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戰名俠初次試白龍 尋宿仇單身渡黃水

    秀俠在林中見那姓袁的劍法精熟,身軀利便,宿雄的雙鉤漸漸招架不住。李殿傑、貫龍江和那黑面年輕的人,都一齊掄刀上前幫助宿雄。姓袁的卻毫不畏懼,臉上一點兒也不變色,並不許那師弟上來幫助他。他就猿臂直舒,將身閃動,劍光「颼颼」地抖起,直敵住了對方的一對鉤、三口刀。

    秀俠躲在樹旁看著,暗想:這個人的武藝太好了,他的劍法似又在紅蠍子之上。此時不但是宿雄,連李殿傑等三個人也敵擋不住了。那姓袁的十分驕傲,一面舞劍逼著四個人後退,一面狂笑道:「你們還不服輸?若不服輸我可又要傷你們了。」又說:「你們還有人沒有?有人就快從林中爬出來!人越多越好,湊在一塊,好嘗我袁一帆的寶劍!」

    秀俠在林中一聽,原來此人就是當代的大俠客袁一帆。她起先是一驚,後來又一憤,便掄劍一越而出。袁一帆忽見由林中走出來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子,他倒覺著非常詫異,趕緊後退幾步,橫劍笑著說:「宿雄,你的老婆怎麼也出馬了?」宿雄掄著雙鉤,直嚷嚷說:「姑娘別管!」秀俠卻挺劍越步向前直取袁一帆。

    袁一帆抽劍反腕轉向秀俠去劈,秀俠閃開,又斜進步,用劍去削對方的左臂。袁一帆卻翻劍去迎,秀俠的劍就勢去磕,兩劍便觸在一起,只聽「鏘」的一聲,白龍吟風劍立時將對方的劍斬成了兩段,袁一帆驚得趕緊跑開,搶過馬來騎上,與他那師弟催馬跑了幾十步,駐馬回頭來看。

    宿雄還要提著雙鉤趕上去,秀俠卻把他攔住,說:「宿大叔不必追他們了。我聽人說袁一帆也是個俠客,不是什麼壞人!」宿雄還瞪目向那邊看。李殿傑等人卻都驚訝地瞧著秀俠手中的劍。秀俠剛剛進林去收劍解馬,忽見那邊的袁一帆又發馬奔過來了。在一箭之遠他就收住了馬,向宿雄說:「宿雄,今天算是你找著了好幫手,可是你得把你那幫手的姓名說出來!」宿雄用眼瞧著秀俠,秀俠卻冷笑著,道出來姓名。

    袁一帆聽秀俠道出了姓名,他就不禁吃驚;但又笑了一笑,說:「哎呀!你原來是陳伯煜的女兒。」秀俠厲聲的質問說:「我聽說你袁一帆也是個有名的俠客,為什麼你這樣的驕傲?剛才在路上你並且調戲我。」宿雄一聽袁一帆在剛才曾調戲秀俠,氣得他就要舞動雙鉤奔過去。袁一帆卻拔(撥)馬就走,一邊走,一邊回頭舉手,高聲說:「秀俠姑娘,再會吧!」當下他就跟他那師弟一同策馬飛馳向北去了。

    這裡宿雄依然氣忿地說:「他這回走,沒完!以後我們二人還得較量較量!」陳秀俠就說:「我勸宿大叔以後也不必再惹這些閒氣了!宿大叔現在你在什麼地方保鏢了?」宿雄擺手說:「這幾年來我就沒保鏢。只因為袁一帆那小子,使我無顏再走江湖。我跟他交戰過五回,我倒輸了三次;只有去年在許州,今天在這裡算是打的平手。我若不將他打輸,掙回來臉面,永遠我也不能再保鏢!」秀俠又問:「我叔父他現在那裡?宿大叔你可知道嗎?」

    宿雄搖頭說:「他在那裡我可摸不著。自陳大爺死後,陳二爺就帶著徐飛東奔西走,遍處尋找寶刀張三。有一次在信陽州,他已與張三走了對面;他一刀已將張三砍傷,但不防出來了張三的老婆,揪住了陳二爺要拚命,張三就趁機逃跑了。這幾年張三也沒回北京,蒼龍騰雨劍也沒在江湖上露面。陳二爺只是各處瞎找,沒找著仇人張三,反倒結了許多新冤家。據我看,陳二爺的性情太急躁。江湖上只有怕他的、恨他的,卻沒有肯幫他忙的好朋友。他一輩子也休打算找著寶刀張三!陳大爺的大仇,就指望姑娘你給報了!」

