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因為我不想做寡婦。」

終於,主人回答了,薔薇色的臉迅速變成了慘白,清澈的目光裡帶著複雜的感情。

「我不想為任何人哭。」

血。

我身子一震,忽然感覺到有溫熱的血,流淌在我身上!

「啊…該死,我居然忘了我是一個病入膏肓的人了…」樓主忽然咳嗽起來,咳得慘白的雙頰泛起了病態的紅潮,微微苦笑著說,「不好意思…抱歉。」

我能感覺到他肺裡咳出的帶著腥味的空氣,我知道那是肺癆。我想,他的確是活不了多久了。

他很痛苦。痛苦的感覺從他的手心裡傳遞了過來,讓我全身不自禁地顫抖起來。

我不明白,為什麼他的心裡會忽然覺得很冷,冷得如同浸在冰水裡。

——我只是一個命在旦夕的病人,苟延殘喘地活著而已…

——真是愚蠢,居然向她那樣的女人要求愛情。

我聽見他心裡傳來這樣的話…可憐的人…我忽然覺得這個不可一世的蕭樓主實在是可憐的很。主人…主人是從來不會愛任何一個人的…他真是自討苦吃了。

「你弄髒了我的血薇。」忽然,主人伸手,把我從他手上拿了回去,微微蹙眉,冷漠地說。然後,從懷裡拿出緋紅色的絲巾,輕輕擦拭。可她不知道,我很興奮呢!——聽雪樓主的血!

試問天下有幾柄劍能夠如同我這般幸運?

「我不想為任何人哭。」主人忽然夢囈般地看著我,重複了一遍。我感受到了她內心忽然間的彷徨和無助——這樣軟弱的情感,幾乎是從來沒有在主人堅硬如冷鐵的心中出現過的。他居然能讓主人的心在剎那間柔軟起來…真不愧是聽雪樓主。

努力啊…再加一把勁,可能就會打動主人了呢!哪怕再重複一遍剛才的話也可以啊!

我默默地為他鼓勁,然,他再也沒有說什麼。

一直到死之前,他再也沒有說過和這次類似的話!

——或許,人類的自尊都是那麼脆弱而敏感的吧?

擁有權力地位如他,和冷漠無情如她,更加如此。

這次,兩顆心第一次擦肩而過。

後來的兩年多時間裡,這樣的情況不止一次地出現——兩個同樣驕傲優秀的人,因為各自的顧慮和誤解,一次次在冷漠和僵持中錯過了真情流露的機會;而在這樣複雜微妙的關係中,隔閡一天天地累積起來,橫亙在兩顆心靈之間…

我想,可能我是世上最瞭解主人的了——她那樣從小遭受不幸的女子,對於「幸福」「愛情」之類的東西,實在是不信任得很。她習慣了孤獨,習慣了一個人,如果忽然讓她的生命出現另一個相關的靈魂,如果必須要兩個人相互信任、生死不渝,我知道,主人是不會習慣的。

她還是不信任任何人,絕對不會把自己的生死和情感托付在另外一隻手上。

「我不想為任何人哭。」

只崇敬力量、只追隨最強者的她曾經那樣說。我明白,那是因為她害怕自己會哭而已。

可憐的主人…我要如何才能告訴她:只有會哭的人,才真正懂得去愛,才能擁有真正的幸福…這是我從老主人一生的經歷中領悟出來的,可惜,我無法告訴她。更加無法讓她知道,就是她號稱「血魔」的父親,也是會哭的——可我只是一把不能說話的兵器,一把不祥的凶器而已。

主人是武林中的奇女子,也是出名的心狠手辣。在三年的時間裡,我喝的血就要比在老主人手裡十幾年的都多!多到我自己都不寒而慄。

主人她…太狠心了。她甚至沒有把人當作同類。

很多很多次,主人和樓主一起征戰四方,在殺場中並騎馳騁——腥風血雨中,我的清光和夕影刀的華麗交織在一起,刀劍相逢的瞬間,互放出的光芒令天下所有人目眩神迷。

那幾乎是完美的殺人藝術,死亡散發出前所未有的魅力而吸引力,幾乎讓所有人為之不顧生死!

