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蕭成(化名)口述

時 間:2006年1月8日

地 點:海澱區某機關大院蕭成家

訪談者:定宜莊

在場者:李南

[訪談者按]蕭成(化名),1922年生,是「德倫妹」的幾個妹妹中,唯一與文藝不沾邊兒的。一副老幹部的做派,很幹練,很沉穩,沒有那幾個姐妹作為演員的那種生動,但也極具個性,說話也不失風趣。她的見識,據說在幾個姐妹裡也是最豐富的。

蕭成是李濱的姐姐,按理這篇口述應該排在李濱的前邊,但由於我是先找的李濱,許多事情都是李濱先講,蕭成再做補充,所以就按現在的順序了。

1.不得煙兒抽的童年

蕭成(以下簡稱蕭):我在家裡是最受氣的。

定:我聽李濱阿姨說過,您在家裡最不得煙兒抽。注260可是為什麼呢?因為您家裡不喜歡女孩子嗎?

蕭:不是。

定:《李德倫傳》裡說是因為那時候家裡開始走下坡路,他們認為晦氣是您帶來的。

蕭:對,都說晦氣是我帶來的。我們家境那時候就開始下降了。

我1922年出生的,比黎頻小兩歲,比李濱大7歲。我們在鷂兒胡同的時候生活不錯,是個四合院,四合院的北房後頭有個夾道,夾道有這麼寬吧,夾道那兒有個小屋,我是在小屋裡,跟老媽子住一塊兒。老媽子就說,你呀,不是他們親生的,是在哪兒抱來的,撿來的。我那個奶母姓許,也不得煙兒抽,你想給我吃奶的人哪兒能得煙兒抽。整天價我就在那個小院裡頭,愛玩什麼呀?也沒什麼玩具。逮個小蟲子啊,解剖解剖,撿個小石頭子兒啊,小瓶子小罐子啊,拿布纏個小角兒,然後過家家玩兒。我有時候想,我這個人來到世界上簡直就是個錯誤。

我小時候根本不知道母愛是什麼,沒得到過母愛。我腦子裡有這麼一個印象,覺得她不是親媽。我哥哥他們說她很慈祥,她對我可不是這樣。真打呀,那沒轍沒轍的呀。那陣兒放午炮,午炮一響就對表,看看表對不對,我有時候就撥倒針兒,那對表是不好,就那麼大個小表,我記得是藍玻璃的,底下有四個爪兒,她拿起那個表來,「彭」就照我頭上給一下,血就流下來了,到現在還一坑呢。

我大姐(黎穎)後來老說,你知道嗎?把你關到小黑屋裡,把門插上,使那個笤帚,掃炕的笤帚打你,笤帚把兒都打散了……老說,我說你老說這個你什麼意思啊?後來她不說了。我那陣兒很小啊,也就是五六歲吧,你打我就打我,我一聲沒有,我連地方都不動,就不動,我就這性格。李德倫給我起的外號叫「倔擰硬頂碰」,(對李南)你十姨(即李津),叫「混拙悶愣橫」,你媽媽(黎頻)叫「奸巧曲滑壞」,李濱沒有。

定:曲是什麼?

蕭:就是比較小氣的意思,我也不知道那個字怎麼寫。我是「倔擰硬頂碰」,我是看誰都這樣。平常看著我,沒事,群眾關係也挺好,可是我要是不喜歡你說的,我就「崩崩」給你頂回去。

在鷂兒胡同的時候,他們是在東屋,西廂房那兒設書房,有老師教他們上課,我大姐(黎穎)、黎頻和李德倫,他們三人。大姐是一本正經。你胖舅舅(李德倫)是老想玩兒。黎頻老上廁所。上廁所呢就跑到我(住的小屋)那兒去,想要跟我討討好,讓我跟她玩玩,我就不理她,你們跟我,反正是跟我不一樣。然後她動動(我的東西),我就:「不許動!」就這樣。反正我就是不怕,你們怎麼著我也不怕。不聽就是不聽。

定:怎麼會差那麼多呢?

蕭:哎呀,相差特懸殊。記得我舅舅從哈爾濱來,那時候還在中東路呢,看我母親來吧,給黎頻買了個大洋娃娃,能閉眼睛的那種,我一看可真喜歡,那麼漂亮,簡直是漂亮得要死,我要動一下她都不讓動。我那陣兒對舅舅也有看法,覺得他就是跟他們那一頭的,分了類了。

定:我真不明白您媽媽這是為什麼,是不是生活不痛快?