    秀俠一聽,不由雙目垂淚,旁邊李殿傑、貫龍江等人都誇讚說:「姑娘的武藝學得這樣好,連袁一帆都敗在姑娘的劍下,現在江湖上,恐怕沒有人武藝再能超過了姑娘。憑這身武藝要給陳大爺報仇還難嗎?姑娘不必發愁!」秀俠點點頭,又咬一咬牙,就向宿雄說:「宿大叔,再會吧!」秀俠因為要即日就趕回新蔡縣故鄉看望,所以不暇與宿雄等人多談。

    她收了白龍吟風劍,解下了馬匹,便與宿雄等人分手;她又離了樹林,單騎南去。因為心急,馬就很快,一路風景她也不暇玩賞。到傍晚時,天際鋪展著燦爛的晚霞,山背後發著血色的陽光,錦林村那片果樹林開滿了穠桃郁李,在這時秀俠就來到了。她睜著秀目,看見了這一片淒艷的風景,淚水不禁滾落下。她揚著纖手,搖著馬鞭,但手腕卻酸痛無力,心頭覺得緊張,又很淒楚。

    馬將來到村前。忽見前面有一個人趕著一頭耕牛,像是耕畢了田地要回家的樣子。這人是個二十來歲的黑胖漢子,他聽見了馬蹄聲回身一看,便連他那頭牛都呆得站住了。秀俠也勒住了馬仔細去看這人時,二人在霞光之下一對臉,秀俠比那個人還要驚訝;她就說:「哎呀!你是……楊大哥嗎?」心裡卻想:三四年前自己第一次遭難,楊大壯是被那些賊人由高山上推下去了,他怎會沒死?

    這趕牛的人果然是楊大壯。他看出來秀俠,就把鞭子都丟了,跑過來說:「秀俠姑娘,你回來啦!」秀俠笑了笑,卻又眼淚直滾,同時看出來楊大壯是比三四年前又黑又胖,並且右腿有點發瘸。楊大壯說:「姑娘你的武藝學得怎麼樣了?我聽陳二爺說,這幾年姑娘你也受了不少苦;可是不要緊,只要你學成了武藝,早晚咱們能給我師父報仇。那次我們被那群賊人捉住,那群賊人都是信陽州龐家鏢店的,但因為他們聽說張三得了蒼龍劍,他們才又來找便宜,要奪你那口白龍劍。姑娘,你那口白龍劍並沒丟失了吧?」

    秀俠緊拍著鞍旁掛著的寶劍,傲然地說:「這不是?」楊大壯笑著說:「好啦!好啦!姑娘快回去見見陳二嬸,二叔他沒在家。我把牛趕回去,回頭我再找你細談,我還得跟你商量商量給我師父報仇的事呢!」秀俠點了點頭,隨著策馬進莊。到了她家門前,門前一切什麼都沒改變,只是有一種說不出的淒涼滋味。

    在門前有幾個鄰人和婦女,都直著眼睛瞧秀俠;還有一個五六歲的孩子,正在門前踢毽,瞧見了秀俠,他就直著眼問說:「你找誰呀?」秀俠熱淚盈眶,難以說出一句話來。此時就有個鄰家的婦人,想起了三四年前秀俠的模樣,就嚷嚷著說:「這是陳大姑娘吧!」秀俠含著笑,又流著淚,匆匆向一些舊鄰行禮;她繫上馬,解下寶劍,拿起包裹,就說:「諸位叔父嬸母,回頭再談吧!我先看看我的嬸母去。」她向門裡就走。

    剛才踢毽子的那個小孩子,也跟著進來,跑著揪著秀俠的衣裳,說:「你是我的大姊姊呀!」秀俠才知道這孩子就是她叔父最小的兒子大蔭。早先才兩歲,還不很會說話,現在竟長得這麼高了。隨著含淚笑了笑,大蔭卻又在前跑著,並高聲喊道:「娘!我大姊姊回家來啦!」

