼回事兒?

劉:不是,我跟您不客氣,都是說真話。奚嘯伯的母親跟我母親打過牌,他們是世家,上邊都是滿族的中堂,官挺大的,跟鍾家都是親戚,鍾家,關大爺,鍾四爺,他們都是那家的,他們都愛玩兒票。後來上學,上學呢就喜歡這個戲,唱著唱著他家後來就沒落了,沒落之後他很年輕的時候就抽上大煙了。

定:奚嘯伯啊?

劉:二十來歲就抽上大煙了。他那媳婦是十六歲嫁給他的,他那媳婦呢,是跟著叔叔長大的,叔叔家很窮,恨不能趕緊快嫁,也是滿族啊,滿族貴族,然後他們就結婚了,結婚之後呢,奚嘯伯就老跟我說,說我這闊啊,就由我媳婦這兒,不知道怎麼來路,錢呢就擋不住,這一下子就闊了。後來我這媳婦一死,壞了,錢也不找我來了,我就算倒了霉了,我這運氣都是我媳婦的。有人說閒話,說他要跟張玉英結婚,張玉英還追他,其實他想讓張玉英跟他那兒子結婚。後來人家也不幹,就那麼就吹了。他跟我說,說我不能結婚,我有倆閨女一兒子,要娶個後老婆子,虐待我這兒子我對不起我原來那媳婦。

定:他跟他原來那媳婦特別好?

劉:特別好啊,跟他媳婦關係太好了。他就說原來他媳婦的東西多極了,這衣裳那鞋,回頭那媳婦一死,一箱子一箱子地賣給打鼓的,拉走就拉走,不要錢都給你。不願意再看見那些東西。我原來跟他不太熟,都客客氣氣,他跟吳小如特別熟。

我認識奚嘯伯呢,正經認識是吳小如介紹的。吳小如一回問過我的戲,唱《取帥印》,奚嘯伯讓他給說戲,吳小如就說真話,說:「你要學這個就上劉先生那兒學去得了,我們都認識呀。」有點兒關係呀,那天奚嘯伯來了,請了好多的鼓樂,有二十多人吧,把我也請去了,我去得晚點,我騎車去的,在蘇聯展覽館,莫斯科餐廳麼,我去得晚點,我說這還賞飯吃,不好意思,我說我還沒上這兒吃過飯呢,我就很感謝。後來他跟人說這人怎麼這麼不好面子,他跟大伙說沒在這兒吃過飯,這多寒磣哪。我說我實事求是,我真是沒吃過,這有什麼關係。他說要跟我學學這齣戲,我說:「我不靈,我是大外行,您這是大內行。」他說:「您甭客氣」。我說:「這麼辦吧,我到您府上去拜訪。」隔上一天吧,我就去了,我帶著戲本兒,都給改好了,去了之後送上那本子,他非常誠懇,他說:「這麼辦,您唱一段我聽聽吧。」說戲不就是打頭兒說戲麼?上來之後唱什麼板兒,怎麼念,規規矩矩的,現在唱秦瓊就唱這一段,前面不唱,中間不唱,「打黑兒」不唱,就唱這一段,我說清楚了,這本兒是全的。他說這齣戲頭一場的地方有沒有人唱過[二黃],原先人唱過沒唱過?我說我沒聽說,他說這齣戲的意思,他說您看秦瓊這人怎麼樣,我說秦瓊這人不好,他跟皇上要價啊,當馬快出身,不就是耍賴子的人,取帥印得交帥印哪,他不願意交,跟皇上要價,封他官,讓他兒子當駙馬,這人不怎麼好。他說:「哎呀,這齣戲我不能唱了,我是砸了。」我說:「您怎麼砸了?」他說:「我把頭一段改成[二黃]了,我這詞句呀,很忠心的那麼一個人。」我說:「你唱你的吧。」他說:「不行啊,後頭沒法唱了,不對了。」我說:「那你再唱你不唱[二黃]不就完了麼?」他說:「不行啊,我已經錄了音了,公開放過了。在電台錄了音了,放過了。這齣戲沒法唱了。」