蕭:後來我大姐說過一些。一個是我父親的事情丟了,政治上走下坡路。一個是我算了算,那時候我父親正是在男(人)的危險時期,三十幾歲四十歲上,婚姻上發生危機的時候。我父親長得算比較帥的,年紀又輕,又有學歷,政法大學畢業的,又有工作,又有勢力,那……在北京他是名流啊,李三爺嘛。那東來順西來順,一聽李三爺去了,嚇得哆裡哆嗦的,他張口就罵街啊。他在那個時候很前衛的,到北京飯店跳舞去,穿著千層底鞋,長袍馬褂地跳舞,你想他什麼德行?那會兒他就在外頭逛窯子,嫖妓女。

定:就是李濱說的那個老六?

蕭:她就記得那個。老六不是嫖的了,老六是認的乾爹到我們家吃飯來,白老六。還有那個妓女,我也不知道叫什麼,戴的耳墜上面弄個三字,我父親不是行三嘛,還到我們家去。因為他那時候又有這些桃色事件,又有政治上下坡路,他們夫妻兩人鬧矛盾。我家裡有個折疊式的屏風,是玻璃絲的,很大,上頭有各種花鳥魚蟲的,非常漂亮,那個上頭有一個洞,就是那次我父親開上槍了,他手裡有手槍,把那兒打了一個洞。倆人鬧得很厲害。那陣兒我母親正懷著我,我生下來如果是個男孩子,這又好些了,可是生下來又是個女孩子。所以我母親對我,對十妹(李津),還有幾個弟妹都得病死了,都不好,就像後媽一樣。有的後媽講道理吧,都不至於這樣。我還算活下來了,十妹最慘,是送到老家,送到豐潤。李濱是因為他們到哈爾濱去呢,就比較閒在了,她腦袋瓜又比較靈,我比較笨。十妹還不如我呢,我到底是手巧一點兒,能幹點什麼事。

到安福胡同以後我就上北屋了。那陣兒不是穿棉襖棉褲麼,拆棉襖棉褲,我就給擇線頭,然後疊鋪襯。我是出苦力的,什麼苦差使都是我的。從那陣兒起,晚上我就跟他們玩了。他們下了課,晚上是他們教我課。他們也是好(hao)玩兒呀,他們的大玩具吧,教我學字當老師,念錯了就打一巴掌。就拿那方塊字啊,那邊是圖這邊是字,人手足刀尺,日月星,這幾個字。我喜歡月這個字,我覺得月字比日字好看,月是開口的,日是封口的。他們問我:「太陽是什麼?」「太陽就是那個月」,我喜歡月字,我又喜歡太陽,就把這倆湊一塊兒了,太陽就是月亮。他們笑得直不起來腰了都,這逸事就給我傳了很久。從那以後我就可以在正院裡頭跑來跑去了。

我有些動作挺像男孩子的,你胖舅舅捅馬蜂窩去,帶著我去,給我弄個濕手巾頂在頭上,拿個大竹竿子。胖舅舅對我還不錯,總的來說你胖舅舅最後是對我好。我們兄弟姐妹關係沒什麼,但在我內心上頭,你們跟我玩,比較平平和和的,我可以跟你們和平共處,但你們誰要有什麼別的舉動,那我就跟那刺蝟似的,刺就奓開了。

我不是跟老媽子住一塊兒嘛,那時候管保姆叫老媽子,我還跟老媽子去過老媽店。

定:老媽店是幹什麼的?

蕭:就類似於現在的家政服務公司吧,給人介紹保姆的。當然沒現在這麼好的條件了。就一排小平房,黑咕隆咚的小屋子,裡邊一個大炕上擠那麼多人,點個煤球爐子,大概是得交點煤火費吧,事兒談成了就捲鋪蓋卷兒。

定:您記得老媽店在什麼地方嗎?

蕭:那就不記得了,反正還是在鷂兒胡同住的時候。我第一次見跳大神也在那兒,那次是有人得病了,還燒香。

定:您還記得您是什麼感覺嗎?是害怕還是好玩兒?

