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斗強梁深莊抒孤憤 觸情網茅店暫雙棲

    三個人一聽秀俠這話,他們全都怔了!那在板子上躺著的,負傷的人忽然怒喊道:「俠客,你得打這個不平,薛老虎搶去了我的婆娘,還把我打得這樣!」秀俠跳下馬來,吩咐:「把他放下,你們對我說,薛老虎是怎樣的一個惡霸?」

    那跟隨的人看了看前後,見沒有什麼人來,他就忿忿地說:「薛老虎是本地的一個惡霸,他有錢有勢,人稱他薛七太爺,背地裡叫他薛老虎。他是本縣的大紳士,可是無惡不作。這受傷的人是我的兄弟胡三,我叫胡二。我兄弟在五年前就訂下了妻子,是東莊孟家的姑娘。那姑娘不安分,在娘家時就跟薛老虎有了勾搭,我們可還不知道。後來那姑娘大概是看薛老虎作事太狠,她又後悔了,所以改得很好。

    「上一個月被我兄弟娶過了門,薛老虎就揚言絕不能叫我兄弟他們好好的過日子。可是我兄弟平日也有些名聲,他會使長槍,也不是容易欺負的,薛老虎就未得下手。昨天早晨,姑娘的母親接她女兒回娘家,不想一到娘家就沒有了蹤影。她娘家的人告訴我們,說是姑娘跑了,並且叫我們退回嫁妝。我兄弟急了,到各處查訪了一天,才知是那孟家婆子跟薛老虎串通,把她女兒一接回娘家,就叫薛老虎派了人拿車搶走。

    「聽說有人看見,我那弟婦在車上直哭直罵,可是沒有誰敢管這件閒事。剛才,我兄弟胡三氣極了就提著長槍去找他們理論。薛老虎就指揮他家的護院人余五、盧九,連莊丁一共是三十多人,刀棍齊上,就把我兄弟打成了這樣。我去了,叩頭央求,並應得不報官,不聲張,拿全家的性命作保,這才把我的兄弟抬回來!姑娘,你要打不平雖是好意,可是……連姑娘你也惹不起他們呀!你雖有寶劍也敵不過他們的人多呀!何況,我的全家……」

    這胡二跺腳歎息,那胡三卻忍著傷痛,大喊道:「行俠仗義的小姐,你千萬管這件事。我的妻子死活不要緊,可是本地的老虎千萬求你給剷除,不然誰家也不能有乾淨的妻女!」秀俠此時芳容氣得發紫,便問說:「那薛老虎住在什麼地方?」受傷的人說:「就在北邊,過了小河,柳樹林外有高院牆。」

    秀俠說:「好了!我給你去出氣。替你家索回媳婦,替你們這一方除害!」說時飛身上馬,揮鞭走去。那胡二還在後面追喊著:「俠客姑娘!咱們商量商量再去吧!」秀俠卻連頭也不回,催馬急走。不過三四里,就看見面前有一條小溪,水清見底兩岸相距不到一丈。秀俠一鞭馬,就飛越面過。再走,就望見眼前有一片柳樹,翠縷千條,迎風拂動;地上生著許多青草,並雜有藍色的、黃色的朵朵野花。這麼幽美的地方,真令人不信是有個凶橫的「人面老虎」在此居住。

    秀俠拔馬繞過了樹林,就看見了一處村莊,有高高的院牆。牆外有幾個莊丁樣子的年輕漢子,都光著脊背在那裡摔角、說笑。地下扔著衣服、石頭,還有刀槍棍棒等等。他們一見來了這騎著馬的青衣年輕姑娘,就看直了眼。秀俠的態度是凜若冰霜,怒聲問說:「你們把薛老虎叫出來!我有話要問他!」

    那幾個莊丁一聽秀俠這話,他們不但不怕,反倒拔(彼)此笑了,互相說著:「咱們七太爺現在真是大交桃花運,又有這麼漂亮的娘兒自己送上門來了。」秀俠卻催著說:「快把薛老虎叫出來!我要問他為什麼霸佔良家婦女、毆傷鄉民、橫行一方!」那幾個莊丁齊都吐著舌頭笑說:「喝!真了不得!這傢伙比城裡的爛蜜桃還凶!」隨有個人就努努嘴,少時他們就找出一個人來。

