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紅塵內外與虛實之間 李榮口述

時 間:

2003年1月24日(第一次)

2003年1月26日(第二次)

2005年11月13日(第三次)

地 點:北京安外小黃莊小區某居民樓

訪談者:定宜莊

在場者:張莉

[訪談者按]李榮是俗名,他的「贈名」曰貴山,可是人們都叫他聖安師,我不懂出家人的規矩,也不懂這種種稱呼的由來,跟著大家稱聖安師就是。

我為聖安師做正式訪談一共是三次,交談的次數與時間比正式做訪談更多,甚至超過了對劉曾復。但在我的感覺裡,只有第一次是成功的,那天他以講述個人經歷為主,雖為出家人,但對市井人情,無不洞曉,所述紅塵之外事,遠不如塵世之內的俗事多,諸如他還俗後參加建築工程隊的經歷,以及舊日京城的店舖、前門之外的買賣、天橋生意人的規矩,林林總總,而且夾敘夾議,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但第三次也就是2005年那次,雖然我與他交談達數小時之久,整理出來的文字稿多達近3萬字,卻基本上沒有實質性的內容。他對有些問題諱莫如深,一是無論怎麼問,也不詳談當年他如何接觸到虛雲法師,後來又怎麼與他雲遊四方的經歷。二是絕口不提他怎樣從勞模一落千丈最後連個工作也沒有的過程,我感覺他很提防我。2006年當我再一次去拜訪他的時候,他對自己的經歷則愈發諱莫如深、閃爍其詞。而尤為奇怪的是,當時我正參與法國遠東學院呂敏教授等人關於北京寺廟的研究課題,我們利用的基本史料,包括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軍機處錄副》注298「內務府奏案」中,保存的乾隆三十五年五月二十二日某大臣向皇帝呈報的「呈報官管寺廟殿宇房間數目清單」,和藏於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所善本部的《八城廟宇僧尼總冊》。注299也正被檔案中所記「官廟」問題搞得一頭霧水,而當我持之詢問聖安師時,他不僅一口否認京城內有官廟存在,而且怒斥這些都是「歪理邪說」,坦率地說,我已經奇怪在第一次訪談時,他能給我講那麼多的故事了。

直到今年,也就是2015年4月的一天,我突然接到張莉電話,說聖安師摔倒了,情況並不是太好,我說從第一次為他做口述至今,已經十多年過去,他出生於1916年,想來該有快百歲了吧。張莉卻說他今年才89歲,家人正籌備在九月為他過九十大壽哩。幾天後我趕去他家探望,看到他的身份證方知,他竟然是1926年才出生的,與他自己所述,差了整整十年!我想問個究竟,但他此時已經不能講話。回家後我拿出他的口述,發現他所述一生行跡,一步一步,都嚴絲合縫地符合1916年出生這一年齡,那麼,究竟哪個是真,哪個是假呢?如果他確實出生於1926年,他又為什麼要隱瞞這10歲呢?

聖安師於當年5月辭世,他的年齡,終於成為一個永久的謎。

聖安師口述中的謎並不僅僅年齡一項,但僅就年齡一項考察,就有多處須推敲之處,譬如他跟隨虛雲法師雲遊天下時,按他自己所述,是在少林寺學佛11年之後的1939年,如果他出生於1926年,那就是說他2歲時就已經到了少林寺,隨虛云云游時則僅僅13歲,這又如何可信?從這一疑點出發,他對後來經歷的講述,便都令人有真真假假、虛虛實實的感覺。事實上,即便是他對北京各處寺廟的介紹也是如此,是不能認真當作京城寺廟指南來看的。而我卻仍將他的口述收入書中,首先因為這涉及口述史的性質。口述史並不是直接就能拿來使用的可靠史料,它呈現的只是人在身處特定環境和事件時的記憶、心態,以及表達的方式。再者,在北京的民間社會中,宗教與信仰始終佔據著巨大的空間,對於像聖安師這樣生活並活動於其間的人物,能有與他深入接觸的機會,能從他口中瞭解他的生活、他對過去的記憶、對社會的認知、對信仰的態度,已屬難得。總之,從這樣一個人物的口述來進入北京人的社會和生活,是一個容易被學界忽略的角度,也是我不惜篇幅,將聖安師的幾次口述收入這部書的原因。

近些年來對聖安師感興趣並找他做訪談的並不止我一人,很多人採訪他,都出於對虛雲這位著名法師的興趣。也有少數專業人士,是想從他那裡瞭解智化寺著名的京音樂。這就像讀一本書,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取捨,也會有不同的感受,誰也不敢說就能概括全部。至於撲朔迷離的虛雲大法師之事跡,既然大名鼎鼎的胡適先生都饒有興致地予以考證並引起一樁公案注300,加上有關此人此事忌諱多多,所以這裡一概從簡。這篇口述中還涉及一些佛教專用名詞,由於我對佛教知識的無知,恕不一一添加註釋了。

在五台山尊勝寺七月十五的法會上(聖安師提供)

1.我們就講究平地摳餅

定:您今年多大歲數?

李榮(以下簡稱李):80多點,按出生是1916年。我俗名叫李榮,是北京東四報房胡同那兒生的。報房胡同西口那兒不是有個廟嘛,原先叫三官廟,袁世凱要做總統,就在那廟裡開秘密會,現在那邊還有一個廟呢,就挨著那華僑大廈,南邊拉。我就在那兒生人。注301

我爺爺是開油鹽店的。就在北京,劈柴胡同。我奶奶是海澱藍旗營的注302,不是旗人,我們都是漢人。再早的時候從我爺爺那輩兒,就在北京學徒,一點一點人家給你出資,讓你單領一套,這麼樣你就不是掙工資了,按現在的話就叫自負盈虧了。

定:您爺爺的油鹽店還開得挺好的?

李:比上不足,比下有餘。我父親也上過學,後來學的是成衣,就是裁縫,我父親那師傅姓郭,在大望鄉那兒還有我幾個師哥,大望鄉就挨著望京家園,天竺那兒,那村。我父親裁活裁得挺好,是連裁剪帶鑲嵌帶盤扣,蝴蝶扣什麼這個,盤的那花兒,那手工甭提了,現在那唐裝我都瞧不上眼。那時候講究穿旗袍,就給總統啊,段祺瑞什麼的夫人做。

定:他是不是挺有名的?

李:沒告訴你給總統什麼的做活嘛。原先我父親在鐵獅子胡同那兒有一個做成衣的廠子,那時候就叫成衣鋪,有七個案子,十多台機器,裁衣裳什麼挺成的。後來「五四」這麼一運動,一鬧學潮這生意沒有了,廠子就盤出去了。我父親就剩下一個案子,和我母親就做簡單的外活。我們為什麼來回地這麼搬遷呢?我從報房胡同那兒生了以後住到五歲,搬到方家胡同,朝陽門南小街,從那兒又搬到祿米倉東口小牌坊胡同。智化寺這廟後口就在方家胡同,方家胡同東口就是小牌坊胡同。後來又搬到崇文門裡頭蘇州胡同。

那時候二十九軍有個軍衣被服工廠,注303就在祿米倉裡頭。我父親就在這裡頭(幹活兒),又買了六七台機器。後來簡單地說,就是那年日本人進來了,日本恨這二十九軍,燒了祿米倉的被服廠,把在祿米倉裡頭的,都算是二十九軍的,都給打出來,我父親機器就全給卡到那兒,就是算沒收了。我父親說北京這兒混不了了,我有一個大爺在棗強注304,他說上那邊找我大爺去,就帶著我們,當時是我們哥兒倆,姐兒一個,都是步行,一出永定門到南苑,那二十九軍跟馬隊什麼的死屍還沒弄淨呢,逃到現在的黃村。那個村離北京遠哪,離北京40里地呢,就比較太平。正趕上村裡頭聘閨女,我父親又會這手藝呢,就給人家做點嫁妝活兒,那家姓劉,是地主,給我們騰個房子住那兒了。我妹妹也給了那村了。就沒去棗強。日本在這兒待8年,我們在那兒一下一扎就待了6年。

後來太平了,就回來了。日本把祿米倉的被服廠燒了可它還留有名冊啊,又找我父親,給日本也是做縫紉,那時候叫御多福,是日本做衣服的一個公司名。

再後來我們又搬到天橋那兒去。現在那兒有一個自然博物館,那個地方就是原先我們家的地兒。搬到外城是幹什麼?天橋道東的那邊拉,金魚池道北挨著天壇那趟兒,原先是賣估衣注305的。我父親就住到那邊,給人家修估衣,有那大鑲邊兒呀,包括戲衣什麼的都上那兒,我們在天橋那兒住了30多年。

定:您父親給人做估衣就不如先前日子好了吧?

李:那還行,也行。就給人家做手工。那時候做手工跟現在不一樣,您要是給人做十件活,說修補也好,幹什麼,這十件活,您要是做得了,您到那兒去交上這活,回頭就給您錢。我給您舉一例子,說我們下午這兒還沒有買棒子面蒸窩頭呢,這就緊著趕,趕完了咱們交去,交去一瞧您修得好,馬上就給您錢。

定:誰管這事呀?

李:單有收活的。那時候就是這趟街上有幾家,誰誰誰的活不錯,能夠整舊如新,上誰家誰家,人家賣去,咱們不管那個。

定:那衣服是不是也都還挺好的?