蕭:害怕,我就在一邊躲著。

2.被學校開除以後

蕭:我去考師大一附小沒有考上,身體不好。師大一附小算是貴族學校了,(對李南)你媽媽(黎頻)就考上了。黎頻個兒高,比我大兩歲,那一看就看出來了,一個是受壓迫的,一個是壓迫人的。

師大一附小沒考上,我就上了師大平校了,平民學校。在師範大學裡頭靠右手有一個跨院,那兒有幾間平房。我老說我小學的時候就享受大學的待遇,上大學的教室去上課,坐扶手椅,而且老換教室(眾笑)。我們上體操,操場就是師範大學的操場。下雨的時候上風雨操場,就是很大的一個屋子,也是個大禮堂,開大會也上那兒去,那裡頭的器械我們隨便玩。師範大學有個丁字樓,現在不知道還在不在,那也是我們經常去的地方。教給我們的都是師範大學的學生。師範大學嘛,也得有個實踐的機會。這裡的學生啊就有好的有不好的。有的是「飯團兒」的,有的是「民先」(中華民族解放先鋒隊)的。這我們都知道。

定:什麼叫飯團兒?

蕭:就是學生的一個特務組織吧,「飯團兒」不是他們自己起的名字,可能是外號,說他們是拿著別人東西(意為有人出錢),是跟「民先」對著干的。我哥哥他們都上師大附中,大家都知道,有一次「飯團兒」的給我們上課,就說我,說你們一家子都是共產黨。其實我那時候功課不錯,在學校也是個風頭人物呢,我就站起來了,我那個時候也不知道共產黨是怎麼回事,我說:「你還不配呢!」(眾笑)我那叫四六不懂,什麼也不懂。我後來被學校開除了。

定:就為這句話?

蕭:不是為這句話,還為別的。那陣兒我十幾歲,小孩嘛,給「飯團兒」的幾個人挖陷坑,整人家。他們開會去,(向我們打聽路),我們就指著一個夾道,裡面是女廁所,他們走進去就讓人給打出來,我們躲在一邊笑,就幹這事。

那陣兒李德倫,我大姐,黎頻他們都加入「民先」了,對我也好一些了。要不我為什麼跟張潔珣比較好呢?她也被師大一附中開除了。

定:張潔珣是誰?

[濱:張潔珣是彭真的小肥皂,小姨子(胰子,舊稱肥皂為胰子)啊。]

蕭:張潔珣是張潔清的妹妹,張潔清是彭真的愛人啊,彭真那陣兒是北京地下黨的書記。

南:這都算是北京市的名人了。

蕭:張潔珣、張潔清都是張璧的侄女。注261張璧是漢奸哪,張璧,還有我那大伯,李際春,還一個平傑三注262,這都是漢奸哪。張璧跟我父親都認識,我們是世交。我們在新新大戲院都有包廂,我們李家那個包廂在上場門,他們那個包廂在下場門,對著。

[濱:張二爺張璧嘛,我的印象就住在和平賓館的東邊,金魚胡同,一個四合院兒,在那兒還辦過堂會。

你看我們看戲去吧,我們包廂在這一邊,我們在東南角,張家的包廂在西南角,坐在裡邊那張二爺嘛,張二奶奶,那鑽石戒指,羽毛扇子,一關了燈以後,那鑽石戒指閃閃的。他們那邊是摩登,我們這邊就比較,我母親梳頭用刨花,抿的,頂多戴耳環,不戴叮勒噹啷的。]

另外他們(李家兄姐和張家姐妹)又是同學,而且又是「民先」,這樣幾層關係。這些事影影綽綽地我都知道。當然這些事他們不跟我說,但是我在旁邊聽著,都聽到耳朵裡面去了。哪個是好的哪個是壞的哪個你該防備。我對這該防備的就下手了。

開除以後不敢跟家裡說呀,說完不得一頓臭揍麼。可是得找地兒呀,找的哪兒呀?過去有個《北京新報》,就在現在的北絨線胡同,注263現在是四川飯店了,我記得路北有一個大院,大紅門,在那裡頭。他們把我就弄到《北京新報》,在那兒當兒童版編輯。那是地下黨的一個集中點,張潔珣也在那兒。我起名叫蕭成。她叫鄭明。都沒用真名。那個時候我就當編輯啦,我們倆在報上大發其稿哪。跟帶著我們工作的幾個地下黨,金肇野,陳波兒,呂驥,注264我都見過呀。我們的報酬就是那一份報,我不敢拿回家去啊,你哪兒來的報啊?就給我舅舅了,我舅舅那會兒不是在賢孝裡注265住嘛。我也從家裡拿點兒東西給他們帶過去,就這樣,就覺得他們是好人。