    這人好像是他家的護院人,身高面黑,秀俠一看,倒不禁吃了一驚!原來此人自己認得,正是自己第一次遭難,被賊人搶去時,那火服(眼)龐二的夥伴鐵頭余五。他說:「我道是誰呢?原來是陳伯煜的女兒。三四年前,我抱著你跟你騎過一匹馬,那時的事隋你還沒忘罷?好啦!好啦!快下馬來,咱們兩人敘一敘舊日的交情罷!」

    秀俠真沒想到遇見這個人,這鐵頭余五也是自己的仇人之一。那天,他們帶著那胖婦要將自己拐到一個壞地方去。半路為紅蠍子所劫,火跟(眼)龐二等人都受了傷。那胖婦被紅蠍子扎死在車上,只有這余五因為他躲在車下,才沒有喪命;想不到他又到這裡給薛老虎來護院。

    當下秀俠氣得臉上又紫又紅,就罵道:「渾蛋!狗強盜!你休以為我還是四年前被人隨意欺辱的小姑娘。這次我出來正想找寶刀張三和你們這一夥報仇呢!」說時跳下馬來,袖出寶劍;那余五退了兩步,仍然笑著,說:「喝!真厲害,還要報仇?現在沒有紅蠍子再救你了,你可別不知好歹呀!」

    秀俠一個箭步上前,掄劍就跺(剁);卻有幾個莊丁都已抄起來單刀木棍,攔住秀俠來打。但他們這些兵刃一遇見了白龍吟風劍簡直像是紙糊的刀、秣棘做的棍,只聽「嗆啷嗆啷」、「(口克)(口克)(口叉)(口叉)」!一些兵刃全部紛紛變為了兩段。嚇得那些人魂都飛了,趕緊驚慌四奔。鐵頭余五那還敢交手,他抹頭向莊裡就奔,卻被秀俠飛步掄劍,追趕過去;只聽余五「哎喲」一聲慘叫,這個賊的一隻右手,連腕子都被削下去了。

    那些莊丁都拚命地跑進了莊子,關閉了大門。秀俠先提劍去逼余五,余五躺在地下亂滾,慘切地呼叫著:「媽喲!媽喲!饒命!……」秀俠又用劍拍著余五的頭,逼問說:「你跟寶刀張三相識,你可知他現在藏在什麼地方?快說,不然我還砍你一劍!」余五痛得連滾也滾不動了,他就仰臉臥著呻吟,聲微力弱地說:「寶刀張三發了財,他不認得舊朋友了!他在北京……」說到這裡,就疼得昏暈丁(了)過去,如同死人一般。

    秀俠又過去,掄劍去劈那莊門。莊門雖閉得很緊,門上並包著鐵葉子,十分堅固,可是禁不住白龍吟風劍的鋒利,只消三五劍,便把門給吹(砍)了個大窟窿。裡面的人聲十分慌亂,彷彿豹子就要闖進了門,好像大水就要衝上了堤防。秀俠又連連掄劍砍門,並向裡喊說:「快叫薛老虎出來!」秀俠此時怒氣勃勃,真要劈碎了大門闖進去,殺死那薛老虎,不問作出人命案之後如何。

    裡面亂了一陣之後,忽然兩扇門大開了。秀俠倒趕緊退後幾步就見裡面走出一個七八十歲的老頭子,見了秀俠就深深打躬,央求著說:「姑娘別生氣,我們知道姑娘是一位俠客。我的侄子薛七他作惡多端,我管束他,他也不聽,現在他也合當遭報。可是,他現今沒在家,他往城裡去了!」

    秀俠怒聲說:「薛老虎他不要怕我,躲起來。快叫他出來,不然我要進去搜!」那老頭兒說:「姑娘就是進來搜也不妨事,我那不肖的侄子真是沒在家,他帶著那孟家的女兒到縣裡置首飾去了。」秀俠一聽,倒不禁一怔,回頭看著那鐵頭余五,像是已經斷了氣。秀俠又一驚,暗想:無論那薛老虎是怎樣的一個惡霸,但我若闖進了他的莊院,我就算犯法,何況現在巳經出了一條人命。我若不趕緊走,少時他們愉著去報了官人,大批的官人若一來到,我一定逃走不開。