    秀俠一進到裡院,到了堂屋,就見迎面一張桌子,上設著香爐燭台,中問擺著一座靈牌,上寫「亡兄陳公諱伯煜之靈位」。秀俠一見,立刻心如刀絞,失聲哭道:「爸爸呀……」此時她的嬸母帶著女兒秀英全都過來,哭著挽起來秀俠,解勸了半天,才都止住淚,但仍都悲哽著。秀俠一看,嬸母比早些年蒼老了,可是十五歲的堂妹卻出落得很秀麗,當下她的嬸母把她帶到裡間,就問了這四年來娘(她)所遇之事。秀俠都流著淚說了,並問她的嬸母。她嬸母就歎息著,也把家中的事大概說了一遍。

    原來這四年以來,家中的產業雖未變動,生活尚稱富裕,只是因為陳伯煜一死,陳仲炎的脾氣就更變得暴烈;三年以來只回家兩次,總共住了不到三四個月。他整年只是東奔西走,遍處尋找寶刀張三,連睡夢都喊著為他哥哥報仇之事,因此家中樂趣毫無。

    秀俠又問她那堂兄陳正仁,因想那堂兄比自己年長三歲,現在已然二十歲了。她嬸母見問,卻不禁歎息說:「你不要再問你那沒出息的哥哥了!」陳二嬸母一聽提到她的兒子正仁,她就傷心她說:「你哥哥正仁,今年二十歲了,武藝跟城裡銀槍李大叔也學得不錯,可是他不務正業;你叔父這幾年不常在家,沒人管束他,他就整天在城裡賭錢喝酒……」

    正自說著,就忽聽窗外有人高聲叫說:「娘,是我大妹妹回來了嗎?」陳二嬸母彷彿怕她兒子似的,就悄聲說:「咱們正說他,他就回來了!」秀俠站起身一看,這所謂「賭錢喝酒」沒出息的堂兄,原來是身短精幹,氣度昂然;穿著一身夾褲褂,手裡提著幾串錢,大概是才贏來的。他一進屋來,就揚著眉毛說:「剛才我遇見了楊大壯,他說你學成武藝帶著白龍吟風劍回來啦!好啦,楊大壯想法借馬去啦!咱們明天清晨就走,我一定能找著張三,替我伯父把仇報了,我還要會會紅蠍子呢!」

    秀俠發著怔,還沒答言;她嬸母就站起身來攔住秀俠說:「哎喲!大姑娘你可別跟他們去!他淨喝醉了闖禍,楊大壯瘸了一腿,性子還是那樣渾;上回不是嗎?你要不是跟楊大壯一同走,還許不至於出差錯呢!姑娘你千萬別跟著他們,別聽他們的話!」接著又歎了口氣說:「咳!依我說報什麼仇呢?俗話說冤家宜解不宜結,你爹爹也許跟寶刀張三前世是冤家!」

    陳正仁聽他母親的話,卻不由撇著嘴大笑,說:「依著娘這麼說,我伯父就是該死?張三就算白殺了人?仇不報蒼龍騰雨劍也得追回來,我還想用呢!大妹妹你壯起膽子,明天咱們三人就動身上北京。我爹爹跟徐飛現在都在北京,寶刀張三藏的地方大概也離著北京不遠。咱們去,非得幫助我爹爹殺死寶刀張三,追回來蒼龍劍!」

    他母親卻跺著腳,勸秀俠快別聽他的話;並勸秀俠既然回來了,是應當在家中作閨女,不要再奔走江湖去尋仇人。秀俠卻雙淚直滾,心中拿不定主張;半天她才說:「現在回家來也得歇息幾日,報仇的事慢慢再商量!」當時陳二嬸母把她的大兒子推出屋去了,楊大壯站在二門扯著大嗓音叫秀俠,陳二嬸母也沒讓他進來。

