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這一日正午,烈日當頭.

    小路上遠遠走來二人.左首一個少年,十七八歲年紀,一身舊袍,腰間斜繫了條布巾,臉上微帶笑容,露出一絲懶迨之意.右邊一個少女,年齡稍小,一襲淡綠色的如水衣裙,長得明秀動人.只聽那少年道,「七星別胡鬧.此次嵩山之行,我還有不少事要辦.你跟我在一起,我也沒時間陪你玩.」

    那少女嘟嘴惱道,「又是你們教內的事!整天鬼鬼祟祟的,怪不得人家要叫你們魔教.」

    那少年正是任臥薪,聞言也不生氣,只道,「你在我面前總是口沒遮攔.哪天要是讓我教中他人聽到了,可要找你不少麻煩.」

    柳七星道,「我才不怕呢!你不是說教中很多人都聽你的話麼?有你護著我就行了.」

    任臥薪笑道,「你罵我日月神教是魔教,我身為教主之徒,不懲戒於你,卻反過來幫護,江湖中人知道了,要說我是那個重什麼輕什麼了.」

    二人一路說笑,緩緩走近.忽然從不遠處路左側的樹叢後,隱約傳來有人說話之聲.任臥薪和柳七星對望一眼,彼此眼中都露出頑皮好奇之色.任臥薪打個手勢,二人潛身欺近過去.柳七星武功雖然平常,輕功卻是一流.跟在任臥薪身後,並不落後半步.二人來至樹叢,隱身樹後,向說話的聲音那邊望去.在隔不遠處林中有一小片空地,樹下站著三人.一人道裝服色,手裡握了一支長劍.任臥薪識得他是青城派的長青子,當日風清揚與左廷伍在岳陽比武,此人亦曾在場.另外兩人一胖一瘦,俱為書生打扮,都是腰懸長劍.他二人的劍鞘扁平,劍柄微彎,看來竟是嵩山派用劍,任臥薪不由心中一動.他日前為救風清揚所中毒掌,曾把教中秘傳靈藥留在一個姓田的農戶家中,卻不料被人半路殺出,將藥搶去,還害了田老漢的性命.此事他一直在明察暗訪,已知是嵩山派門下的兩個弟子所為.此刻見場中有兩個嵩山弟子,正可以想法打探一下.那道士三十來歲年紀,劍眉上挑,眼角下耷,一臉孤傲之色.單手伸出二指捏個劍訣,從劍柄抹至劍尖,道,「我松風觀上下多人,公推我為觀內第一.論起劍法之精,連掌門師叔也要讓我三分.」

    任臥薪偷眼去看柳七星,見她嘴角一撇,一付「你在這裡胡吹大氣,才沒有人會信」的神情,不禁微笑.心道,「松風觀長青子,說起來在江湖上也是一號人物,師傅說他的一手青城十九劍,在青城派裡確是第一,倒也不是信口胡吹.只是他自來狂傲慣了,不知天高地厚.看來果然如此.」

    那嵩山派二人中的胖子道,「長青子師兄的劍法,我和范師弟都是一向佩服得很的.只是那福州林遠圖,名位武林四秀第一人,若沒些真本事,也闖不出那麼大的名頭.兄台還是要小心些才是.」

    那姓范的瘦子卻道,「楊師兄此言差矣.長青子師兄何等武功,今日來此約戰那姓林的小子,自是有了十分的把握.你又何必在此杞人憂天?」

    任臥薪和柳七星對望一眼,都是大感驚訝,想不到他三人在此竟是為了約戰林遠圖.松風觀長青子,是青城派公推的第一高手,未來掌門人的不二人選.而福州林遠圖,以武林四秀第一人之身份行走江湖,亦正是如日中天.他二人比武,當是武林中的一件大事,怎麼隱瞞的如此之密,並無任何人知道?任臥薪終日奔波於江湖,尚未曾與林遠圖有過一面之緣,此下自是大感興奮.柳七星也早聽說林遠圖在武林四秀中排名尚在任臥薪之上,不禁好奇心大起.長青子微微一笑,道,「范兄過獎.不過今日喚二位前來,在下實還有另一事相詢.」

