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靖難兩疑案之論定

成祖人金川門,建文宮中火起,永樂間修《實錄》,以為帝已焚死。明代無人信之,所傳建文行遁之書,不知凡幾。而清修《明史》時,史館中忽以建文焚死為定論,王鴻緒《史稿》創此說,而《史本紀》較作疑辭。蓋當時館中分兩派,主修建文後紀者為邵遠平,多數不謂然,乃以其稿私印行世,用錢謙益、李清之說。駁正《致身錄》之偽作乃朱彝尊,世以為主建文焚死者為彝尊,其實彝尊特糾《致身錄》之偽,其撰《建文本紀》獨加以疑辭,不與《史稿》同意。今姑置明代野史所言不論,就即《史》及《明實錄》等文證之。

《史·建文紀》:「都城陷,宮中火起,帝不知所終。燕王遣中使出帝后屍於火中,越八日壬申,葬之。」

此《紀》據《曝書亭集》,彝尊自言為所撰之稿。當火起至火中出帝屍,乃一瞬間事,既出帝與後之屍矣,明明已知其所終,何以又雲不知所終,且反先言不知所終,而後言出屍於火乎?是明明謂帝已不知所終,而燕王必指火中有帝屍在也。其所以作此狡獪者,主者之意,必欲言帝王無野竄倖存之理,為絕天下系望崇禎太子之計,即太子復出,亦執定其為偽托,以處光棍之法處之也。此秉筆者之不得已也。

至進《史稿》之王鴻緒,則不作疑詞,且全書之首,冠以《史例議》一冊,專論建文必已焚死者居其半,非但證其焚死,且若深有憾於建文,論其遜國之名,亦為有忝,虐殺宗藩,自遭眾棄,勢窮力竭,而後一死了之,何足言遜?鴻緒之意,力尊燕王而已。不知遜國之說,燕王所樂稱,若不言遜國,則將謂帝本不遜而由燕王篡取之乎,抑竟能謂帝以罪伏誅乎?故鴻緒希時旨太過,轉成紕繆。乃錢氏大昕作《萬斯同傳》,竟采此論人萬先生傳,謂先生之論如是,而後建文不出亡之論乃定。此錢氏誤以《史稿》出萬氏手,而以《史例議》為萬氏所著也。其實《史稿》亦經鴻緒以意竄定,並非萬氏原文,鴻緒進《史稿》時,亦未言及萬氏,但直認為己之所作。至《史例議》中有云「康熙五十九年,歲在庚子,亡友朱竹垞仲孫稼翁攜《竹垞文稿》見貽」云云。此語豈萬氏所出,而可認《史例議》為萬氏之說耶?此錢氏之疏也。故謂《建文本紀》為斷定焚死,已非真相也。

《史·姚廣孝傳》:「十六年三月人覲,年八十有四矣,病甚不能朝,仍居慶壽寺,車駕臨視者再,語甚歡,賜以金唾壺,問所欲言,廣孝曰:『僧溥洽系久,願赦之。』溥洽者,建文帝主錄僧也。初,帝人南京,有言建文帝為僧遁去,溥洽知狀,或言匿溥洽所,帝乃以他事禁溥洽,而命給事中胡濴等遍物色建文帝,久之不可得。溥洽坐系十餘年,至是帝以廣孝言,即命出之。」如果成祖已得帝屍,何必系溥洽以求其蹤跡?若謂溥洽造為其說,則應以妖言罪伏誅,何必假他事以久系之,至十六年而不決?清史館中所倚仗言《致身錄》為偽書者乃錢謙益,而謙益則言帝出亡,為帝削髮者即溥洽。此當別有據。清修《明史》時已不免渾言之矣。茲錄錢氏謙益《有學集》文如下:

《有學集·建文年譜序》有云:「文皇帝之心事,與讓皇帝之至德,三百年臣子未有能揄揚萬一者,迄今不言,草亡木卒,祖宗功德,泯滅於余一人之手,魂魄私憾,寧有窮乎?何言乎文皇帝之心事也?壬午以還,天位大定,文皇帝苟有分毫利天下之心,國難方新,遺種未殄,必翦滅此,而後即安,張天網以籠之,頓八宏以掩之,閉口捕舌,遁將何所?以文皇帝之神聖,明知孺子之不焚也,明知亡人之在外也,明知其朝於黔而夕於楚也,胡濴之訪張邋遢,舍人而求諸仙,迂其詞以寬之也;鄭和之下西洋,捨近而求諸遠,廣其途以安之也;藥燈之詛祝,剃染之借手,彼髡之罪,百倍方、黃,以榮國榻前一語,改參彝而典僧錄,其釋然於溥洽,昭於中外者,所以慰藉少帝之心,而畀之以終老也。文皇帝之心,高帝知之,興帝知之,天地鬼神知之,三百年之臣子安處華夏,服事其聖子神孫,尚論其心事則懵如也。日月常鮮,琬琰如積,而文皇帝之心事,晦昧終古,此則可為痛哭者也。何言乎讓皇帝之至德也?金川之師,禍深喋血,讓皇帝苟有分毫不忘天下之心,憑仗祖德,依倚民懷,散亡可以收合,蠻夷可以煽動,衛世子之焚台,衛太子之詣闕,誰能惎之?讓皇帝明知大命之不可干也,明知大位之不可再也,明知本支百世之不可傾動也,以神州赤縣為孤竹之封,以休發壞衣為採藥之遁,耄遜遐荒,自此退耕於野;頭陀乞食,豈曰餬口四方?由是而內治外攘,逾沙軼漠,高皇帝之基業安,祖宗之統緒安,三百年之天地人鬼罔不大安,寧非讓皇帝之所詒乎?讓皇帝之至德,媲諸泰伯其難易尤相倍,而三百年之臣子不能言,言之不盡矣。」以下言世傳諸錄之作偽非實,而作《建文年譜》之趙士喆亦不過排比諸錄,欲傳二百年未死之人心,非爭竹帛之名等語。文繁不具錄。蓋建文之出亡為真,而諸錄則偽,謙益之分辨了然也。

