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多情嘻鬧煩愁添

    天是很奇怪的,長夜漫漫,似乎是永無窮盡,然而黎明一至,從灰朦朦的一片,到滿天紅霞,只在一剎那之間,跟著一輪旭日,光芒萬丈的跳躍而出,征服了大地。

    花如玉坐在樹下,仰臉上望,天邊旭日的紅霞,穿過密密的樹葉,她嫩若白玉的臉龐上,灑了一臉細碎的,圓圓的小影,有翠綠、有金紅、有雪白。

    俊卿輕輕把她扶起來,用衫袖替她擦去眼淚,口中說道:「你若相信它是真的,它便是真的。」

    花如玉展顏一笑,真是百媚俱生,嬌態媚情從心中深處湧出。

    俊卿受她媚態、艷光所迫,略略有一些目眩神移,牽了他的小手向山下行去,笑著說道:「你送我下山吧,明後天我來拜望令姊。」

    花如玉聽了只在他身旁輕輕「嗯」了一聲,依依在身邊隨行,朝霞映了晨露,林間有說不出的清馨。

    如玉方才是有意引俊卿走入迷途,現在直趨而下,又快速、又迅捷,俊卿看了她一眼,其中若有深意,笑道:「看來你是有意走錯路了。」

    如玉既不否認,又不承認,笑道:「我們現在是走的下山捷徑。」

    兩人嘻笑前行,步履輕鬆,從林中走出林外,從林外又將走入林中時,忽從林內閃出一人,身穿道裝,一臉天生愁眉苦臉的樣子,微微胸前稽首,道:「貧道武當飛霜子,奉掌門人之命在此守望,請兩位施主別道下山吧。」

    一派的掌門人,或是聚一派之眾商量大事,或是開香壇、整肅門規,外人除了深仇大恨,不惜與舉派之眾為敵,都會避開,以免牽入其中。

    俊卿雖然初入江湖,如玉卻是深悉江湖規矩的,牽了俊卿的手,便欲回身走去。

    俊卿見飛霜道人天生愁眉苦臉的樣子,便好似把天下所有的閒愁,都聚集在他一個人的臉上一般,是他從來沒有見過的,動了好奇之心,想看看他笑語之時,到底是何等模樣,深深一揖,文謅謅的道:「飛霜真人請了,在下餘杭白俊卿……」

    花如玉在旁一直扯他青衫,見他通了姓名,準備長篇大論的談下去,扯得越加凶了。

    俊卿回頭相看,如玉橫眸一笑道:「清晨的松林景色很好,我們便別尋一條小路,多走一會吧。」

    出家人對婦女最忌平目而視,如玉與她姊姊又僧俗異裝,飛霜子是絕對認不出的,可是她們三姊姊說起話來,一般的嬌聲媚氣,任何人一聽都可猜知必是姊姊之稱。

    飛霜子的苦臉容色不動,太陽穴卻上下跳動增速,沉聲施禮道:「不知兩位水月庵主與女施主如何稱呼?」

    事情既然已經臨頭,那便無論如何凶險,也只得挺身承擋,花如玉還了一個萬福,媚笑道:「水月庵麗水、妙月兩位庵主乃是家姊。」

    這一回興師動眾去長白山斬蛟奪參,武當因派大人眾,掌門人無塵道長的威望素著,不能因爭利而輕出,所以沒有參與,可是門下弟子傷亡與失蹤的時有所聞無塵不得已只得帶了門下護法四劍下山,行到臨城附近,忽然接了隱名人的報訊,方始漏夜前去抱犢崮與水月庵尋覓救援失蹤的弟子。

    不想人是救出來了,可是一個個全犯了門中的重責大戒,掌門人若遇見了派中犯了規戒的弟子,勢非即刻處置不可,否則何以統御一派之眾。

    飛霜子雖派在路上守望,免得整肅門規時,外人闖入林內,他對所發生的事,憑聽覺也可猜知,不僅武當的威名因此大受損害,便這五個師侄,也難有生望,他心中對水月庵的人痛恨真到了極點,如玉即然直接承認,他全力運氣,口中卻說道:「久仰,久仰,五位門下師侄們,多蒙女施主們愛護了。」

    飛霜子不及他師父無塵道長的功力深厚,能夠運氣行功於別人不知不覺之間,如玉方才又見識了無塵一舉手之間殺了全勝的厲害,飛霜子一舉手,她已經嬌笑連連的向側移身,道:「不敢當,不敢當。」

    花如玉移身在俊卿的身後,以為飛霜子是武當門下,不會對無關的人輕下毒掌,必定會收了掌勁。

    飛霜子卻見俊卿笑嘻嘻的,又與花如玉一起從水月庵下來,認定他是輕薄浮浪少年,便傷了也無所謂,所以雄猛的掌勁不收,直衝而至。

    俊卿的內家功夫已修練到了上乘的「玄門罡氣」,對任何來襲的內勁都自起反應,飛霜子的掌勁直逼得他身上的青衫,向後飄起,獵獵作聲,若遇了狂風一般,俊卿的身形不動,飛霜子卻在掌勁將竭之時發覺,全部功力倏然之間,被人以一股極強的反未竭震之力,送了回來。

    他要閃要避都已不及,只得雙掌竭盡全身之力拚命抵禦,雙足錯落迅疾異常,的向後移動,前前後後,一共向後移了九步,方才消去反震而回的功力,勉強站穩腳步。

    飛霜子的一張苦臉,越加苦得厲害,眉毛也皺成一線,幾乎分辮不出眉心的所在,他以武當護法四劍之尊,在派中除了掌門師尊,地位已極為尊崇,卻被俊卿無聲無息之下逼回了全部擊出的功力,怎不令他大驚失色!

    俊卿見他無緣無故不分好歹,朝自己便是一掌,心下微微冒火,忽然雙手提在胸前,拚力向前推去。

    飛霜子以他內力的深厚來猜度俊卿將發的掌力強弱,那絕不是他可以抵敵的,所以一躍三丈,隱入樹後。

    誰知俊卿收掌一笑,道:「如玉姑娘,苦臉道士不擋路啦,我們還是仍由原路就從此地下山吧。」

    飛霜子心中雖恐他自己是俊卿敵手,仍是抽劍一躍而出,擋在路心,他現在再不敢若先前輕邈,鐵劍平平舉在胸前,以武當對武林絕佳的高手之禮相見,沉聲道:「大俠究意是何方高人?」

    俊卿第一次被人稱作大俠,心裡頗有一點輕飄飄的感覺,笑道:「我不是什麼高人。」

    (此處原文如此,情節不連貫)

    他說完輕輕擊掌,身後林中一堆新墳旁邊,轉出四人,各自面色慘白,身上血漬淋漓,右臂都齊肩斷了,用些布條捆紮著,血水仍不斷滲出。

    不久他們身後又走出一個面容沖穆的中年道者,他向無塵深深稽首道:「弟子飛雲這就帶了他們回山,傳過掌門師尊之命後,再趕赴泰山吧。」

    無塵臉上現在又恢復了嚴肅,吩咐道:「好,你們就走,傳命之時,務須對眾說明,我武當一脈以玄門修練為主,綠林如此欺人,實在辱我太甚,決不能夠再忍,除了閉關修練的長第及留守侍應之人外,囑他們分傳各處,盡聚泰山,於太行山梅家父子一決雌雄。」

    飛雲子是武當四劍中選來將來繼承掌門的人選,功力深厚為同門之冠,無塵令他回山傳命聚眾,與護送傷者,除了照護受傷之人外,實有不惜一拼的意思,花如玉在旁,不禁為自己的姊妹耽心。

    俊卿見那四個少年弟子臉上的冷汗與肩上的血水交流,很為不忍,遂對無塵道:「晚生隨狄老師略習醫術,請容我為他們上藥止血,略減旅途跋涉之苦吧。」

    無塵微微頷首示謝,俊卿伸手依次往四人肩上幾處要穴點去,果然醫仙的傳授非同尋常,不僅所點的穴道有好幾處非無塵所知,而且止痛止血也確有奇效。

    俊卿雖然自小隨了醫仙與安結熬藥練丹,診視病患,然而像這種重傷卻甚少需要他動手的,點穴之後看了他們四人身上的布帶不覺猶豫。

    花如玉知他心慈,少見兵刃之災,想上前將捆紮的布帶代為輕輕解去,可是四人個個看了如玉都橫眉怒目,俊卿只得自己動手,又將懷中取出的藥粉灑上,藥粉沾了未凝的血水,直泛泡洙,俊卿心知無礙,遂對飛雲子道:「等兩三個時辰,泡洙下去,結成血痂之後,再走就無礙了。」

    無塵也點頭示可,道:「你們就等兩三個時辰再走吧。」

    五人應命退去樹後林中。

    俊卿見無塵始終不理花如玉,又諄諄告誡自己勿為女色所迷,知他對如玉成見甚深,非言語可以解釋,遂起告辭之心,說道:「真人呼喚晚生入林還有他事吩咐麼?」

    無塵見他始終無悔悟之心,對身旁的妖女不加棄絕,對自己方才不情告知他派中的隱秘,推心置腹的勸慰,略生悔意,道:「你當真不悟麼?」

    俊卿見如玉一雙媚目,靜靜看了自己,好似任由自己處置一般,遂應道:「掌教真人昨晚是循全勝全寨主吼聲上山的,那聲吼聲便是因晚生如玉姑娘同去設法救援失陷之人,形跡不慎而發。」

    無塵冷然道:「那五個不肖的門下,已簽了賣身之約,讓你去救出,正好遂他們的反間之計,那可算不得甚麼好意。」

    俊卿見如玉仍然凝目相望,笑道:「我與如玉姑娘相識僅僅一天,不過她的為人我是信得過的。」

    無塵冷然一笑,道:「我勸戒於你,除了因你內家修為功深,也是念與醫仙的故舊之情,你若執意不聽,那便算了。」

    俊卿見無塵漸生怒意,如玉卻一般的嬌媚依然,遂把如玉的右手拿起,放在胸前,將她的衣袖向上推去,只見在腕脈之中,一滴晶瑩,顏如渥丹,白雪玉腕與守宮硃砂映了朝霞,鮮艷奪目,俊卿笑對無塵道:「如玉姑娘隨她姊妹們在慾海綠林之中升沉,卻能守真保處子之身,實在可以算得上是女中豪傑。」