定:這人夠認真的。

劉:嗯,他是沒唱,是不唱了。打那兒回來之後他沒事就給我打電話,讓我上他家裡去跟他聊天兒,他給我燉鴨子吃。我還跟他學這燉鴨子,因為我不怎麼吃肉。打這兒之後他就問我戲,說:「您唱這什麼什麼戲我聽聽?」我就給他唱一遍,怎麼怎麼回事兒,他記,快呀。等著又過了些天了,《戰長沙》這齣戲怎麼唱呀?就唱唱。後來唱了好些個戲呢,他說:「我要聽這些戲。」我仍然不唱,他就要知道這些戲到底應該怎麼唱,人問我我得實說呀,我不能瞎說。他說:「我問你就是要知道原來這齣戲到底是怎麼唱的。」他就接受那經驗教訓了。

王:因為奚嘯伯是票友,所以他就特別虔誠地跟劉老學戲。

劉:後來我記得有一回他跟我學《桑園寄子》,問我這《桑園寄子》怎麼走,因為有人問他這齣戲:「上山」怎麼上,「背孩子」怎麼背。所以我跟他這關係,特別客氣,他說他跟我學過戲,這都是交流,談不上什麼學戲。

定:這人夠認真的。

劉:另外他武的是不行,武的他只能唱唱《碰碑》,唱唱《珠簾寨》,《定軍山》什麼的他就不敢動,《南陽關》就不敢動,他怕丟醜啊。

王又宸是怎麼回事呢?王又宸他後來到雙慶社注146了,跟尚小雲他們都一班的嘛,老譚的姑爺麼。注147我那個先生(師傅),王榮山,也在那班裡頭。

我這先生啊,譚鑫培最喜歡他,他南方來的,叫麒麟童,小孩,12歲,在堂會裡頭,在退庵居士家,退庵居士原來是大官,民國時候才死的。程長庚有張照片就是他給照的。他們家跟戲班都熟極了,給戲班辦過好多事。你像孫菊仙注148,時小福注149,時小福就是孫菊仙給拉過去幫忙的,都是退庵居士弄的,他們關係密切極了。人都說孫菊仙沒有戲裝照片,他在他家照的就是黃鶴樓嘛,就在他們家那地兒照的,他們家那地兒我認得,沒錯兒,絕對是時小福他們家。在他們家唱堂會,前頭是譚鑫培,大軸兒是汪桂芬注150,他跟汪桂芬有交情,中間兒就是我那先生王榮山,小孩兒,12歲。老譚說聽說有這麼個小孩來了,今兒有機會我聽聽,小孩唱完了叫過來,摸摸小辮兒,那會兒還留小辮呢:

「你這師傅是誰呀?」

「我師傅是紹老師。」

「噢,那你不說,那是我師弟呀。」

老譚在上海請教過孫春恆注151啊,這紹先生是孫春恆的徒弟,這一字為師啊,請教過孫春恆呢,他就說孫春恆是他先生,那紹先生呢,就說是他師弟:「有不會的,上我家問我去啊」,哎喲,後台都轟動了。「不會的上我家問我去啊」,這是譚鑫培說的呀,他也不敢去,可是呢,他就跟譚五他們都比較熟了,見面都很客氣。

我先生在雙慶社那個班裡頭的時候,有一天王又宸那跟包的就過來了,說:「王先生散戲您別走,我們老闆呢,跟您說點兒事。」我先生就不走了,在那兒等著,等到人都走光了,他上那小屋去。王又宸管我先生叫三弟,說三弟,咱們今兒個去吃個便飯去,雇個車,上飯館裡頭,小屋裡頭,酒,吃幾個菜,吃。沒吃多少,我那先生特別誠實,說:

「你幹什麼,這怎麼回事兒這是?」

王又宸說:「我跟你說,你瞧我今兒個在戲界還有點名氣沒有?」

我先生說:「這了不得,好傢伙,多出名啊,王又宸、尚小雲,這不得了這個,譚老闆的姑爺。」

王又宸說:「對呀,我名是不小啊,可有一樣,我不會什麼呀,我瞞不了你呀,我能瞞得了你嗎?內行一看就知道我有什麼本事了,今兒個我得學戲,我還得學點武的,我找人也只能找三弟你,別人我也不信,今兒沒說的,我請三弟給我說戲。打明兒起您上我家,我跟您學。」

我先生說:「我這兒哪兒教得了,我這兒……」

「您甭客氣,咱們明兒見,明兒到我舍下,您得給我說戲。」

當然他們這關係就很知己了。我這先生跟王榮卿家、楊小樓家關係都沒得說,更甭說余叔巖了,連吃帶喝一塊逛窯子,什麼都干,沒的說那是,這他就也算自己人了。

我這先生呢,他上王又宸那兒去,關係就更近了。(王又宸)一上來:「王先生,咱們先說一個急用的東西,《法門寺》。」他不會《法門寺》。這也難怪,原來《法門寺》是大老闆的戲,多少年沒人唱,是王鳳卿在民初的時候把這齣戲剜出來的,打這兒起這《法門寺》就時興了。

王:這《法門寺》遠的不說,在道光的時候就已經看到有這個劇目了。

劉:有啊,有這個劇目,可是後來沒人唱。大老闆唱了以後,他是唱劉謹的不是?當然他也唱趙廉了,後來這齣戲就沒人唱。

定:為什麼沒人唱?

劉:不知道,也許是人多還是怎麼回事,就沒人唱了,也沒什麼意思了。王鳳卿挖老戲,說咱們唱《法門寺》吧,一唱火了,後來都唱《法門寺》。王又宸不會,我這先生開蒙就給他說這個《法門寺》。一唱,有那麼一場應該拿馬鞭出來不是?他沒拿,後邊劉公道沒法上馬了,王榮山在後邊一看就完了。打這兒之後,後台一看是王又宸唱,就不拿馬鞭,成了「王派」了。好角兒錯了,它也成規矩了。

後頭接著學什麼東西呢,學《南陽關》,學《戰太平》,學《定軍山》,學《珠簾寨》,給他拉(琴),給他打把子什麼的。後來這《定軍山》是始終不敢露了,就唱《南陽關》。第一回唱《南陽關》是在廣德樓,侯喜瑞給配宇文成都,郝壽臣的伍保,那時候我都去了。「槍下場」是不敢耍,打下去之後扎上靠挺好看的。完了《戰太平》,《戰太平》唱雙出,後頭再加一出。《珠簾寨》是沒露過,《定軍山》是不敢露。他跟我那先生呢,關係就這麼密切,特別的密切。我那個先生,楊小樓班上也有他,余叔巖班上也有他。在余叔巖班上他不唱戲,有時在頭一出唱唱,後頭根本不唱。梅蘭芳班上也有他,尚小雲班裡頭也有他,在那兒坐坐,拿了「份兒」就走。後來袁世海說:「你這先生怎麼光拿錢不唱戲,怎麼回事兒?沒看他唱過戲,要緊的時候他唱一唱。」 他後來就教戲曲學校。

3.我跟王榮山學戲

劉:我因為跟王榮山熟,我到協和醫學院之後就到他家串門兒去,他拉胡琴說唱一唱,我就唱一段,就是玩兒去,挺好的。我在他那兒唱了一年,他說:「跟你說個事兒。」他出去教戲去,晚上夜裡回來吃飯,五六點鐘才起,抽大煙哪,他說:「找你有點事兒。」我說:「是不是要找我借錢呢(笑)?」我們有點交情嘛。等人都走了,我說:

「您有什麼事兒,要用什麼東西嗎?」

他說:「不是,我給你說說戲。」

我說:「我不勞動您,我哪兒敢勞動您?」

他說:「你這念白啊,比不會還不會呢,一點兒沒有哇,這哪兒成呢,不像話。」

我說:「那我得勞動您。」

「放心吧,沒事沒事,下禮拜來啊,下禮拜我給你說這念白,念白戲,來啊。」

我說這要說什麼念白戲啊,趕緊去了。等人都走了,他讓我坐著,人家學戲都站著,我得坐著,我就這麼特殊。提這官話,就告訴我誰的念白有什麼毛病,誰誰誰怎麼回事,全給數落到了:

「行了,咱們就一字字兒念吧,教點正經的,《雙獅圖》(《舉鼎觀畫》)。」

我學得快呀,三四次我就會了,挺高興的。

王:這戲現在也看不見了。

劉:也不大上了,也不叫座兒。完了之後又過了差不多一年,又把我叫過去了,說別走,我想不定怎麼回事呢,等人都走了:

「我給你說出戲吧,你這唱啊比不會還不會呢!」

這回我就不客氣了:「給我說什麼戲呢?」

「《探母回令》。」

我說:「《探母回令》我都唱一百回了。」

他說:「咱們就先念一段兒。」

問我這是怎麼回事那是怎麼回事兒,要按他的要求,我就是「比不會還不會」,尺寸怎麼著,誰快誰慢,怎麼把這鑼鼓叫起來,身上是什麼身段,怎麼來怎麼走……我就是比不會還不會。

王:要是從票友的角度說那些或者是不往心裡去或者是根本不知道。

劉:根本不知道,以為自個兒會呢,以為唱得還不錯呢!讓他這麼一講啊,一點兒也不假,比不會還不會。這回進步啦,知道唱戲跟鑼鼓是什麼關係,一齣戲怎麼安排,什麼快什麼慢,我都自動懂好些事了,比如這招是[二六],我就先得問問,前頭是什麼後頭是什麼,有時候是[快二六],有時候是[慢二六],這是怎麼回事兒,我就懂得怎麼安排唱腔了,為什麼關公的[二六]跟別人不一樣,關公是七個字的[二六]按十個字兒唱,板不一樣,就都明白了。

定(問王):你知道嗎?

王:不知道。

劉:這回又過了好像不到仨月吧:「怎麼樣,我給你說說戲吧。」

定:這回又是什麼比不會還不會啦?

劉:說:「這回給你說說台步,你這台步啊比不會還不會。」(眾笑)台步忌諱什麼?有大步不行,趨著不行,反正這些毛病吧,都得說清楚了,這都不能要:

「我『走』你瞧瞧啊。」

練一個禮拜,就按他的練,那時候短不了上台,人家拉我唱戲,沒法子,面子事兒。下回去了他急了:「怎麼回事兒?」沒等到他吃點心呢,學生都在那兒呢,他就讓我「走」了,他著急呀,想看看我「走」,我這一「走」之後,由這頭「走」那頭,那麼點地兒,說:「哎那誰,咱們那麻花買來沒買來?」不提了,沒法提了,他就喝那粥,別說我那個一點不行吧,沒法說了那是,等著他吃完粥,等著教完了戲,我就等著吧:「不行啊,一點沒有啊。」

王:演了那麼多回一點兒沒有?

劉:「一點兒沒有,比不會還不會。這怎麼行呢?」我是沒學過。由頭兒來吧,給我練這子午相。

定:什麼叫子午相?

劉:子午相就是子是靜,子是陰,午是陽啊,一動一靜吧,子午相是動靜相宜。完了什麼叫雲手,再完了走台步,起霸,真是好好學啊,打那兒我才知道身段是怎麼回事兒,他這一套跟錢金福的是一套。

定:是不是就是那天您給我講的傀儡戲的那些?