李:可不都挺好的?就跟現在似的。您說現在哪家沒有衣裳啊。您這衣服穿不了了,您拾掇拾掇,回頭給您洗完,啪啪這麼一熨,掛上牌,您這北京不賣,上石家莊您看看去。

定:現在叫舊衣市。

李:什麼呀,我說的這個都是大商場裡頭。您要有工夫跟我一塊堆,到石家莊上柏林寺注306,您逛逛那大商場,那裡頭賣的衣裳全是舊的。一看我買的那東西比北京的便宜,那是便宜,北京扔的東西全跑那兒去了。你這兒不時興了,他那兒還香餑餑似的。

現在一說就是北京人特懶,這句話要是說我們這家庭我就駁了他。我就說我們不,不是。我們就講究平地摳餅,你得拱,往出拱,平地摳餅,甭瞧著人家吃豬肉,甭瞧著人家吃魚,你能掙了干的吃干的,掙了稀的吃稀的,不守在窗下跟人家要錢去。真正說這才是北京的根。你要是守在窗下,那還不如要飯的,乞丐到那時候他有地方去。老北京在旗的說話,這就是混打蠟啦,這是滿語,你這蠟快完了一流油,你連捻兒都沒了,就是說破爛,沒法弄起來了,不可救了。咱們漢人說就是誰誰沒出息,沒起子。

定:您的意思是那時候的旗人都不可救了?

李:不是。就說是哪族裡的人也有那不上進的,不要強的,是不是這個道理?您不能拿人家有這弱點的人包羅萬象,混打一片啊。人家清朝不是亡國,也不是孫中山給打敗的,人家是讓位,有詔書啊,皇上小,這國家我們治理不了了,您有能耐您來。皇宮是人家的家室,還得歸溥儀,你得能保護。這一解放,這現在才提滿族,一開始解放的時候,1951、52年的時候,包括「三反」「五反」也好,你敢提滿人?誰也不敢。不信你瞧那老戶口單去,誰也不敢寫我是滿族,他不敢寫這個,他就寫城市貧民,後來改成城市無產階級。今兒我跟您說,清朝怎麼完的?滿族裡頭有一個弱點是散漫的思想,它不像現在的黨派呀,封建家族呀。這八旗是你不管我我不管你,不是說我們是清朝皇帝的根兒,甭管是黃旗、紅旗、白旗,我們都是滿族,我們得團結起來,這種思想沒有,因為這個它就衰敗了。甭看有搞清史的,要真正讓他說他說不出來。

定:對對,我就說不出來。

李:什麼原因呢?你沒經過這個社會。要讓你說說什麼?插隊怎麼回事你能說,誰誰欺負你了,對不對?

2.從龍泉寺到少林

定:您母親生了幾個孩子?

李:4個,我是最大的。我小時候得病,那時候也沒錢,就捨到廟裡頭。捨到龍泉寺,現在先農壇南邊。

定:您小時候得的什麼病?

李:過去就叫軟骨病,營養不良,缺鈣,胎前胎後都失調,不能走。到六七歲這麼老高了,我母親還背著我上街呢。連買東西帶什麼,回來還得做活兒。有一次就走到觀音寺,現在這街都沒有了,過去道北有個觀音寺,那廟裡頭出來一個和尚一瞅,跟我母親說,這孩子這麼大了怎麼還背著呢?我這倆腿在這下邊來回噹啷著,我母親一提摟我肩膀我就站起來了。他讓我抬抬腳,說這麼樣,我給你開一方兒,你就照著這買藥,就熬這個,渴了也讓他喝,就別讓他喝水了,一個禮拜就能見效。要是再什麼的話,你再到廟裡找我來。我母親說:「要真能好了,明兒我把這孩子捨給您,就認您師父了,讓他出家。」我母親花了3個大銅子兒,買了茶葉,還有兩味草藥,是什麼就不知道了。那時候沒有鋼精鍋,就是銅鍋,使它熬了就喝水,喝了這水3天就能站起來了,4天扶著桌子就能走了。我母親就背著我上廟裡去了,這出口算願哪,到那兒一說,我就上龍泉寺了。那時候人說了話都得算。

定:好了給錢不行嗎?

李:人家不要錢。

定:那時候一般這種情況是不是都捨呀?

李:對。解放前廟裡有這麼一句話,好孩子不往廟裡送,十個孩子有九個都是病孩子。外頭瞧不了的,有的廟裡頭真有好醫生。

定:您碰上的就是?

李:對。

定:那大夥兒不就全都上廟裡看病去了?

李:他也不掛牌子呀,他不說他是專瞧這病的啊,要不他就什麼也甭干了。過去醫生很少,你說給人瞧病,那得掛牌子。您得在這兒盯著,這半天要不來病人,您也得在這兒盯著,那您吃什麼去呀?您得奔去,得幹別的去。那時候是那樣的社會。

定:您跟我們說說您在廟裡的事。

李:出家你得立願,立什麼願?人間受不了的苦你得受。這東西餿了,長毛了,長毛做醬。這施主給一點吃就得趕緊念彌勒佛,誰給的你得給人回相。你得做功,得念消災免難經。您上五台去供一牌位,寫著您媽的名字,那僧人每天早上起來上殿去,得給牌位回相,唸經唔的,消災延壽啊。

一開始給我剃度的那個和尚叫觀方,是龍泉寺的住持,這廟裡的當家的。這個廟敢情不小,還有個龍泉孤兒院,外頭這個沒有父母的,甭管男孩子女孩子,全給送到那兒去,廟裡頭管,還給你找工作。在廟裡就是唸書,學經。注307

順1926年開始,我分幾個階段跟你說,反正是大體的:從 1926年到1936年這個階段我在廟裡學經,也叫深造。1936年到1946年跟著師父上南方,少林寺啊,江西啊,武漢哪。1946年以後就上廬山了,到廬山以後就是內戰了。

定:您進廟以後跟家裡還有聯繫嗎?

李:逢節過年的可以回家,就跟姑娘聘出去一樣,節年可以接回來,也叫回娘家。也許侍奉父母。

定:那您父親給二十九軍做服裝,後來又逃到大興去的時候您在家嗎?

李:在大興時候我在家。我父親沒走了(liǎo),我就又回廟裡去了。給我治病的那個必覺老和尚是少林的。我在這廟里長到11歲,就到少林找必覺老和尚去了。帶帶拉拉的,在少林住了11年哪。

定:您從龍泉寺到少林,您是因為必覺?

李:是去學禪,達摩禪,達摩也有自傳,面壁9年,在這當中內裡要修精氣神,外頭要修筋骨,他寫的這經就是《達摩老祖易筋經》,就跟《六祖壇經》似的。您瞧過《六祖壇經》注308嗎?這書一寫成經了,你後人續不了,您搞學問的您得知道這個。孔子修四書五經,書你後頭能加,經您給人述不了。再下幾萬年,只要有人活著,有它這個就準能治國。為什麼這東南亞學孔子啊。

出家人一開始學的是西來意,這經名叫西來意。學完以後學大意西來。這兩個不一樣。西來意是說在釋迦牟尼佛以前還有佛世界,在什麼地方什麼地方,佛在西天法東流,流到地球上來了,到這裡頭就大意西來了,又叫西來大意,這是雙方的。再下頭您學大藏經,大藏經學完了以後再學哪門,您再單下功夫,這佛教的理論大體你都知道了,就有一輪廓了。明兒個你要出去參學去了,您知道哪門哪派的,你就直接上那兒去了,這又抄近又蒙精進注309。可是您上哪兒去也是佛法,這叫不二法門,不二法門就是不讓你分派,有分別心。不跟現在似的,我是北大畢業,你是清華畢業,這叫分別心,學佛的沒這個。佛教有八萬四千法門,明白這八萬四千法門嗎?

定:那麼高深,我們哪兒懂啊。

李:一門一門的,就跟你上大學,一科一科的,這系那系的,明白不?佛教裡頭他不說科。

定:他說門。

李:哪門哪門,你是學哪門學問的,你這人才有多大的智慧啊。你學了半天,就說你這學一個專業,你這一輩子經歷,你也沒學到頭。佛教不是,佛教裡頭是你直入一門,要是入進去,你這八萬四千法門……

定:就都明白了。

李:哎,不說都明白,反正都有點深透了,是這道理。一門深入門門通,佛學講的是這個。喇嘛學的咒多,十年咒,這一萬多尊佛,一尊佛有一尊佛的咒,學哪個咒你得掐哪個學,得怎麼練,那都不是一天兩天的,得照著這幾十年來修。現在有佛教文化研究所,佛這個屬於經,那不算是文化,那叫佛學,你要不懂這佛學,那就是說你來到這世上,你就枉在這世上,披這個人皮。

定:就像我們倆,就都是枉披著人皮。

李:明白這意思吧,你不深入這個,不明白這道理。

定:您從二幾年到三幾年一直學這基本的東西?

李:到現在也學。

定:那您後來學哪個門派了?

李:現在是禪淨雙修,又叫淨土法門。在龍泉寺就開始,我們那兒也叫淨土,也叫禪林。少林也算是。達摩也是禪宗的祖師啊。在少林那兒排輩,我是少林的第28代。前年少林紀念一百週年有個法會,請我去,我說我不去,我說現在的少林都成了天橋的把式場了。還有那香功,好,我這兒發功能發到美國去。

定:您不相信這個是吧?

李:得自己了(liǎo)生死,不能心外求法,人人要修內心的佛,得見性才能成佛呢,你得知道你自己的性是怎麼回事,這是人生的四生,完了以後是劫難,在這劫難當中不受磨不成佛,您最後才有九有了,就是您知道怎麼回事,哪頭是輕,哪頭是重,您才能夠有享福的心。

定:您學禪宗是不是跟念學位一樣?

李:對。反正您越學越深。越參越有什麼,自己越……無止境。

定:一輩子去參這個?