    於是秀俠就向那老頭兒說:「你侄子薛老虎得什麼時候才能回來?」那老頭兒說:「大概到晚間才能回來。他們在縣城裡還要看望幾家親友,城裡新近又來了個戲班子,也許他們還要去聽戲。」秀俠想了一想,便冷笑說:「我也不管你侄子是真沒在家還是假沒在家,我就限你們今天把薛老虎所強佔的婦女全都放出來;各自送走,交給她們的本夫或父母。從此以後你侄子不許再欺凌鄉民,不許再霸佔婦女。明天我再來,叫你的侄子等候我,見了面我再教訓他!」

    說畢,秀俠轉身收劍上馬揮鞭又穿過了柳林,直往北去。往北又走了三四里,忽然她又將韁繩勒住,暗想:不對!今天我殺傷了鐵頭余五,倒在無意之中把我仇人張三的下落打聽出來了,可是人家胡家媳婦被佔、丈夫被毆之事我並沒有給辦好,這行嗎?這能算是俠義嗎?……在馬上想了一會兒;便又另外決定了一個主意,於是又撥馬往南。

    走了幾里地,就見道旁有兩個人正在等她;一見著她,就齊叫說:「小姐!小姐!」秀俠一看,其中就有那胡二。胡二跑過來、很急的向秀俠悄聲問說:「小姐,怎麼樣了?你見著薛老虎了沒有?」秀俠搖頭說:「我沒有見著,我到他莊前跟他家的護院人打起來。我把那余五殺傷,後來我要闖進他的莊門,裡邊卻出來個七八十歲的老頭兒,向我苦苦央求。他自稱是薛老虎的叔父,他說他的侄子是帶著孟家的姑娘進城打首飾去了,到晚間才能回來。應許我說:只要他的侄子一回來,他就一定叫薛老虎把他所霸佔的婦女全都放回。」

    胡二卻不禁地跺腳歎息,說:「小姐你受他們的騙了!那老頭子不是薛老虎的叔父,他是薛家的老管家;本地的人都叫他狼狽,專幫助他們主人作壞事,他的壞主意最多。剛才一定是薛老虎見你姑娘難惹,他不敢出頭,就叫那老狼狽先把你騙走;隨後,他們一定去叫官人。」秀俠冷笑了一聲。胡二又說:「我那弟婦早先在娘家時雖很不好,可是自過了門後,她就跟我的兄弟很是和睦,她恨極了薛老虎。現在絕不能跟薛老虎進城去打首飾,薛老虎一定是躲在莊裡,他絕不肯把我弟婦放回來!」

    秀俠怔了一怔,又冷笑了一聲,說:「不要緊,無論他們怎樣狡猾,兩三天之內我一定能將你的弟婦救出,並替你們這一方除害。現在你先給我找個地方,叫我用一頓飯。」胡二就向西邊一指,說:「請小姐到我們家裡去吧?」秀俠搖頭說:「我若到你們家中去,就難免給你們惹禍,還是你給我找個別的地方才好。」旁邊有個短小的漢子就說:「姑娘到我那裡去吧!我那裡還清靜。」胡二就指著那人說:「這是我的表弟李四,他就住在我們村裡,家中沒有別人,只有他的老婆。」

    秀俠想了一想,便點頭,於是牽著馬,就隨這兩個人往西邊的村中走去。到了那李四的家中,李四的老婆,就做了飯,請秀俠吃了。胡二又帶了一個老婆婆、一個婦人來給秀俠叩頭哀訴。那老婆婆是有一個女兒,被薛老虎強佔了去。在薛家莊不到半月,就把一具可憐的女屍送了回來;附帶著五兩銀子,連嚇帶哄,不許她們聲張。

