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 「實病」、「虛病」及「看香」的解釋體系

在河北省很多地方的農村,鄉民們往往根據他們自身的生活經驗,對疾病有頗為獨特的「民俗分類」,例如,將疾病分為兩種基本類型,亦即「實病」和「虛病」。(70)所謂「實病」,通常是指那些病因容易明確,也容易被鄉民們理解,通過求醫吃藥能夠治好的疾病,像傷風感冒、跌打損傷等等。總之,「實病」一般而言,乃是一些器質性和生理上的疾病。對於「實病」的態度,農民們是樂於相信「科學」的,也是樂於聽從醫生建議的。雖然鄉民們中間也有向中醫藥和向西醫藥分別求助的不同趨向,但對於「實病」,總還是偏向於「唯物論」的解釋,願意通過看醫生、吃藥而解除病痛。

與「實病」相對應的「虛病」,有時也叫做「邪病」,通常是指那些病因說不大清楚,也無法被鄉民們所理解,一般通過求醫,卻怎麼也治不好的疾病,如瘋病、憂鬱等等。總之,「虛病」一般而言,乃是一些氣質性和心理性的疾病。對於「虛病」的態度,農民們便很容易陷入所謂的「迷信」之中,往往去向超自然的存在尋求幫助。雖然他們中間也有分別向正式的宗教(佛教、道教、基督教等)和民俗宗教(包括像「四大門」這樣的民間信仰)求助的不同,但對於「虛病」,通常也就容易偏向於「唯心論」的解釋,更願意(或只有)通過燒香拜佛、許願還願等方式來盡可能地緩解病痛。實際上,「虛病」的範圍往往是很難確定的,它甚至可能包括一些社會性的問題,或基於社會性與文化性的原因而引致的個人在生理、心理及情緒等很多方面的複雜體驗,諸如失戀、擔心、焦慮、牽掛等各種狀態。

疾病之被區分為「陰陽」、「虛實」、「寒熱」、「表裡」,乃是中醫藥學的常識性立場。而在「虛病」與「實病」之間,也是相互可以轉化的。有病態而不知為何病者,即為「虛病」,而且,「病態」的定義也頗困難。時間長了,「虛病」可能轉化為「實病」,因此需要「去虛」,但若找不著病因,往往就得求助於宗教或者神仙。另一方面,有些在開始時被認為是「實病」的情形,由於怎麼醫治也不見效,所以,也可能慢慢地被劃歸於「虛病」。就求醫者的立場而言,鄉民們對「實病」和「虛病」的態度,頗有些類似於他們面臨選擇「中醫」還是「西醫」時的態度,亦即非常實用主義式的。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靈驗」與否往往就成為民間信仰或民俗宗教之主位說明的基本依據了,一定程度上,狐仙之類「四大門」所以集中了民眾的信仰,大概正是由於它們特別「靈驗」的緣故。舊時,「四大門」的「香頭」們每每會在其「治療過程」中使用一些中藥,若站在鄉民的立場上看問題,則醫生和「香頭」的身份界線並不清晰,甚至往往是可以互換的。(71)

有一位鄉民告訴我,「虛病」就是到處都看不好的病。有時候,基層那些束手無策的醫生,也有讓病人去找「明白人」看一看的情形。這意味著「實病」與「虛病」的劃分,並不是先驗、抽像和固定不變的,而是在當地、當時人們的生活體驗中逐漸形成的,與民眾的鄉土認識論有關。畢竟還是有一些即便「科學」眼下也無法解釋和治療的疾病,畢竟還是有基於人生種種煩難而出現的心理性或精神性的問題,這些往往就很容易被分類為「虛病」。更何況還有出於經濟方面的原因、出於信仰方面的原因、出於鄉土知識傳統的原因等,鄉民們往往求助於超自然存在的行為,雖則在有些人看來可能是「迷信」,但在他們自身來講,卻也是同樣「理性」的選擇。若從「實病」和「虛病」之類的「民俗分類」出發,我們也就能夠更加深刻地理解鄉民社會生活裡民俗宗教的基礎或根基之所在了。

