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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採桑子】「群芳過後西湖好,狼籍殘紅,飛絮濛濛,垂柳闌幹盡日風.笙歌散盡遊人去,始覺春空.垂下廉櫳,雙燕歸來細雨中.」

    此乃前朝詩人歐陽修詠誦西湖的一首名詞.歐陽修晚年辭官後住在穎州,受西湖的山光水色熏染,一共寫下了十首採桑子歌詠西湖.這首是其中之一,寫的是西湖繁華散盡,清幽怡人的一面,端的是生動傳神.時值入夜,月上柳梢,清風襲體.月色映在西湖的水中,一起一伏的漾著.湖水碧油油的,映出些藍色.日間的管弦絲竹,觥籌交錯之聲早已散盡,只從湖中遠處不時隱隱傳來幾下搖棹的聲音,也很快的靜寂下來,散入沉沉暮色之中.一隻水鳥忽的受驚,撲梭梭掠起一片水痕,展翅飛遠.離湖畔南側不遠有一家許氏旅舍.平時托了西湖的名氣,日日都是客滿.此刻夜深人靜,上下兩層的客房裡都已熄了燈,只大門前兩個燈籠依舊燃著,微風中緩緩搖著,放出幾許昏暗的光芒.四下裡只有些蟲鳥之聲,遊人早已睡了.忽然從遠處湖畔長堤走來一人,一身黑衣黑袍,黑巾蒙面,背懸一柄長劍,也以黑布包住,彷彿從沉沉暮色中不知何處躦出來,又隨時隨地能融回黑夜中一般.只在黑巾上方的雙眼中,射出犀利明亮的光芒.來人腳步甚輕,卻走得好快,看方向正是朝許氏客棧而來。

    一抹雲飄過來遮住月亮.四下裡彷彿更暗了.轉眼間蒙面人已走到客棧門口.抬眼望去,兩扇古舊的木門緊閉,深紅色的暗漆已漸退落,紫銅的扣門環也已被人握得有些發白.一人高的石牆延伸出去,四下裡死一般的寂靜.來人四下張望了一回,走到石牆下面,雙腳輕輕一點地,沖天直起.半空中身子一轉,緩緩落下時,已是在牆內屋角下,端的是如風吹柳葉,落地無聲.又是幾個起落,悄悄來到二樓南側第三間客房的窗口.遠處隱隱傳來更鼓之聲,已是三更.

    蒙面人俯下身去,用手指蘸些口水,輕輕在窗紙上揉開一個小洞,凝目向房內望去.屋內燈火早熄,只從左側窗戶中透進幾絲暗暗的月光.藉著月光,依稀能看到房中情形:一張木桌上斜倒著一個空酒葫和兩塊竹牌,幾把椅子散放四處,北牆邊一張石床腳上亂攤了幾件衣衫雜物.床上端坐一個少年.面方耳長,閉目盤膝,滿面素穆.左手輕輕拊胸,右手反掌向外伸出,掌心向上.腹間三吸一吐,正在運功修氣.神遊物外,完全不知窗外已有客來訪.蒙面人不禁心中得意,「任臥薪呀任臥薪.你雖說是少年英雄,名動江湖,人人都要讓你三分,但看來也不過是如此.今天遇上了我,一樣要栽在我手裡.」想到高興處,嘴角不由露出一絲微笑.見屋中任臥薪許久沒有動靜,蒙面人小心翼翼地從懷中取出一個竹管,向裡面灑了些藥粉,又拿出個火石,點燃藥粉,沿窗洞伸進去.一股似香非香的輕煙,緩緩飄進了屋裡.等了好一刻,屋內依舊靜寂無聲.蒙面人再從窗口向屋中望去,見任臥薪端坐一如原狀,只是右手原來掌心向上,不知從何時已慢慢的垂了下來,攤在膝邊.他心中大喜,心道得手了.從外面敲破窗紙,伸手進來打開了窗戶,縱身躍入.邊走邊心喜道,「任臥薪呀任臥薪,你也有今天,可要栽在我手上了.」

    待得走近細看任臥薪.忽然任臥薪雙眼睜開,眼睛一眨,向他笑了一笑.蒙面人大驚之下向後躍開,嗆啷一聲,拔劍在手.任臥薪微微一笑,道,「七星,別胡鬧了!」

    蒙面人噗哧一笑,伸手摘去面上黑布,露出一張清秀絕俗的臉.滿面春風,眼角含笑.甩一甩頭,一頭烏黑的長髮灑下來,卻不是那柳七星又是誰?