李:對。

我從1926年開始學習,1935年跟著師傅上南邊去。後來碰到虛雲,那是四幾年,趕上國共兩黨鬥爭,就讓我給虛雲老和尚當使者,連侍候這老和尚,帶保住這個老和尚。就跟著虛雲老和尚南方這些廟裡就走。參學。

定:參學是不是就像到別的地方訪學似的?

李:對,就跟留學似的。這就是學佛的人不是懶漢。佛學您得參,我在這兒住了三年二年,我知道這人是學什麼的,是怎麼回事,練了這功夫,我再上別的廟裡去。跟善財童子似的,五十三參,善財童子走了53個地方,把這53個教師的知識全混合在一塊堆,才成了善財童子。佛學是這個。您別拿佛學當個宗教,那不行。就說您現在是博士碩士,您要不明白這佛學,您不稱職。這佛學簡稱說叫三界學,天地鬼這三界的學問,您要上什麼大學,單有什麼科,什麼系,佛學裡邊沒系。您一門要是深了,您就門門都通了。這不是一天兩天的。

定:那時候的和尚是不是都這麼游動啊?

李:有一部分,大部分就不行。簡單說得有學歷,那經你還看不透呢,到哪兒您也不行。還得有慧根,您跟著師父,人家師父一塊堆在那兒參學,說什麼您得能領會,心裡得能記得住,腦子能裝下。那時候什麼沒有,您就得拿腦子記。您今天說的話睡一宿,明兒一早起您全忘了那不行。

定:您就有慧根是吧?

李:那是參學的關係。

定:你們不學密宗吧?

李:有的時候做法事也得學,也得參學。您要做法事的時候,要是放焰口,過去人死了,晚巴晌你給人家唸經去,你這手得打這個手印,這個就叫顯印,您一瞧這手就得知道這是哪尊佛,叫什麼名。大藏經裡全有,三教統一的。禪宗也有。

定:我上回看到一篇東西,是採訪您,講您跟虛雲法師的,您還有沒有印象啊?

李:有,那是在原先。

定:是好多年前的事。您那時候怎麼就跟上虛雲法師了,是他到龍泉寺去,您就跟著他走了,還是?

李:那時候就說誰要打算上哪兒哪兒去,見見世面,就跟老和尚一起走。給我治病的那個必覺老和尚是少林武僧。我在這廟里長到11歲,就到少林找必覺老和尚去了。帶帶拉拉的,在少林住11年哪。從那兒跟著虛雲走的。他也算禪宗裡的一個祖師。虛雲老和尚的徒弟多了,真正的徒弟就很少了,比我在上頭的還有。我跟著他的時候他90多歲,那時候跟著虛雲就我一個人。

定:您去了那麼多廟都是跟著虛雲師父走的嗎?

李:對,大部分是跟著虛雲走的,我們1939年底1940年初開始起行的,對。算一算,又抗日,又內戰的。要上普陀開一個大法會,也有國外的,日本的、韓國的,全上那兒了。

張莉(以下簡稱張):您那會兒去普陀也要坐船嗎?

李:那時候可不是,要過去都得坐船啊。

張:那會他們都是擺渡啊?

李:那時候是大擺渡,就是火輪,那時候叫坐輪船。順天津那塊兒,那時候是上船上買票去。不是現在你先得買船票。那時候給人家一說要去朝南海,坐那臥鋪,甭管你有錢沒錢,說您瞧我的錢不夠怎麼辦,你只要會念大悲咒,不要你錢了,那船還管你飯。你瞧那時候!現在行嗎?

定:那朝南海就是從天津就上船,直接到普陀?

李:一天多點就到。

定:一天多點就到,都是去拜佛吧?

李:也有做買賣的。

張:那是上普陀那邊做買賣嗎?

李:不是普陀那邊,上寧波那邊。

定:那您和虛雲法師就從天津上船到普陀,是嗎?

李:那時候不是,我們那時候是步行,一直順著南京、天津界,東南角。

定:那時候您還年輕,可是虛雲法師也不年輕了,也那麼走?

李:那可不,走到什麼地方,拄著一個杖。

定:寧波的那幾個廟您也去了吧?

李:到普陀那裡邊住了一百天,連給那廟裡頭講經說法什麼。那天正趕上早起來吃早飯,廟裡頭叫早膳,那時候吃什麼都是粥,那粥都不是挺爛乎,不是忒稠。吃完了這粥,鍋裡頭你得涮涮,涮得舀點水,那一倒上水,一晃悠那鍋,晃悠晃悠,虛雲老和尚往裡面那一瞧,這鍋裡就顯出五台來了。他這就想起來了,這淨鍋又是使的淨水,這個就是清涼界,就是文殊菩薩的道場,我非得拜拜這山去。

定:要上五台?

李:對對對,就走了。那時候我才多大歲數?20來歲。我跟著他順普陀山走的那廟不下五百處,武漢、江西,全都是走著,有的時候待仨月,幾個月,半年,最多的有待二年的,三年的。武漢、江西待的時間最長,多少路的法師都聚足一塊兒了,在那兒。虛雲老和尚廟也沒少蓋,蓋完廟了人家不在這廟裡頭做住持,住持您就得管這廟呀,您就走不了了,所以他再選人。那蓋了五百多個廟吧,蓋完廟就走。

定:都是虛雲法師蓋的啊?

李:哎。

定:他那麼有錢?

李:不是有錢,當地有大善家,他給住持的,虛雲老和尚不在哪個廟住持。廟蓋好了,開完光了,就從你那廟裡選人,他再住個幾天,得了,自己起身就走了。

定:您都跟著?

李:跟著啊。那個時候,也就算著,就是步行著又苦修,走三步磕一頭呢。走到哪兒,到哪個村裡面有廟,就在哪兒住著,是這個。

張:那會兒出行有計劃嗎?我今天要走到哪兒,明天要走到哪兒?

李:也算有啊。

張:也有,一天要走多少裡地?

李:一天最少得50里地或者100里地。那時候的路沒像現在似的,都是土路,有的時候穿草鞋,有時候穿那個,那叫羅漢塔,是中間帶眼的鞋,為著走的時候輕巧啊。走到哪兒,住在廟裡頭,也得唸經,你不能夠忘了本,這叫做功課。到了目的地,你這個願就算圓滿了,明白不?走到哪兒,隨便,不是非得你想吃什麼,按現在什麼衛生不好,這不好,那不好,不行。就是人家給你預備什麼,你吃什麼,這就叫隨緣。就說上內蒙古吧,你現在上內蒙古,你要步行走也跟原先不一樣了,原先順這兒一過張家口往北,再往北到二連,你走到哪個蒙古包,哪個旗裡頭,人家那兒吃什麼你吃什麼,人家見到你出家人,老想給你磕頭,恭敬你。現在瞅見你出家就厭煩,化緣的又來了,白吃的又來了。

跟著虛雲老和尚,順那普陀到五台,這是走了三年,不算這三年,原先還跟著一塊兒上了廬山,還有武漢那邊,全去過了。

定:喲,那您三年就走那麼多地方,比火車還快。後來在五台住了多久?

李:沒住多會兒,在五台就住了三個多月。

定:噢,然後從五台呢,回北京?

李:回鄭州。我正在鄭州呢,就聽說北京快解放了,北京這兒不是還有父母麼,趕緊地就往回趕,回到這兒正趕上困城,要打炮,就沒回去。我父親臘月初一死了,死的時候57歲,他其實一點病沒有,就是連害怕帶困城帶嚇得。轉過年來我母親又死了,死的時候是臘月二十四,47歲,是水臌。

我母親死了以後我又走了,又找虛雲老和尚。這時候要開始成立宗教界,周恩來連那虛雲老和尚請到北京來,我說我再上家看看去,然後上廟裡。老和尚就走了,注310走的時候說你還年輕,你就留到這兒,我上哪兒去給你來信。

到1956年虛雲老和尚就死了,120歲。注311他原籍在武漢,開明寺。那回就說得了,全國也解放了,從康熙年間就沒傳過大戒,這回十月十七,陰曆的十月十七是彌勒佛的生日,我在武漢傳戒。開壇大戒,請帖也全都發下去了,那時候我也在那兒呢,一說受大戒開大戒,頭半年就把我叫到那兒去了。

3.我還當過市勞模呢

李:順1949年解放,1950年開始恢復建設,1952年開始經濟建設。1951年開始,那陣叫編辮子政策,你是什麼類什麼類給你編上辮子。轉過年,廟裡說要遊行,讓我們這些出家人都脫下袈裟,1952年我就給轉業了。這叫擴充經濟建設人才,你會什麼技術登記,你會印刷呀,你會什麼,就給你分配工作。至末底的就歸建築公司。我就給轉到中央機械工業部基本建設工程公司,後來叫建築工程部,華北直屬建築工程公司,屬中央管,大機械部,在那裡邊。當時人有一種什麼思想啊?原先睜開倆眼睛我得奔去,那棒子面窩頭還沒保證呢,這好,共產黨來了,我有准進項了,到25號也好,30號也好,我幹這一個月準得給我錢,又有糧食,你這家庭一個月糧本上的糧食全買了,你就能生活了。單純的思想,沒有別的。我是五級工呢,現在您到六建裡頭一打聽,都有我的名呀,我還當過市勞模呢。

定:呵,您還這麼一段哪?

李:嘿好,那,在廟裡頭你也沒什麼了。我不是跟您說麼,甭管怎麼著,好容易有事了,跟著誰也是一塊堆。

定:您從廟裡出來就結婚了?