    那婦人說他的丈夫,因為好喝酒,喝醉了跟薛家莊的護院人打了架,並罵了薛老虎。在當時薛老虎並沒表示什麼,可是過了一個月,縣衙裡就來了人,把她的丈夫抓到衙門。牽連到盜案之中,現在已解往府裡去了,也不知是生是死。這村裡的人都把秀俠看作神人,看作他們的救星。

    秀俠也滿口答應了,一定要為他們這地方除害。可是又想:自己只是孤零零的一人,又不能去任意殺人枉法。倘若那薛老虎運動出些官人來,替他嚴守著莊院,那就無論是白天是夜裡,我也不能下手呀!她思索了半天,就先叫胡二、李四等人出去打聽那人家莊裡的動靜,自己只在這裡等待著他們來報信。

    等了一會兒,那短矮的李四就先跑回來了。他非常的興奮,又有點驚慌,一進屋來就說:「怎麼樣?這都是那狼狽給出的主意,他叫薛老虎藏在家裡。他把衙門十幾個捕役都給請來了,並叫來幾個人,都是城裡的地痞無賴,幫助給他護院。」秀俠微笑了笑說:「不要緊,我有辦法!」這時胡二又回來,神色更為驚惶,說:官人來了!要到村裡來搜小姐。小姐你先避一避吧!他們都知道李四是我的表弟,一定要到這裡來搜!」

    秀俠聞言吃了一驚,趕緊起身出屋。一看她那匹馬並未卸下鞍(革占)和行囊、寶劍。就急匆匆的牽馬出門,認鐙上馬,揮鞭向村外馳去,走進了一股幽靜的小徑,隔著麥苗在馬上向北方面張望;果然見有幾個官人手中都提著刀棍、鎖鏈,往胡家那村中搜查去了。秀俠就一放馬,蹄聲「得得」,像飛似的順著小徑一直往北,走出有二十多里。

    這裡忽見前面有一匹馬,馬上的正是自己在老龍鎮遇見的那個姓張的少年。秀俠忽然又看見了這個少年。她就立時將馬收住,心中十分驚異。暗想:這個人的行蹤太詭秘了!這半天來一定他都尾隨看我,不知他安的是什麼心?此時那少年睜看(著)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向秀俠望了一望,便撥馬又往西去了。

    秀俠眼見那少年的人馬影子消逝了之後,她勒看(著)韁繩,發了半天的怔;心裡就像牽掛上了一件什麼東西,覺著有點兒發沉,於是她也懶得再催馬快走了,就慢慢地邊走邊想事,緩緩地來到了對面的山前。秀俠回首去看,田埂和路徑之上,很少有往來的人。陽光已轉向西去,秀俠的身體倒不疲乏,但心情總是恍恍惚惚的,她就策馬走進了山口。

    只見這山並不太高,也沒有什麼奇峭的峰嶺,但遍山是青草短樹,和悅目的野花。風兒吹到臉上柔柔的,蝴蜂一對對的在柔和的風兒裡飛舞。他們以一種輕薄的神情去逗弄那些含羞獻媚的野花;並有的像嘲笑似的,故意在秀俠的頭上臉前飛繞。秀俠懶懶地下了馬,把馬就放在山坡上,由著它去吃青草。自己就向草上鋪了一塊青綢手帕,坐下低著頭,出神的用手揪揪草、掐掐花,那無數的小鳥就在她耳旁唱著清亮的情歌。

    坐了一會,秀俠就不禁打盹,又張口打了個哈欠,睜眼看看四下無人,那匹馬也臥在山坡上,像是很有心事的樣子。秀俠就想:不如我在這裡睡一個覺,睡醒覺之後,天色大概就黑了,我再往薛家莊。子(於)是她站起身來,手裡甩著手絹,嘴裡哼哼著,自然就哼哼出來幾句經文。這是在尼姑廟時,那智圓常常一面紡線一面唱的幾句。