我沒參加「民先」,但是我當過通訊員,推油墨滾子啊,給這個送信給那個送信啊,到哪兒出去看看有人沒人啊,都是我的事。因為我個兒小,又會騎車又有股闖勁兒。什麼也不怕,天不怕地不怕。我小時候像個男孩子。

我母親不知道,還以為我上學呢。一直到最後她也不知道我被學校開除。

定:我到現在也不太明白,就你們那種家庭,怎麼都傾向共產黨呢?

蕭:這個呀,《李德倫傳》不是寫了嗎?我們算漢奸子弟啊,背著這麼一個罵名兒。那陣兒也有些正義感,覺得日本是侵略來了。九一八事變,東北的我大姨、二姨、舅舅他們好幾個人,全都跑來了,都逃難逃到北京來了。我們的屋子裡頭都滿滿的,連大桌子上住的都是人。我反正也不起眼吧,人家也沒拿我當回事,我就在旁邊看他們,他們那洋錢哪,都繃到那衣服裡頭,棉襖棉褲裡頭,到這兒拆了以後把錢拿出來。說是這兵啊,搶,繃到衣服裡頭呢,都穿著,這衣服又破破爛爛的。那時候日本還沒來呢,我就差點沒跟南下宣傳團一塊兒走到百靈廟,後來他們看我身體不好,沒讓我去。我就是在旁邊瞎起哄,起哄架秧子吧等於是。我們也演《放下你的鞭子》。張瑞芳也在那兒。我特別欣賞張瑞芳,她是藝專的麼,留的那長髮,往後分,別的一朵小黃花,哎呀真漂亮。注266

我在絨線胡同待了不到一年,然後就七七事變了。那就是1935年、1936年是吧? 七七事變我們就離開安福胡同到鮑家街,那兒還有一個絨線胡同。注267好像也叫絨線胡同,那兒有個馬家,他們家院子比較大,有花園什麼的,到他們家避難去了。因為我母親是一聽見炮聲就得上廁所,就拉稀。沒躲幾天日本就攻進來了,日本攻進來了,這一家子就又回來了,回安福胡同。

七七事變以前我考的中學。我母親不讓我考,說我能折騰,怕我惹事。那陣兒我就單獨住一個屋了,因為我發現有肺病,暴發了,吐血。正好沒人干擾我。不允許我晚上開燈,到時候都得睡覺啊,我就把門從裡頭鎖上,把窗戶簾都擋上,把燈拉下來,趴到地上,學,準備。為什麼那麼用功呢?我考是沒問題,我就要考免費生,不花家裡錢。考的是哪兒呢?考的是一個不大好的中學,和平門裡頭,叫東華中學,現在那個學校也沒有了。就考了前三名,結果就這樣也沒讓我上。我非常想上學,因為我到學校是個解放啊,離開這家門就是個解放。

3.為父親熬大煙

蕭:沒讓上學就關到家裡,就照顧我父親。

在安福胡同我就開始給我父親熬大煙了。我父親到天津去當緝私統領,就是管戒大煙,那陣兒不是燒大煙嘛,聞著呀那味兒是特香,可能聞著有點上癮。我估計啊,在這裡頭可能就拿點回去抽。有時候精神頂不住了,就抽兩口抽兩口地……

這也怪了,給他熬大煙啊,收拾他這煙盤子啊,我是一教就會。我現在看電影,那些抽大煙的都不對勁兒。有個什麼電視劇還是電影啊,那個姨太太拿個煙槍到處溜躂,跟拿大煙袋似的,那個煙槍離不了煙燈,離了煙燈就不起作用,而且煙槍挺沉挺大的,你拿著它到處溜躂幹什麼呀。現在那煙燈也不對,那煙燈只有這麼矮,躺到炕上抽,炕上又擱一個小炕桌兒,那不是找罪受嘛,你躺著,還得欠起身夠那個煙燈去?

定:那不擱小炕桌擱什麼呀?