李:我結婚時候是1951年吧。我孩子他母親是北新橋金鏢黃的後代,黃三太,後來是管孔廟的,雍和宮對過那兒有一胡同叫文殊院,原先的11號,他們現在還一大家子人。後來都在南邊超重機械廠,就是五四七廠,算國家給轉的工作。大部分都是黨員,負責人。

定:您跟您愛人怎麼認識的?

李:也是老人一塊堆給介紹的。她後來沒有工作,就在家裡頭。

那個時代,早的您全沒瞧見,那拆北京,您知道了吧?1956年開始,先拆內心,現在的府前街,公安部頭裡那兒,前頭那個跟西邊邊,人民大會堂西邊邊,那前邊還有一道皇城呢,東四、西四,東西長安牌樓,北海那橋上頭落橋,天安門頭裡三座門,這都是順1956年就開始了。先拆的裡頭,完了一點點地……

定:您參加拆了還是參加建了?

李:拆沒有。建人民大會堂、歷史博物館、農展館、民族宮,那十大工程,那時候我們都是青年突擊隊啊,張百發、李瑞環,我是第三指揮部的總指揮。起重安裝,都使人工,多老高的樓也得往上挑磚,洋灰也是那樣。人民大會堂那檯子探出多少,連三公分它也不帶多去的,那叫座筒,那四根大柱子,一個裡頭擱4根大鋼軌呢,火車道,十米多的大鋼軌。那時候講究開諸葛亮會,叫小發明,那時候沒機器呀,後來才有卷揚機,搭那架子,上邊一開卷揚機上去。這是頭一個五年計劃,第二個五年計劃,我給您排排……

定:這我知道,報紙上都有。

李:……挪天安門前頭的那獅子,挪那華表,都是我跟著一塊堆弄的,原先華表都在裡頭,獅子也在裡頭,這全都挪地兒了,給擱到外頭去了。

定:那過去都有一定規矩的,能隨便挪嗎?

李:那不是有一句話嘛,現在皇宮要是有輪,要有人敢買,我都敢賣。嘁!你不讓我進去,我非進去。進去我就非給你毀了,甭讓你惦記著。

定:您出家人對這些事還這麼關心?

李:這不是關心,這叫度脫,又叫學出世法要度世。你得知道外頭的宇宙學,還得知道地球學,您才明白呢。

定:您到了建築公司以後還信佛嗎?

李:我不是信,我是一直在學。

定:那他們知道嗎?

李:知道。都有歷史啊,檔案啊,我轉業(指還俗)的時候順哪兒轉的,人家怎麼會不知道?就說我在六建,那兒的人給我起一外號叫怪話大王,工作當中是老油條,可是他拿不住我。

定:沒整您吧?

李:我跟您說,頭一個運動叫忠誠老實學習,第二個運動叫反貪污反浪費。

定:官僚主義也反對。

李:「三反」完了「五反」,「五反」完了就開始「大躍進」,「大躍進」完了以後就逐步走向「文化大革命」了。什麼運動我沒經過?

共產黨的政策你得明白,頭一個你得相信黨,二一個你得相信群眾,第三一個你得相信你自己。

定:您對那時候的事知道得那麼多。原來我以為出家人對俗事都不關心了。

李:要不怎麼現在說都是吃共產黨,都是寄生蟲,吃飽了活著,造糞機器。

定:您說的就是現在的出家人?

李:不是,國家就是這麼說的。

定:國家讓誰當造糞機器了?

李:我們出家的被說成是寄生蟲,吸老百姓的血,是封建地主。現在寺廟都歸國家了,哪兒是你們的廟啊?你們自力更生吧,不勞而食不行。說這是死人統治活人。

我自己的總結就是人哪,有四生、五劫、八難,完了以後才能有九有呢。按佛經是這麼說。四生的第一生,你這出生叫降世。十歲以前的時候,俗話叫過父母運兒,沒有父母養著你活不了。十歲以後古語有這麼句話,叫作小子不吃十年閒飯,你不能在家裡嬌生慣養,你也得知道盡自己的力了,這就是第一生。到第二生就是你走向社會了,你自己有點業,能夠自立。第三生的時候你在社會上就有經驗了,有發展啊,社會背景啊,擴展。第四生叫立志,是你有一定主心骨了。我順1926年到1936、1946、1956、1976這幾十年當中,就是第三生的階段。雖然是解放了,舊社會沒吃過的苦全吃上了,比那還得加上倍,什麼原因呢?1926年、1936年、1946年的時候,沒有人為的鬥爭,你窮,你沒有營業,是你個人沒能耐,你自己不敬業。你賣苦力,你有地方賣去,你拉個洋車蹬個三輪,那是你為家所累,沒人笑話你。那個時候男的窮死不偷人,你說搶劫了,騙人了,這他想都不敢想。這女的呢,沒有像現在似的這麼亂,你嫁的男的,老人包辦也好,自己搞的也好,到人家家裡去,有孩子沒孩子那單說,這男的3天掙不來,你這3天裡頭就得挨得餓,忍得饑,她也不想那歪的邪的。

定:您剛才還沒講完哪些是四生八劫呢。

李:八劫就包括你生活各方面,包括這些個運動,這都是劫難哪。我1959年得大肚子病,為什麼我順那建築工程部就離職了呢。1963年離職,完了以後彭德懷成立體校,第一任的體校主任給我調到少林寺,教中華武術,要把中華武術打到國際去。打那兒後來就整黨,廬山會議後,我就從那兒回來了。這就是社會上的曲折,一步一步地。

定:您不是沒挨整麼?

李:沒挨整你也在那劫數里頭啦。

定:您認為最大的劫數是什麼?

李:就是戰爭劫。再有一個最近的就是××,那是人為的劫數啊。

4.一片地方一種民俗

定:您給我們講講您小時候的事。您說北京的十大財主注312是誰?

李:頭一個先得說是山東的孟家,吃布行的,現在一提起八大祥,人家做那麼大的買賣,人家不小瞧人,過去那老太太裹腳,量半尺白布,他也得賣。現在不行,你買這他不賣給你。這是頭一個。二一個是山西亢家,人家專做乾貨,前門大街路東有一個三義通,這是他家的。上海南一帶進貨去,砂仁豆蔻啊,黃花木耳啊,花椒大料啊,那叫廣料,現在還有那老牌子,兩廣雜貨。北京飯店、六國飯店過去都上他那兒買東西去。再一個是販洋貨。亢家是這個。注313

還有一家姓康,叫康百萬。康家是仵作,現在的話是檢察官,哪兒有自殺的,有害了人的,得他先去驗屍。注314這官吏呢,甭管誰來,甭管你什麼派頭的,你也得用人家,錢少人家不幹。人家掙了這錢,為的是培養他的後人,康家歷代都是檢察官。沙灘那兒後頭有一個廟,叫瑪哈噶喇廟,注315你們知不知道?1956年把一個喇嘛給害了嘛,害完了以後給燒了,就請康百萬家裡的後人,人家就用那石灰,塊兒灰,根據影兒,長六尺,寬二尺六,連上石灰,點上水,就借這石灰面兒,使什麼這麼一掃,這兒搓開,底下就一人影兒,說大概其就在大殿門口那兒害的,哪兒受的傷,是使刀還是勒死的,要是服毒死的,這影兒是黑的。這叫追影驗屍,1956年登了報了嘛。

第四家叫侯沈家,就在東單麻線胡同,現在是北京晚報社那地方,侯沈家專做宮裡的活,什麼珠寶玉器,頂子呀,這活兒。第五家也姓孟,當鋪孟家。還有一家孔家也是,原先叫左當右當,西城的當鋪和東城的,左邊右邊,這兩家。過去老北京旗人說上左邊當去,不上右邊當去。右邊擱現在話叫「黑」,假如你當這東西,到三年死了,人家東邊給你留,留八個月呢或是半年,西邊不行,到時候就給你賣了,再贖去就沒有了,你再加利錢也不成。

還有一家姓胡,開交通銀行的,過去河北省銀行,也叫中央銀行啊,還有這交通銀行啊,全都是私人開的。

還有一個金店劉家,專賣黃金,在廊房頭條西口,一出大柵欄北邊那兒,有一個天寶金店。國際上都有人家的號。咱們現在那些黃金不是正色,人家都不認。還有彭彩家,專應宮裡頭的紅白事,那個杉高,搭架子的東西就多了,還有辦喜事的桌子板凳,在地安門鼓樓後頭。他家現在還有後人。北京市第五建築公司沒有人家的根兒成立不起來。

最後是同仁堂樂家。對著大柵欄東邊那鮮魚口,進了鮮魚口,叫廊房頭條,注316順著廊房頭條一直到七條,那幾條胡同,馬路由東到西,那全是同仁堂的。那時候叫「上天下二十四省去採藥」,採藥的都是同仁堂雇的,現在的話叫長期工,上西藏採藥的,上東北的,都住到那兒。那夥人回來,這夥人走了回來還住這兒,那時候沒床,都是火炕,上頭鋪著這麼老厚的氈子,那各屋擺著的鋪蓋行李全一樣,就跟招待所似的。編號叫「天地玄黃,宇宙洪荒」。使那千字文編的那個。院子裡頭,那舒服著呢。現在住高級賓館管什麼,還沒那裡頭好呢。

定:他們是不是特有錢?

李:那怎麼會沒錢哪?樂家初一十五還捨藥,您長瘡長什麼,上那兒去要貼膏藥啊,那時候叫拔毒膏。人家淨做好事。現在不捨了。這些都算北京的十大支柱啊,同仁堂就算次的了。

定:這十大家是按什麼排的?

