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昏暗的燭火下,一襲白衣的太子妃俯身抱起昏迷不醒的傀儡師,為他擦去全身關節上滲出的血,然後小心地將斷了的絲線一根一根接回去。

「他、他怎麼了?」那笙吃驚地開口,看著似乎沒有知覺的人。

「天亮了,阿諾不讓我回無色城。蘇摩就扯斷了『它』身上的線。」白瓔低聲交代了一句便不說了,看著跌落一邊的偶人,眼色複雜。她的手指慢慢握緊,手心裡是方才黑暗中跌落的東西。

「呃?果然那個東西是活的!他們兩個吵起來了?阿諾居然比蘇摩還厲害麼?」大大出乎意外,那笙看了一眼阿諾,果然看到那個一直詭異微笑的偶人臉上有痛苦的神色,似乎受了傷。她不解,拿起那個偶人湊近燭火:「那個東西太壞了,我們把它燒了得了!」

「不要動!」白瓔大驚,厲叱,嚇了那笙一跳。

「絕對不可以動它…對它的任何傷害、都將會直接施加在蘇摩身上。」吐了一口氣,太子妃放緩了口氣,對那笙解釋,「你把它放下來。」

「啊,怎麼會?」那笙更加詫異,反駁,「好多次我看到蘇摩都在折騰這個不聽話的東西呢!」

「是嗎?…」聽到那樣的話,白瓔的神色更加黯淡,低頭看著傀儡師沉睡過去的臉,眼睛裡有晶瑩的亮光,「怎麼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啊…」

那笙怔怔看著白瓔,看到她那樣的神色,忽然間,忍不住輕輕問:「太子妃,你、你不恨他麼?」

「嗯?你也知道?」抬頭看了少女一眼,白瓔微微笑了,搖頭,「不恨。」

「從那麼高的地方跳下來的時候、也不恨嗎?」終究覺得不可思議,那笙追問,「如果換了我,看到他現在這樣,一定立刻找把刀子殺了他!」

「哦?」白瓔還是微笑,沒有反駁面前異族少女的激烈提議,她的手覆上傀儡師的流著血的肩膀,微微搖頭,「那麼,你對他真是太仁慈了——去永遠的結束他的痛苦。」

「啊?」那笙不明白,看著空桑太子妃。

彷彿被她那一言提醒,白瓔的手微微顫抖,抬起,握緊光劍。

「如果我能如你所說就好了…可惜我做不到。」手腕終究無法轉動,去拔出劍,白瓔歎了口氣,頹然垂手。

「其實你做得到。」忽然間,有人回答,聲音沙啞低沉,「你要救他。」

剛開始一瞬間,白瓔還以為是那笙的話,然而轉瞬看到重重簾幕悄無聲息地掀起,華服的麗人不知何時進入內室,手裡捧著早點,臉色蒼白地看著昏暗燭火下的人。

「你是——?」白瓔詫異的抬頭,詢問地看著面前這位鮫人女子。

「我是如意夫人。」麗人看著面前的白衣女子,眼色複雜,「白瓔郡主。」

——在所有鮫人看來,這位空桑皇太子妃在他們心裡的地位都是複雜而微妙的。想起百年前為一個鮫人少年而拒絕嫁給空桑皇太子、縱身跳下萬丈高塔的少女,每個鮫人都不知道如何表達那種又愛又恨的情緒,伴隨著說不清的自傲和自厭。

白瓔顯然也能體會到如意夫人眼裡的那種情緒,微微笑了一下:「如意夫人,你快來看看蘇摩——他傷得很厲害,我剛幫他把引線接回去。請你們勸勸他,不要再用那個『裂』的偶人了,簡直是在玩命啊。」

如意夫人怔怔看著面前的女子半天,眼睛裡神色不停變幻。

原來…是這樣的女子。百年來,冰族人禁止流傳任何有關空桑的遺事,鮫人因為壽命十倍於人、大都經歷過那一段動亂,更加被嚴格管制。但是在私下,幾乎所有鮫人都用各種語調猜測議論過那件事情。然而,原來她是這樣的人啊…

「白瓔郡主,請你一定要救少主!」那個瞬間,終於拋下了在昔日仇家面前保持的尊嚴,如意夫人猛然跪下,匍匐在白衣女子面前,「沒人能救他了…請郡主一定要救他!」

「他是你們鮫人的少主?」白瓔愣了一下,連忙扶起她:「可我又能做什麼呢?我已經死了…今日不過湊巧,回來看看故人罷了。」

如意夫人彷彿才想起來,猛地怔住,定定看著白瓔。

昏暗的燈火下,她一頭白髮如雪,整個人似乎隱隱透明——那是無色城裡的冥靈。

遲了,終究什麼都是遲了…淚水忽然從美婦的眼角滑落,化為珍珠,漸漸凝定。一邊那笙第一次看到鮫人落淚化珠,瞠目結舌,幾乎驚訝的叫出聲來,但是感覺到氣氛凝重,終於生生忍住,只是暗自探手出去,撿了一顆拿在手裡。