蕭:就擱到炕上。講究的是煙榻,跟個大椅子似的,是硬木的。能躺兩個人,很短,你躺著吧,底下接一個墊腳凳。煙盤子這麼大,一般是銅的,裡邊有煙釬子,很細很細的,也是銅的。他們抽煙就在那兒這麼抽,那麼大的煙泡安在煙斗上,這個手拿著煙槍,這個手你還得撥拉著抽,都抽進去。等煙泡全都進了煙斗,沒了,這才算完了。滾那煙泡挺好看的呢。

定:您就管給他滾那煙泡?

蕭:我不,我沒滾過煙泡,我是熬大煙。大煙土這麼大塊兒吧,這麼厚,它裡頭摻著土,把它剪了,擱上水,擱到火上熬,熬大煙是使銅鍋,熬化了。然後底下放一個盆,上頭有個跟斗笠似的東西,大眼兒的,把一種紙,黃色的,先烤,把紙上的毛毛什麼烤掉了,然後擱到上邊,墊好,擺好,然後拿水澆一下,它就帖服了,然後把熬的煙土倒到這上邊,順著邊倒,它嘩嘩嘩地就漏下去了,漏下去的水是黑的,褚石色的吧。留在紙上頭的是黃的,然後拿鏟煙的煙板,都是竹板,沾,這沾也是個技術,還不能把紙蹭破了,沾下來,擱到這鍋裡頭,擱上水,再熬。熬一次不成,來回來去地熬,熬三次,把土裡邊的大煙熬出來。你看最後熬的那顏色淺了,然後倒到一塊兒擱火上,燒膏,把水汽都蒸發了。熬到最後成了煙坨,就得拿那個鏟子,抄底兒,別煳了,最後熬得跟糖稀似的,黑色的。就這麼大一塊煙土啊,也就熬出這麼大一塊。

定:整個這要經過多長時間?

蕭:一天。不是天天熬,熬這樣一塊能抽幾天呢。我管熬這個,然後煙盤子是我收拾。把那煙燈擦亮,都是銅貨呀,把煙泡也擦亮,把燈捻兒剪齊了,把煙釬子都擦了,煙盤子也擦了。然後清理煙斗,把煙斗擰下來,用一個挖煙斗的東西,形狀像高爾夫球的桿似的,當然很小了,就這麼大點兒,挖那個煙斗。煙斗裡頭都是黑的、膠的煙灰,有的那抽不起大煙的,就抽這個煙灰,抽煙灰最傷人了。有的時候他們燒大煙的時候也弄點煙灰擱裡邊,省啊,買這麼一塊大煙土很貴哪,都是什麼熱河的、雲南的。

由北京解放,我回來了以後呢,我就要找這個煙槍。我弄了多少年哪,我要拿那個當擺設,玩兒,可是我們家所有的那套東西都沒了。

4.參加革命

定:您後來在北京就一直沒有上學?

蕭:沒上學。到我走的時候已經在家待了6年,要不然正好高中畢業嘛。可是我看書看得多,尤其我得肺病那時候,胖舅舅給我買。蘇聯那本書,叫《金錶》注268,有這本書吧?寫流浪兒的事。胖舅舅就是不許我看《紅樓夢》,因為我也沒那麼高的文化,小學沒畢業嘛。

我父親後來對我特好。我父親那屋打掃衛生,誰也不能進,只能我進。原來是我母親的事兒,後來我母親就推給我了。後來他喝酒的時候吃水果,香瓜啊,梨啊,切成小塊拿牙籤擱到那兒,他吃,他一喝酒就叫我坐到旁邊,跟我聊天兒。那個煙哪,後來他自己也逐漸逐漸地戒了點兒。抽得不多了,喝酒。嗜酒如命。

定:回民不是不許喝酒麼?

蕭:嘿,回民還不許抽煙呢。回民不許的事多了,他都許了。他是酒精中毒死的。他一生不置產,不攢錢,所以他沒有什麼東西給我們留下。

定:那就是說您走的時候您父親還在?

蕭:在。他不在北京,到上海去辦什麼事。等我走了以後他回來,跟我母親不幹了,跟她發脾氣,說準保是她把我打走的。噢,我還有一相片呢,臨走之前在西單照的,這是我,這是黎頻,這是黃甘英,這是張潔珣,「四大美女」。後來我就跟她們走了。

[濱:黃甘英是張璧他們家兒媳婦,張潔珣的嫂子。

定:張家那幫人怎麼都參加革命去了?