劉:不是,那是個總的原則。但是動作啊,要身上有勁,怎麼個原則呢,要練基本功。(起身表演):練子午相啊,得站到那兒,那是南,沖西南站,站好了是丁字步,咱們是正丁,旦角是反丁,兩手對著胯,對好了胯,然後松這個腳,腰可是不許動,手就不許動了,松這個腳,上身轉過來,手不許動,轉過來,在這邊是這樣,我跟您(對王)是對著,這樣,這是南,這是西,原來是這麼站著,然後我這麼站,然後松這腳,轉上身,手不許動,兩眼往前瞧……

定(王跟著比畫,對王):你別跟著起哄。

劉(繼續):就這樣您瞧啊,這回這手啊這麼一轉你看,這手在前邊吧,這手在後頭點兒吧?

王:對。

劉:這算前手,這算後手,為什麼呢?這一轉我轉過來,這是後面的方向。我這手落下來在腿前邊,這手一落呢在腿後邊,所以這是前手,這倒是後手,這是最基本的一項,你在這面看,好像我是靜止的,你要側面看呢,好像我在動呢,動中有靜啊,腰在這兒動,手在這兒動,哪兒都沒動,就是腰轉過來了,腳尖抓著地使勁,眼睛往前瞧,這不就跟傀儡一樣麼,腰就是一根棍兒。跟這人物有關係,假如我年輕的,重點放在前腳,老頭呢,重心放在後腳。病就更厲害點兒。

定:哎喲真好看哎,哎喲!

王:這老年這個特漂亮!

劉:這就把人物一下就表現出來了……所以就練這種基本功,拉雲手,規規矩矩地練雲手,站好了子午相,先往前轉,再轉過來,老生呢,齊著眉,底下呢,齊著肚臍兒。推過去,轉過來,然後是推過來轉過去。然後是起霸,就像這個,蹬出去,轉過來,這是頭一步,第二步,蹬出去,轉過來……像這個,就這麼練。他不告訴你啊,且明白不了呢。

王:劉老演這個能演出文化的底蘊,有些人為什麼演半輩子一輩子鬧不明白?他就是老師怎麼比畫就跟著比畫。

劉:過去有個規矩,不許教外行,外行啊,不許教雲手,不能讓人練,第一是保密,第二是不敢讓人練,像濤七爺,載濤,還有紅豆館主啊,他們什麼戲都練,不是由雲手那兒練,尊敬人家,不能教這個。另外還有行規,不能告訴人家。因為我算徒弟啦,可以教給我了。

王:現在有些演員就是,尤其是中青年演員,他們學來學去……

劉:他們不會這個,富連成不教這套。另外這轉身問題,用完了,拉開了,這轉身,有什麼用處呢,這原則就是這麼個原則,怎麼能夠有效果。比如你一出完台了,稍微側著點兒,都願意瞧那正臉兒,等著轉過來呢。有的人就不知道了,沒有轉身,轉過來之後接著就走了,人家沒等瞧見你又走了,沒什麼效果。你得轉過來之後,瞧見了不是,我這兒端著帶子,這麼過來了,稍微一轉身,台底下正集中瞧你呢,效果就出來了。你比如我這一轉,轉過來了,還沒等瞧呢,就邁著步子,全都白費,(觀眾)看不見哪,他也不會這個。你這老包,tang-kang-kang, kang-cei-cei-cei,你要是tang-cei,這老包不是沒有了麼。

定:怎麼一個動作都這麼漂亮。

王:那麼多學問。現在在這方面能夠給我們留下印象最深的,花臉行就是袁世海。

劉:還有一種呢,腦袋不許瞎動,比如我在這麼坐著,瞧你,這麼瞧不行。比如我要瞧那個人吧,這麼瞧沒勁兒呀,我得把腰轉過去,再瞧你,這個勁兒就來了,所以這個事兒呢,就是他不會雲手功。現在沒有真正會雲手功的,因為這東西你教了不是,他還生氣呢,他不會不是,他就恨這個。現在像於世文還都會,於世文也故去了。胳膊都不許動,你像那起霸,腰帶著動呢。

定:我還真看懂了一點兒,胳膊一晃就顯得輕浮。

劉:這套東西怎麼來的呢?是大老闆在南方請了一個朱先生,唱昆曲的那個老先生,那老先生傳給錢金福,傳給陳德霖,錢金福再傳給梅蘭芳、楊小樓、余叔巖他們。這是這麼傳下來的。我這屬於也是這個昆曲名家這麼傳下來的。朱洪福,朱洪福老師。這是原來老昆曲的底子,真正老昆曲的東西落在京劇裡,落在「楊梅余」身上,沒有一隻手老在那兒動彈的,腦袋亂動,沒有。

4.幾個關於京劇的常識問題

定:劉老我有個問題要問問,京劇原來不是在安徽的嗎,它什麼時候變成京腔的?