    秀俠又不禁想起那多情的尼姑,想起在自己行囊中收著的那對金耳墜,就心說:把事情都辦完了,我還得給智圓辦那件事情去呢。可是把父親的仇和別人家的閒事全都辦完之後,我個人的事又有誰來管呢?因此,心中又不禁一陣傷感。隨走到馬前,抽出寶劍,就躺在山坡青草之上,寶劍就壓在身底,她就閉上眼要睡。秀俠在這山坡上不知不覺就沉沉睡去。也不曉得過了多少時候,忽然被一種聲音所喚醒。只聽耳畔有男子的聲音喚道:「你在這裡睡覺,不甚穩妥!」

    秀俠睜開眼睛一看,不禁吃了一驚!原來又是那個少年,這時這少年並沒穿長衣,只穿著青綢的短褲褂,牽著馬,與秀俠相離不過兩三步遠,他那英俊的丰姿被秀俠看得更為真切。可是秀俠趕緊站起身來,一掄寶劍,說:「你是什麼人?敢來跟我談話?」同時不禁臉燒耳熱了。

    那少年卻微微一笑,和聲悅色地說:「我是好意。小姐,我已曉得你是怎樣的一個人了。從老龍鎮我跟你到此,我早就想跟你談談,可是總怕唐突。現在官人快搜進山來了!你快些上馬去吧!」秀俠吃了一驚,向兩旁張望了一番,但又搖搖頭說:「我不怕!我有寶劍,無論來了多少官人我也不怕。」

    少年的跟睛也盯在秀俠那口寶劍上,很著急地說:「這不是怕不怕的事,在黃河上你殺賊人可以,在薛家莊你殺惡霸也可以,但你卻不可傷了官人,否則你就成了罪犯,成了強盜;到處要有人捉拿你了!快走快走!官人快要進山來了!」秀俠聽了這話,就趕緊收劍上馬,下了山坡,繞著山路馳去。那少年也騎著馬在後面緊緊跟隨。

    一霎時就走出了山口,少年卻哈哈一笑。秀俠就曉得了,並不是有什麼官人要來搜山,原來是這少年誆騙自已。當時心中發起一陣惱恨,要拿馬鞭去抽少年,少年卻撥馬躲開了。他依舊笑著說:「姑娘你別生氣,我並不是故意要戲你,實在是我見你在山中睡覺太冷。」隨用鞭向西北方向一指,笑著說:「那邊有一座小鎮,鎮裡有酒店,我們可以先到那裡去飲幾盅酒。晚間,我幫助你到薛家莊,把那惡霸繃除!」

    秀俠聽了這話,惱恨就全消了,臉又發起熱來,就順著這少年的鞭梢向那小鎮上去望。然後,又咬著嘴唇沉思了一會兒,便向少年點了點頭。點過頭之後,就問說:「你是誰?你是幹什麼的?你為什麼有閒工夫這樣跟著我?」那少年笑著說:「暫時你就先不必問了,等到了鎮上酒店裡咱們再談。」秀俠說:「那你也得把你的姓名告訴我。」

    少年說:「我姓黃,名叫黃一飛。」秀俠卻冷笑著,心裡想道:在老龍鎮上明明聽店家叫你為張大爺,如今你又姓起黃來了?你連真姓都沒有,一定不是什麼好人!此時少年撥馬在前面走,他又回過頭來笑一笑說:「姑娘!我的姓名你已問過了,可是我也得打聽打聽你貴姓呀?」

    秀俠就不假思索地脫口說:「我姓張。」說出之後,卻又後悔;彷彿自己吃了什麼虧似的,不由一陣羞愧。少年也怔了一怔,就說:「張姑娘!」他一面策馬向前走,一面回過頭來說:「在老龍鎮上,我一見了你的面,一見你這口寶劍,我就知你必是當代的一位俠女。當代會學藝的人很多,可是俠女簡直沒有一個,只有個紅蠍子年輕貌美,武藝不錯,但那是個盜賊!」秀俠一聽這少年提起了紅蠍子,她就不由心中一動,彷彿非常想念她那位故人。隨問說:「你提說紅蠍子,你可知道紅蠍子現在何處嗎?」