    這時天色漸黑了,外面又來了城內福山鏢店的鏢頭唐如燕,帶著三四個夥計。這唐如燕有一身好武藝,他是陳伯煜生前的好友。自陳伯煜慘死之後、陳仲炎又終年在外尋仇,恐有歹人來家暗算眷屬,所以他每天晚間帶著幾個夥計來此護院,四年如一日。當下秀俠也出去拜謝了。晚間秀俠就同嬸母堂妹宿在一間屋內。四年以來她艱苦流離,除了宿在胖婦的家中,宿在紅蠍子的山上,或是宿在尼姑廟中。從沒有今天在家中這樣安適的躺臥,所以跟她嬸母堂妹談了一會閒話,她就沉沉睡去。

    到了次日,陳正仁、楊大壯又來悄悄地催她走。她卻搖頭說:「不去,過些日子再說吧!」其實她的心中已暗暗決定了主意。她在上午先叫嬸母帶著她到父親的塋地去,陳伯煜就埋在村外。那一片果樹林後墳高三尺,前有一塊石碑,碑的陽面跟那靈牌似的,刻著「亡兄陳公諱伯煜之墓」。碑的陰面卻刻著:「天下聞名陳鐵掌,蒼白風雨兩條龍,一旦死於惡人手,親生幼女又失蹤,深仇大惡若不報,胞弟仲炎非英雄。」由此幾行字,秀俠就知道叔父報仇心是比自己還急切呀!

    她在墳前磕了頭,哭了一陣,灑了許多眼淚。眼望著壇前一片紅得似胭脂的桃花,白得似雪的李花,她不禁淒涼傷感;這傷感不僅是悲父親的死、冤仇的未報,並有些身世的憂愁。少時隨著嬸母歸家,她就托人到城中買了一匹青布,並托鄰居的大媽嬸母們,給她做成幾身夾的單的衣褲和鞋襪。她在家仍然不放下功夫,天天早晨要打拳、舞劍;下午要到村外練習騎術,當晚卻又練習躥房越牆等的夜行功夫。

    她的堂兄和楊大壯天天來催她走,勸她去報仇,她也不理,她的嬸母看著倒也很是安心。到了第六天,一切的衣服鞋襪都已做好了,秀俠這才預備著重走風塵,去報父仇。這天是午後二時許,村裡張叔父的女兒放定,陳二嬸被遨去幫同陪親戚,秀英也同去。臨走之時還要帶秀俠去看看熱鬧,說:「張家大妹嫁的是東莊趙財主家裡,這回放定,綢緞首飾一定不少,你為什麼不去看著熱鬧?有許多人也都想瞧瞧你呢!」

    秀俠卻搖頭笑著說:「我不想去!」說話的時候,臉上卻不禁紅了紅。陳二嬸母說:「那麼你就看家吧!你哥哥回來他要再跟你嚕嗦那些話,你就罵他,別理他,千萬別答應他,和他跟楊大壯走。」秀俠說:「頭一次我出去,受了多少苦?現在我還能再出去?有我叔父一個人在外頭也就行了。」陳二嬸母又歎了口氣,帶著她的女兒走了。

    她們母女走後一會兒,秀俠就趕緊收拾包裹,帶了許多衣服、銀兩,和那口白龍吟風劍,然後出去備馬。現在她家中只有一個幫助做飯的僕婦,秀俠把自己即刻要走的話對她說了。那僕婦驚慌著就要去找她的主母,秀俠卻把她攔住,自己向堂屋去望;對著父親那靈牌流了幾滴眼淚,便急匆匆地提著包裹寶劍跑到門外;把一些東西全都放在馬上,她就解下馬來,騎上去,揮鞭就走。

    今天因為村中有個人家有喜事,一些婦女們都去著(看)熱鬧,所以各家門前的碾盤子上,也沒有婦女坐在那裡做活談天曬太陽。沒有一個人攔阻秀俠,她就策馬出了錦林村。但桃李樹前卻有一群孩子嚷嚷著跑過來追她的馬,秀俠揮鞭策馬緊緊地走。田地裡又有一個鞭著牛耕地的人,向她高聲叫道:「秀俠!大姑娘,你上那兒去呀?」