李:明朝就有,這是燕王掃北的時候給人家請來的。修北京城的時候你沒錢行嗎?國家哪兒有錢哪,得找這個。注317一直到清朝以後,到民國,一解放了才連根都給鏟了。還不如北京的這十大財主,到冬天准開粥廠,有暖棚,到臘八時候還給臘八粥,頭過年還給你點面呢。那時候就叫放賑,從早晨幾點鐘到中午幾點鐘,過時候就不候了,排多老長的隊,一人二百塊錢給你,你到這兒蒙錢來也不管,只要你這時候來就給你。現在誰給你?

北京這個地方,都是一片一片的,這一個地方一片,這也叫民俗。像天橋這地方,頭一個規矩是不借錢,多困難不借錢。他給你出主意。那年我父親死,轉過年我母親死。死老人3年,那會兒還講究穿孝呢,繫個白孝帶子,人家都嫌喪氣,話都不敢跟您說。一過年的時候,我跟我那兩個弟弟,跟我那口子4口人,還沒孩子,就二斤白面,一棵白菜,人家都燉肉,我們什麼都沒有。就這時候我們後頭有一家接轎子的,姓溫,跟我不錯,上廁所碰見了:「哎兄弟,怎麼樣啊?這麼著我告訴你,三十那天晚巴晌,一清早起來你上中華電影院,佔第3個攤,賣大串糖葫蘆,一百多個,我家裡那兒有筐,賣完了你給我回錢。」先讓你賣去。這大糖葫蘆,好比5毛錢一串,你不能賣5毛啊,最少你賣7毛啊,你賣一塊也不管你,剩下那錢是你的,這5毛裡頭,不差能給你5分呢。他講話,借給你錢,給你這人慣懶了,你不知道勞動。

再一個給你介紹哪個飯館,你要在那兒干下來,3年以後這買賣裡你算有一個人股了,月月你掙這工資,到年底一進臘月十五以後,這年又盤余多少錢,這叫算年賬,現在話叫提成。過去還有按天說的,叫三七分成、二八下賬。三七分成是您得三成,這個買賣得七成。二八下賬是……

定:您得二成,買賣得八成。

李:不價。這二八下賬是櫃上要二成,那八成都歸你,然後你進材料什麼,它一切不管,年終也不分紅。這叫二八下賬。

再有一個規矩是不聚會。過去的請會您知道不知道?

定:互相請客?

李:不是。說我這家裡得用一萬塊錢,我起個會,我這兒走十個人,這十個人一人拿上一千塊錢,不就一萬了嘛,下個月還是這個日子,您這十家還來,做十個條,您要用錢您往那條上寫這利息,假如你寫三塊,就是三塊錢的利錢,您這七百就當一千了,這十個人還得拿。我不是請的會嗎,我這頭一支請的一萬塊錢我算干落,你末了兒收的,利息您白得,末了兒您往回收,您自個兒還剩一萬塊錢。這過去叫請會。後來工會不就成立互助會嘛。天橋不講究這個。

天橋這地方,一年三節包括這年它不過。我給您舉一個例子,它不過春節,它過臘月二十五。一到臘月二十五,人家全都在家裡辦年貨了,離年沒有幾天了誰還逛天橋去呀。天橋裡頭的戲館子呀,打把式賣藝的這個,就全都封箱了,在這當中它這兒過年,門上貼掛簽呀,對聯呀,也做年菜,打這兒一做年菜,饅頭什麼的一般都蒸幾缸,順那正月初一開始就出去做買賣擺攤去了。正月十五都不過,一直到這二月二,就過二月二。

定:因為從正月初一到十五都是他們最忙的時候。

李:對,這都是掙錢的日子。凡南城外都是做買賣的,一出前門,就說前三門,宣武門,包括花市,手工業作坊頭啊,全是這個。四鄉八鎮都得上北京辦年貨來呀,他們沒有工夫過年。為了掙錢,就過這二月二。連饅頭帶燉點菜什麼的,哩哩啦啦得吃到二月二去。咱們過五月節吃粽子,他們不過,他們過四月十八,電車公司的東南角那兒有一個廟,叫娘娘廟。八月十五得外頭做買賣呀,它不過,它過七月二十三,是藥王爺的生日,注318小市那兒有一個藥王廟。

定:天橋那邊那時候還是窮人多吧?

李:沒什麼窮的。你看現在那做買賣的,你說他窮嗎?你別瞅他穿著打扮,哪個都趁錢。最困難的是這三種人:一個是沒有能耐的,做買賣不會;二一個是沒有勞動力的;三一個是指力氣賣錢的。指力氣賣錢的,拉洋車的,蹬三輪的,還能有上頓吃下頓。沒力氣的,又幹不了活,做買賣還不會,這就吃上頓沒下頓。說殘疾人,天橋那兒殘疾傻子也有,看攤你會不會呀?那地攤過去講究丈二的席,三個席多老長啊,這一個攤您看不過來,有一個(讓殘疾人)給看著,然後管他飯,還得管他衣裳,年底還得給他倆錢。頭一次整理的是下街「喝破爛」的,北京話說是打鼓的。打小鼓的,不是搖撥浪鼓的,有打硬鼓的,是專賣古玩字畫的,還有賣金銀首飾的,還有挑大筐的,就是報紙賣,洋瓶子賣,是搞這個的,老太太背著一筐的,換飛頭子兒。

定:換什麼子兒?

李:就是你這破爛不要了,得,換你兩盒洋火。其實也有用,像這衣裳這也補不了,那兒也補不了,給他了,他再賣去,人家袼褙廠有買這個的,打袼褙呀。小市呀,東小市呀,崇文區那兒,德勝門這兒都有。三年自然災害時候還有呢,後來就不行了。

定:您說解放後第一次就拾掇這打硬鼓的?

李:咳,這是頭一回。走街串巷的,做小買賣的,過去北京晚巴晌還有賣炸丸子的,餛飩的,羊頭肉的,賣夜吃的,先拾掇這個。不讓你下街了,你這不算正式營業。你要是什麼都不會,你就上甘肅,房也有,地也有。找幾個代表,先到那兒一瞧,回來給你宣傳,在那兒怎麼怎麼回事,有那貪便宜唔的,就上那兒去了。

定:全都發到甘肅那邊去了?

李:甘肅、青海、寧夏。去了七伙了。後來連拉洋車的,就我們天橋哪回也得一千多戶。那時候還沒有汽車呢,三輪搭著彩,打著鑼鼓,戴著大紅花,鏘得齊齊鏘得齊齊。等那夥人全走了,到(甘肅)那兒就回不來了,一塊堆兒受罪去了。你一不會種地,二你力氣活幹不了,到那地方你可不就困到那兒了嘛。等到回來的時候提摟著棍子了,那兒混不了了,就步行走回來的。

定:讓回來麼?

李:不讓回來他跑回來。人家不上戶口,人家也能活。注319我說的這些人都住大雜院,好幾十家住一院子裡頭,做這買賣現吃現賺。一說解放了,國家給你安置工作,你睜開眼睛就有活幹,你就能有飯吃了。後來呢,集中這攤販。過去都是早起來上小市,買回來以後在大街上一擺,後來整治這個,在前門大街這兒擺不行了,你得上天橋百貨商場往南去,後來取一名叫人民市場,全給你擱到那兒去了。沒半年就給你登記了,你掙多少錢哪,你幾口人哪,夠吃不夠吃,這是1956年以前。1956年以後就「三面紅旗」,然後「文化大革命」,不懂事的上山下鄉,有工作不老實的,你剋扣點超額獎金,搞建築的你要是用那馬車搞上300塊磚,就能判你十年。現在幾棟樓都歸他自己有,他判幾年呢。

5.北京的寺廟

張:聖安師您給我們講講北京過去的寺廟好嗎?

李:我就簡單說,廟順漢代就有了,廟就是官府。大理寺是幹嗎的?是審案的。注320大理寺就是寺廟的寺,佛教的學問也叫寺,寺院是這麼來的。原先沒有說這是禪學院、禪林、彌勒院、淨土寺,都是讓你到那兒學什麼什麼的,這都是學府。

過去的時候,佛教是第一,和尚也好,喇嘛也好,那都代表法王,都比你那人王大得多了,和尚都得坐上面,領導什麼的全都在邊上。

和尚廟燒香的很少,香火旺的都是道教的,頭一個是白雲觀,二一個是朝陽門外頭的東嶽廟,還有蟠桃宮,還有地安門的火神廟,鼓樓後頭還有一個三清觀,它是多神教,有些人去求發財呀,求致富啊,娘娘廟求子女的,都是道教的廟。

過去有皇帝的時候,出家的這寺廟都是國家撥銀子,再一個哪個廟裡都有香火地,出家人你得種地去,地不能閒著啊,和尚都得輪流種地,一日不勞一日不食,你上這兒來享清福來了?沒那個。那些地都是國家撥的呀。

定:您出家的那個龍泉寺也是國家撥的地嗎?

李:全都是啊,有種地的,我也種過。

張:北京當時一共多少個寺廟啊?

李:在名冊的2400多呢。現在對外開放的,包括道教的,包括雍和宮,一共6個廟,2400個廟就剩6個。注321

張:都是國家管啊?

李:對。

張:當時給各寺廟撥款,甭管撥銀子也好,撥大洋也好,都有定數嗎?