    無塵修道練武,又掌一派門戶,不解兒女嬰婉之情,只覺俊卿年青無知又桀傲不馴,所以默然不語。

    俊卿續道:「掌門真人嚴正端方,又掌武當門戶;在玄門,在武林都為同道所景仰,對晚生能不棄愚頑,懇切訓誨,晚生是很感謝的,一定要時刻警惕在心,不負長者的期望。」

    無塵知道這是俊卿的客氣之話,人若講到客氣話,那心中的主張,是決不會再變了,說道:「警惕與否那也在你了,你須誓言不得將我派中整肅門規的隱秘,洩於他人。」

    俊卿鄭重道:「道長放心,便是如玉姑娘也,由晚生作保,絕不讓她將今日之事有一言片語告訴他人。」

    無塵冷冷的道:「現在這筆帳便上算在全勝的頭上,我只領一派之眾去太行山尋梅家父子理論,若她妄言賈禍,動了我派門下的公憤,他們自己前來尋仇,就不必怪武當門人心辣手狠。」

    如玉將袖子放下,手從俊卿手中抽回只自媚笑不答。

    俊卿恭敬應道:「掌門真人放心。」

    俊卿停了會兒,又道:「掌門真人若沒有別的吩咐,晚生便與如玉姑娘就此下山去了。」

    無塵微微稽首相送,他心中雖然不樂,也不願在晚輩面前失儀,俊卿更是一揖到地,與如玉回身徑去,出林又與愁眉苦臉的飛霜子揖別,兩人緩緩下山,步履大不如方纔的輕鬆愉快。

    兩人到得山下,俊卿認得與臨城相距不遠,昨晨還策馬經過,只是不知山上有水月庵就是了,卻聽如玉低聲道:「對不起,害你與人鬧氣。」

    俊卿笑道:「無塵道長不該不與你姊妹們計較,卻尋你來發氣。」

    花如玉也媚笑,道:「他並不是對我發氣,只是在替你耽心,怕你這個壞東西不起我引誘,跟了我做壞事罷了,喂,我問你,你的警惕之心哪裡去了。」

    俊卿提著胸口道:「警惕之心在此。」

    如玉笑道:「你什麼時偷偷看得我腕上守宮的硃砂?」

    俊卿也笑道:「不要講得那要難聽好嗎,守宮硃砂是你昨天拖我入林時,以手合在我胸前自己給我看的,我什麼時候偷看了?」

    如玉笑而不言,半晌方道:「反正是你的眼睛不好,看來我也得時存警惕之心呢。」

    俊卿一邊慢步前行,一邊笑道:「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如玉立定了,橫眸媚笑道:「什麼豈有此理,難道我嬌媚美麗不足以惑人嗎?」

    秋陽照了晨露,曬得人暖洋洋的,不想走動,俊卿也立定下來,道:「你絲毫不為你姊姊們擔心麼?」

    如玉道:「我只擔心武當派的道長們去找麻煩,他們掌門人已經講過只要此事內情不外洩,便不追究了。」

    她停了一會,續道:「至於全勝,早就該死了,我姊姊麗水、妙月陷在水月庵,過一點青燈古佛之外的生活,那也是綠林人物借空門遁跡的常情,他卻訂了個獎勵他山寨手下前來尋樂的規矩,把水月庵當了妓寨,實在欺人太甚,可是天下惑人心志的莫過於女色了,我姊姊們忍了口氣,終於將他手下大半收攏了過來,現在他一死,心腹有限,他們尋找我姊姊吵鬧,等於自尋死路,我看清楚了,才隨你下山的。」

    俊卿聽她輕言軟語講這些血淋淋的慘事,雖有秋陽與她嬌滴滴的聲音,也自有冷意,歎道:「紅顏禍水,古有明訓,這真是信而有徵了。」

    如玉好似忽然被他語言剌傷了一般,退了兩步,垂首問道:「你是罵我麼?」

    俊卿站處朝著東方,陽光照在身上,他極目遠望,自覺極端強烈的目光從無窮遠處,如兩支利箭一般,自射兩目而來,他下意識的向後退了一步,舉手擋去逼人的日光,笑道:「厲害,厲害。」

    如玉見他看早上的太陽,卻不理自己的問話,又道:「你為何不回答我問話?」

    俊卿道:「太陽是天下至為光明正大之物了,可是若像我這般,故意和他過不去,凝目而視,眼睛也會因此受傷。」

    如玉道:「這和我又有什麼關係?」

    俊卿笑道:「沒有什麼關係,不過是我正在看太陽,你又問我話,我隨便說幾句我心中的感觸罷了。」

    稍停又道:「太陽是光明正大,德被萬物的,我看看他可不能說我有什麼不是,然而若我因此而傷目,既然不是我自己的不是,自然要怨太陽不仁了。譬如紅顏美人,男子那是個個都想看的,因此而受禍害,自然要怪他們自己的不是。」

    如玉這才得意起來,笑得有若孩提,道:「這話還差不多,他們自己該死罷了,與我姊姊們何干?」

    接著又道:「大概你在西子湖上也是如此說法,所以湖上的姊兒才都說你好呢。」

    俊卿道:「湖上的畫舫樓船,那是萬人爭捧的,若是失意,偶然一病纏綿,便只有安姊憐惜她們了,她們推安姊對她們之恩,所以人前背後才說我好。」

    如玉嗤笑道:「從來不曾見過,像你這種人前人後都拚命奪獎自己老婆的人?」

    俊卿不以為意,笑道:「你現在何妨見見,也免得你孤陋寡聞。」

    這時太陽早已升入空中多時,遠處漸有行人,如玉道:「我不和你們鬥嘴了,你事情完了早些來吧,我想回水月庵去看看。」

    俊卿無語一揖,如玉也還了一禮,兩人相視一笑,各自回身走去。

    俊卿到臨城,尋了家最大的招商客店,將後院整個包了下來,著夥計買來一隻大燈籠,信手畫了終南聊絡同門的暗記,著他掛在門前。

    他此法想得果然甚妙,過午便陸續有終南弟子問之,他把野叟交給他的碧玉斑指拿出來給大家,終南弟子因他是替最尊一輩長老傳命,都恭敬得很。

    俊卿自小隨祖父而長,見到的人,都鬍子長長的他一律要叫公公的,委曲受大了,所以十二、三歲,便把長袍馬馬褂穿起來,開始做大人,現在見來人不論老少,對他都禮遇有加,興致極好,也不告訴他們所為何事,只叮囑他們住在店中,整天置酒高會。

    次日晚上大條筵席,俊卿方將野叟囑他們分批聯絡而行,勿遭綠林暗算的話講了,各人知他是安潔的夫婿,坐中一半以上是美兒一輩的弟子,見他未語先笑,一副玩皮樣兒,那聲禮貌上應該叫的「白大叔」可叫不出來,都稱他做「白大俠。」

    他聽了受用得很,也居之不疑。

    這時終南已經聚集了十幾人之多,有位掌門人的師弟,稱做玲瓏手許銘先的,平生不僅以「八九」七十二式玲瓏手成名,而且做人處世手腕八面玲瓏也是終南門之冠,說道:「這一路我走熟了的,沿站地方上的龍頭,我去招呼一聲就行了,就請他替我們傳話,同道之人也不必限於終南,大家聚齊了走路,免落敵人的算中。」

    各人都鼓掌稱妙,俊卿因受野叟托付之任,卻道:「他們傳話可以使人見信麼?」

    一個中年女子穿了身紫色衣裙的卻道:「白大俠放心,我師兄是江湖上成名的玲瓏手,做起事來,八面玲瓏,一定會面面都顧到的。」

    許銘先也起立道:「柳師姊的誇獎不敢當,不過小兄交遊略廣,各門派的傳話暗語都略知一二,這件事卻不會誤事就是了。」

    俊卿常聽安潔提念的,同門之中好似只有她的大師姊稱做廣寒仙子柳若馨的姓柳,所以起身問道:「柳師姊不知芳名可是若馨麼?」

    若馨雖入中年,聽男子當眾稱呼她了閨名,雙頰也微微添一層薄暈,應道:「正是愚姊。」

    俊卿從席上退身,深深作了一揖道:「提名道姓,語言上冒犯,柳姊姊恕罪,我是因聽內子日常提念她學武啟蒙和點穴等,統統都是柳姊姊所傳,忽然想到,所以表不自禁,問了一聲。」

    柳若馨笑道:「大家自己人,何必客氣。」

    俊卿連道平日仰慕之誠,並替安潔謝她當年照顧之恩,經此一來,更加融洽了不少,俊卿原來在賣弄他的大神秘,把大家悶了兩天才宣佈此事的原委,少年弟子因掌門人急命之故,很為急躁,見他對若馨尊敬,也不再計較。

    大家席間約定了明天一早結伴上路,玲瓏手首先退席去找人安排他傳訊的事情各人酒醉飯飽,也自散去。

    俊卿回房中想到明天眾人一齊走,斷沒有讓大家在路上空等,自己上水月庵去踐約之理,所以乘夜策馬出城往水月庵而去,這匹馬是在臨城新購,雖不及他心愛的追風烏雲聰,也還神駿可騎。

    到得山下,他將馬繫在林邊,徒走上山,走到庵前,寂靜無聲,俊卿敲門,也無人相應,他現在是依禮來訪,不比初來,可以越牆而入,不由很為躊躇,想不定是繼續大聲叫門好,還是明晨再來好。

    他舉手又拍了兩下大門,仍是無人相應,只有林間松濤之聲起伏不停。

    他心中暗想:「初來之時,如玉方一近前,便有人開門相應,門戶守望之人何等警覺,現在自己把山門拍得震天大響,為何卻反無一人知曉。」

    他心中起了疑念,不再作退身的打算,拍門越急、越響,可是仍然無人相應,人想了一想,雙手用力朝門縫旁邊推去,門閂「卡吱」

    一聲大響斷了門也應手而開。

    俊卿穿過小院,入了佛堂,四面打量,只見寂無人聲,除了樑上吊下的一盞萬年燈外,香火全息,他繼續走進後院,站在那依山而進的大廳外面,前天在屋上偷窺,屋內淫歌艷舞極一時之盛,這時卻暗沉沉的開一絲燈火。

    俊卿拿出他的辟毒避塵大珠,推門而入,瑩瑩柔光映在四壁,他見地下堆物零亂,可是並無爭鬥的痕跡,由此猜測應是庵內之人自動離去的,他想:「以花如玉的脾氣,此地距城內又不遠,走時若非十分匆忙,如玉不會無一語知會自己的。」