    秀俠回首一看正是楊大壯,她就更連連地揮鞭,劍鞘磕著馬鐙叮叮亂響,順著大道她一放馬就跑了二十多里路;己走過了新蔡縣城,她的馬就緩了一些,揮鞭再向西北走去。在路上不稍停留,一直走到了汝南府;這時天已薄暮,秀俠腹中甚為飢餓,便在關廂找了一家店房;進去,先由馬上解下來行囊和白龍吟風劍。秀俠這次住在店房裡,卻膽子很壯,行動也大方豪爽。因為自從前次她戰敗了名俠袁一帆,己證實她自己的武藝高強,寶劍鋒利,對什麼事她也不怕了;並且好像希望有個人來,再跟她鬥一斗才好。

    一宿之後,次日清晨秀俠就起身,由汝南府往北,趕行了四五日。這天黃昏之後,她就來到了黃河南岸;天已黑了,河中雖漂著幾隻船,船上有星星的燈光,但秀俠呼叫了半天,卻沒有叫過來一隻。對此沉沉的長天,茫茫的大河,秀俠胸懷一壯;但轉又淒惻地想:聽徐飛說,我父親當年就是在黃河岸邊與張三相識的。不遇見那壞人,我父親現在一定還健在,我又何至於幾年的受苦、奔波?灑了幾滴眼淚,又撥馬回去找村鎮。

    離著河岸不遠,見有一座市鎮,秀俠就緩緩策馬走去。到了臨近,見這市鎮很小,有四五家鋪戶、兩家店房;店房裡不但沒有單間,並且都住滴(滿)了人。秀俠就很是為難,暗想:今晚我可在那裡住呢?既渡不過黃河,又找不著宿店,可怎好?她先找了個餅子鋪,買了兩個餅子,就騎著馬吃了。然後站著想了一會,便向那餅鋪掌櫃去問這附近還有旁的市鎮沒有?

    那掌櫃的說:「這裡是歸中牟縣管,往東南三十里就是中牟鄉城。」秀俠暗想,三十里那太遠了。掌櫃的又說:「過了河就是老龍鎮,那個市鎮很大,店房也很多。」秀俠說:「我剛才到河邊去,船叫不來。」那掌櫃的說:「那麼寬的河你自然是叫不來,你到隔壁去買個紙燈籠,點上,河裡的船一瞧見了燈籠,你(他)們就到岸上迎你來了。現在黃河還沒來大水,春天也沒有什麼大浪頭,三更天都有人渡河。」

    秀俠聽了,心中甚喜;因為自己也怕堂兄、楊大壯他們趕來,又生麻煩。她將要到隔壁去買紙燈籠,但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就趕緊又問說:「可是,那河中的船隻……沒有黑船嗎?」餅鋪的掌櫃卻搖著他的胖腦袋,連說:「沒有,沒有!」秀俠便道了一聲:「勞駕!」往隔壁一家小雜貨店去買紙燈籠。那雜貨店的夥計給她的這只燈籠就很奇怪,是用秣棘的外皮包成的;渾圓、不大,外面裹著紅紙,裡面點著紅蠟,這種燈叫做「火葫蘆」。

    秀俠就問說:「你們還有白紙的燭燈沒有?」夥計說:「沒有了,這火葫蘆還是新年的存貨。」秀俠注意去看那夥計,只見他尖嘴猴腮,似不是個好人。秀俠心中就一陣疑慮,但又微微的一笑,便扔下了錢,把紅燈繫在馬上,她騎上馬就走。離了市鎮少時又到河邊,她座下的馬,蹄聲「得得」,紅燈在晚風之中微微動盪,一明一滅的。

    岸邊泊著幾隻船,有兩個船夫上岸來兜攬生意。離著很遠就問說:「掌櫃的,要過何嗎?」這兩人來到臨近,一看,原來不是個掌櫃,卻是個來「內櫃的」;並且牽著馬,馬上還有個大包裹,他們就都直了眼呆呆的看著秀俠,又看著那只紅燈籠。秀俠就問說:「現在還能過河嗎?」兩個船夫齊都說:「能,能,現在正刮著東南風,一會兒就能渡過去。」

    隨就有個船夫把馬接過去。到了岸邊,秀俠就隨著馬匹,上了一隻船。這隻船很大,沒有艙,只搭著個席棚兒,這個船夫解下纜來,就每人撐著一枝篙,駛動了船,悠悠的向北走去,秀俠就站在她的馬旁。有個高身材的船夫一面撐著篙,一面就問說:「大嫂,你是從那裡來?」秀俠不答他。兩個船夫呆了一會兒,又哦哦的唱起他們的歌來。