李:有規定啊,一年多少,叫開銷。一個僧人你在廟裡頭住著,一天油鹽醬醋平均給你多少錢,按現在的話叫補助,又叫津貼,過去叫供養。一年按人給你現洋,是六千塊錢哪,是八千塊錢哪。

說原先的時候,解放前,一進這臘月初一,到明年的臘月初一這一年,天天有廟,天天有地方去。現在您哪兒有啊,天壇、地壇這哪兒叫廟會呀?那時候逢三是土地廟,土地廟在廣安門外,挺大的;注322逢四是花市集,花市集的花市道北有一個火神廟。注323三號、四號是護國寺,西邊就是白塔寺;九、十是隆福寺,隆福寺是四天。就這十天一轉,假如初九到十二,都是隆福寺。十三、十四又是護國寺,十七、十八又到白塔寺了。都跟集市似的,擺攤賣東西,賣叉子掃帚大鐵鍬,現在叫日雜。初十賣小孩玩具。那不像現在似的,您進我這兒了,這一個桌子您先交三千,那沒有,沒有收攤費的,就是發心贊助這廟裡,您佔這廟裡的廊子下頭,您這一個月或一年給廟裡多少錢,香火錢,供養了,這是自願的。現在您瞧這景致上哪兒瞧去?注324

北京的潭柘寺注325是中央直轄的,北京這邊算上院,潭柘寺那邊屬下院,天下的和尚來你得先上潭柘寺掛單,潭柘寺要允許你了,你才能進京,到西四廣濟寺掛單。在廣濟寺再給你分單,讓你住哪兒哪兒廟去。西邊的武廟知道不知道?原先叫僧錄司,注326現在叫民政局,宗教局。過去出家的人,包括犯罪的,法院跟警察沒權抓他,那時候就說官府不能夠壓出家的,那出家的要是犯了罪什麼的,先問你是哪廟的,說哪廟哪廟的,完了,這旁邊有人跟著你,把你送到你廟裡,告訴你那廟裡當家的,監管的。那時候國法大不過佛法,他是出家的,他屬於佛管,是這個道理,給你送到這兒來,就跟你家小孩丟了,你家在哪兒住啊?你得領那小孩送到他家,交給他家大爺,是這個。現在行吧?現在不行,你是和尚,和尚照樣進法院、派出所,先蹲著去。明白不明白?

在北京廣濟寺為十世班禪大師守靈(聖安師提供)

定:明白了。您說北京有2400個寺廟,包括道觀嗎?

李:都包括。大街小巷的小廟就更甭提了。

定:那得有多少僧人呢?

李:那現在大學有多少人呢?

定:現在北京的紅螺寺怎麼香火這麼盛啊?

李:現在這人沒有寄托了,見廟就燒香。紅螺寺也是出祖師的地方,往北邊的大山,整個山全是它的,大柿子樹、栗子樹跟核桃什麼的,都是廟裡的,現在不都歸老百姓了嘛。

定:不是說現在那兒特靈嗎?

李:嘁,就那麼一說。哪兒都靈,哪兒都不靈。

定:過去是不是每個胡同都有小廟啊?

李:不是每個胡同,得看那地形。你要瞧胡同裡頭,有的時候有個土地廟啊,奶奶廟啊,觀音廟啊,有個三官廟啊,有個老爺廟啊,這是頭一個,算自發的。二一個,你看過去城門洞那塊兒,我給你舉一個例子,你看德勝門,那兒不是一個廟嗎?現在是古錢博物館,那叫真武廟,過去在那上面坐一個廟。是(城門)門臉就都有那個,你瞅前門哪,那正門那個。

定:那是立馬關帝廟。

李:不是,東邊拉一個廟,西邊拉一個廟。東邊拉叫普度眾生觀世音,觀世音廟;西邊拉是關帝廟,那叫護國衛民關公廟。哎,那東一旗桿,西一旗桿,那叫龍鬚。後來一改地鐵,連那廟都給拆了。這倆廟都屬於白雲觀管的。注327

定:那不是佛教的廟嗎?

李:不是,是道教的廟。

定:那您說這城圈裡的廟都是道教的廟?

李:不是,有的道教的,有的佛教的,不一樣。那就是現在說的素材教育。就跟小孩瞧小人書似的,他不認得字,他一瞧那小人書,他就能往腦子裡進。過去那老家庭(對小孩)一說就是你可別上街,別出這胡同,那土地爺邊上都是小鬼,你一上街該抓你去了。他一瞧小鬼在土地爺旁邊拉站著,他不敢出去了。道教裡頭呢,東嶽廟十八獄啊,你看這個人了沒有?下十八層地獄,他在陽世三間幹了什麼事,在道教他也給你講,這是教育。過去唸書的少,家沒錢上不起學啊。你要上廟裡去,廟裡有監院的,門頭僧,就是管傳達室的,護院的有武僧,有內課堂外課堂,您上這兒參學來了,您算是外頭來的,您在課堂登個記,帶著您上殿燒個香,禮禮佛,這佛學是怎麼回事,就給您講。

大施主是請出家的上他家講經去,你有什麼不明白給你講這個,也叫講開示。請哪位老和尚去講開示,哪位法師講開示,開示不代表佛法,是開導這每一個人的思想,簡單地說就是經驗,您不知道這個經驗,您聽了才知道是這麼回事。是這個道理。

前門東側關帝廟遠景

前門西側觀音廟遠景

定:那今天您給我們就算是講開示。

李:對!往進一步說,好比我學了經了,我也代表不了佛,那佛說的話,我還許悟不透呢。廟裡是學佛的地方,不是信佛。把佛學列為宗教剛一百多年,就是順清朝鬧義和團以後。原先一說我是學佛的,沒有說我這是信教,沒有這個,這屬於學佛。(後來)連這佛教啊,跟別的教,什麼基督教啊,什麼天主教啊,什麼伊斯蘭教啊,擱一塊兒,後來國際上說這佛學也算一個教門,是這麼下的。過去的時候不叫佛教,過去叫佛學,明白不明白?

沒鬧義和團以前,北京和咱們中國幾個省,沒有教堂。義和團完了以後,外國人才上這兒傳教來,一傳教就現在這西什庫教堂,那是頭一個教堂,原先是黑塔寺啊,一個喇嘛廟,黑塔寺往東去原先叫醫學院,就是藏藥,那時候順蒙古、西藏進的給皇宮的藥都那兒擱著。八國聯軍連那個喇嘛廟整個燒了,喇嘛一個沒出來。八國聯軍也不是毀佛教,連那黑塔寺一燒,清朝賠的銀子人家沒拿回國去,人家在咱們中國的地方就建教堂了,當時誰要信我這教就給兩塊錢,就叫北洋造,你上我那兒聽課去,這麼著,有人就信了這個基督教,直到現在基督教都給發吃的。

定:南長街往北有一個廟,好像特大,是吧,那是什麼廟?

李:福佑寺。那是供藥師佛的地方,過去皇帝有了病,上那兒休息、靜養去,就跟療養院似的,那全在皇城裡頭,宮裡頭,福佑寺。注328

定:它對面還有一個廟吧?

李:那是興隆寺,注329那屬於皇上賜的,那興隆寺是什麼廟,知道嗎?太監廟,那是太監住在那裡頭,那太監廟不小呢。

張:現在成大雜院了。

定:太監廟是什麼意思,就說是太監修的廟?

李:不是太監修的廟,太監也沒家,完了他也算是出家性質,他叫淨身了,這淨身也算修身,歲數大了,侍候不了主子了,你就到興隆寺吧,有這麼一廟。福佑寺的斜對面,現在成了大雜院了,然後呢,那福佑寺,興隆寺再往南,大南邊,路西頭,還有一個地藏寺。

定:有幾個問題,我看書看不懂,問問您。我聽說老北京有一種廟叫家廟,有一種廟叫官廟,家廟是怎麼回事?是有那回事嗎?

李:現在的廣化寺,鴉兒胡同那兒的廣化寺,就是鼓樓往西、往南有一個胡同。那就是皇上的家廟,不是皇上本人的家廟,是皇族的。過去的王爺,這個公伯王侯,下邊大臣什麼的,都上那兒,那就屬於說是家廟,給家裡做什麼超度啊,連點兒紀念,都上那兒去。

定:那是清朝皇上的家廟?

李:對,後來就是清朝了。先頭一開始,北京有五化,頭一個,是拈花寺,就是達賴的駐京辦事處,院東下那口,德勝門裡面果子寺啊,五路(汽車站)。現在那廟破得不成了。頭一個是拈花寺,二一個是智化寺,咱們去過那兒,知道不?

定:智化寺,嗯。

李:那哪兒,崇文門外頭,往東那道北頭,那兒有一個華嚴寺,挺大的。

定:現在還有嗎?

李:解放前就成了出租大雜院了。咱們這個德勝門外頭,還有一個石化寺。

定:石,哪個石啊?

李:石頭的石。都屬於北京這兒有名的。不是家廟,都屬於皇上賜的,公伯王侯都知道的,過去的時候也叫宮廟,又叫僧廟。

定:北京的廟是不是還真的有分類,比如說這是做學問的學問寺,那個是做道場的寺,有這樣的分類嗎?

李:有啊,過去也有啊。

定:北京廟裡面最有名的做學問的寺就是您說的五化,是嗎?

李:噢,這五化裡面有一部分也是,你像智化寺是搞音樂的,中音樂的,就說現在音樂學院,搞這門的。搞醫的就是崇文門外頭,道北的那個華嚴寺。

定:別的呢,還有搞什麼的?

李:還有印經的。就是德勝門外頭的石化寺,刻經版的地方。

定:那現在咱們待著的這地方,注330周圍有什麼廟,您知道嗎?

李:這兒有一極樂林啊。安定門外面這極樂林大廟,那廟好,往那瞅高樓那兒,都是那廟的廟產。

定:那是什麼廟?

李:和尚廟。極樂林注331,西方極樂世界。

定:噢,極樂林。那聖安師,問個別的事,過去這一帶都是外館,對不對?

李:外館還往西呢。

定:外館還往西,那邊是不是都是蒙古人住的地方?