《史·胡濴傳》:「永樂元年,遷戶科給事中。惠帝之崩於火,或言遁去,諸舊臣多從者,帝疑之。五年,遣濴頒御制諸書,並訪仙人張邋遢,遍行天下州郡鄉邑,隱察建文安在。濴以故在外最久,至十四年乃還。所至亦間以民隱聞。母喪乞歸,不許,擢禮部左侍郎。十七年,復出巡江、浙、湖、湘諸府。二十一年還朝,馳謁帝於宣府,帝已就寢,聞濴至,急起召人,濴悉以所聞對,漏下四鼓乃出。先濴未至,傳言建文帝蹈海去,帝分遣內臣鄭和數輩,浮海下西洋,至是疑始釋。」宦官《鄭和傳》亦載此事。夫果成祖已確認火中之有帝屍,何以海內海外分途遍訪,歷二十餘年,然後得一確息而釋疑乎?濴來見時,已寢而起,急不能待明日,四鼓乃出,奏對甚久,則必有建文確蹤,並其無意於復國之真意,有以大白於成祖,而後不復蹤跡。明年成祖亦崩。此皆史文之明在者,可以無疑也。

近日故宮發見乾隆四十二年重修《明史本紀》刻本,以前但於《乾隆朝東華錄》中見四十二年五月丁丑諭旨:「所有《明史本紀》,並著英廉、程景伊、梁國治、和珅、劉墉等將原本逐一考核添修。」並未見添修之本。豈料宮中竟有其書。《建文紀末》云:「棣遣中使出後屍於火,詭雲帝屍。越八日壬申,用學士王景言,備禮葬之。」是正史早已改定,特未明詔頒行。改正原刻之《殿本》,今始傳世耳。然又因以發見《四庫本》之《明本紀》早用添修本,緣《四庫》系寫本,當時刻本未成,遂未行世。《四庫本》人不易見,即有能讀中秘書者,亦留心於外間所無之書,無人料《明史》之有異同,遂疑誤至今,以為官修正史,於明建文竟定為焚死,其實《四庫》定本早已改定。蓋至乾隆時朱三太子案相隔已遠,無庸避忌,乾隆初告成之《明史》,尚是康熙間所修,故有此曲筆耳。此已論定疑案之一也。

明初名教,嫡長之分甚尊,懿文太子以長子得立,既死則應立嫡孫,故建文之嗣為一定之理。燕王既篡,無以表示應得國之道,乃自稱己為馬皇后所生,與太子及秦、晉二王為同母,時太子及秦、晉皆已故,則己為嫡長,倫序無以易之矣。此事當見於《太祖實錄》中,預將諸王之生,明著其母,故永樂中將建文所修《太祖實錄》改修兩次,即系闌人此等文字。後修《永樂實錄》則直云:「高皇后生五子:長懿文太子標,次秦愍王樉,次晉恭王,次上,次周定王。」《明史稿例議》云:「《玉牒》諸書並同。當明時,諸家頗有異議,但為《實錄》、《玉牒》所壓,通人多不敢置信。」至修《明史》時亦仍之。《成祖本紀》云:「母孝慈高皇后。」與興宗孝康皇帝即懿文太子。同。然於《列傳》乃漏出兩證,證成祖之非嫡出。

《黃子澄傳》:「子澄曰:『周王,燕王之母弟,削周,是翦燕羽翼也。』」此可證明燕王自與周王同母,並不與懿文太子同母。周王只為燕王之羽翼,於建文帝較疏也。

又《太祖成穆孫貴妃傳》:「位眾妃上,洪武七年九月薨,年三十有二。帝以妃無子,命周王行慈母服三年,東宮諸王皆期,敕儒臣作《孝慈錄》。庶子為生母服三年,眾子為庶母期,自妃始。」此事證明周王本是庶子,故可認他庶母為慈母,而為之服三年。周王既與燕王同母,即燕王亦庶出也。

潘檉章《國史考異》云:「《南京太常寺志》所載孝陵神位,左一位淑妃李氏,生懿文太子、秦愍王、晉恭王,右一位妃,生成祖文皇帝。」潘氏引此志,尚未親見神主,故《史例議》又力辟其妄。清末乃有李清之《三垣筆記》刊版,蓋以前謂為禁書,只有李氏子孫所藏鈔本,後禁網漸弛,然仍刪節印行,至近年則更有足本出矣。《三垣筆記》中言北都破後,弘光復都南京,乃發舊太廟,妃神主具在,均如《南太常志》所云。由此始悟明北京太廟,一帝止有一後,繼後及列帝生母皆不配享,殆即成祖遷都定此制,以便抹殺生母,不留痕跡。夫因欲冒應嗣之名,而至沒其所生之母,皆成祖之貪位而忍心害理者。以前為疑案,《明史》中紀傳自相矛盾。自《三垣筆記》出而證《明南太常志》之文。此已論定疑案之二也。

《明史講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