劉:我跟您說呀,它這個有兩派。一派說的是安徽話,安徽話實際上是安慶的話,安慶話跟揚州話是一樣的。梅蘭芳有時候陰平念得低,陽平念得高,這是安徽話,就是江北話。還有一派就是譚鑫培呀,這派的,說的是湖北話,湖北的四聲。大老闆呢,說的還是安徽話。但是大老闆加上京腔,就是他的陰平也高了,那邊的陰平低呀,你要說安慶、揚州話是陰陽上去(揚州語調),湖北話是陰陽上去(湖北語調),所以程硯秋、余叔巖他們都是這麼念陰陽四聲的。梅蘭芳和程硯秋你能聽出來嗎?他們的四聲念的就不一樣。

定:我問的都是最常識的問題。

劉:是最基本的問題,也就是最重要的問題。四聲字調,最重要的。梅蘭芳和程硯秋的腔調為什麼不一樣,(對王)這個您比我內行。梅蘭芳念的有點揚州、安慶的字調,程硯秋念的和余叔巖一樣是湖北的字調,揚州話和天津話音調一樣。(唱「大王爺平日裡本是剛強成性……」梅派與程派),四聲不一樣,唱腔就不一樣。關鍵是四聲,不是尖團。

北京腔是怎麼回事,到了北京了,你得遷就點兒嘛,就成了京味的湖北話了。咱們念的是武漢話,就是標準的官話,你要按北邊一點的呢,捲舌的,那沒法弄。尖團上?那都是按昆腔來說,昆腔不是二十一韻麼,到咱們這兒十三韻,有些閉口音都不用了,要在昆腔還要用。這裡邊有人為的。

王:聽您的學問之後,有些問題就好解釋了,你比如說「同光十三絕」裡,我一直就挺奇怪,前三鼎甲,當然程長庚、余三勝都有,沒有張二奎。

劉:它沒這底稿兒。他們都說張二奎是個大胖子吧,不是,張二奎清秀極了,他的孫子非常清秀,嗓子也好。另外還一個奎派,張勝奎注152,那是專唱做派老生,他底下的徒弟就是劉景然,劉景然底下的徒弟,就是教富連成的這些,所以馬連良、周信芳注153,都是張勝奎的奎派,馬連良又兼學譚派。

王:我看資料裡說,張勝奎為什麼叫張勝奎,原來不叫,他就是要勝過張二奎。

劉:張二奎算票友。

王:說是北京第一名票。

劉:所以馬連良應該算是奎派的老生,兼學譚派,兼學孫派,他是孫菊仙的徒弟啊。他的基本風格跟雷喜福注154,跟周信芳是一派的。

王:張勝奎是學張二奎的?

劉:也不是,他比譚鑫培輩兒還得大呢,他與張二奎接近,他是那一輩兒的。

定:今天怎麼老說張二奎?