    俊卿在室內走了一圈,室邇人遐,訪人不晤,心中微有惘然之感。

    俊卿走到門邊,便欲退出,可是不知何故,對舉步而去竟頗為躊躇,他心中不解,想了想,忽然大悟,是鼻尖聞到的一股香氣有點熟悉的緣故,所以室內雖然無人,他卻在不自覺中有人就在旁邊的想法,以致如此。

    男子對香氣的記憶,原不如女子清晰,然而如玉的七巧迷魂,俊卿因曾以全身功力集聚了來辯別它的藥性而後加煉化,所以印象深刻,一聞即知。

    俊卿在門後找到了香氣的來源,是如玉的七巧迷魂帕他映了珠光看上面寫的幾個字道:「壞東西,有空我自來看你,勿念。」

    俊卿見他帕上的留字,已知確是她們自行離去,只不解何故如此匆迫,大堂之中,只有他一人在內,物景、重重珠光瑩瑩,他在回想:「如玉與自己初見時的音容笑貌,和以後在下山林中的情意殷殷,堅約自己來和她的姊姊們一見,不知是何心意,自己山下林邊繫馬之時,還有猶豫之心,現在訪而不見,卻又微悔踐約之遲了。」

    他在門邊思想一陣,緩緩退步,依次將門掩了,便是被他將門閂推斷了的大門,也順手帶好,下山上馬回城而去。

    俊卿因為有馬,城門已閉,只得在城外小店歇了。

    第二天清晨才入城,眾人見他出去一夜,現在方回,情懷落寞,似不若昨晚的興高采烈,騎馬是出的北城,只有抱犢崮與水月庵二地,可是俊卿畢竟不是終南門人,又是初識,大家心中雖有疑雲,卻無有詢問。

    廣寒仙子柳若馨淡淡的說了句:「可能多歇一會兒才走嗎?」

    俊卿笑道:「無需了,我是出城訪友未晤,歸途被城門擋在城外歇了一夜,若無別事,我們就動身吧。」

    大家都是久慣長行的,說走就走,俊卿住了幾天,賞賜甚豐,老闆夥計都來照應送行,有兩個夥計拿了兩個大布包出來,捆在俊卿的馬鞍前面,眾人不知他帶的何物,只覺書生積習可厭,好好一匹馬上,帶這些累贅東西,令他們看不順眼。

    十數人一起上馬出城,結伴而行。

    俊卿被小一輩的稱為白大俠與長一輩的稱兄道弟,他輩份稱呼上向來不肯吃虧的,自覺不便與小輩廝混,所以與玲瓏手、柳若馨結伴,可是年青一點,笑聲總多一點,俊卿聽了笑聲心裡甚癢,嘴裡卻與若馨、玲瓏手閒聊,兩人見他神情不屬,心內好笑,也不點破於他。

    走到狹谷,遍地落石仍在,眾人看兩壁懸崖,想像之中可見滿天飛石的險惡,都連連詢問當時的情況,俊卿口講指畫,猛吹一輪。

    眾弟子對野叟的威猛,美兒的機警,都大聲附和叫好,聽他無一語提到他自己的事情,心中有無故被他在客店悶了兩天之恨,促狹鬼小沙道:「白大俠當時是和田師妹在一起避禍?」

    俊卿賣了一句文道:「然也。」

    小沙讚道:「白大俠的功力深厚,當真非同小可,田姊妹的藝業雖好,若無白大俠的翼護,恐怕不見得能擋這許多落石呢。」

    他說完之後,眾人知他心意,都大聲讚仰「白大俠」起來,他們庚詞過份,原有諷刺他的意思在內,俊卿渾若受之無愧一般,口中連連虛虛假假的謙虛客氣。

    「小小年紀,真難為她了,我只收了這一個弟子終算還過的去,不為師門貽羞。」若馨也讚了幾句,歎道。

    俊卿這才知道若馨不僅代醫仙替安潔啟蒙,還是美兒之師。

    安潔是他妻子,美兒又與他新結的兄妹,俊犯不願在她面前落狂妄的話柄,笑著將與美兒同生死共患難之後結為兄妹的事說了。

    若馨笑道:「這是白大俠照應她,正是她的運氣。」

    眾弟子見諷他,他如若不覺,與本門的關係又很深,看在若馨的面上,都各自住口。

    出了狹谷,俊卿記得小雲替他編的那根絲鞭是中如玉的七巧迷魂之時失落林中的,進去一找果然還在,他將絲鞭拿在手上,一路上輕搖緩蕩,隨著錯落蹄聲,有時想起家中安潔與小雲小倩,有時想起美兒與如玉,有時想起安潔所懷的身孕,心中又是高興,又是惦念。

    山東是古時齊魯爭鋒的故地,丘陵起伏,山路迥環,在連年兵燹之後,綠林聲勢大盛,除了通都大邑,漸復舊觀之外,道途實在很為荒僻。

    練家子練武,忍饑耐渴也是必須鍛煉的功夫之一,這時艷陽在天,漸近中午,年長的內力深厚,雖有汗跡還好一點,年青的門下弟們個大汗淋漓,水壺裡打開了倒半天,也無一滴余水。

    眾弟子因已在臨城耽誤了兩天,而且長輩在側,都只得忍饑耐渴揮汗而行。

    到得中午,玲瓏手許銘先選了片林間草地,讓大家歇馬,俊卿將他鞍前兩個包裹打開放在地上,一個是按照花如玉的樣了準備的,各樣菜餚都有,一個是幾個水壺,打開了卻酒香撲鼻,顯然是陳年好酒。

    俊卿請各人享用,大家也不客氣,謝了便自隨意吃起來,只有促狹鬼小沙,路上一直在對他做鬼臉,這時動手,很是不好意思,笑道:「白大俠一向在家納福,偶然出門,準備得卻這樣周到,我們師兄弟們都佩服得很。」

    俊卿笑道:「何必客氣,我也是方才和朋友學的,請用,請用。」

    小沙見菜少人多,酒香引人,再客氣下去,那是故意和自己喉嚨和肚子過不去了,又做了個鬼臉便自動手,大家都哄然失笑,這一回卻是笑小沙的尷尬了,好在善於促狹別人的,自己的面皮必厚,別人哄笑他是不怕的。

    俊卿請他們吃了兩天,只有這一餐才吃出交情來,促狹鬼的師父是玲瓏手許銘先,也笑道:「白大俠的功力何等深厚,大太陽下走了半天,連一絲汗星兒也沒有,寒暑不侵的功夫,那真是爐火純青了。」

    學武的人都是以力服人,看俊卿溫涼自如,顏色與初出客店時毫無二致,都交口讚譽,尤其弟子們羨慕得厲害,女子在江湖上走動若習得此法,可是大大的便利。

    俊卿自幼身上帶著他師父給的萬年溫玉精英所成之寶「天心雙飛環」,身上是四季如春的,及長練成了「玄門罡氣」,是乃武家最上乘的功夫之一,體內的陰陽二氣練凝如虹,周向流轉不休,又豈僅不畏冷暖而已。

    他既是從小不甚知嚴寒酷暑之威,別人讚美,也卻不大在意,笑道:「這也不算什麼,醫仙狄老師練小還丹,爐火漸臻純青的最後幾天,十丈之內,已經人不能近,狄老師三天三夜目不交睫,除了守望丹爐,還須以本身修練的純陽真氣添益火勢,修為上的功力深厚,那才是當之無愧呢。」

    終南門下這時已對他略生敬佩之心,他雖然大話炎炎逼人,可是醫仙練成小還丹,是終南派十數年話來引以為榮的事情,醫仙行醫濟世,淡泊自甘,很少對人言講自己練丹學武的成就,所以眾人都不停詢問其中詳情。

    俊卿得此良機,大話猛吹猛吹的,聽得青年弟子一愣一愣,烏黑的眼珠發亮,心中的羨慕,實非言語可以表達,這種益氣助顏的靈丹妙藥,雖去不及現在大家捨命去爭的蛟丹參王,也是道家的至寶之一,其有助於內家修為的功力更是令年表的弟子們心嚮往之。

    廣寒仙子柳若馨也道:「聽小安安來信講,兩爐小還丹都是為一身具六陰脈相的童子續命所練,所以丹爐功成,掌門大師兄之處也只送了九顆,掌門人將它統統分獻給門中退休的長老,長輩們都大加期許呢。」

    安潔本就玲瓏嬌小,從若馨飛藝時又只得十歲,所以若馨一直是叫她小名,俊卿聽了很有奇異之感。

    玲瓏手卻笑道:「那童子不知是誰,福緣如此深厚,使狄師叔能費如許心神為他煉丹。」

    若馨微微一笑,看了俊卿一眼,道:「我也不知詳情,安安將她自己的一顆給了我家慈數年的痰喘之疾因之而逾,至今健朗無疾,家兄對我女身習武,一直不諒,也至此才對我禮遇有加,時責他自己過往之非呢。」

    眾弟子聽若馨一講,才知她除美兒是奉野叟之命收徒,始終不收其他的弟子之故,因此對小還丹更加羨慕之心現於詞色。

    許銘先號稱八面玲瓏,已知若馨雖然不言,那身具六陰脈相的童子到底是誰,很明顯的必是俊卿了。暗想:「狄師叔若非對他有如此大恩,不會把安潔終身,托付於他,然而若非醫仙覺得他好,也不會費盡心力,為他煉小還丹。」