    那少年回過頭來望了秀俠一眼,然後又搖搖頭,說:「我不曉得。只聽說江湖上有這麼一個女人。性淫貌美,手辣心狠,是河南省出名的女強盜。自從她丈夫被陳仲炎那兇徒給殺死了之後……」秀俠一聽這少年稱自己叔父是兇徒,娘(她)不禁又驚又憤,但一點也不露聲色,只聽那少年又說:「……紅蠍子的窟穴也被官人圍剿了。她算是偏了網,可是她的宿行不改,依然為盜,不知又盤踞了什麼山,也不知她又姘識了哪個大盜。」

    秀俠就反駁說:「你說的不對,陳仲炎跟紅蠍子雖然我全不相識,但我卻聽說他們都是好人。陳仲炎的大名,江湖上全都知道。這幾年他為他胞兄報仇,歷盡江湖,受盡了辛苦,沒有一個人不敬佩他的。那紅蠍子人人都知道她是個女魔似的強盜,但我曉得,她確實也是個賢淑的可憐的婦女!」少年一驚,把雙目就直瞪在秀俠的臉上。看看秀俠的頭,又看秀俠的腳,秀俠就冷笑說:「你疑惑我就是紅蠍子嗎?」

    少年笑著,搖了搖頭,連說:「不是,不是,紅蠍子現在至少有三十多歲了,你的年紀不過才十七八。姑娘,我絕不能胡猜你,我看出來你確實是一位俠女。在黃河你殺死水賊,在薛家莊你殺傷他們的莊丁,那時我雖都沒在旁看見,可是我想姑娘你的武藝必定高超。你使寶劍,我也使寶劍,所以我對你更是敬佩!」

    秀俠笑一笑,少年就策馬向前走,秀俠依然在後跟隨。走不了幾步,那少年又回過頭來問說:「姑娘你是從哪裡來?要往什麼地方去?你可以告訴我嗎?」秀俠說:『我是從江南來,現在要往北京尋訪親友。」少年說:「那好極了,我也是要到北京去,我們可以一路同行。」秀俠問說:「你是那裡的人?」少年說:「我是南陽府人,家卻在北京。三年前我到襄陽投師學藝,現在才學成了武藝,想要回到北京看望父母。」

    二人說著話,就進了那小鎮。在一家小酒店前下了馬,少年就將秀俠的馬接過去連他的馬都繫在一根木樁上。秀俠卻將自己的白龍吟風劍拿進了酒店,二人便要了酒,對坐著,並笑著,輕輕地談話。秀俠本來不常喝酒,並很厭煩酒的辣味;但如今酒一沾唇,卻覺得是甜津津。才喝了半口酒,她就領略了醺醺醉意。

    那少年的臉也漸漸起了紅暈,這種紅暈在秀俠眼中看來,簡直如朝霞那般美;如春花那般燦爛。兩人談著話,所說的不過是江湖上一些閒事。但兩人雖都相愛,可是又都各懷著猜疑,都不肯說出實話。那少年仍然自稱姓黃,名叫一飛,號叫雲傑;秀俠卻自稱為張姑娘。少年自稱為北京富商之子,襄陽名拳師之徒,而秀俠則假稱自己是江湖鏢師之女。二人雖在說著假話,但卻越談越親密。

    飲酒後,二人便離了酒店,又往鎮上一家店房去休息。在店房中二人找的是一個單間,店家看了他們,以為他們是一對夫婦。那少年把他的行囊和秀俠的包裹都拿到屋中,他就去廁所解手去了。秀俠趁此時就趕緊把那少年的行囊打開來看。這少年的行囊也不過是一個小包裹,裡面只有一身小褲褂,一件緞夾袍,和幾錠銀子,此外再無他物。秀俠趕緊又給繫好,放到原處,她就坐在炕邊發怔。心中又很難受,就想:我作的這是什麼事呀?父親的大仇尚未報,身上還穿著孝;出了門,在路上遇著這麼個來歷不明的少年男子,就戀慕起未(來),這有多麼不對呀?倘若被別人曉得陳仲炎的侄女在路上作了沒臉的事,再被叔父知道了,不要痛責我嗎?因此她又很後悔。