——似乎和對方比試著速度,主人經常和樓主進行殘酷的殺人競賽。

然,每一次,在我進入對方心臟的時候,都發現那夕影刀已經在那裡等我了…然後,和刀在敵人體內相觸的時候,我都可以看見主人失望和不平的神情。

「公子他喜歡你的主人呢…」在短短相遇的時刻,我聽見刀這樣對我說,在另外一個人的心臟裡。

我只有苦笑…主人也是喜歡樓主的吧?但是,卻相互戒備傷害的那麼深——而我們這些不會說話的兵器,又能夠做什麼呢?

「為什麼要我放了她?」那一天,蕭憶情指著另一個人,責問我主人。

那是一個才十二歲的女孩子,名字叫石明煙,本來是毒蠍幫幫主石鵬飛的女兒,因為父母所在的幫派被聽雪樓所滅而落到了樓主手裡。

瘦小的身體微微發抖,然而眼神卻是冷漠而尖銳的,帶著恨意和報復。

那個時候,我根本沒有預料到,那樣一個孤女,將會毀滅整個聽雪樓!

「因為她像以前的我。」主人淡淡回答。

「哈…奇怪的借口。阿靖,不能給我一個有說服力的理由嗎?」

「——我希望她能比我幸福。」在說這一句話的時候,我覺得主人的心震動了。

樓主的眼神也變了,變的有些迷夢。本來就帶著妖異女氣、美麗不可方物的眼睛裡,忽然也閃著有些類似於深情的光,歎息般地問:「是嗎?…原來你一直不幸福嗎?為什麼從來沒聽你說起?」他蒼白修長的手輕輕覆上了主人的手,然而,主人沒有閃避。

我感覺到她心裡漾滿了苦澀和酸楚,似乎缺乏和平日一樣的堅毅。

「說了有用嗎?…」她似乎也夢囈般地回答,「我知道今日的你可以給予一切:權勢、地位、金錢——但是,你能給我幸福嗎?樓主?」

「不能…」樓主的手顫抖了一下,然後,我看見他用迷離的眼神看著遠方,淡淡回答:「連自己都沒有的東西,我怎麼能給你呢?」

他又默然良久,才低低道:「阿靖,幸福,不是任何人能給予你的,要你自己去尋找才行。」

「可能嗎?…」主人慘淡地笑了,笑中仰起臉看著樓主,問,「三年了,我手底下殺過多少人?流過多少血?背負著這樣深重的罪孽,還能談得上什麼幸福嗎?」

那是悲哀、宿命的笑容,那一剎間,我幾乎以為主人會哭…會違背她以前意願地哭出來。

我想,如果那一刻主人哭泣的話,樓主是會擁抱她的,是會用那淡藍色的手巾溫柔地拭去她的淚水的。那麼、兩個人的幸福,都會在剎那間來到他們身邊…幸福,原來並不是遙不可及的啊。

——然而,她還是沒有。她只是悲哀而又冷漠地看著他,眼睛裡有清澈的光。…彷彿懸崖上的野薔薇,用驕傲的刺來維護著脆弱的花蕊。

她是不會哭的。

於是,他伸出去擁抱她的手,就停在了那裡。

「蕭憶情,我不許你傷害她!」主人伸手,護住了那個衣衫襤褸的小女孩,面紗後的眼睛閃動著不多見的決絕,「其他人隨便你像殺豬殺狗一樣地對待,但是絕對不許碰她!」

我看見樓主修長的雙眉輕輕皺了一下,然後冷淡地說:「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我必須要把它連根拔起!或者,下手廢了她,我才放心。」

「不可以。」主人毫不退讓,冷冷道,「我要她完整、幸福地過完人生。」

不顧樓主的反應,主人拉起那個孩子走了,把她帶回了自己住的白樓。

主人那樣溫柔細心地對待那個孩子,叫她妹妹,雖然那個孩子絲毫不領情——她一生都沒有對別人那麼好過。

我知道,她是把這個懷著仇恨的孩子當成了童年時的自己…

「我不想為任何人哭。」

「所有的付出都是必須要有回報為前提的,沒有人會無條件對另一個人好…他只是想讓我死心塌地為他所用、去征服武林而已,為了這個他不惜動用一切手段,包括他的感情。」

「如果有一天我失去了武功、判斷力,成為了對於他沒有利用價值的人,那麼現在說過那麼動聽的話的人,他手裡的刀就會割斷我的咽喉。」

《血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