    所以有意試探,笑對俊卿道:「白大俠,你與吳師妹新婚未久,這一回北上泰山為何不一路同行?莫非是小夫妻閨中不和,起了爭執麼?」

    俊卿笑著連連搖頭道:「沒有,沒有,安姊的話小弟從來沒有違拗過半點的,便是這一回遠行也是奉安姊之命而行的。」

    眾人見他說得他自己那般乖法,都哄然失笑。

    俊卿也笑著說道:「安姊因為我自小便聽她的話,所以應允我,我的話只要她辦得到的,一定替我辦到。」

    眾人現在都吃完了,在休息著準備上路,聽他講到他夫妻之間的私情,止住了哄笑,靜靜的聽著。

    俊卿續道:「我求她下嫁。」

    玲瓏手笑道:「吳師妹允了。」

    俊卿道:「安姊沒允,不過也沒說不允,後來我祖父病危,遣我族叔替我去求親,終於把親事定了下來。」

    眾人一齊大笑,俊卿也笑著對終南門年青的男女弟子道:「所以各位大哥若鍾意師姊師妹的話,一定要好好的多聽幾句話,要知你們現在便多聽一萬句,也不及她們將來聽你一句。」

    女弟了聽了俱各大羞,男子見師妹們如此羞法,也一齊啞口無聲,俊卿原本席地而坐的,這時起身,團團一揖道:「失言,失言,恕罪,恕罪。」

    女弟子之中有一位羞笑著詈了一句道:「厚皮!」

    俊卿好像沒有聽見,笑對若馨道:「柳姊姊或許已經知道,醫仙狄老師兩次小丹還都是為小弟練的。」

    若馨見他自己已經說了出來,所以微微點頭。

    俊卿笑道:「現在講出來是不妨了,若早先各位兄弟姊妹知道了問我要,我不給,是不義,給了,等於自促我的壽限,受者是不仁。現在我六陰脈相已經痊癒,餘下來的小還丹,現在正準備去交還狄老師,那麼……」

    俊卿話還沒有說完,林外衝進來一個道袍破爛不整的道士,坐地各人一驚之下,一齊騰身而起,拔刀抽劍準備應戰。

    那道士兩眼茫然朝前瞪視,嘴裡呢喃道:「小還丹。」

    語畢一交跌在草地上。

    俊卿驚噫道:「飛霜子。」

    這道者滿身血污,原已不能辨認,幸得他的愁眉苦臉,深深印在俊卿心中,所以脫口將他來歷叫了出來。

    玲瓏手也道:「不錯,這是武當派護法四劍之一的飛霜道長。」

    俊卿見他六神無主,氣息微弱,又俯伏在地,上前去將他輕輕翻過來,仔細察看,見他身上傷痕不少,卻無致命之傷,脈息不應如此微弱得在有無這間,遂將道袍解去,只見胸前肌膚無損,深處有一個隱現淡青色的掌印,圍觀各人都驚呼道:「毒砂掌!」

    毒砂掌借毒氣夾在掌風裡傷人,功力深厚的人都不屑使用,可是這一掌大異常規,表皮絲毫無損,毒氣被他用掌力一直送飛霜子內腑,看的人無不大駭,內腑裡掌傷夾了毒氣,飛霜子雖然機警聽見「小還丹」三個字,翼於靈丹續命,衝了進來,也是極難救治。

    玲瓏子知道俊卿從醫仙習醫濟世,所以問道:「有救嗎?」

    俊卿皺了眉道:「不知道,只能治了再看,小還丹雖好,若吃下增助了毒氣的聲勢就更不可治了。」

    俊卿伸手點了飛霜子的胸前的璇璣,華蓋等各大穴搓手不語,眾人各知他是猶豫如何動手施治之故,這等絕毒重傷,微一錯失,患者必然即時送命。

    促狹鬼小沙一直在俊卿旁邊猴頭猴腦的不安穩,忽然深深吸了一口氣道:「白大俠,你身上何為這樣香呀?」

    他說完又深深吸氣,辨明他所說的話不錯,卻是「砰碰」一聲跌倒在地。

    眾人又是一亂,分向四外察看,怕他是受了別人的暗算,俊卿被他一言提醒是懷中所藏「七巧迷魂」之故,倒想出了施治之法,那是先以迷魂藥性讓飛霜子吸入以安內腑五臟,再想起驅除其中的劇毒,迷藥理髮師補益元氣之藥不一樣,不會將毒氣固留於內腑的。

    他見眾人仍處慌亂,說道:「不妨事,他是吸了我囊中迷藥之故。」

    他說完復出迷魂錦帕疊成四疊蒙放在飛霜子的口鼻之間,然後依次而祛毒療傷之計,頓飯之時,方才完畢。

    俊卿收了錦帕,飛霜子是一個,小沙是一個,兩人都躺在地下,昏迷不醒,七巧迷魂是綠林中最厲害的一種迷魂藥物,內應心、肝、胃、腎五臟與陰陽之氣,外應五宮七竅,俊卿中伏仍開言說笑,純是因他功力深厚七竅自行閃息得極快之故。

    玲瓏手見自己徒兒躺在地下,很不好看,問道:「白大俠可有解藥麼?」

    俊卿搖頭道:「沒有。」

    他見眾人有不信之意,解說道:「這帕兒是別人失落的,我拾起來準備還給原主。否則也不會隨意放在懷中,以致藥香外溢將沙大哥迷倒了。」

    方才有人看見他帕上的留字,此話倒沒人不信,所以臉上略有神秘的笑意,俊卿也已覺察,微微臉紅道:「先拿冷水澆澆頭臉,讓他們醒過來開言再講。」

    玲瓏手關心自己的徒弟,拿了水壺,將水澆在兩人臉上,一會便自醒來。

    飛霜子的愁眉苦臉若方才吞了苦膽一般,問道:「是誰救了貧道的性命?」

    俊卿道:「道長內腑重傷未癒,不宜多言,那些事情不談也罷。」

    飛霜子知道是他所救,苦笑道:「醫仙所傳,大俠奇術果然不凡。」

    俊卿一直想看看他笑起來到底臉上容色如何,現在一看之下,頓然覺得自己的口水在口內忽然變了苦水,說道:「同道相助不足為奇,倒是道長因何受傷,擇要告知一二,以便和我們設法防敵避害才好。」

    飛霜子沉思半晌道:「我不能說,敵手又似故意遮掩形跡,又似有心嫁禍,我一說你們必然想入歧途,無益有害。」

    武當護法四劍,飛霜子最稱思索周密,整日價窮思苦想,相隨心轉,想得多也,終於變成滿臉愁苦的樣子。四劍之中,他藝業也因此是較弱的一個。

    四劍在江湖上威名赫赫,除去俊卿之外,各人都深知飛霜子之言,系深思熟慮的結果,定然無虛,可是情勢既然如此凶險,經過情形更加不能不問,都拿眼看住俊卿,一則希望他發言動問各人所疑之點,二則人是他救的,傷口還沒有復原,能不能問自然要由他決定。

    俊卿想了一想道:「飛霜道長,我毫無江湖閱歷,現在想全力助你復原,待道長康復,再與大家詳商禦敵之計吧。」

    他說完不等飛霜子答言,一掌按在他丹田穴上,陰陽真氣隨即源源輸入。

    俊卿有助他師父天殺星三年療傷的經驗,輸氣助人之法,精純無比,真氣若洪水一般源源送人飛霜子的體內,旁觀各人見了無不敬佩。

    他們初見俊卿,見他文弱,尊敬他只因有野叟信物之故,他的紈褲子弟作風,終南門樸實為尚,都略有反感,俊卿想到人不聚到十數人,按野叟的吩咐反正不能走,一時興至,不言不語悶了他們兩天,更令少年子弟以過,現在看他真氣源源輸出,臉上神色不露,功力如此深不可測,兼且捨已助人,都深深敬佩,不再有輕視敵視之念。

    飛霜子臉上,先是泛起紅雲,接著紅雲漸漸消去,臉上沁出汗跡,等到汗跡消去,俊卿收手自行調息,飛霜子已略可轉側,可見迷藥的藥性也已化去,緩緩坐起,瞑目運氣,然後起身對俊卿深稽首為禮。

    俊卿這時也已復原,笑道:「道長不必多禮,還是大家一起計議禦敵之計吧。」

    飛霜子道:「掌門師尊與飛霞、飛雪兩師兄已先趕去泰山了。飛雲大師兄又奉命回山,武當只有我一人在此負接應守望之責,武當的弟子連連折損,我實是放心不下,在這附近前後搜尋,若萬一有失陷的可以及時救援,忽然發覺抱犢崮與水月庵兩處,首要之人倏然隱去,我便一路蹤跡追下來。」

    俊卿聞言在尋思如玉的去處,道:「在這裡附近遇土了麼?」

    飛霜道:「沒有,我循山間秘道小路而行,忽然四面擁出七、八個蒙面之人來,將我圍了,每一個人都功力甚深,我凡事專從最壞之處設想,一直閃避不肯動手,幸得間懸崖峭壁不少,我突發武當臨危救命的騰蛟起鳳三絕劍,傷了一人縱身而下,旁觀一個老者臨空而起,虛空接了我一掌,以為我是必死無疑,所以任由我落於崖下。」

    俊卿暗想當初水月庵下,他拔劍只怕存的也是此意,一擊中的或者是同歸於盡,對江湖險惡,不覺微微吃驚。

    飛霜子將他破爛道袍撣了一撣道:「幸得祖師父默祜,道袍寬大,我將它迎風展開,用蒼鷹盤空之法下降,雖被荊棘松枝擦得遍身傷痕,卻除了胸前一掌致命之外,別無重傷,一路亡命飛奔,聽到『小還丹』三字,這是醫仙靈藥,是我活命唯一的希望,所以就衝了進來。」

    眾人最希望知道的那伏擊之人的門戶派別,他仍然未說,都凝神靜候,飛霜子歎道:「那七、八人的招式,我也看出一些,可是以他們的功力之深,用的他們真正本門的功夫呢?還是別派的雜學,可不是我一人之力在短時之內可以辨別真偽的,所以還是不說的好。」

    玲瓏手道:「可不可以從胸前一掌來推測他們的來歷?」

    廣寒仙子柳若馨也道:「武林中毒砂掌練到這等出神入化的可不多。」

    飛霜子道:「他不是毒砂掌的功夫,毒砂掌的毒氣隨掌風而至,而且也不能將毒氣隨掌力直直送入內腑,外表絲毫無傷。」

    俊卿也道:「毒性很厲害,虧得救治得早,遲了一定無救。」

    飛霜子道:「我知道,落地之後,初尚不覺,忽然之間內腑受掌之處,冷熱交煎,與普通毒氣浸入內腑只有極冷或極熱一樣,大不相同。」

    玲瓏手道:「那麼只有快走,將此情儘先送到泰山,只要有專研毒掌的人在,總可以多少猜測出一點來源。」

    武林中人練劍的人,必定在劍上用盡功夫,對名劍的出處,各種劍法的特性精華都盡量收集記在心中,練毒掌的人自然要較常人熟悉此種類似功夫的來源。

    大眾便欲上馬而行,出得林來,齊都怔住了,蒙面之人分作兩邊站好,為首老者,道:「飛霜真人,貴體康復得如此之快,真是可喜可賀,我們奉主人之命前來迎接各位高賢前去一談。」