    秀俠向對岸看去,只見對岸有幾處燈光,越走就顯著那燈光越亮,原來船已行到了河心。忽見一個船夫放下篙子,秀俠就吃了一驚。只見那船夫躥進了席棚裡,秀俠就更加戒備,手已摸住了白龍吟風劍的劍柄。待了一會兒,那船夫又由席棚裡鑽出來,手中就拿著一把刀;另一個船夫也停住了篙,兩人就齊聲說:「大嫂,我們不難為你!包裹馬匹我們留下,腕子上的鐲子扒下來……」

    這個賊的話才說到這裡,秀俠就「鏘」的一聲抽出了白龍劍;其勢如急風閃電,只一下,那拿刀的賊人就「噯喲」一聲栽倒。那另一個手中無刀的賊人趕緊退後幾步,要由船板上抄起篙來打秀俠。秀俠就一個箭步跳過去,將劍平平地向那賊人的頭上一拍,「吧」的一聲,那賊人嚇得要往河中去跳,秀俠卻用劍擋住他的前胸,威嚇著說:「不許動,動一動我就要你的命!」

    那賊人站著,哭著央求說:「奶奶!饒了我吧!」秀俠怒斥道:「誰是奶奶?來!先把這受傷的人扔下河去!」這賊人就聽著話,把他那同伴「撲通」一聲扔下了河去。秀俠又用劍向這賊人的頭上擊了一下,說道:「在南岸我買燈籠時,我就看出來了!那鎮上的餅鋪雜貨鋪都跟你們是一夥,你們一定是久慣劫人,不知劫過了多少錢財,害了多少性命!」

    這賊人趕緊說:「我們兩人才幹了一年多,沒劫過多少人,也沒害過命。奶奶,現在我碰了這個釘子,我再也不敢了!」

    秀俠喝一聲:「快些撥船往北岸去!」這賊人就趕緊依著話,拿出篙來又撥船。秀俠的寶劍仍然伸著,捱近這賊的脖頸。少時,這隻船就擺到了北岸,賊人恭恭敬敬地搭上了跳板,秀俠就牽著馬上岸。這時她才收起了寶劍,上了馬,直往對面有燈光之處去走。馬很快,二三里地霎時即到。

    這老龍鎮是黃河北岸的一個大市鎮,商業繁盛;只店房就有十幾家,秀俠很容易地就找著了一家很大的店房,一個很乾淨的單間。在店房中,她因為剛才在河中所遇之事,刺激得她睡不著覺;對著一盞孤燈悶悶坐著,腦裡思前想後,有時哀痛欲絕,有時又慷慨奮發。這店房中,今天住的客人很不少。天色也不過將近二鼓,許多屋裡的客人都還沒睡,都在亂哄哄的談話。

    忽然聽見院中有敲打竹板之聲,隨著竹板又有女人的纖細聲音唱道:「可歎我商家已有三千里,凍餓飄流不能言,今日幸虧見小姐,賢小姐……」聲音十分的婉轉,竹板聲也敲得有疾徐,有高低。秀俠一聽,心中不禁掠起來悲思,就站起身來推開屋門,去看這院中可憐的歌女。店中的院牆上掛著一盞帶玻璃罩子的風燈,院中的一切景象都在燈光中能看得見。

    歌女的身材很矮很瘦,面目因背著燈光看不大清,但是衣服襤褸,態度極為可憐。她唱著,旁邊那大概是她的老祖父;傴僂著身子,手拄著一根枴杖,另一隻手就替他的孫女敲著那有節奏的竹板。老人身上並掛著個瓦罐,看這樣子只是賣唱乞食,不是串店房的妓女之流。所以各房中的客人都不來理她,都照舊說笑著,由著這可憐的祖孫在夜色下、寒風裡,抖顫著歌唱。

    秀俠看了,不禁憫然,就要回身由行李中去取錢。這時,忽見一人由西邊的客房中出來,說:「別唱了。」這人大概是把一錠銀子交到那敲竹板的老翁手裡,那老翁是又驚喜、又感謝,就推他那個孫女說:「快謝謝老爺吧!」那可憐的女子已然停止住了歌聲,她向那客人屈了屈腿,那客人就拂拂手說:「你們走吧!」他隨就轉身回屋。