「對不起,我一時情急,強人所難了。」如意夫人忍住淚,微微躬身,從白瓔手裡接過昏迷的傀儡師,低頭看了一眼,淡淡道,「很多事做錯了就永遠不能挽回——這個道理,我到了這個年紀才漸漸領悟到,如何能要求一個孩子當時就能懂?」

看著如意夫人勉力扶起蘇摩,轉身離去,白瓔忽然一震,臉色微微一變,嘴角動了動,似乎是想問什麼,卻生生忍住。

「如果捨身一躍,便能扯斷所有牽絆,那倒是輕鬆了。」如意夫人勉力扶著蘇摩,拂開一層層簾幕,淡淡說著,離去,「可如今無論如何都無法斬斷命運的絲線了。」

「難道…你說他是——」白瓔的手指慢慢握緊,脫口,然而猛然止住,不問。

如意夫人笑了笑,回頭:「白瓔郡主,你該猜到了的。」

「請不要叫我白瓔郡主。」那笙詫異的看到白衣女子的手指不做聲地握緊,手中彷彿抓著什麼東西。然而她的臉色平靜,直視著華服的麗人,靜靜道:「叫我太子妃。」

如意夫人臉色驀然變得複雜,不再說什麼,離去,只留下重重帷幕空空蕩蕩。

「啊?你們都說些什麼呢?」一頭霧水的那笙撿起方纔如意夫人落下的珍珠,放在眼前看,驚喜,「你看,太子妃,鮫人的眼淚真的會變成珍珠呢!好奇妙啊——咦,你手裡也拿著一顆?」

那笙探過頭去看那一顆被白瓔緊緊握在手心的明珠,猛然間抬頭,看到太子妃的表情,大吃一驚:「怎麼了?太子妃姐姐,你怎麼了?」

天光透入水底之前,一道白光掠入。

然後,無色的水流迅速旋轉起來,巨大的漩渦漾開來,封閉了通道。

天馬輕輕躍入水底,長長的鬃毛飄曳如緞,然而馬背上空無一人。

本來開了水鏡一直觀察著水面上孤身出行的白王的行蹤,然而所有一切在她踏入蘇摩房間後便模糊一片,再也不可見。所有人都在焦急地等待,此刻看到單獨返回的天馬,大司命的臉色猛地變了,脫口:「太子妃沒回來!」

「糟糕!」不但諸王變色,連斷手都猛拍了一下金盤,一邊的頭顱脫口而出,「居然會碰上蘇摩那傢伙?那傢伙想做什麼?瘋了嗎?」

「皇太子殿下,請莫焦急。」看到真嵐變色,生怕那個率性的皇太子會做出什麼,大司命連忙勸阻,「如今白晝,大家都無法出行,待得入夜再讓藍夏他們去吧!」

「入夜?入夜還不知道事情變成啥樣!」真嵐眼神冷銳,拍案,「白瓔被截留在那裡!——皇天的『晝』對應后土的『夜』,在白日裡她根本比氣泡還脆弱,出事怎麼辦?就算我不介意頭頂綠油油,你們就不擔心失去太子妃六星缺一、無色城坍塌?」

「殿下…」很少看到真嵐動氣發飆,大司命一時間倒是怔了一下,「可是目前諸王和冥靈戰士都無法出發——看來只有讓老朽去一趟了。」

「呃?」真嵐看了太傅一眼,笑了起來,倒是消了氣,「算了,老師,你準備拿書卷去敲蘇摩的頭麼?」

皇太子看了看諸人,斷臂忽然躍出,抓住了黑王玄羽的斗篷,嘩的一聲扯回來。斗篷憑空立了起來,從頭到腳嚴嚴密密,只露出一張臉來——

「誰說沒人能上去?難道我不行?」真嵐大笑,從斗篷中伸出右手拉緊帶子。

大司命和諸王大驚失色,齊齊跪下:「殿下,萬萬使不得!」

「誰說使不得?不會有事的,我做事你們放心好了!」斷手縮回,斗篷放下,真嵐的臉躲在頭套後,微微眨眼,根本不理睬眾人的勸告,「天黑前我就能帶白瓔回來——何況我還要上去處理一些事,看看能否和鮫人復國軍結盟。」

「…」百年來,也不是不知道皇太子我行我素的脾氣,眾人簡直無計可施。

「殿下,請帶上武器防身吧。」赤王紅鳶解下自己佩劍,呈上,「請千萬小心,殿下若有任何不測、空桑必將萬劫不復。」

「放心。」看到美麗的赤王那樣叮嚀,真嵐倒是不再說笑,正色,「我知道輕重緩急。」

他也不接佩劍,披著斗篷離去。斗篷及地,倒也看不出這個無腳的幽靈在飄動。

「唉,皇太子說話做事還是那麼…不拘禮節。」看到那一襲斗篷離去,紅鳶哭笑不得地和眾人一起站了起來,諸王一起苦笑。大司命忽然感覺蒼老的臉上有點發燒,慚愧地低頭,暗自恨自己無用、教了那麼久居然還改不過皇太子的脾氣。