    飛霜子不應低聲對玲瓏手與俊卿道:「發掌傷我的就是他。」

    那老者臉雖然蒙了起來,可是雙目神光閃縮,可見功力極為深厚。

    玲瓏手之所以亦被稱做八面玲瓏,實因他揣情度勢有獨到之處,對各種情況皆能應付得宜之故,見蒙面之人,共是八人,為首老者既然一掌將武當四劍之一的飛霜子傷得那般重法,隨行各人,便無一可敵他一掌之威。

    玲瓏手急急問著飛霜子道:「如何是好,此人誰也不是敵手。」

    飛霜子道:「不妨,有白大俠在此。」

    玲瓏手頓然醒悟,此人目中神光四射,自然極為厲害,要與俊卿返璞歸真不露一絲會武的痕跡來比較,那就遜色多了。

    他因從未見俊卿出手,所以一時想不及此,遂道:「好,請白兄弟敵這老者,其餘的七人,二個腿臂微傷的,由六個男弟子抵敵,四個女弟子拿暗器接應,飛霜道兄及柳師姊與我合敵那其餘的五人。」

    俊卿道:「這老者假使不和我打怎麼辦?」

    玲瓏手以為俊卿說笑,道:「白兄弟臨敵從容自在,教人何等佩服。」

    在他心目之中,以為那老者與俊卿動手之後必無餘暇可以他顧。

    飛霜子曾被他反震之勁逼退,俊卿方才助他行功復原,功力之深厚更是有目共睹的,他身受之人,對俊卿的信心堅定,更較他人為甚,也道:「白大俠謙謙君子,氣度高華,確非常人可及。」

    俊卿見二人把自己倚若長城,而自己確是從來不曾與人真正的動過手,急道:「許大哥,小弟講的是真話,我因從來不曾與人交過手,這老者若不和我打,到底如何應付?」

    玲瓏手自以為已經作了最佳接應,可攻可守,唯一耽心的是諸弟子與敵手功力相差太遠,若一交鋒時被敵方驟施辣手,但不免折損了。

    忽聽俊卿講來不似假話,說得甚是認真,不覺一愣,問道:「真的?」

    那老者是一行之首,心有所圖,不欲這十數人走掉任何一個,可是已方人數少一點,若所困諸人四散奔逃,卻不及攔堵,見他們低聲商量,趁機揮手令手下從前後緩緩進逼,這時合圍之勢已成,不再客氣,大聲道:「你們商量好了沒有,是由我們請,還是自己去?」

    俊卿自小做事,總是樣樣稱心如意,從來不知世間亦有挫折、失望、危險等情,見老者那等狂傲,心中卻並無懼怯之念,道:「許大哥,我上去和他閒談,大家再散開了應敵,他見只有我一人在場,自然便和我動手了。」

    他說完不等玲瓏手答話,便緩步向前行去,對老者道:「老先生請了。」

    那老者不把他看在眼內,揮手道:「你讓開,不要在這裡礙事。」

    俊卿一直遵安潔之囑,遇敵之時,防身於克敵,將全身真氣暗暗運了密佈週身,答道:「學生心中一事不明,特意前來請教。」

    那老者極不耐煩,道:「好吧,你快講,老夫可沒功夫和你聊天。」

    俊卿道:「老先生以布巾蒙面,姓名是不敢請問的了,只是學生幼治傷科,對各種掌傷尤有心得,因些想請問一下老先生那集各家之大成的掌力名稱。」

    老者微微吃驚道:「這樣說來,那老道是你治好的了。」

    俊卿笑道:「不敢正是區區。」

    老者陰陰的一笑道:「老夫的掌傷不許世間有解法的,拿命來吧。」

    俊卿連連搖手後退道:「慢來,慢來,老先生先告訴了我再動手不遲。」

    老者不理,舉手朝俊卿輕飄飄的一掌印來。

    玲瓏手自從知道俊卿第一次應敵,大大後悔以他去擋這個主敵,若然失算,豈不令人罵自己懦怯怕事,見老者發掌,知他掌力陰毒,越是輕飄飄的,掌力越重,一躍上前,用手法推開俊卿,以便自己代他應敵。

    俊卿既已修習玄門至高無上的絕藝「玄門罡氣」,豈是玲瓏手一手推得開的,只覺推處一滑,手好像推在水中的游魚身上一般,一滑而過,人雖然沒有推開,對俊卿應敵的信心卻因而大增,趕緊退開一旁。

    老者一掌飛出,見玲瓏手一躍而前,他不以為意,並不改他那一掌的去勢,仍朝俊卿發去,他這一掌送出,手下的感覺始終輕飄飄的,與平時敵手應掌而傷的感覺,很不一樣,先是一滑,之後是反震之力,源源不絕,他功力既然深,經驗閱歷更是豐富,知道俊卿貌雖文士,實是勁敵,問道:「你到底是誰?」

    俊卿受他一掌,只覺勁氣逼人,尤其震力極強,與當初飛霜子那一掌的感覺大不相同,凜然生驚,默默運氣,暗察內腑是否受了震傷,暗道:「傷雖然沒有受,身上可是極不舒服,再挺下去,必致受傷無疑。」

    那老者見他不答,默默調息,認為有機可乘,揮手又是一掌,這一回出掌又疾又快,輕飄也較前尤甚,在場都是會家,卻看出所蘊內力較前大不相同。

    若馨見了,救援不及,「唉呀!」一聲低低驚呼。

    只見俊卿應掌而飛,滿空飛舞,這正是俊卿新婚時在梅林山築倏然妙悟而得的「六龍御天」,旁觀之人不識其中奧妙,蒙面七人大喜,若馨等人大憂,齊齊動身欲往場中趕去,卻見俊卿臨空飛舞,始終不離老者頭頂丈許方圓之內,老者卻始終揮掌空擊無功,這一下頓時令憂者喜,而喜者卻都一變而為憂了。

    原來俊卿想到硬挺無功,久了必致受害,所以應掌而飛,用他變化輕靈之極的「六龍御天」來避開擊來的掌力,罡氣功夫內運護身,便偶然中上兩掌,臨空而讓,所受掌力不重,必然不會受傷,所以老者一手揮來,他乘勢騰空飛起。

    這時場中之人,俱已看清,強弱異勢,俊卿雖沒有出掌還擊,可是若然出掌,以他所表現的功力之深,那一擊之威,只怕是絕非蒙面老者所能抵擋。

    老者心內更是驚怒交並,俊卿就壓在頭頂上,連想緩手取出兵刃和暗器來禦敵都辦不到,俊卿升空因他的掌力而上下,以逸待勞,先已立於不敗之地。

    俊卿等他打了數十掌銳氣漸消,遠遠躍開落在地下,對他拱了拱手,笑道:「老先生功力深厚,佩服,佩服。」

    老者見他佔了勝算停手,語氣中雖然有點諷刺,卻無什麼惡意,不明他心意所在,凝立不答。

    俊卿一戰之後,對自己很增了一點信心,所以神態很為從容,他對老者的狂傲凶狠不滿,卻不願與他拚死一戰,見老者不答,知他是怕自己出言惡毒挖苦他之故,所以續道:「老先生還請上覆貴主人,就說我們旋途匆忙,改日有暇,一定專程前去拜訪。」

    蒙面老者這才定下心來,沉聲道:「閣下深藏不露,究竟是誰?」

    俊卿笑道:「已所不欲,勿施於人。」

    那老者知俊卿是說他自己蒙面不肯以真相示人,卻盤問別人的根底,將自己不願意的事情,卻加諸別人頭上的意思,他怕俊卿說出更不好聽的話來,那可難以下台,所以道:「好,那便後會有期。」

    他說完一揮手,兩邊合圍之人各自向旁邊林中隱去,俊卿一揖相送,連說:「慢走,慢走,不送,不送。」

    那老者見他酸酸的,禮貌上一點不差,要敗陣之時,受到這等禮遇,俊卿雖是文士習慣的舉動,他卻只覺較明譏尤其難當,只得裝聽不見,快步行些。

    他走得那般快法,更在身後添了一陣哈哈的笑聲為他送行。

    俊卿見他們遠去,順手將馬交給飛霜子道:「馬送給你,我要去看看這夥人,到底為何要把他們的臉蒙起來?」

    他不等飛霜子還言,轉身對玲瓏手道:「你們不要等我了,我看明白後,自去泰山便是。」

    若馨讚道:「此計甚妙,只是你去追蹤,切須仔細當心,免得被他們發覺才好。」

    俊卿笑道:「不妨事,我只是去看看。」

    他說完騰身而起,縱在樹梢,凝神遠望,林木掩映下,尚可見一此依稀的人影,他以「玄門罡氣」而練「六龍御天」,體氣的輕靈真是半由天賦半由人力,樹下眾人只見他青衫飄飄,如履平地,向蒙面人隱去的方向,疾追而去。

    俊卿先時想追蹤前去,只是一時好奇之心,被若馨一讚,心想:「安姊對自己屬望甚殷,再三對自己去赴泰山之會,她將一生的柔情與蜜意,願望與期待,都付託在自己身上,自己若兩手空空,一路玩到泰山去,將來又何顏回去見她。」

    他在樹梢上踏枝而行,捷若飄風,蒙面諸人又走的是林間山路,不久便追得前後相接,距離僅約有一條箭之遙,他登高望遠,不虞前行之人會逸出視線之外,也不再迫近。

    這時雖是白天陽光之下,前行眾人江湖經驗俱極豐富,可是百密一疏,萬料不到會有人光天化日下,就在樹梢上,以絕世輕功光明正大的跟蹤而來,待至傍晚日落,那是更加不會發覺了。

    在暗夜之中,功力越高越佔便宜,聽力視力就在這些地方判別高低,俊卿見他們走入崖邊凹壁之中,好似準備今夜息於此處似的,他有「水月庵」大意洩露形跡之戒,所以並不迫近前去,只在不遠處選了個隱秘之地坐下,凝神靜慮,仔細聽去。

    眾人坐定不久,白天那個老者,說道:「可惜被飛霜子一戰逃出手去,鬧出這些事來,若兩位庵主崖邊不避不讓,現在可沒有這些後患了,明天如何覆命,大家想個良策方好。」

    俊卿方知這蒙面老者果是奉命而行,心中暗疑不知他說的二位庵主是誰,卻聽一個嬌聲嬌氣的聲音,說道:「屠大人,你可不能這麼講,武當派的起鳳騰蛟三絕劍,鋒銳難以硬擋,屠大人可也只在他收劍騰身躍下時,伺機送了一掌,我們姊妹可受傷掛綵了。」