濱:這個有什麼奇怪?那你說周恩來他們家呢?你以為怎麼著?你總沒弄明白這個事。好日子不過,吃飽了撐的?]

定:您在家那麼多年一直跟張潔珣她們聯繫著?

蕭:沒聯繫。

定:沒聯繫後來您怎麼跟她們跑了?

蕭:她們是早走的。就是張潔珣、黃甘英兩人,兩人到北京來進行工作,然後順便要把她們的老夥伴就是黎頻接走。她們的老夥伴呢,嫌那地方艱苦,的確,她去了是不行,也嬌氣,另外走路也不行。她沒去,我說我跟你們走,她們有點打錛兒(即說話或背誦接不下去,中途間歇),我說沒關係,我幹什麼都行,只要把我帶走就行。我就不想在家待著,想脫離這個家庭。黎頻也覺得這是條出路,要不在家怎麼辦?

當年的「四大美女」,從左到右:黃甘英、張潔珣、黎頻、蕭成(蕭成提供)

[定問濱:她們倆(張潔珣、張潔清)好像跟你們家關係特別近?

濱:張潔珣跟黎頻一直走得近,張潔清不是特別近。葉群那時候叫葉宜靜,跟黎頻同桌,走的時候我母親還給她一塊還是兩塊袁大頭呢。那兒(指師大附中)淨出人物,人物多啦。都是什麼大區的書記,組織部長什麼的,「文化大革命」先後都「嗝兒屁了」(北京俗話「死了」之意)。你看鄧立群好像就是他們「一二·九」的頭兒。

他們去了根據地然後回來是做地下工作,少奶奶的打扮,坐著洋車,金魚胡同注269那個宅門就等於是一個交通站嘛,我六姐(指蕭成)就跟她們走的,因為她沒有出路啊,找一個婆婆家嫁出去,頂多這個。]

我那時候不是長頭髮嘛,就梳成個纂兒,跟婦女似的,這邊留一綹頭髮,挎上包,穿上褲褂。她們倆會說冀南話,我不會,讓我當啞巴。到了冀南,冀南那陣兒很殘酷的,他們就說讓我到路西去,到太行去找我大姐,就過了路。

定:路指的是什麼?

蕭:鐵路。

定:您就是去找您大姐去了是吧?

蕭:沒有。走的時候不是要找她去,那時候我稀里糊塗,只要離開家就好。路西和路東比較起來平穩一些,到路西以後我大姐就整了整我。

南:幹嗎整你啊?

蕭:就說由那個家庭出來的,得鍛煉,到農村當小學教員去。也不懂話,什麼也不會,也出了些洋相。

定:您沒有像他們那樣搞文藝是吧?

蕭:沒有。到根據地以後是想讓我搞文藝。你想一口北京話,而且我特別愛唱,唱得還可以。我說我不幹這個。我就一直當兵啊,我什麼苦都能吃。你像我們到那兒去,晚上行軍,叫晝伏夜出,那地方很苦的。

定:您到路西以後回過北京嗎?

蕭:我是1943年去的,1944年就把我派回來了。回來一看,個兒也長了,原來我個兒不高,出去穿的褲子都短這些了,得解放了嘛。

定:講講您在北京做地下工作的事。

蕭:主要是搞情報,找些個材料。就住在家裡,就利用家庭這關係、社會關係,各方面的關係。天安門那邊的小樓,殷汝耕注270在那兒,那時候是日偽時期的建設總署,不知道現在還在不在了。楊嫻馨(蕭成家的一個熟人)就在那兒工作,把我帶進去。

定:您父親知道您是幹什麼的嗎?