李:外館啊,那時候做蒙古買賣的,和西藏來的這個,全住在那兒,就跟現在高級飯店似的,再往西是黃片,離著黃片那廟,也有幾個什坊院,你像蒙古出家的、做買賣的,全住什坊院,這邊蓋了一個喇嘛廟,叫青龍寺,那廟全不小,後頭挨著這三環路邊上,現在改了,改了招待所了,那廟全沒有了。

安定門裡頭有三個廟都不小呢。你看那個三聖庵,那裡頭還有積樂寺,還有個叫皇權廟,反正全都改了,一歸房管局,全給動遷了,廟什麼全沒了。那國子監裡面一進西口,不是還有一個廟嗎?那叫三官廟,供關公、劉備、張飛,這個。

定:那都是道教的廟。

李:這不是,那是和尚廟。

張:聖安師,請教您,黃寺不是有東西黃寺之分嗎,一個是班禪的,一個是達賴的,是吧?

李:這是後來分的。原來叫黃寺塔院。修人民大會堂的時候,這牆圍子要做裝飾底,要找楠木,黃寺裡有七十二間房跟黃寺大殿,就全給人家拆了。

張:當時拆的是前黃寺,還是後黃寺啊?

李:沒有前後,也沒有東西,現在就說琉璃塔院。西邊就是現在塔院那兒,現在叫藏語系,佛學院。

定:密宗的廟都特大吧?

李:密宗的大部分全是大廟。

定:瑪哈噶喇廟在哪兒啊?

李:在南池子裡頭,現在說就得走皇城根兒,皇城根兒對著的那個亮馬廠,西口往北一點,路西頭,瑪哈噶喇廟。在嵩祝寺的南邊。這都是好大的廟,就這廟,我跟你說,嵩祝寺跟護國寺似的那麼大。

定:那天我去了一趟護國寺,就剩一個大殿還在,特破,給圈起來了,進不去。

張:那大殿原來是電影院,我們小時候就在那兒看電影。

李:這不就要修了。就那護國寺後頭,北邊拉那胡同裡頭,不是都修了嗎?那護國寺藥店那頭,不是有一座樓嗎?那大概得拆了,要恢復那護國寺。過去的時候,誰講話,逢三土地廟,逢四觀世音,一二白塔寺,五六護國寺,初五初六就是護國寺。

定:護國寺廟會我小時候還逛過呢,好多好多珠子,各種各樣的,是穿門簾用的,特別好玩。

昔日護國寺廟會(袁熹提供)

密宗的廟和禪宗的廟,是不是都區分得很清楚呢?

李:(密宗)原先叫黃教,有說那些廟都是漢傳佛教的,給騰出來讓了黃教了。

定:哪些廟是後來讓給黃教的,就說咱北京,除了雍和宮?

李:那白塔寺啊,嵩祝寺,瑪哈噶喇廟,還有德勝門外面這個什坊院,全讓了喇嘛了。那皇上封的,這喇嘛算封佛教,為的就是,現在團結少數民族,說現在的話是有學歷,這學歷他就有點自由。

定:什麼意思啊?

李:這大街上,你要上雍和宮,你要說西藏來的那喇嘛,穿著那袍子,沒人敢惹。你上大街上瞅,要不趕上初一、十五,到這個法源寺、廣濟寺,還有廣化寺,那出家的,很少穿僧衣出來,出來的都穿便衣。

定:是不讓穿嗎?

李:哎。過去的時候就說化緣,他要通這個願,是要化緣,甭管你給他多少錢,你給他舀什麼米,這叫出谷釋願,你為的是他這個願。再一個你是衝著他那身衣服給的,這不是代表他這人,是他穿這身衣裳了。過去有這麼一句話:「和尚無兒孝子周」,這反過來說就是,你瞅這和尚他沒媳婦,可孝敬他的多,這話都錯了,那是供養。人家供養的不是他這個人,人家供養你出家是供養三寶,你算僧寶,是這個道理。你要真發心要出家,你得記住兩句話:「出家不顧家,顧家兩不發」,你要出了家呢,到廟裡面掙了錢,供你家裡面,養活家裡面的兒女,孩子老婆,那你家裡面也得拜,是這個道理。

定:我看道士倒有穿道袍出來的。

李:道士啊,也不像原先似的穿那大長袍,都是短的了,有時候上頭戴那帽子也不是那老道帽了,是不是?

定:北京有東西南北城,哪個城的廟最多最大,有沒有區別啊?

李:那沒區別。南城為什麼廟多啊?那時候趕考,有的在當地考上舉人了,住會館。有的窮秀才,就是散住的學生,他住廟裡,你知道吧?

定:所以南邊廟多。

李:哎。

定:聖安師您原來不是在陶然亭那邊的龍泉寺嗎?那廟也特大吧?

李:對。南邊那些廟都不小。菜市口往南,報國寺、法源寺、崇效寺、長椿寺,這4個大廟比雍和宮還大,現在全給推了。

定:您說的這4個廟,我都不懂,我也找不著。

李:廣安門裡頭,現在是糧食統計局,那叫報國寺。

定:報國寺現在是一個文物市場,天天門口就擺攤賣各種各樣的東西,我去過。

李:那咱不知道,反正那條街叫報國寺街,那裡頭有一個大廟,那不現在歸文物局了嗎?順著那兒往南,伊斯蘭教的(清真寺)後頭,那個叫法源寺,現在叫佛學院。再往南那邊廟都沒有了。順這個菜市口一直往南邊還有個三教寺注332,那不正趕上那什麼……

定:拆遷。

李:正趕上中心那大廟給拆了。後來那廟裡一開始的時候是印鈔,後來改印鈔廠宿舍了。

三教寺完了還有一個崇效寺,在白紙坊那邊啊,那老和尚還活著呢,今年九十多了。注333崇效寺是不分派,甭管你是哪派,全能上裡面去。到北京化齋來,先得到崇效寺。

定:城裡頭廟就比較少,是吧?城裡面那不都是旗人的地方嗎?

李:城裡面的廟屬於皇家的多。

定:您說王府井那兒還有特大的廟?

李:那叫賢良寺,注334在東安市場東邊拉,那大廟,十八羅漢都比我高,那不是1956年都給拉出來開了板子,嵌在人民大會堂的邊上了。您看見了嗎?

張:啊?!

李:啊?!那還有錯嗎?這西邊是西黃寺,東邊拉這兒是七十二仙人堂,蕭太后的行宮,拆啦,也都連佛像帶楠木都鑲了人民大會堂。這回人民大會堂一裝修,我告訴您,就賣這板子都發了財了。

定:我到內蒙古去,看了好多黃教的廟,解放前廟裡都有好多的經版,後來全給燒了,現在建築還在,可是內容都沒有了,就像一個空殼一樣。

李:是,「文化大革命」就給毀了。

定:北京的廟是不是也是這樣?原來裡頭是不是也有好多東西藏在裡頭,好多經版什麼的?

李:過去有藏經樓啊。你一進廟裡,廟裡就屬於三寶,佛法僧,法屬於什麼?就得說後頭那個藏經樓,你要找什麼樣的經,你要打算印什麼,那上面都有。上智化寺,你瞅轉經閣裡面,過去的編號多的是,按「天地玄黃宇宙洪荒」,你查查,到那兒就拿出什麼經來了。

定:海澱那邊就沒什麼廟了吧?

李:海澱也有,你像現在車道溝那兒,廟不少呢。過去一講,車道溝和尚會吹,就說吹那音樂,那個叫湧泉寺。那兒現在還有一片樓群,正當間兒裡頭有一片(房屋),跟四合院似的,那就是。還有海澱北大那邊的黃莊,那兒不是有一個岔口?岔口正對著黃莊那邊的廟。

定:就在海澱黃莊車站那兒?那兒是有個大廟。

李:藥王廟。過去的時候說北京的和尚,說你哪兒的,你說藥王廟的,那藥王廟的和尚沒數。注335

定:噢,這什麼意思啊?

李:就是說他那廟大,住的和尚多,那出去游天下的,哪兒的都有,一說哪兒的?說我北京的,你北京哪兒的?藥王廟的。

定:過去北京的姑子廟多不多?

李:北京姑子廟也不少,一進安定門往北來,這口那兒就一姑子廟。方家胡同口裡頭還有一個,那廟也不小,白衣庵。注336

定:是不是姑子廟都比較小,沒有特別大的啊?

李:也不小,也有大的。

定:還有哪個大的啊?方家胡同那個,安定門這個,還有呢?

李:還有西城那個皇姑庵,挨著政協的,現在沒了,全沒有了。現在你再找那老廟去,基本上沒人指給你啊,你根本不知道,門臉全沒有了。

定:姑子廟有什麼規定嗎?

李:也跟那出家和尚一樣。

定:您說的和尚廟特有意思,這是太監的,這是皇上的,姑子廟有沒有啊?

李:尼姑稱為二僧,和尚是大僧,二僧得依附大僧,這是由她們的性別決定的。還有通教寺注337,也是尼姑廟。

聖安師(中)與信徒在北京昌平新建的聖恩禪寺(定宜莊攝於2009年)

定:咱北京城裡面沒有建新廟的?

李:新廟這兒不讓蓋,就香堂這個廟,蓋完了大廟,還等著批了。注338

定:香堂算郊區了,城裡頭沒有啊?