    俊卿一聽便知是如玉大姊麗水的聲音,心下驚疑不已,更加凝神聽去。

    那屠大人冷哼道:「無論如何人總是從你們兩位庵主之中衝出去的。」

    妙月庵主卻接口道:「屠大人,要說飛霜子是從咱姊妹之中衝出去的,倒不如說是屠大人那臨了一掌送出去的漂亮好聽。」

    妙月一語擊中要害,連俊卿也知他們之中緊張的情勢,空氣中連點一聲音都沒有,呼吸之聲清晰可聽,這些人一個個都內家功力甚深,若非動了真怒,絕不會呼吸沉濁可聽的,俊卿情不自禁站起身來,緩緩走向前去。

    他知眾人機警,近洞之後,輕輕躍在洞口崖壁上面叢草之中,仍然緩緩坐下凝神聽去。

    那屠大人似乎對麗水、妙月甚為顧忌,忍氣半天,方才幹笑道:「這是老朽失言了,誰不知兩位庵主和主上與總管都交情極深,恩愛非同尋常,豈是老朽可以隨便數說得的。」

    麗水、妙月聞言都極為氣憤,麗水搶著說道:「這些事情,不必你來提說,你們男子娶妾納婢,尋花問柳,誰來管你們閒事了,我們姊妹歡喜尋人玩玩,與你可沒有絲毫干係。」

    俊卿聽他們之間先是互相委過,後又互相揭短,旁觀各人又似乎雙方都不願得罪,所以默然不語,心中越來越弄不明白,這些人是什麼來頭?

    妙月也接口道:「咱們姊妹好不容易收伏了武當的五個弟子,正想放出去給我們作耳目,你出主意趁全勝在時,去送信給他們掌門人,說是有你在旁邊看著絕我危險,那天無塵來要人,若不是我們姊妹應付得宜,把黑鍋給全勝頂了,屠大人,我可不是小看你,無塵那一掌你可抵擋不了。」

    屠大人被她們姊妹二人,一個接一個,明譏暗諷,說得大怒道:「總管吩咐什麼來著,不是要替黑白兩道尋仇結恨麼?現在玄門的第一派『武當派』,已經傾派而出,太行山的梅家父子也因全勝之死,暴怒如狂,在設法盡起天下綠林的長老耆宿,出山一拚,我的計謀,什麼地方錯了?你們若心痛那五個小白臉的面首,你們自己去和總管說去。」

    麗水、妙月也很是生氣,麗水嬌聲冷笑道:「你不必如此生氣,沒有人和你爭功,我妹妹不過告訴你,水月庵前面咱們姊妹差一點把命送在你的妙計上面,現在去見總管覆命,可不能再由你信口大吹了,屠大人固然武功計謀都好,別人需是也不全是傻子。」

    屠大人忍耐不住,重重「哼」了聲道:「真是得意忘形,也不過只是主上和總管玩過的娼婦罷了。」

    這兩句話,羞辱大過,便是久慣風月場中的麗水、妙月亦不能忍,便俗拔劍一拚,屠大人也把雙掌提在胸前,準備一舉要她們兩人的性命,旁觀五人紛紛避讓,並不勸慰,很有坐觀他們成敗之意。

    俊卿也忍不住微微探頭偷覷,卻見妙月把劍收了,將麗水拉得一同仍復坐下,媚聲道:「凡是精於迷藥的,必定精於毒藥,對不對?」

    屠大人一怔道:「什麼?」

    麗水現在也知曉妙月的用意,坐下將劍收了,須知兩人合手雙劍也絕非那屠大人之敵,那麼拔劍便等於自速其死了,乃是智者之所不為,二女狡猾如狐,雖然一時憤怒,頃刻便即醒悟。

    妙月只怕他不問動手,他一問恰是正中下懷,笑著高高興興的說道:「我們有個妹子江湖上稱做『七巧迷魂』,大人是知道的了。」

    屠大人凝然不語,顯是默認,妙月續道:「我們兩姊妹前幾年未出家前,也各有一個小號,大姊稱做『七巧斷魂花麗水』,我麼稱做『七巧落魄花妙月』,斷魂落魄雙花,在江湖上當年也還略有一點小名氣。」

    屠大人聽她誇示當年的名諱,很有示威之意,緩緩運氣週身一察,並無異狀,冷然道:「誰管你們當年叫什麼東西,居然套用我掌法的名號。」

    妙月道:「你發一掌在你身邊那棵小樹上試試。」

    妙月的聲音雖然嬌聲媚氣,然而人說真話時,自有一種叫人信服的語氣。

    屠大人信手一掌揮去,那樹紋絲不動,外表絲毫未傷,山風過處,上半截緩緩倒在地上。

    妙月如此而已聲道:「屠大人掌力佳妙,果不虛傳,可是你若看此樹斷處,便可發覺你掌中所蘊毒氣較前盛大,可見愚姊妹的『斷魂落魄七巧之毒』也不在大人的『斷魂落魄掌』之下。」

    屠大人趨前看視,黑夜之下怕看不清楚,晃著了火折子一照,果見斷處墨黑之中,錯雜了淺灰的條紋,乃從所未有之事,不覺氣餒道:「你們究在何時下毒?」

    這也正是俊卿想問的,更加凝神細聽,這時旁觀五人,都不知自己到底受毒沒有,各自驚怕之中,更是屏息凝神,所以人數雖然一共有九人之多,卻在暗夜之中,聽不到一絲呼吸的聲音,林間的一聲半聲鳥啼,更平添不少的鬼氣。

    麗水、妙月見數語鎮住了場中各人,她們行為浪蕩成習,同行之人每在不知不覺中有輕視之意,現在一齊為這懾伏,兩姊妹都有吐氣揚眉的感覺。

    麗水嬌聲客氣道:「屠大人垂詢下情豈敢不答,二妹你便將詳情細說一遍,也好讓大夥兒知道,我們姊妹們施毒是受人所迫,情非得已呢!」

    她們已經穩佔上風,所以語言中一絲火氣全無,那老者的毒掌練得那樣出神入化,可以將毒氣送入內腑,號稱為「斷魂落魄掌」,對毒藥自然知之甚深,知道越是這等無形無影之毒,越是厲害無比難以解救,聽麗水說得這等輕巧巧的全是譏諷也只得冷然靜聽,徐圖報復之法。

    妙月嘻嘻笑道:「姊姊的吩咐豈敢不遵,言詞狂妄之處,各位大人莫怪吧。」

    俊卿先在外面洞壁之上,很為他們姊妹耽心,倏忽之間,她們姊妹反敗為勝,制人於不知不覺之中,心下實在既有一點凜然戒懼,亦有一點敬佩之心。

    須知他自小在湖上畫舫樓船之中廝混,風塵女子見得多了,又得他安姊慈心仙子的薰陶,總覺得「斯亦可憐之也」,心中對她們的身世,憐惜同情多於輕貌蔑視,再推與如玉之好,對麗水、妙月,心中實是暗存好感。

    便聽妙月說道:「屠大人威名素著,我們姊妹豈有不知之理,今天連遭兩次敗跡,主上與總管賞罰執行得那等嚴格不二,我一路都在猜測,大人到底要用何法才能避禍免災,到這裡聽大人一談,才知要把一切過錯都放在我們兩姊妹身上。」

    她略停一會,避過一陣山風吹起的揚塵,續道:「軟的要我們自己認錯,去主上面前撒臉懇求,硬的只怕也有殺人滅口之心吧,嗯,我們姊妹自小受盡你們男子的欺凌,活了這二、三十年,對過防人這心,總算還學到了一點。」

    她閒談始終不及本題,俊卿還好些,其餘旁觀五人不能判定自己受毒沒有,焦慮難言。

    妙月見各人躊躇難安之態,微微一笑道:「我們與屠大人一吵,屠大人語言那等潑悍刻毒,我們女子必然不是敵手,羞憤撥劍,便自取殺身之禍了,可是我們劍心是中空的,撥劍還劍,便是施毒之時。」

    她見眾人雖然俱各蒙面,眼中的焦慮不止,笑道:「撥劍之後,怕屠大人乘機以反擊為名,將我們誤傷掌下,所以趕快還劍,又怕屠大人吸毒不深,直待你老人家運氣週身,將吸入的些微毒氣,帶入全身奇經八派之中,更從屠大人一掌驗毒,這才知道好些年不用的毒藥倒還不曾失效。」

    她說完回身道:「我們的毒藥是以內力震出的,雖然無影無形,卻凝而不散,各位大人是絕無妨礙的,若實在不放心,過幾天再配一服解藥送與諸位,那就更加萬無一失了。」

    俊卿聽了暗暗搖頭,心想:「水月庵前還以為她們是臨危賣友,害了全勝的性命,現在聽來卻是預謀的毒計了,自己沒有被她們發覺真是幸運,這一行六個人,沒一個不被她們制的服服帖帖,又告訴人家絕無妨礙,又告訴人家要送一服解藥,生死之間是完全操在她們二人的手上,心機也未免太可怕了一點。」

    屠大人半天不語,這時開口道:「你們意欲如何?」

    麗水道:「我們見過總管再說罷。」

    說完自管與妙月二人坐下調息起來,其餘六人雖然心中沒一人不波翻浪湧在思想計策,卻也只得靜坐下來,閉目調息。

    俊卿聽他們不再言語,他前後所聽到的一鱗半爪,似乎內中危機重重,也很想脫身而去,趕到泰山去告訴醫仙,讓大家一齊來想個對策,免得中了別人挑撥離間之計。

    他緩緩退身而去,他功力在他們之上,腳下輕靈無聲,再夾了山間的夜風只動樹枝叢草的聲音,洞中各人竟是無人知覺。

    俊卿走到遠處,坐定下來,細細思量,只覺頭緒紛紜,內情無從捉摸,他想:「自己只從麗水、妙月口中知曉這六人都被稱做大人,可是究竟她們對宮府中人的尊稱,還是對他們譏諷,須是難以斷定。」

    他想得定下心來,繼續忖道:「那老者屠大人的毒掌兒做『斷魂落魄掌』,掌名取得這等險惡,若然不知那必是此掌多半從未出現江湖吧,那麼僅知一個掌名,也判別不出他的來歷。」

    俊卿本想抽身而去的,現在他仔細一想,又覺聽知所悉,全是自己的感覺與臆測而已,對別人言講時須是無法出口,他想了一想,覺得還是等明天看了那個總管再說。

    他雖坐在遠處,面是朝向蒙面諸人的存身之處的,稍停只見他們火光一閃,隨又有一陣言語之聲,他知這些人個個勾心鬥角,爭執時起,所以並不放在心上。

    此時漸近午夜,山野荒涼,只有秋風木葉的聲音,他既然決定明天繼續追蹤,便隱在樹後,瞑目調息起來,他定中功夫最好,頃刻便在物我兩忘之境,聽聲也漸去漸遠,只聽一輕輕的足音,緩緩行進,不由睜目望去,只是一個綽約的身形,謹慎小心向前而行。

    他見那人走得近了,也有紗巾蒙面,香氣襲人俊卿知道那八人之中僅只麗水、妙月二人是女子,莫非是她們方才忽然發覺有人偷窺,那一陣低語計議,正是分人繞道前來暗算自己麼?