    這時那少年又回到屋中,就笑著一拍秀俠的肩頭說:「咱們兩人萍水相逢,就談的很是相投,這真是前緣。」秀俠臉紅了紅,躲到一邊,便說:「我們雖然相識,但不可共行共宿,不然是要被人笑話的。現在休息一會兒我還要走,我還要去救那胡家的媳婦,翦除那惡霸薛老虎。」少年說:「我願幫助你!」

    秀俠搖頭說:「你不用幫助我,聽說那薛家莊現在有不少官人。倘若你去了被他們捉住,我也不能去救你。你不要看我年輕,是個女子,但在四年前我就闖過江湖。我的武藝不是誇口,就是紅蠍子也敵不過我,江湖上有名的袁一帆也在我劍下吃過虧!」

    那少年吃了一驚,就問說:「你認識袁一帆嗎?」秀俠搖頭說:「我不認識他,早先我聽人說他是位俠客,後來我才知道他卻是個壞人。現在江湖上我只知道有兩位英雄:一個是陳仲炎,一個是雙鉤手宿雄。」少年冷笑了笑,說:「你我雖然相投,但在江湖上所崇拜的人物可不一樣,這倒也不必爭論。」說時,看少年呆呆將秀俠那口白龍吟風劍抽出來,看了一看,他的臉上就更顯出驚訝之色,問說:「張姑娘,你這是一口寶劍嗎?」

    秀俠見問,並不立時回答,想了一想,就才回頭說:「不是什麼寶物,可是我家傳的,倒還鋒利。」少年將劍就入了鞘,彷彿並沒怎樣注袁(意)似的,他卻時時用眼看秀俠的容貌,看得秀俠一陣一陣的臉熱。她就自己出去喊店伙,叫店伙快給她做飯,然後又回到屋裡。

    那少年就說:「忙什麼的?三更以後再去也不遲,到時我一定要幫助你。」秀俠回頭說:「我不要別人幫助。」少年笑了一笑,又把眼直盯在秀俠的臉上,嘴唇動了動,幾次都欲語復止,半天他才說:「姑娘,我再問你一件事?」秀俠說:「什麼事?」少年笑一笑說:「我要問你有了婆家沒有?」

    秀俠的臉上更是發熱,同時又有點兒氣憤,就說:「這件事你問不著!」少年笑著說:「雖然不該問,可是說一說也無妨。現在你是走在江湖上,並不是在閨閣裡。我們二人萍水相逢,既然相識了,就是朋友,我問你這話,也是一番好意。假若姑娘你還沒有訂下了婆家,我可以為你作媒。我認識一位朋友,他姓張,與你同姓,今年才二十三歲,家中豪富,年少風流,並且武藝高超……」

    秀俠剛要發怒,攔住他的話,卻見店伙把煮得的兩碗湯麵送了進來。少年就止住了話,秀俠也不能再生氣了;她的雙頰依然很熱,自己卻覺出她的雙頰已如玫瑰那般的嬌紅了。少年還笑著向她談話,秀俠卻一聲也不語,默默地吃麵,連眼皮也不抬。少時秀俠用畢了晚餐,就叫店伙去備馬,少年只用眼瞧著她,微笑著,並不攔她。

    又待了一會,店伙進屋來說:「大嫂,你那匹馬我們已給備好了。」秀俠就挾著寶劍提著包裹,並給了店家幾十文錢。那店家卻發著怔,眼望著那少年,少年搖頭笑著說:「我們並不是一塊兒的,她要先走還往別處去辦事,我還要在這裡歇會兒呢!此時秀俠已然出了店門,她上馬就走,還按著來時的道路,走進了那花草芳菲的山中。

    這時候,天已薄暮,空中還留些晚霞,那顏色紅中含紫,就似美人的醉臉一般。晚風吹起夾來些花草的香氣。秀俠催馬走過了這脈山,天色就已昏黑了。她先到西南方向那小村裡,找著李四的家門,把柴扉敲了幾下,李四就走出來。秀俠牽馬走進去,就悄聲向說:「白天我走之後,那官人進村來搜查了沒有?」