蕭:知道。我告訴你,這政客呀跟一般的人不一樣。我把毛主席的《中國的命運》什麼的都給他看,看過以後他說這說得有道理,看來這蔣介石沒有發展。所以他也幫著我找些材料,幫著我找報紙。

我跑北京跑了兩三趟吧,第四趟的時候火車坐不上,進不來了,就從太行走路到晉察冀,把腿走壞了。我們一共7個人,一塊兒從太行到晉察冀,那6個都是男的,我一個女的,男的都是年輕人,都是20多歲,說我不行,肯定是誰的累贅,我個性特別要強,我怕人家說,所以一過河,綁著綁腿就跳到河裡。走了兩個月吧,基本上在河裡頭走,山裡頭就是一個一個小河溝啊,那陣兒都有水,現在都干了。最後是急性關節炎,連坐都坐不住了,這個腿差點沒鋸下,現在還有點瘸呢。有一次我的背包掉到河裡去了,晚上睡覺沒辦法,跟著男同志一塊兒睡(笑),就蓋一個被子,那陣兒無所謂。稀里糊塗就這麼過來了。

最後一次回(北京)來,我就被捕了。那是1945年,我23歲,還沒結婚呢。由青龍橋抓的,我說跟家裡通個電話行不行,他們說可以,電話是我母親接的,我說我病了,回家來看病,哪兒哪兒把我給扣下了。她也念過書啊,這麼一說她就明白了,說那怎麼辦呢?說我們接你去吧。我母親就來了,到青龍橋一下火車,我趴到她耳朵邊上,說您趕緊上廁所,他們都是大兵,不能跟著進去啊。(在廁所)我跟她說,我說我就是學生,是日本來了以後我受不了這個氣,我要抗日救國,所以跑的。我就說家裡有個哥哥,有個姐姐,還有兩個妹妹一個弟弟,沒敢說我大姐。

定:您是怎麼被發現的?

蕭:是打到我們內部的一個特務。他正好也坐那趟火車回來匯報工作,(在火車上)看見我了。我就沒編瞎話,我說我抗日走的,現在日本投降了我得回家了,我還有病,還拿著藥。的確是這樣,我腿還瘸著呢。而且那時候我確實是特別瘦特別弱,臉色特不好。他們到家裡去調查,那陣兒家裡還有汽車還有相片什麼的。一看見我父親的大相片,穿著袁世凱時候的那套服裝,中將,「卡嚓」就給打敬禮。回來這麼著呢,他們也沒查出我什麼來。我在青龍橋蹲了4天,在南口待了一天,又審了一次,有我母親跟著嘛,都跟在青龍橋時候說的一樣,就把我放了。

[濱:然後把她放出來了,出來就有一個搞諜報的科長,還一個參謀,張參謀,在我們家整天兒地盯著。最後她還是走了,說上我姑姑那兒去了,打馬虎眼過去了。]

定:您參加革命算哪年?

蕭:抗日啊,我有那紀念章。現在我們這個家族裡頭有這個紀念章的就我和我大姐。

[濱:我六姐的入黨預備期是半年,是按階級成分分析的,她雖然生在這個家裡,但地位相當於使喚丫頭。她半年,那些狗崽子(指李的大姐黎穎與哥哥李德倫等)都是一年。]

「文革」前我在外文書店,就是現在的中國圖書進出口公司,編目資料室主任。我這個人也是比較有點個性吧,也不會順著說好話,也不會拍馬屁。上頭的下頭的都有得罪。到「文化大革命」我也挨整了。我告訴你,搞地下工作的沒有不挨整的,我還被捕過。但是我這個人呢,是我們家裡血統關係也不是怎麼,你整我我不怕,你頂的話我跟你頂。牛棚我也待過,你讓我排著隊出來,我照樣昂首闊步地走,我說「文化大革命」形勢大好,是應該垂頭喪氣的人多呢,還是應該昂首闊步的人多?我就是這樣。搞外調的上我這兒來,我說是你們經過那個時候,還是我經過那個時候?如果你們要那樣寫的話,你們自己寫。你們別讓我照你們想像的那樣去做。

定:我看您也特有個性,可是跟您妹妹的個性不一樣。

蕭:不一樣。她是比較張揚。我還告訴你,我是決不跟李濱還有黎頻一塊兒上街。我覺得她們太張揚。李濱是囂張,黎頻不是,黎頻就是名人,尤其在這一帶,她一出門:「喲,孫奶奶」,就把她的戲扽出來了。哎喲,她就特別高興,我就在一邊躲著(笑)。還一個是什麼呢?她們演話劇舞台劇演的,演慣了,說話聲兒就大,笑的聲音特大,特誇張,我受不了。我乾脆不跟她們一塊兒出去。決不在她們跟前兒。絕對地不爭頭版頭條。


《生在城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