    那二人正是嵩山楊心壇和范同.長青子今日喚他二人前來,原說是為了他與林遠圖一戰作個見證.二人一商量,猜想著長青子是要他們暗中作個照應,如若長青子不敵則可從旁施助,使計除掉林遠圖.但來此之後,見長青子言語之間極是自信,半分不提需要二人相助之事,方覺出他或許另有所圖.二人互望一眼,警戒之心大起.楊心壇道,「不知兄台有何事,但講無妨.」

    長青子道,「日前我與楊兄范兄酒樓相會,說的投機,酒後偶爾談起岳陽樓華山派受挫,魔教任臥薪將風清揚那小子安置在不遠一個農戶家中療傷.不知酒樓一別之後,楊兄范兄這些日一切可好?」

    楊范二人心中俱想,長青子居心不善,果然是為了此事.范同當即笑道,「師兄和我這幾日遊山玩水,正準備起程回嵩山去趕五嶽大會.不知兄台何出此問?」

    長青子冷笑一聲道,「好一個遊山玩水!那害人性命,強搶魔藥之事,也算是遊山玩水麼?」

    楊心壇范同聞言臉色一變.楊心壇道,「兄台這麼說,我們就有些不懂了.你是說那替風清揚療傷的農戶遭了什麼不測?」

    范同亦道,「莫不是那風清楊見魔藥十分靈驗,起了貪心?他華山派能做出恐嚇綁架酒仙書生之舉,貽笑天下,那這件事多半也與他們有關.」

    長青子道,「華山派是否真綁了酒仙書生,此刻尚未有定論,二位也不必急著往他們身上推.昨日我在酒樓倒是遇見了兩個人,就說出來給你們聽聽,看你們還有什麼可以辯解.」

    楊心壇和范同都是一愣,不知長青子賣什麼關子.一旁任臥薪和柳七星亦很是好奇.任臥薪聽到楊心壇和范同即是殺人奪藥之凶,心道今日說什麼也不能放他二人走了.長青子道,「昨日我正在那酒樓飲酒,剛喝了幾杯,忽然走進來個老尼姑,後面還跟了個小姑娘.那老尼可老得很了,滿臉皺紋,剛坐下來就一碗接一碗的把酒當水喝.她身旁的小姑娘才十五六歲,可長的好看的很……」

    楊范二人心中嘀咕,「老尼?這和恆山派又扯上什麼關係了?也沒聽說恆山派有哪個嗜酒的師太?」

    只聽長青子續道,「那老尼姑喝酒的法子很是特別,看上去也是有幾十年功力的高手.我就留上了心,運起功遠遠的聽她們說些什麼.只聽那老尼道,『娟兒你別擔心.嵩山揚心壇,范同那兩個庸才,練了三十多年的劍法,和那一兩手三腳貓的『寒冰神掌』,架式學得滾瓜濫熟,精髓卻沒學到一成,倆人一齊上在師傅手底下五招也走不下來.』這是那老尼的原話,楊兄范兄莫怪.」

    楊范二人雖然還是聽不出頭續,但均是心中大怒.范同忍不住開口道,「哪裡來得個口出狂言的老尼姑!」楊心壇卻比他穩重了一層,心中揣測,「這老尼果然好生狂妄,看來不似是恆山派的師伯……」

    長青子也不理會范同,繼續講道,「那個叫娟兒的小姑娘卻輕聲道,『師傅我不要你去收拾他們.我要自己練成了功夫,來替我爹報仇.』那老尼道,『好,師傅就聽你的.』說著又接著大口灌酒.那小姑娘道,『師傅,咱們走吧.』那老尼就笑了說道,『你又急著要去練功了?我教你的南海心經,你已練到第三層了吧?』小姑娘點點頭.那老尼歎道,『我活了這麼些年,還真是第一次遇見學武像你這麼快的.師傅當年學了四個月才學到這第三層,你只幾天就學到了.依你的資質,和師傅的南海無極功,再過一年你就不怕那嵩山的楊心壇和范同啦!』」