    李四說:「胡二家跟我這裡全都搜到了,他們向我盤問知道姑娘姓名不知?我說我就沒瞧見今天有個騎馬的姑娘由這裡走。官人倒幸是沒把我跟胡二抓去。可是我剛才聽人說。薛老虎家護院的那個鐵頭余五,不是叫姑娘給砍下一隻手來嗎?姑娘走後不多時,他就斷氣了。臨死時他叫喊姑娘的名字,可是又喊叫不清楚。現在薛家莊和衙門的官人只知道姑娘是姓陳,可不知姑娘的來歷。」

    秀俠點點頭,發了一會兒怔。李四又請她到房中去坐,秀俠也覺得這時還太早,隨就將馬繫在院中的樹上。她隨李四進屋,李四的老婆立時又燒水泡茶,忙著伺候秀俠。這李四雖然是個很窮苦的小農人,可是他的家庭頗為快樂。他的老婆年紀與他相等,也就是三十歲,長得也不難看,跟她的丈夫說話,總是溫言柔語的,李四也常向他妻子帶笑著說話。

    秀俠在這裡雖然是位上賓,頗受他夫妻的恭維伺候。可是自己卻覺得侷促不安。她環顧這間小屋裡,土炕、紙窗、破桌、瓦甕、黯淡的菜油燈,倒覺得頗堪羨慕。同時又想起今天遇見的那黃一飛,在酒肆中、在茅店裡與自己的那番情景,又不由得陣陣臉紅。跟李四夫婦談了一會閒話,李四便出屋去了。李四的妻子坐在燈旁做針線,秀俠卻隔窗坐著。

    過了許多時,李四方才回來。並同來胡二。秀俠就問胡二說:「你兄弟的傷勢怎麼樣了?」胡二說:「他的人還很清醒,大概不至於死。他還要求小姐救回他的妻子。但我想,那樣的婦人,就不必要了。要了,以後也是麻煩!」秀俠說:「你那弟婦既然過了門之後,跟你的兄弟很和美,這次被薛老虎搶去又非她所情願,你們怎可就不要她?不過我今晚把她救出來,若叫她立時就回你家去住,可也不甚妥。你們想想,還有什麼地方能夠暫時安置她嗎?」

    胡二就又跟李四夫婦商量了半天,後來就說:「我這表弟婦的娘家是山北的人,離這裡有四十多里地,那兒倒很穩妥。小姐若把我弟婦救出來,當晚我就可以套一輛車,把她送去!」秀俠說:「這就好辦了。」隨又問:「現在是什麼時候?」胡二說:「現在是二更多天。」

    秀俠站起身來,說:「我這就走,一定能到薛家莊把你的弟婦救出,你們現在就套好了車在山中等著我吧!頂好你們點一隻燈籠,我好迎著燈光去找你們,就把救出來的人交你們送去。」胡二跟李四連聲答應,秀俠就出屋解馬;李四趕緊過去開了柴扉,秀俠出門上馬,向村外走去。此刻天黑如墨,繁星萬點。馬走在大道上,秀俠就辨明了那薛家莊的方向,揮鞭急急地走去。

    過了那條小溪,秀俠就將馬收住,款款地又向前走去。走了不遠,就來到那片柳林之前,秀俠隨下了馬,將馬牽到林內,繫在樹上;然後她抽出來白龍吟風劍,步行著急急地往那薛家莊院走去。還沒有來到那高牆之前,就聽「梆!梆!梆!」三下更聲,更聲像是往近來了。秀俠就立時頓住腳,蹲身藏在一個轅盤子的後面。

    少時就見有四個巡更的人,沿著梆牆由南牆轉了過來。進到這邊院裡的一間小屋內,小屋內立時就有了燈光;並聽那個人大聲的談話。秀俠伏著身,轉往北牆後,這裡寂靜無人;秀俠將腰間的一條青綢帶子繫緊了一些,便把寶劍插在背後,然後她就拿出來在尼姑廟中四年所學的身手,一聳身就扶住了牆頭。然後盤腿面上,立在牆頭又一躍,就躍在那座大房的後簷上。然後她腳下纖纖的軟底鞋踏著房瓦,往前走去,卻見那院中是三合房,全有燈光。

《風雨雙龍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