李:城裡頭沒有大廟。城裡頭現在新蓋的有,也沒佛像。

6.人要有正念之心

李:順1950年的時候開始,一開始說國家沒收官僚資本主義的財產,這財產全收完了。接著小廟並大廟,大廟集中,縮減機構。一開始的時候歸寺廟管理處,小廟裡沒有多少僧人,你上大廟裡去,大廟全轉業了,這廟全歸了公家了。這個幾反的時候……

定:「三反」「五反」。

李:反貪污,反浪費,反官僚主義,最後頭又加上一條呢,就是反「藏得又深又久的反革命」。

定:藏得又深又久?

李:啊,藏得深的久的,你不知道?就給廟裡當家的和尚掛了一個叫封建地主。

定:噢,因為他有地產?

李:他有地產,大廟產啊。完了給圈起來了。這大廟前腳一歸公家,他視每個佛像的後頭,都有那麼一個方洞,那裡頭都裝的是藏(zang),這佛不裝藏那就不叫佛,那裡頭都裝著有珍珠瑪瑙。

張:是嗎?

李:是!嗎!為什麼一解放先拆廟,先佔你的廟?他有得啊,這裡還有金子了,還有銀子了,至末還有雜糧,還有經書,全都在那裡擱著呢,這就是道藏。這麼樣一點一點地這個,大廟後來一點點完了。1951年的時候五台山整個的廟全推了。後來胡耀邦到那兒一去,這才開始,一點一點才修了,這才興旺起來,原來一說你朝五台去,現在五台的廟都是新建的,還不是在原地。

再拿雍和宮來說,這雍和宮裡,你國家也知道,那雍和宮的收入,比故宮的收入還大呢。

定:現在雍和宮的收入也特多,是吧?

李:賣旅遊票現在大概不是25塊錢,就是26塊錢呢,進去的門票一天多少?再甭說那功德箱裡頭的錢,再跟旅遊勾著。現在比如一上北京,先說上哪兒去了,旅遊團方面,你得先到雍和宮去。比如你要上普陀山,你不跟著參觀團你進不去,你連票都買不上,人家先買了,沒你的地方。過去不是,過去一瞧你是個人去,三步一(磕)頭到那兒了,就都給你讓路。現在:「你哪裡跑來這兒混吃來了?你什麼你!」當時就罵你,這跟過去不一樣。

定:這風氣太壞了。

李:這就說人沒有正念的心了。

定:就是。

李:就眼看那金山,現在是金錢奴,咱們哪,一提起來誰誰掙多少錢,誰誰有多少錢,誰誰趁多少錢哪,過去就說黃金過百走,走的時候也得空著手嘛,他不理解這個,不就是你爭我奪麼,全都是這類。出家的最難的就是持金錢業,不能看中了這錢,就說墮落不墮落,下地獄不下地獄,你得多看經,最後就說,那因果誰也逃不出去。

聖安師在家中(定宜莊攝於2009年)

定:我就想,現在好多人跑到那兒去拜,是為了自己眼前那點利益。

李:對,他上廟裡燒香拜佛去,首先就是一自私,簡單說,就是求老佛爺,您保佑我發財致富,一世平安。再往下說呢,你搶人家、騙人家、蒙人家,還想讓老佛爺保佑你一輩子老能幹這些個?這樣你就樂了?那實現不了,明白不明白?那實現不了。那你拜完了怎麼樣啊,就是說這個業你已經造了,也許能給你一個監外執行,緩期,是這個意思,(把給你的判決)往後拖拖。你要是明白了,你明兒就別幹了,那你就能夠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了。你要是還接著還干,那你還是……

定:該得什麼報應得什麼報應。

李:對,因果,佛不管任何事。就普陀山那裡,原先叫佛國,一上了船,一進那兒,你就登了佛界了。現在那裡魚蝦什麼都賣,桑拿啊,歌廳啊,你喜歡什麼這兒全有,那過去沒那個。

定:我們去那天我感覺可不是很好,那大喇叭哇哇哇哇的,一點氣氛都沒有,吵得我腦袋疼,強迫我們買東西。

李:是啊,買東西,那旅遊團還拿回扣呢,你買這個,這兒擱著一個紅寶石,擱著是紅寶石,等你買了就不是紅寶石了。

定:我想去感受感受那氣氛,結果全給攪了,全是大喇叭。

張:您那會兒去的時候,那塊兒是什麼樣啊?

李:那時候清淨啊,沒有現在的科學發達啊,那時候哪兒有拿喇叭喊的。那時候一看,到了佛國了,那走道中,一見到面,就:「您前頭,您前頭」, 回去的時候:「祝您吉祥」,都這個。就是你發虔誠心,上這兒拜佛來,現在有說這個的嗎?說「您虔誠」?

定:那天把我累的啊,我背了個書包吧,每個人走過來都撞一下,書包就一會兒撞下來,我把包背上去,一會兒又撞下來,這一路,嗡嗡嗡嗡,累死我了。

李:現在沒辦法嘛,人的壓力太大就在這地方,你又不用那些東西,還非得包著拿著,其實什麼用沒有。你在這兒走著,你不背書包誰撞你。

定:那我不拿一書包,我東西放哪兒啊?沒拿錢我回不來啊。

李:我跟你說,原先那時候花那現洋,花銅子,那不就一個褡褳兒,錢褡褳兒,往褲腰帶一壓,完了。沒有提摟包的,現在你瞅,沒有一個人不提摟包的。

定:那我不是還得帶個相機嗎?

李:那是,相機你不會拿小包,非得背個大旅行包?

定:您剛才說隨緣,我到五台山的碧山寺,吃那僧飯吧,齋飯,完了晚上大家全都鬧肚子,食物中毒一大片,您說這叫什麼緣啊?您給我解解。

李:幾點,中午吃的?

定:晚上吃的。

李:什麼時候?是夏天去的?

定:秋天,十一。

李:噢,國慶節的時候,那沒準是有剩東西。

定:我說這是食物中毒,大家都說不許說,說了得罪佛,說這得說是水土不服。

李:不是這個,也有點水土不服。再有一個,沒準那裡頭他就那剩飯剩菜什麼往裡一燉,這你就說不出原因了。這個又兩方面了,一個就是你們供齋的錢不夠,這樣你們吃完了就難受。

定:這和尚怎麼這麼厲害?

李:我給你說說,這什麼原因呢?就是你上廟裡吃飯去,有的人老打算盤,我在外面吃得花不少錢,我在那兒,給三塊錢就行了,給十塊錢都多了,有的人他算小算盤,摳。

定:我們那回不是,我們那回70多輛車一塊兒去的,一塊兒交的錢,那次他們捐了多少萬呢,完了給我們吃了一頓,本來我還不想吃,本來我們說出去吃,那齋飯挺涼的。

李:你看,就你剛才說的,又漏出兩個來:人家交錢你沒交。

定:那我買了好多東西呢,那不算啊?

李:哎,是這意思,再一個就說是,你上這兒來旅遊,完了吃這破東西,心裡多少還有點不什麼,心裡說上外面找一個大飯店,又吃又喝,那多好啊,心裡面有這個。你在外面吃肉啊,吃什麼葷食,吃了什麼,你在廟裡吃完這東西,接著瀉肚了,這叫清髒。

定:哎喲,有這麼清髒的嗎?夜裡起了十幾次。

李:這叫清髒。把你一切的毒火、毒熱啊各方面,全給你清了。下一次你再出去的時候,你預備這個,你買一瓶水,上了殿了,燒香不燒香都沒關係,手裡得捧著這個,磕個頭,別的不會念,念觀世音菩薩也行啊,念個阿彌陀佛也行啊,完了就喝這水。

定:就解了?

李:就解了,是這個。

7.歷史是歷史,戲劇是戲劇

李:我這一生當中幾十年,六七十年,大的戰爭,頭一次就趕上歐洲戰的一個尾巴。接著是第二次世界大戰,德意志,三國聯盟。

定:這些對您的生活都有什麼影響啊?

李:怎麼沒影響啊,戰爭它是大的動盪啊,接著就是雅爾塔會議,波茨坦宣言。後來出了土匪政策了,1945年土改,1949年解放,來到北京還有八條啊,八條的頭一條,進北京不能搞流血鬥爭;第二條你得保護文物古跡;第三你得有宗教信仰;第四你得保護工商業;第五你得建立各類學府。你得保護農民生產,得保證水陸暢通。

定:這就是和平解放北京時定的八條?就是這個?

李:你要談起這個來,人家傅作義投降這個廟還有呢。傅作義那兵就住在中山公園跟天壇裡頭,最後連糧食沒有,就煮黃豆跟老玉米吃。那時候不像現在似的街上這麼些個警察,這麼些個軍人,國民黨那軍隊裡頭就說禮拜天休息的時候你穿軍裝上街不行。

你要打算在社會生存下來,你得有一個分析力。現在研究所謂歷史學啊,民俗學啊,什麼科技學啊,你得有用處,你要是只為自己服務,你發展不了,你就是真的也不行。是這道理不是?你說你成,人家說你不成,你有學問也不用你。你還爭呢,你爭什麼呀,你生什麼氣呀?

定: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嘛。

李:你就記著這句話,人得自己救自己。您覺得您苦,下輩子的孩子還苦呢。

李保田寫劉羅鍋,編的那歌兒,是我給提的頭。我說你得想這個,沒有歷史你寫不出戲,沒有戲您也不知道歷史,你要掂量這個,歷史是歷史,戲劇是戲劇。一個是甭管你寫什麼戲,你不能夠太跳出歷史,不能夠太誇張,你太誇張了,那兒還有沒死的呢,人家一瞧你就是胡說八道,就不值錢了。再有一個您也別拿這當真,你要說它不真它就真,你要說它假吧它又有真。說你對你就對,說你不對你就不對。是不是?

我屬於赤腳的,說走就走。出家人沒有牽掛,多好的東西,不能留戀身外之物。


《生在城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