    任臥薪聽到南海心經四字,心中一震.他當日與田老漢交談,並未見過娟兒.事後打探此事,方知田老漢有一孤女,老漢遇害後蹤跡未知.長青子續道,「那小姑娘卻皺了眉頭,不知在想什麼.停了片刻忽問,『師傅,你說他們五嶽派同氣聯枝,我若殺了嵩山派的人為爹報仇,那五嶽其他派的象華山派的人,會不會因此……』那老尼笑道,『傻孩子,楊范二人殺人奪藥,五嶽中若得知他二人所為,多半你不動手他們也要自行清理門戶.何況你只要跟師傅練三年,五嶽中除了幾個老頭子以外,也沒什麼人能為難的了你.你不用怕.』那小姑娘歎了口氣道,『我倒不是怕……師傅咱們還是回去吧.』」

    一番話下來,楊心壇和范同臉上均露出一絲恐懼之意.場中除了柳七星以外,眾人皆聽說過三十年前縱橫天下,而後退隱江湖,雲遊四海的南海神尼之名.以她當年的名聲之響,武功之強,即便她不親來尋仇,也已讓楊范二人心頭發慌.范同恨恨道,「早知如此,當初就該把那個小丫頭也一掌幹掉的.」

    楊心壇聽他如此說,即是已自認行兇.心中暗怪師弟莽撞,但也不好說出,只好對長青子道,「兄台當日與我二人指點那風清揚療傷之所,用意昭彰,不言自明.師弟失手傷人,說起來你也逃不了干係.想來你青城第一劍,該不會也怕一個才開始學武的小姑娘吧?」他素知長青子心高氣傲,此話說出來,是希望他受激不過,說一句「縱是南海老尼親至,又能耐我何?」之類的狂言,把事情攬下來.長青子冷笑道,「逃不了干係?我當日誤交了二位嵩山大俠作朋友,酒後失言,因此害了個無辜農戶的性命.想起來真是好生後悔.如今大錯已成,我怎麼還能與爾等同流和污?」

    楊心壇和范同見他如此說來,互望了一眼,范同道,「師兄,咱們走!長青子如這般膽小怕事,咱也不必強人所難.哼!平日吹得山響,遇到個不會武的小丫頭就嚇的這樣!」

    楊心壇點頭道,「好,他不敢接的,咱們就未必不敢.我倒要看看那南海神尼能教出個什麼厲害人物.長青兄後會有期.」說罷轉身欲走.誰想長青子嗆啷一聲,長劍出鞘,厲聲道,「你二人為惡江湖,濫殺無辜,我長青子雖然不才,也素以行俠仗義為己任,不敢或忘.今日怎能容你二人說走就走?」

    此言一出,楊范二人方知長青子喚他二人前來之目的.二人同時退後一步,拔劍在手.楊心壇道,「長青子,你我相交多日,難道真的要為一個什麼南海神尼的徒弟殺人滅口麼?」范同在一旁冷冷道,「師兄多說無益!這廝當日告知咱們魔藥所在,就多半沒安好心.現在要殺了咱們,他既可以奪藥,又能逃得了干係,倒打得如意算盤!」