劉:這很重要這個。兩個奎派,老鬧不清。許蔭棠注155不是奎派,他是賈家那派的,賈麗川注156那派的。實際上,許蔭棠唱的跟譚派是一樣的。

王:有文字說張二奎的傳人裡有張勝奎呀。

劉:也就是那麼說了。不是,張勝奎的輩兒大,跟張二奎他們差不多的。他徒弟李景然跟譚鑫培他們一輩兒的。張二奎真正的徒弟就是楊小樓和俞菊笙注157啊。

王:楊小樓、俞菊笙,文武雙璧。

劉:楊小樓唱的是真正張二奎那派的。

王:要說張二奎不白活,這倆學生多棒啊。

劉:這邊傳楊小樓,那邊傳俞振庭。人家說張二奎是票友,什麼也不會,他怎麼倆徒弟那麼棒啊。他那孫子,張洪才,武把式好極了,他們說得不對。他是太厲害了,就這倆徒弟,上哪兒找去?張勝奎是做派,那沒的說,那不得了。俞菊笙唱武旦的,楊小樓唱老生的,那時候沒有武生,唱了之後,俞菊笙不唱武旦了,把小生的戲、老生的戲,還有花臉的戲,湊到一塊兒成了武生的戲,武生行就是俞菊笙創出來的,原來沒有這行。所以俞菊笙不得了。

王:對京劇的貢獻特別大。劉老說得特別對,早先的十三旦,叫侯俊山注158,那就什麼都唱,沒有全武生。

劉:早先沒有這行,只有小生行,老生行,小生有武小生,像《長阪坡》吧,小生唱的,程繼仙注159有《長阪坡》啊,他不唱就是了。

王:後人看《長阪坡》就是武生行了。

劉:武生是學小生的。還有關公,您是研究關公的,我這是班門弄斧了。咱們北京啊,這京朝派,在後台不讓說這個事,全是一家,後台沒有說京派海派的,全是咱們這戲班兒的。

王:當時很忌諱。

劉:忌諱極了,這事兒。咱們北京唱關公啊,重點就三出戲,一出《戰長沙》,一出《漢津口》,一出《華容道》。就三出戲,老生。

王:那昆曲的《單刀會》呢?

劉:所謂單刀會是昆腔戲,那不算是京戲裡邊的。

王:到現在還是。

劉:對,《水淹七軍》是昆曲。花臉也有一出,《臨江會》,花臉的關公。配角的關公有擒呂布那一出,還有一出《斬華雄》,這是配角的關公。沒有過五關,沒有斬六將,沒有末了兒死那出《走麥城》,沒有。這些戲都是王鴻壽注160帶來的。

王:然後李洪春注161給接過來的。

劉:對,王鴻壽就是《過五關》。我看過王鴻壽的戲。我趕上了,我聽過他好多關公戲。

王:周信芳身上不是有他好多影子嗎?

劉:絕對的不對。王鴻壽的關公臉上一點都不亮,畫得俊極了,非常俊,好看極了。一點都沒有哆嗦的,上來大喘氣,跟老生一樣。

王:而且哆嗦得越厲害,台底下越叫好兒。

劉:他也有馬童,馬童給他扛刀,這我看過多少回了。咱們北京老生的關公是粉紅臉兒。根本是淺的,粉紅的。

定:不是應該面如重棗嗎?

劉:重棗不見得非得黑的,黑紫的。粉紅的,吊上眉毛跟老生一個扮相,就走道兒不邁八字步,直著走。你看八仙裡邊只有呂洞賓走八字步,別人都走這直步。唱的啊,昆腔不是多一板嘛,這個也唱得慢,長點兒,[二六]啊,關鍵是第二段不一樣,七個字的句子第二段在眼睛上,就特別了就。

王:您剛才說的神仙步,現在的演員都沒這步。

劉:神仙步是直著走,你比如平常咱們出來吧,我這麼轉,轉過來,再轉過來,這是八字步,關公出來是直著。

定:為什麼呀?

劉:表示莊嚴。八仙裡的頭一個,花臉,漢鍾離,漢鍾離拿把扇子走的時候就不能這麼走,得這麼樣。藍采和就規規矩矩的,跟老旦一樣。就呂洞賓隨便一點,挺美的。所以他唱一輩子戲沒鬧明白。這一派現在都快失傳了,朱先生傳的是錢金福,跟余叔巖,我們都屬於這派兒。這邊像我這樣都少了。梅先生後來就跟陳德霖學,跟金少山學,所以梅蘭芳也歸了這派兒了。跟富連成那派兒就不一樣了。


《生在城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