    秀俠很注意這個人,在這人一拉他那間屋門,屋中的燈光和院中的燈光,把這人的面目、服飾,照得很清楚。原來是個年輕的,高鼻樑兒,梳著長辮,挺拔的身體穿著一件閃亮的長袍,好像是個富家公子。這時這人已進屋去了,窗上還幢幢地搖著人影,那賣唱的女子和那可憐的老翁也走了。

    秀俠慢慢地關上了門,心中很敬慕那少年客人。暗想:這真是個好人,不知他是個幹什麼的?坐在床上發了一會兒怔,忽然自己不知為了什麼,臉就熱了起來。心中又是一陣難過,便把拳頭向劍鞘上狠狠的一擊,吹滅了燈,躺在炕上就寢。可是她卻睡不著,輾轉反側,總像心中新添了一件事似的,並想起來許多舊事。什麼紅蠍子、黑山神、智圓。她小時捉過一對蝴蝶兒,弄死了,她母親就說那蝴蝶兒是一對薄命的夫妻。由那次自己開始心頭懷上了夫與妻的關係的疑問……直到四更以後,她方才朦朧睡去。

    次日起來,一看日已高昇,她就到院中去喊叫店伙。這時,忽見昨日那個少年正由西房中走出。這個少年才一到院中,就喊叫店伙給他備馬。此時秀俠倒住了口,也不叫夥計了,並且她回身進到屋裡;可是把屋門又留下一道縫子,她就扒著這個縫兒偷眼向外去看。

    就見這少年不但是高鼻樑兒,顯看(著)人物英俊,並且眼晴也很大。那兩眼就似秋天的晨星,光明而且澄潔,他的年紀不過二十上下,但身軀很高,可是一點兒也不臃腫呆板,只是挺拔瀟灑,穿著一件淺灰色有團龍花樣的夾袍,腳下卻是青緞便鞋。不像官員,也不像書生,當然更不是販夫走卒之流。少時,店伙就向他說:「張少爺,你的馬備好了!」這個人就點點頭,回到房中去取行李。

    他一把行李取出來,秀俠就更是詫異,原來他的行李也跟自己的一樣:只是一隻包裹,一口寶劍,秀俠就特別注意此人的劍。只見他這口劍的尺寸與自己的這口也相差不多,不過他的劍鞘卻極為漂亮,鯊魚皮上還嵌著些寶石似的東西。秀俠又想:莫非這人的劍也是一口「寶劍」嗎?比我這白龍吟風劍還要鋒利嗎?但由這口劍一看,這人是必定會武藝了!

    此時院中姓張的少年已將包裹和劍都繫在馬上,店伙給他牽著馬,他眼隨著,就往店門外去了。秀俠很願意追出去,看這人到底往那邊去了。可是此時她不覺得就臉上一陣發熱,彷彿作了什麼虧心的事清似的。她回到床頭,呆呆地怔了一會兒,陽光就已撲上了窗欞。院中卻又有人高聲談說起來,大概是店伙對客人說:「昨兒河裡出了事,駛擺渡的癩頭韓五叫人殺死了,屍身被扔在河裡。他那同伴小朱到衙門告了狀,說是昨夜他們載了個牽馬的女賊……」

    秀俠聽到這裡,就大吃一驚,立時站起身來,側耳向窗外去聽。聽那店家所說,就是昨夜被秀俠饒了性命的那個賊人。他因為同伴的屍身在河裡漂浮出來了被人發現,他為洗刷乾淨起見,就到衙門告了狀。反告昨晚是有個渡河的女賊,把他們數日的積蓄完全劫去,並殺死了韓五。

    秀俠一聽那賊人如此的可恨,她真是氣憤而且後悔。就想不該昨晚饒了那賊的性命,又想到衙門去反告;連河南岸那餅鋪雜貨鋪的人也全都控告了,告他們都與賊船串通。可是又轉一想:說他們都是賊,自己卻又沒有憑據。那屍身確實是被我殺死的,有理沒理,我得先去打人命官司。何況我又是個女子,而且又有急事在身。因此她就把對剛才那少年的想像完全丟開了。連臉也顧不得洗,早飯也顧不得吃,就又出去喊叫店伙快給她備馬。