    俊卿心中既然這樣想法,實是凜然生懼,他離家之後數經凶險,已不似從前的粗心大意,想到妙月口中的「斷魂落魄七巧」之毒,無形無影,受害之後,亦不能即時發覺,可是防不勝防。

    俊卿見那女子並不四下搜尋,卻直望蒙面諸人停身之處緩緩前進,深似恐偶然足下的聲音稍重,會驚動他人一般,這時那女子已走近俊卿身前數尺之內,俊卿見她身形裊娜,節澤微聞,與麗水、妙月的聳胸豐臀的蕩態迫人,很不相似,漸將提防別人施毒之心斂去。

    那女子已從他面前過去,他側目而視,從她背影看來,只覺熟悉得很,既然不是麗水、妙月,那是誰呢?莫非是她們的妹妹如玉,他越想越像,輕輕躍出,走在那女子身後,疾伸雙手將她眼睛蒙了。

    他正想低聲說一句:「你猜,我是誰?」

    那女子不知俊卿意存玩笑,她一路追蹤,好不容易趁火光微閃之機定了方向,摸索而來,忽然被人貼身偷襲,極驚極怕,她應敵經驗豐富,武功不弱,雙臂忽然疾向身後那人胸前兩側幽門穴撞去。

    俊卿雙手還蒙在她的眼上,見她並不回身,出招之快,認穴之準,已經可知絕非是七巧迷魂花如玉了,他鬆手後退已自不及,只得半蒙眼的右手,向她雙臂抱去。

    凡是貼身近鬥,雙方都極為危險,武功高下的距離便大為縮短,俊卿武功雖高,「六龍御天」卻以變化輕靈,氣勢恢宏見長,近身纏拿之術,可是一招沒有,他伸右手一抱,只是無意識的自然反應而已。

    那女子彎臂曲肘而在那危急之時,幾已用盡了全身之力,被俊卿攔胸一抱,右肘雖然被俊卿緊抱之還撞歪了的地方,俊卿內力深厚,自然一滑而過,可是左肘俊卿只拉住了她的衣袖,隨了裂帛之音,袖子都拉了下來,可是下是正正的撞在幽門大穴之上。

    俊卿痛極了,「唉呀!」低呼,身子連退兩步,懷中抱了一人,腳下被林中枯籐一攔,終於一跤摔倒。

    他痛極之時,手臂自然用勁,他所抱雖是女子胸前雙峰,全身最為柔軟之處,也被他勒得「唉呀!」痛呼。

    俊卿胸前要穴被人一撞,全身酸痛,嘻笑玩鬧的心思全失,神志一清,早從「唉呀!」的呼聲裡知道懷中所抱的不是如玉,乃是若馨,問道:「是柳姊姊麼?」

    若馨也從俊卿痛呼聲裡聽出他是俊卿,可是她被俊卿用勁胸前一抱,勒得幾乎透不過氣來,喘著氣回問了一聲,道:「是白兄弟麼?」

    她三十餘年處子之身,葳蕤自守,貞靜自持,被人稱做廣寒仙子,何曾受過男子的半點輕薄,現在大驚大懼之後,繼之醒悟到被俊卿一手抱在懷中,胸前女子隱秘之處,恰恰在他臂下,全身的熱血上衝,滿臉漲得通紅髮燙,耳邊「因因」的有若雷霆,在男子氣息薰灸之下,全身倏冷倏熱,戰慄不知不覺幽然嬌呻,暈然昏去。

    俊卿知道懷中抱的是若馨,心中也是大悔,自己的行動莽撞,闖下這等大禍,可不知如何是好,望了懷中昏去的若馨,酡然如醉。

    他自己也是渾身酸痛,掙扎而起,將若馨輕輕抱了,坐在原來調息之處,秋夜山風最涼,昏暈之時須是不能隨便將人放在地上。

    他望了懷中的若馨,愧悔交迸,只是發愁,若馨醒來後,不訟問他什麼話,他都無言可答,雖是強敵在彌他也不曾想到運氣調息傷勢。

    若馨原是怕俊卿毫無江湖經驗,功力雖高,容易受別人暗算,所以才與玲瓏手說了,望了他在樹上的身影,追尋而來,後來入夜,俊卿與前行蒙面之人忽然失去蹤影,她知必定已經覓處歇夜了,也在遠處歇下,直至火光連續兩閃,方才潛跡林中,緩緩摸索而來。

    她人在黑夜摸索前進,蒙面的敵黨首領武功又在她之上,心內原就時時存著恐懼之心,所以俊卿一蒙她的臉,她驚恐之極,運集了全身之力,運肘一撞,待至危險一除,繼之以極端的羞怯,所以嬌呻暈去。

    現在被山風吹著,漸漸醒來,發現仍自被俊卿抱在懷裡,極端羞怯之餘,又添了極端憤怒,若非她歷經了極驚、極羞、極怒三種極端的情緒,全身真氣紊亂無法凝集,實有就此與俊卿同歸於盡之心。

    俊卿發愁發呆,久久才歎息連連,收回茫然的目光來打量懷中的若馨,他見她全身不停的顫抖不止,而且身上冷熱變換不停,不知她是否在昏暈之中,潛意識仍在極端羞怯憤怒之中。

    他看了半天,終於下了決心,暗想:「先救過來再說,她就是要自己的命,也乖乖的奉上便是。」

    俊卿知道若馨並未受傷,只是喉間閉氣,這可無法推拿,只可渡氣相救。

    他將臂上若馨的玉頸輕輕抬高掀起女子行路的紗巾,他抬得越高越近,若馨臉上的容色也越是清晰分明,便見若馨平時嫻淑秀麗與安潔很為相似的臉容,此時可辨不出到底是在哭還是在笑。

    他輕輕的親在若馨閉得緊緊的唇上,直覺若馨全身顫慄愈甚,櫻唇軟嫩,卻是涼冷之極,他舌尖滑過銀牙玉齒之間,若野水之漱寒沙,正待運功渡氣,突然之間,舌尖一陣劇痛攻心,直痛得他「呵呵!」的叫不出聲來。

    若馨也一躍而起,伏在樹上,哀哀痛哭不止,雙手擂拳,若馨日陣雨般敲在樹幹之上,直敲得樹上落葉簌簌而下,落在俊卿身上,落在她自己身上。

    俊卿見她伏樹痛哭,翠袖單寒,哀聲淒惻,尤其左邊衣袖被他撕落,更顯得玉臂清冷,他將身上的青衿脫下,罩在若馨身上,若馨回手將他的青衫摔在地下,仍自伏身啼哭。

    俊卿看了她嬌怯的背影,哭泣之時雙肩起伏不停,既不能勸慰,又無由致歉,只得怔在一旁,聽她嚎啕。

    半晌,若馨方停哭,恨恨的問道:「安潔小師妹在這裡,你也是這般和人亂開玩笑麼?」

    俊卿無言可答,半天方才歎道:「我不知是柳姊姊。」

    若馨道:「你現在知道了。」

    俊卿舌尖被咬,講一句話要痛半天,仍是忍痛而言道:「我罪大惡極,不敢求柳姊姊的寬恕,只求柳姊姊為我帶幾句話,容我一死謝罪吧。」

    若馨不答,俊卿又歎了口氣,方道:「我追下來偷窺,知道那伙蒙面人好像是官府中人,他們首領不知是誰,聽那用毒掌老者的語氣,好似想借蛟丹參王之爭,把武林中黑道與白道豪雄弄一個兩敗俱傷,所以一個個蒙面盡量隱秘著身份,請你將此話帶給醫仙,狄老師人緣最好,或許可以為大家排解。」

    若馨仍然不答,俊卿又道:「安姊這回不來,是因為懷有身孕之故,求你告訴她為我好好撫養遺腹一子吧,唉!她的恩情我只得待來生作犬馬之報了。」

    他說完輕輕拔劍,「抱殘」、「守缺」出鞘,森森劍氣帶了一聲龍吟,若馨驀地回身,問道:「你要作什麼?」

    俊卿被她問得一愣,若馨續道:「你闖了禍想一死了之,可沒有那麼便宜。」

    俊卿心中也是哀傷之極,歎道:「但憑柳姊姊吩咐吧。」

    若馨道:「蒙面八人合圍而來,你去將他們殺了再來見我。」

    他們又哭、又笑、又鬧、麗水、妙月等人豈有不知之理,早已分途闖進林來,不過見是俊卿,他們不是敵手,所以在伺機而動,俊卿既有自刎之意,他們越加存觀望之心不肯動手了。

    若馨久走江湖,不必凝神注意,周圍的風吹草動也瞞她不過,俊卿若不是功力高出她甚多,她也絕不會被他蒙了眼睛方始發覺,自然也因此在忽然受驚之下,她所受的驚恐,也因此愈甚,才鬧出這一場事來。

    俊卿知道蒙面八人之中,功力以叫做屠大人的最高,而麗水、妙月的「七巧之毒」無形無影最難防,可是他因如玉之故,並不把她們兩人當做敵人,所以朝向那屠大人存身的方位道:「屠大人過來吧,我就在此地候教。」