在河北新樂市,周圍的鄉民們前來伏羲台「長仙」處上香許願或還願,往往就是因為有「虛病」纏身,一般他們也都是按照各自村裡的「明白人」、「明白先生」(亦稱「明眼」)或「師婆」之類人物的指導,才來求助於作為超自然存在的「長仙」的。至少在部分情形下,那是在已經求助過醫生之後的一種迫不得已的選擇。在南大廳廟會,也有不少人是來「看邪」或「看(虛)病」的。幾乎完全相同的情形,在上個世紀前期的不少中國地方志書裡曾有明確記載,「四大門」或相關的信仰的確與民間所謂的「邪病」或「邪祟」有關(1921年石印本《鳳城縣志》、1931年鉛印本《義縣志》、1931年鉛印本《東豐縣志》等)。

能夠代表「神」或「仙」為人看病的人,在寧晉、新樂一帶被稱為「明眼」、「明白人」或「師婆」,意思是說他或她具有超常的眼力,能準確地找出不為一般人瞭解的病因,在這個意義上,說他或她們是「醫巫」亦未嘗不可。不少「明眼」的成巫過程,曾有「瘋癲」的經歷。「瘋癲」期間,他或她每每聲稱能看到許多常人以肉眼無法窺知的事和人。有時候,此種狀態便被直接解釋為神靈或「大仙」附體。這樣,為人看病往往就變成採取大仙附體「借位」的方式,即由大仙借「明眼」、「師婆」之口說出病因及治療的方法甚至藥方。當然,能夠「借位」的並非只有狐仙、長仙之類。對於「明眼」或「師婆」來說,如果是求助者的上輩父母或親戚借位,作為被借位者的他或她可能就能以他們的口氣說話,提出各種諸如「缺錢」或「缺吃」之類的問題來。「師婆」為人看病,開始和結束時往往要打個哈欠作為標誌,這意味著兩個哈欠之間,她是身不由己的,處於被附體或被催眠的狀態。

在邏輯上,這也是一種類似「四大門」信仰中「催香火」的方法。「明眼」、「師婆」往往會以借位者的名義,勸求助者上香、念「佛」,許願、還願,勸人為諸仙「當差」、「助善」或「行好」。至少在某些場合下,求助者的病因有可能被解釋為是「狐仙」之類附體,才使之不適,當事人若不去上香、許願、「行好」,病也就無法痊癒。例如,在新樂市大趙村的墳地裡據說就有狐仙,村裡有個叫「老根」的人鬧病發瘋,自稱狐仙給他托夢說,必須和狐仙結拜成干兄弟,病才能好。各地的此類傳承甚多。狐仙通過控制那些可能成為信徒的人,便能不斷地獲得香火的奉祀,有些人甚至還因此而被迫或自願地加入到「明眼」及「師婆」的行列之中。比如說,有些通過上香「行好」而痊癒的疾病(通常都是些「虛病」),若一旦不再供奉香火,它就會復發;或基於同樣的理由,只好為狐仙之類超自然的存在「當差」,也開始「行好」,為人看「病」等等。這種邏輯與我們在「四大門」信仰中看到的幾乎完全一致。

「明眼」或「師婆」為人看「病」的主要方式之一,是「瞧香」或「看香」。李慰祖先生在《四大門》中描述的情形,至今還程度不同地存續於河北各地的廟會活動之中,例如,在趙縣的范莊「龍牌會」和南莊的「張爺」廟會上,就是如此。(72)河北趙縣南莊的「張爺」廟會上,信眾請「神」請「仙」時,往往要念「請仙家」的經文,其中有一段如下:

請仙家 喜盈盈 坐在爐中

穿仙衣 戴仙花 高樓上升

也有老 也有少 也有大小

也有男 也有女 一起照應

那爐裡 玄妙法 救苦救難

那爐裡 也有那 按求必應

那仙家 安下爐 就要看病

那爐裡 自有那 保信馬童

那馬童 來報信 騰雲駕霧

是村名 是姓名 都要報清

實也看 虛也看 香上所找

瘡也看 病也看 香上分清

那窮人 來看病 不嫌他窮

那富人 來看病 分文不沾

那窮人 好了病 他來上供

是茶供 是水供 仙家不沾

那富人 好了病 他來上供

是掛匾 是掛紅 仙家威風

從經文中我們知道,請來「仙家」並為其安爐上香,主要是想讓他(她)坐壇,為人們扶危濟困,救苦救難。具體地也就是給信眾看病,這些病有「實」有「虛」,大都是要在香上去尋找和分清的,亦即通過「看香」的方式。仙家為信眾看好了病,就能獲得求助者的信仰,使他(她)前來「上供」、「行好」。除了廟會上有近乎專職的所謂「通靈者」為人「看香」之外,范莊和南莊也都有通靈者(「師婆」、「明眼」、「看香的」等)在自己家裡為人「看香」的情形。在廟會上「看香」,通常是要燒一捆香,家裡通常則只需上三根線香,但解釋「香」的燃燒狀態及其意義的原理,卻也大同小異。不過,「看香的」人的解釋實踐,委實是不宜忽視的。

在河北很多地方的鄉村,鄉民們都心照不宣地知道誰家是「明眼」、「師婆」或「看香的」,時不時也會前去尋求幫助,通常就採取前去「上香」,然後請其「看香」的方式。「師婆」、「香差」或「看香的」人,往往依據既定的「香譜」及說辭,給求助者予以解釋或說明。儘管未必都和「四大門」信仰的諸仙有關,儘管香譜的種類很多,內容也不盡相同,但我們從范莊一位女「香差」家裡獲得的一份「香譜」,大體上還是可以反映出「看香」的基本邏輯和構成其依據的解釋體系來。

這份香譜和趙旭東博士在南莊獲得的基本一樣,都是有24種香形,被叫做「二十四位」,其香形的名稱及所附解釋性文字亦幾乎完全相同,唯在排列順序及少數香形的形狀上有細微的差異。從這份香譜可知,「香差」能為人們化解的問題實際上是包羅萬象的,涉及人生困擾的方方面面,而不只是病痛。在某種程度上,我們也可以把些困擾及焦慮都理解為「虛病」。香譜中很值得注意的是有一些涉及「催供」、「天地采香」,或因「佛祖來壇」或「神位臨堂」而需「急焚香火」之類的提示,這一切確實與「四大門」信仰的邏輯非常相似。「催供」應該就相當於「四大門」信仰中的「催香火」,一定程度上,它乃是此種民俗宗教自我延展和擴張的機制。此外,有關「修仙」、「功行」之類的表述以及香譜和印發此香譜的「大寺莊永興古寺」的關係,也都應該引起關注。

在包括民俗宗教在內的中國宗教信仰體系中,「香」乃是求助者或信眾與超自然存在即神仙們建立聯繫的最基本和最重要的有形道具。在范莊「龍牌會」上,信眾們所念「經文」如「請五方五帝」等,就有以「真香」請諸方諸位神聖仙靈的表述:「五方五帝都請全,一爐所坐收香煙,您把香煙收裡走,保佑合會得平安」;在「老母佛」的經裡也有類似的經文:「老母坐在蓮台上,收香收供收香煙,香煙收,收香煙,保佑合會得平安」。求助者若主觀上試圖建立與超自然存在的聯繫,就必須去「上香」,它們可以在任何一個廟會集市上輕易地買到。香煙裊裊升起,至少河北一帶的人們相信,神意或諸仙的啟示往往就表現為線香燃燒時呈現出來的各種不同的性狀。這些性狀一般是俗人無從看透的,必須借助那些與神靈或諸仙存在特殊關係的「專家」的指導。

「香譜」雖然網羅了鄉民們可能碰到的大部分實際生活及身心方面的問題,但依然需要經由「看香」或「香差」的解說實踐,需要「香差」和求助者之間的溝通與互動,從而才能成就出一個相對完整的民間解釋體系。這個民間解釋體系乃是與當地民眾之鄉土宇宙觀密切相關的,它主要是針對求助者的「虛病」或其人生各類困擾及現世利益而形成並發揮功能的,它與支撐其成立的鄉民生活世界完全無法割裂開來。也正是因為如此,我們才說「四大門」及與此類「香譜」有關的信仰,實際就是植根於當地民眾之生活世界的民俗宗教。

《四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