「不過——『就算我不介意頭頂綠油油』…哈哈哈,這句話真妙啊!」紅鳶捂著嘴,忽然忍不住銀鈴般地笑起來,身子亂顫,「殿下還是緊張白瓔的嘛——不過如今還能有什麼帽子可給他帶?她都是死人了…」

十二、天問

頭頂的風隼在盤繞呼嘯,黑翼遮蔽了黎明前下著小雨的天空。

她在不顧一切地奔逃,懷中放著剛剛打回來的酒——如意賭坊在城南,然而她用盡了力氣向著北方急奔,腳尖點著石板鋪的大街,用盡所有西京傳授給她的身法。

她想躍入路邊的房間去躲避頭頂那些如急雨呼嘯而來的勁弩,然而黎明前的街道四壁峭立,沒有一家開著。而頭頂那些呼嘯著的風隼,每次看到她腳步稍微一緩、便知道了她躲藏的意圖,用低低掠下,用暴風驟雨般的一輪激射逼得她不得不繼續逃離。

她已經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只感覺天色慢慢亮起來,力量慢慢從身體裡消失。鮫人…鮫人本來的體質就不適合長時間的激戰和對抗,即使跟主人學習了那麼久,自己的體能還是無法跟普通的人類相比啊…

好幾次,在風隼掠低的時候,她幾乎都看得見風隼內操縱的鮫人傀儡那張木無表情的臉——那時候她的手指緩緩握緊佩劍,忍不住就想一劍投出,刺穿那個傀儡的護甲,讓那架風隼墜毀落地。

然而,每個剎那,彷彿無形的力量禁錮著鮫人少女的手,讓她無法拔劍。

瀟…瀟。你如今在何方?會不會就在上面,毫無表情地看著奔逃的我?

恍惚間,腳下一痛,彷彿什麼東西洞穿了骨骼。她面朝下地重重跌倒在路上,懷中猛然有什麼東西碎裂了,她低下頭,看到碎瓷片扎入胸口,混合著鮮血流出來,濕透前襟。

「啊,灑了!」她脫口低呼,陡然間,心裡有不祥的感覺,抬頭喃喃,「主人…」

她想站起來,然而已經不能夠:一支勁弩射穿了她小腿,把她釘在地上。

她咬著牙去想反身拔掉那支箭,然而剛剛一動、半空的勁弩接二連三射來,猛然穿透她的手臂和肩膀,釘入地上——奇怪的是,卻不射任何致命的部位。

「哎呀,殺了她得了!」風隼上,一個滄流帝國戰士不耐煩起來,臉上青筋凸起,臉色興奮,「幹嗎要跟著她?她是個鮫人,又不是咱們要找的!殺了殺了…啊哈哈哈,多爽啊,射穿那細細的脖子!」

「七號,你敢!少將吩咐了,從桃源郡東邊起搜查,任何異常都不能放過!」那個人的手準備按下機弩上的彈簧,旁邊的戰士猛然喝止,「這個鮫人居然單身半夜出來走動,你怎麼知道她和我們要找的東西有聯繫?她方才明明發出了訊號,我們等著看誰來救她不就得了?」

那個按著機簧的戰士不甘心地放開了手,看著底下滿身是血被釘在地上的少女、依然充滿殺氣地手舞足蹈,大笑:「射死她!射死她!哈哈哈…那些卑賤的鮫人!」

「迷迭香吸得多了。」看著那樣猙獰的神色,阻止他的那個滄流帝國戰士不屑地搖頭,對另一邊的同伴冷笑,「老三你看,新來的人吸了就變成這樣!要這些新上風隼的傢伙克服怯懦,上頭也不該用這種法子吧?真怕這小子獸性發作起來、連我們都砍了。真是的,還不如鮫人傀儡派得上用場。」

「老大,你小心點,要是被上面人聽見了、可要把你軍法處置!」看到鮫人傀儡木無表情地拉起了風隼,繼續盤旋,同伴謹慎囑咐,「少將治軍嚴厲、你又不是不知道。昨天那些逃回來的人,還不是被送回伽藍城嚴厲懲處了?」

「活該!駕著風隼還被人打下來,根本是一群飯桶——不過你們有沒有覺得奇怪?一連在桃源郡遇到那麼多鮫人,難道這裡最近有復國軍出沒?」風隼上滄流帝國戰士猜測,忽然間眼神凝聚,斷喝,「人來了!快掠低,放箭!」

《鏡雙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