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節 「行好」:生活中的宗教倫理

我們在趙縣的范莊、大夫莊,寧晉的東汪以及石家莊等地,經常聽當地人講到一個重要且較為普及的鄉土概念,即「行好」。所謂「行好」,通俗地說,就是做好事,即「走起路來讓路,種起地來讓邊」,這是鄉民的一種基本和樸素的道德判斷。但是,「行好」還有更重要和更豐富的特定含義:鄉民們往往把與神佛宗教有關的事,也叫做「行好」。在有的情形和場合下,例如,在廟會舉辦期間,在有事求助於神仙之時,「行好」的此種民俗宗教的意義,幾乎就成為其唯一重要的方面了。鄉民們的解釋是:「上香拜佛即是行好。」作為一個「民俗語彙」,「行好」不僅在鄉民們的宗教性活動的實踐中非常重要,而且,在鄉民們的日常生活裡,也代表了一種或一些恆常的價值判斷。這裡所謂的「行好」,其實和「修橋補路」一樣,都既是日常生活裡的「行善」,同時又是一種宗教性的行為。「行好」乃是鄉民生活中的宗教倫理。

在寧晉縣素丘鄉的柏房村,家裡供有諸仙的人家,每月初一、十五均要燒香、叩頭、上供,這便是所謂「行好」。「明眼」、「師婆」為人瞧病「看香」,也是「行好」。個人去廟裡上香許願或者還願,也是「行好」。自願地為廟會做各種事情,出錢出力,也都是「行好」。實際上,任何男女老少都可以而且都應該「行好」,「行好」並非只有某些神職人士才能做的事。

在東汪村南大廳小廟的西牆上,白粉刷的標語格外醒目:「行好吧,別從麥田里走。」此標語寫在人們「行好」時要來的小廟牆上,警示那些可能違反社區公德的行為,並以「行好」為勸誘,的確發人深省。「行好」固然可被用於指稱一切善事,但是在鄉民們的社會生活裡,所有這些「善事」往往又都有民俗宗教方面的含義。

趙縣范莊已是頗為市場化的農村社會了,平日裡人們為生計俗事和各自的發展忙碌奔波,相互間的關係甚至包括他們與社區集體的關係,已經越來越多地要用金錢來交換了。但是,一年一度的「龍牌會」,大家卻都分外地積極,有力出力,有車出車,有錢捐錢。「龍牌會」這幾天,村裡凡有機動車的人家,都會按照「會頭」們的安排出車,或跑石家莊火車站接人,或出去採買東西,沒有條件,不講價錢,因為這是在「行好」。一位來石家莊火車站接人的司機曾坦率地對我說:「一年就這幾天『行好』,再要不來,那咱還是不是人?」

在相鄰不遠的「張爺」廟會上,有一位擅長唸經並頗有影響的婦女,據說她最初就是因為患有冠心病才去張爺廟「行好」的,亦即參與廟裡的一些活動如上香、念佛等,後來逐漸成為廟會上唸經班的骨幹人物。(73)

在范莊一位「行好」當「香差」的婦女家中,我們抄錄了若干「經文」。其中有一些直接涉及「行好」的內容。例如,在「穩心敬意」經中說到「老師一家門」,其「門前立碑造大字,字字行行造得真,上造行好坤保佑,下造行好保自身,領了老師真言語,先叫行好別灰心」。在「路神經」的經文裡有:「行好之人來行路,路神送到他家中,作惡之人來行路,路神不管閒事情。」(74)「請天地佛」經:「入了佛門要學好,行好不昧一分毫。」顯然,「行好」是與「做惡」對立的,在很多經文裡,「行善之人」與「作惡之人」往往對舉。這意味著在「行好」中包含著鄉民們的「善惡觀」以及「善惡有報」的信念。例如,「善人歌」裡說:「善人封你金橋走,惡人封你下油鍋,為什麼封他不封我,你在陽間不念佛,東廟燒香你不去,西廟磕頭瞎胡說。」又有「勸小徒」:「勸人念佛多行好,行好還是在個人,行好就把天地敬,父母就是家裡活神,人人應當敬父母,孝順父母暗有神。婦女們行好供婆母,供奉公婆感動了神,夫妻雲雨要和好,一日夫妻百日裡恩……為人不把父母養,枉在世界混良辰。」此外,還有不少勸人「行善」、「行好」,以報答「神仙」、「地母」等內容。

雖然在范莊「龍牌會」期間,基本上看不到類似狐仙之類「四大門」的蹤影,但從來自范莊的一些經文看,「仙」在范莊依然是很重要的一類超自然存在。例如,「送八仙」經:「山上長松山下明,俺把仙家送一程,老仙送到高山上,小仙送到一洞中,洞中仙家送完畢,剩下師父了病症。三柱真香一般齊,我給仙家來起席。……要是雲仙雲裡走,要是狐仙歸洞裡。」其中的「狐仙」自不待言,「雲仙」亦見於東汪南大廳廟會的諸仙名簿。

看來,平日裡那些「行好」的「香差」或「老師」所採取的方式,同樣是請來神仙(包括狐仙之類)降臨坐壇,附體借位,然後為人治病。上香「行好」,「看香」治病,鄉間那些為神仙們充當「香差」之職的「老師」,由於幫助上香者解除「虛病」之類的痛苦,因此,其所作所為自然也就是「行好」了。以「實病」為對象的鄉村醫生和以「虛病」為對象的香差,在「行好」的邏輯上是完全可以相通和轉換的。「三柱安爐香」的經文說:「爐中師父爐中轉,半夜子時下靈山,師父帶著靈丹藥,打收黎民把道傳,有病吃了百病好,無病吃了也得安,眾生吃了好了病,我給師父把名傳。」如此看來,「行好」的鄉土觀念之既涉及與超自然發生關聯的宗教和信仰,也涉及俗世裡的各種善事,也就是不難理解的了。

「行好」由於涉及鄉土社會中人們觀念裡的所有「善事」,並且,尤其涉及與上香拜佛有關的人和事,所以,它在鄉民道德倫理的價值判斷上就具有十分重要的影響。例如,南大廳廟會上的人對「奉教的」頗有些微詞,理由是因為他們連父母去世了也不大落淚,實在有悖「孝道」,而「孝道」乃是在廟會上「行好」者們的基本信念。實際上,此類涉及「孝道」的「行好」,也與「狐仙」之類的俗信頗多瓜葛,在《閱微草堂筆記》卷三里,就曾講到某狐仙為人婦,「事姑甚孝」,並「緣是功行,得證正果」的故事。類似的情形,在其他狐仙故事或口碑文學裡也並不鮮見。

從很多外人的立場看,被目為「迷信」、「淫祀」或「愚笨」的事,在鄉民們看來卻可能是「行好」、「行善」。顯然,對於「行好」之民俗語彙或鄉土概念的發掘,將促使我們從另外的角度更為深刻和恰切地理解鄉民社會裡民俗宗教之根深蒂固的原委。

《四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