    長青子冷笑一聲道,「死到臨頭,還在這裡血口噴人.」劍尖虛點,一招平沙落雁,向楊心壇攻去.楊范二人,是嵩山李天厚的門下第三第四個弟子.李天厚是當今嵩山掌門陳其華的師弟,武功較陳其華略弱.楊范二人武功在嵩山第二代弟子中可算做中等偏後.二人雖在南海神尼的嘴裡說出來一錢不值,但畢竟也勤練嵩山劍法和寒冰神掌數十年,使出來絲毫不能令人輕視.楊心壇見長青子這一劍中虛實不定,當下使一招『古柏森森』.這一招是嵩山十七路劍法『內八路,外九路』中的一招厲害招式,攻守兼備,既擋了長青子的一招「平沙落雁」,又隱隱有反攻之意,圈住了對手的長劍.而范同一招「天外飛龍」,劍焰暴漲,取盡攻勢,直向長青子攻去.二人數十年聯手闖蕩江湖,配合無間,一氣呵成,補盡了各人武功的不足,極盡微妙.長青子一見此招,不由得心內暗讚,「看他二人一付庸才之樣,劍法配合起來進退有度,竟然自具一番微妙.嵩山劍法在江湖上得享盛名,看來還真有些門道.我先前可是把他們瞧低了.」當下打點起精神,長劍一挑,將楊心壇的劍彈開,正好也擋住了范同攻來的一招.余意不盡,趁二人長劍相撞之機,一招「飛鳥投林」,殺入劍網,登時將兩人攻了個手忙腳亂.數招一過,看得一旁任臥薪早收起了先前對長青子的輕視之心.心道,「怪不得這傢伙如此狂傲,果然是有些真本事的!」只見場中長青子左一刺,右一截,將楊心壇范同二人的長劍引得東倒西歪,互相撞擊.楊范二人本來使的是極高明的分進合擊之術,現在非但傷不到敵人,反而互相牽制,投鼠忌器,鬧了個險象環生.而長青子揮劍若定,意甚閒暇,似乎尚未盡力而為.忽聽長青子一聲冷笑,劍交左手,右手伸二指向范同肋下點去.此招來得突兀,范同大驚之下,急忙回劍自保.楊心壇見師弟危急,一招「蛟龍出淵」直指長青子胸前,不自救而先攻敵,正是圍魏救趙的高明招術.誰想這一切早在長青子算計之內.他那二指一點原為虛招,正是要等范同自顧不暇,楊心壇孤身犯險之時,劍回右手,運足功力,一式「金針渡劫」,再不給對手任何喘息之機,一劍直直刺去.這一招極十分力道而為,疾逾閃電,楊心壇哪裡來得及閃躲,左肩當即中劍,血湧如泉.長青子下手毫不容情,回劍向范同攻去,一劍緊似一劍.范同一人哪裡招架的過來,只擋了四五招,已被長青子點倒在地.回頭看楊心壇,依舊撐著右肩倒地不起.長青子嘿嘿一笑,探手向范同懷中摸去.范同苦於穴道被點,只得眼睜睜看著他而半分動彈不得,心中暗想,「我和師兄也沒說過半分,他怎麼知道藥包不在師兄那裡,而是由我隨身帶著?」又想,「唉,早知如此今天就不把這藥帶在身上了.長青子這廝一拿到藥,多半要殺我二人滅口.」

    自怨自艾之際,長青子一陣摸索,伸出手時手中已多了個藍布包.正是放著魔教不傳秘藥「毒靈化」的小包.忽然間兩下飛石破空之聲傳來,從一棵樹後射出幾塊飛石,每塊皆有半個拳頭大小,分別向長青子眉心,氣海和胯下等幾處打來.以破空之聲聽來那發石之人的手勁當真是非同小可.長青子見來得兇猛,同時罩住自己上中下三路,當下不敢迨慢,一招「玉女穿梭」向左躍開.誰想到身形方自起動,忽覺從旁邊另一株樹後又射來一石.此石與剛才三石幾乎同時發出,但料敵於先,將將要打到他身體會躍到的位置.此石雖出自不同方位,但看手法使力相仿,只是勁道遠不如先前那三石之猛.長青子已身在半空,無法轉體再躍,但心念飛轉,「此石力道似弱,焉知不是誘我輕敵?」當下凝力運於左手二指,使一式「二龍探珠」,瞧得真切,就要將那石頭夾住.方此一刻,忽聽先前的那棵樹後傳來一聲,「小心暗器有毒!」長青子心中轉了個念頭,「此人是敵非友,為何要示警助我?」但他本就對這塊石頭心生警戒,當此瞬間哪裡容得多想,急止身形,右手將手中的藍布包運力向那飛石彈了過去.「啪」的一聲,布包與石頭互撞,布包已被打得飛了出去.但石頭也因此緩了一緩,長青子身形堪勘止住,頭往左一側,石頭從額角掠過.石頭掠過,長青子方覺出此石勁道實在不甚兇猛,只是手法巧妙,用意顯是在藥包而不在傷人.這四塊石頭算度精確,神鬼莫測,自己已輸了兩招.回頭望去,見樹後閃出二人.右首一個明媚嬌柔的少女,左邊一個笑嘻嘻的少年.正是名滿江湖的魔教教主之徒,武林四秀之一的任臥薪.待續

《哭鬧山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