    她向店伙詢問縣衙門在那裡?忿忿地說:「你們剛才在院中所說的話我都聽見了。昨天船上的人是被我殺的,但不定誰才是賊呢!我這就到衙門跟他們論理去!」幾個店伙連店掌櫃的一聽這話,他們全都嚇呆了。那店掌櫃就趕緊叫店夥計給姑娘備馬,彷彿他盼著秀俠快走,以免連累他們似的,他又說:「這老龍鎮上的人誰不知道癩頭韓五跟小朱是出名的地痞,白天他們在街頭訛人,晚上就在河中為盜,連衙門都曉得。姑娘你自管到衙門去打官司,絕不能夠吃虧!」

    秀俠急匆匆地提著包裹寶劍出來,繫在馬上,就牽出店門,上馬揮鞭就走。一直走出了老龍鎮,她也不知有無人注意她;只是沒有人攔阻她,於是她急忙策馬,就向北飛馳而去。此時路上的行人車馬很多,都被她越過去了。她越走越遠,走了約有五六十里,天色已然近午,她卻由大道又走進了偏路。這條偏路比正路還平坦,並且因為路上清靜,可以放心縱馬快走,不必留神躲避車馬。又走下了十餘里,她就有些疲乏了,隨收住了馬,喘了一喘氣,緩緩地向前又走。

    這時,卻聽身後發出一陣「得得」的馬蹄之聲,秀俠趕緊回頭一看,卻不禁十分驚異;同時臉又有些發熱,原來身後來的正是自己在店中遇見的那個美少年。只見這少年向秀俠微微的一笑,馬來到了臨近,他就擺手說:「姑娘你別走這條路!這條路很容易出麻煩,你還是往東走那段大道去吧!」

    秀俠雖不是生平沒跟男子談過話的女子,但在這僻靜的路上,跟一位英俊的少年談話,她還是第一次,所以她的臉上就像得了病發了燒似的。她就回身來問說:「為什麼呢?莫非這條路上有強盜?」少年的臉上也紅了一紅,搖頭笑著說:「沒有。總之,這條路不好,姑娘你是個單身,雖有寶劍護身也不行,還是走大道去吧!姑娘你打算往那裡去?」

    秀俠忽然把面色一變,冷冷地說:「你不要來管我!」說著就揮鞭策馬,依然順著這條偏路走著。隨走著,她心中就想:那少年一定還在身後跟隨著我吧!今天他比我先出店房,可是現在他倒走在我的後頭;一定是他故意尾隨著我,可不知這人是個好人還是壞人?想了一會兒,也走了些路,忽然回頭一看,原來那少年已沒有了蹤影,大概是早就往別處去了。秀俠的心中反倒感到一層寂寞,便隨走隨回頭去望。

    又走下三四里地,秀俠就覺得很飢餓。在馬上向四下去看,只見遍地禾黍,遠遠一派青山,村落稀稀,田地裡的農人也不多,竟不知到那裡才有村鎮。秀俠又往前走,忽見迎面來了三個人,有兩個人是抬著個什麼東西;一個人在後跟隨著,都是無精打彩的走。

    漸漸,雙方走到了臨近,秀俠又吃了一驚;原來見那兩個人是抬著兩根槓子,槓子上綁著一塊木板,木板上臥著一個滿頭鮮血衣服破爛的男子。跟隨的那個人年有四十來歲,愁眉不開,怒容滿面,但是又極力忍抑著的樣子。秀俠就立時收住了馬問說:「是怎麼回事?這人是遇見強盜了嗎?」

    那跟隨的人望了秀俠一眼,就忿忿地說:「強盜?強盜也不能這麼霸道!」說著,他不停步,依舊跟隨那兩個抬著負傷者的人走去。秀俠卻撥馬呼叫說:「你們站住!把詳情告訴我。我是鐵掌陳伯煜的女兒陳秀俠,我專管世間不平之事。你們這裡如有欺壓鄉民的強梁惡霸,就快指給我,我能去。憑著我這口寶劍能為你們剷除他!」

《風雨雙龍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