    屠大人不答,卻對他同行諸人朗聲道:「此人已知我們的隱秘與底細,若然走脫,總管來了大家都是死路一條,一起隨我來吧。」

    他雖然受毒,可是麗水、妙月只是意存挾制,他功力尚在,所以仍是一行首領。

    眾人都見過俊卿的修為功力深不可測,單打獨鬥決非敵手,所以聚在一起,方始緩緩進逼。

    俊卿回首見若馨將他的青衫已經披在身上,遮去斷袖露臂,叮囑道:「那腿臂微傷的是麗水、妙月庵主,劍中有『斷魂、落魂七巧之毒』,動手時搶在上風,仔細提防。」

    他俊秀疏朗,神采照人,青衫除去,裡面是安潔親手替他縫製的武生打扮,熨貼合身,更添了一些英爽,若馨雖然羞憤未除,可是方才與他有口脂之親,也不禁很有神移之感。

    此時一宵騷擾,漸近黎明,彼此容色,已清晰可見,眾人都是武學高手,看得自然格外清楚。

    麗水、妙月是久慣風月的女子,見了心中鍾意之極,實是不能忍耐,媚聲媚氣的道了萬福道:「相公請了。」

    她們原是蒙面的男裝打扮,忽作女子行為,同行之人都有難堪之感,俊卿知道她們的底細,所以並不詫異,靜靜還了一禮,道:「兩位庵主若是無意動手,就請在一旁觀陣吧。」

    麗水知他竊聽隱秘,必定已知兩人身份,所以媚笑道:「昨天屠大人請問相公身世時,相公不肯回答,我們也不敢再問,可是身在江湖,便大家都是朋友,何必動手動腳的傷了和氣。」

    俊卿雖然心中難過,念及如玉當時水月庵前殷殷的囑托,實是不願傷於她們,道:「你們讓開吧,我受人囑托,不可傷害婦人女子。」

    屠大人等六人看她們姊妹兩人,神情很不規矩,俊卿點破她們是誰之後,將蒙面的黑巾也取了下來,他們之中無一人自忖是俊卿的敵手,便是圍毆也無必勝之望,所以心中又是難堪,又希望她們二人能用無影之毒,將俊卿擒了。

    麗水、妙月見俊卿好言好語的和她們商量,不知俊卿是推與如玉之好,以為他已經受了兩人的美色迷惑,所以一齊眉笑連連的道:「相公如此憐香惜玉的溫柔多情,便打傷了我們婦人女子,我們也是心甘情願的。」

    俊卿見她們一邊笑語,一邊緩緩進逼,沉聲道:「你們有無影之毒,若再緩行進逼,莫怪我驟施辣手,不得不傷害你等。」

    他講完將寶劍輕揮,劍氣寒芒浪湧如山,麗水、妙月見俊卿謹慎小心,騙是絕然騙不到手了,人也被他劍氣逼得目弦神移,下意識的往後微退,俊卿將寶劍收了,道:「你們讓開吧,那中你們毒藥暗算的屠大人,毒性就要發作之前,還可與我一戰。」

    俊卿自知不明發掌運力之道,出掌不見得能贏得那屠大人的「斷魂落魄」的掌勁,可是自恃罡氣護身,那老者也傷他不了,準備空手應敵。

    麗水、妙月見他收劍,好似敵意不深,她們始終未去將他收服之念,妙月趁機笑道:「你和我們來吧,我們一定以兩人的性命,保你一生一世的榮華富貴,不受半點傷害。」

    俊卿按了性子和她們商量,實是因如玉之故,見她們煩瑣不休,他心中抑鬱未吐,很為不耐,舉手胸前虛虛一推,麗水、妙月應掌而躍,遠遠跳開,他的掌力隨之發出,直往她們二人身後的六人推去。

    他自己雖然有力無處施的感覺,這一掌不能盡發全身的勁氣,然而玄門罡氣豈是小可,早已將地上的泥沙草木,與空中下垂的枝葉,匯成一股剛猛無匹的洪流,直向六人衝去。

    屠大人身形最快,並不硬接,身子一幌,已至麗水、妙月二人身邊,道:「快把解藥給我,我服了一起應敵。」

    麗水微微一笑道:「解藥不能給你。」

    她見屠大人臉色大變,似有暴怒拚命之意,急急解說道:「身上沒有怎能給你,這是我們自煉的辟毒丸,服了可以一個對時毒性不發,等到城內再另配解藥吧。」

    麗水說完將一顆丸藥遞來,屠大人無奈只得接過吞下腹中。

    他們三人看俊卿掌力的威勢,都很為心驚,俊卿卻因被若馨撞傷幽門穴後,一直未曾調息,此時一掌發出,運勁之時牽動傷勢,一陣劇痛,頭上冷汗直流,若馨問道:「你怎麼了?」

    她一問之後,隨即醒悟,必是方對曲肘而撞時,撞傷了俊卿要穴之故。

    俊卿微微搖頭道:「不妨。」

    他口中說「不妨」,可是臉上冷汗不斷沁出,可見受傷實是不輕,若馨心中微動憐惜之情,抽劍而出,站在他的身前,翼護著俊卿,她強敵當前,倒把羞憤減去不少。

    俊卿方才一掌雖勁,屠大人與麗水、妙月早已避開,剩下五人因林中多古木巨樹,雖然一個個都得弄灰頭土臉,卻沒有受什麼重傷,見俊卿神色不對,都齊齊合圍而上,到得近前,由合而分,分作八方站好,各人自佔八卦,「干、兌、離、震、巽、坎、艮、坤」的一個方位,將俊卿與若馨緊緊困在中心。

    此陣以乾位為主,無論是攻是守,第一招都由他引發,由蒙面老者屠大人佔了,他是一行首領,又功力最高,佔了乾位也恰合身份,他因吞服了水月庵主的辟毒丸,雖然隨眾行動,在未曾將藥力行散全身之前,卻無提前動手之意。

    須知他對自己性命的看重,要在別人的性命千百倍之上,此時俊卿雖是很有可乘之機,若要叫他在體內內患未除之時,出全力一方面襲擊俊卿與若馨,一方面策應全陣盡他陣首的責任,利人損己,不顧他自己的性命,他也決不肯幹。所以他們八劍齊舉,卻沒有動手。

    若馨心現在獨自支持,強敵分八方而至,心中實在很有孤單無依之感。她一生行道,多是獨來獨往,落落寡合,只覺得自己卓螢不群,足以藐視塵環,「廣寒仙子」真是當之無愧,所以現在的這種孤單無依的寂寞之感一起,便若毒蛇在咬嚙她的芳心,使她心中又酸、又痛、又苦。

    蒙面眾人圍襲之陣既成,心中大為安定,見屠大人調息不攻,都拿眼睛看水月庵兩位庵主,麗水、妙月方才妖媚惑人未成,反被俊卿一掌嚇開,也是很不舒服,屠大人的安危她們更不放在心上,所以麗水一劍斜出,伺若馨劈去,可是未至即收,腳下移動,早將屠大人的乾位讓給芳馨還擊。

    若馨懷寂寞時回頭去看俊卿,見他面上冷汗已收,在瞑目調息,對身外的變化,毫不放在心上,她茫然回顧時,麗水劍已襲至,她匆促還擊,其勢不亂,然而以一當八,確已出乎她的能力之外,何況還擊一劍恰又擊向最強的屠大人身上。

    屠大人心中甚氣,眾人不聽自己的號令,硬逼了自己動手,他手中劍卻不能不應,他不論運掌出劍,都專從陰柔一路,他一劍輕飄飄的飛出,若馨急急收劍息保,果然老者的劍風源源而至,她雙手握劍,凝神運氣,將全身勁力聚在劍尖,直穿而出。

    這一劍雖然擋了過去,可是老者一出手,全陣頓時威力大增,第二劍、第三劍不論是誰出手,配合了全陣的變化,她也非敗不可。

    她也知道他們如此如臨大敵,合力運劍,輪番出擊,是為了恐怕身邊俊卿暴起發難之故,否則便老者一人,自己原也抵敵不了。

    她想到此處,趁虛去看俊卿,只聽他說道:「住手!」

    他受傷調息之後,雖然尚未完全復原,可是盛怒出聲,震得人耳為之麻,齊齊一窒,劍勢微微一頓,俊卿已抽劍而出,他「六龍御天」的絕藝,名字是從易經上取的,對太極、兩儀、三才、四像、五行……八卦之學,嫻熟無比,「抱殘」、「守缺」一分,按南北子午線的方向,恰恰指正八卦的「干」、「坤」兩個方位,「干」是屠大人,「坤」是妙月。

    八人一窒之餘,劍勢微頓,忽然發覺被俊卿出劍制住了八卦一首一尾的先機,他寶劍寒芒電射,便外行人也看得出是稀世之寶,以他功力之深,配合了這等寶劍,便不論他身受何等傷殘,所謂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豈是他們可以抵敵。

    所以俊卿叫他們住手,果然齊齊住手。

    俊卿指了指若馨道:「我和你們訂個約,你們讓她出陣而去,我和你們空手對敵。」

    他今天一時嘻頑,做了件令他羞愧得無地自容之事,實已存不再活之心,所以如此說法。

    若馨也知他心意,搶在屠大人前面攔道:「不行,我是叫你將他們八人殺了再來見我,並不是叫你讓他們殺了,放我逃生。」

    俊卿做了錯事,深自愧悔,可是若馨如此逼人,不覺將他自小任情縱性的少爺脾氣逼了上來,怒道:「依你如何?」

    若馨微微一笑道:「你那等荒唐胡鬧,早就該死了,我讓你活命,自然應該依從我的吩咐,豈能自作主張。」

    俊卿真想不到他安姊口中,時時惦念的「柳姊姊」,自己見面也深為敬佩的人,竟會這等刁惡,他將頭偏過去,不再看她,以示不屑,隨口應道:「好吧。」

    若馨輕輕的道:「你拚命把他們全部殺了,世上便無人知道你無禮輕薄的經過。」

    她說到這裡,粉臉微微一紅,續道:「你再把劍交給我,由我把你也宰了洩恨,那麼你雖然無禮於前,也總算勉強可以補過於事後了。」

    俊卿在家中何等尊貴,但是出來文才武功,品貌風流,也是人見人捧的,偶然犯錯,心中已自難過得要死,又被若馨罵得一文不值,狗屁不如,勃然大怒道:「我總算認得你了。」

    若馨微微一笑道:「你臨死還能認得一個人,總算不錯。」

    俊卿被她激得大怒如狂,急嘯一聲,震劍起半天冷飆銀虹,直向圍困八人攻去。

《冰劍寒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