    柳七星臉上雖然帶笑,卻把嘴噘了起來道,「你怎麼知道是我?哼!你壞的很,裝做中了我的迷藥騙我!」

    任臥薪笑道,「你用的那點兒迷魂散要是也能把我迷倒,那你臥薪哥哥也不知道已經死過多少回了,哪裡還能坐在這裡等著你來迷?」

    柳七星雖也知他所言不虛,只是把嘴噘得更高了.她自從日前結識任臥薪之後,在一起閒談玩耍,聽他講到江湖中那許許多多的奇聞怪事,不禁心中神往.她雖也曾得明師指點,但不過貪圖好玩,胡亂學過些輕功拳腳,最多也不過胡鬧收了桃谷六童作小徒.真正江湖上的事,她可說是一無所知.這一回找了一身夜行裝,帶著迷魂藥夜訪任臥薪,原本滿心歡喜的以為能將任臥薪迷倒,再喚醒後吹牛一番.這才知道她的那幾招在江湖中原來根本不算什麼.登時滿腔興致都不知跑到哪裡去了.噘了嘴興致皆無.任臥薪見柳七星如此,微微一笑,也不在意,又閉目練功.柳七星很是氣惱,從懷中又將竹管掏出來,呼呼呼把藥粉都吹在任臥薪臉上,賭氣道,「看你厲害!看你厲害!」

    任臥薪也不知使了什麼法子竟不暈倒,只用手揮去藥粉,道,「七星別胡鬧,我要練師傅新教的武功,還要練原來師傅留的功課,正忙不過來呢!」

    柳七星道,「現在你也叫他師傅了?開始師傅要教你功夫,你還不肯學.哼!現在一學上癮,你們一老一小混在一起,誰也不理我了!要早知道這樣,我就不把師傅讓給你了!」原來前一段任臥薪與柳七星同行,巧遇柳七星的師傅.他見任臥薪少年英雄,是個學武的好料子,說什麼也要收了為關門弟子.任臥薪初時還不肯,現在學上了,又學的廢寢忘食.任臥薪雖然和柳七星相識時間不久,對她的脾性卻早已熟悉.心知今日練不下去了,只好緩緩收了功.睜開眼向柳七星笑道,「師傅可不是你讓給我的.師傅說我悟性好,他等了十幾年才找著,自然不會輕易放手.」

    柳七星用手刮刮臉道,「好臭美麼?你哪點兒悟性比我強?」

    任臥薪笑而不答,轉問道,「師傅今天還在跟我說,說你幫他找到徒弟,要好好獎勵一回.你得想想看跟師傅要些什麼?」

    柳七星道,「我早想好啦!你去跟師傅說,我要學吸星大法.」

    任臥薪聽到吸星大法四個字,登時收住笑容,正色問道,「你是怎麼知道吸星大法的?」

    柳七星得意起來,道,「你和師傅整天鬼鬼祟祟的,也不叫上我,不知道搞什麼名堂.哼!本姑娘就偏要查個明白.今天一清早,我就先躲到你們平日練功的地方蹲了起來,等你們倆來練了半天,也不知道本姑娘早已聽了個一清二楚.是誰對咱師傅說,『天色漸亮,可別讓七星起來撞見.』來著?你可別忘了,要不是我給你說的好話,你現在怎麼能跟師傅學武功?」

    任臥薪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心中暗罵自己疏忽,道,「你真是調皮,連師傅和我都要來搗亂.這回我輸給你了,我是甘拜下風.」但語氣一轉又鄭重道,「可是七星我跟你說,吸星大法這件事你千萬不能再對別人說起.此事極之重要,萬萬不能當成兒戲.」

    柳七星聽任臥薪說輸給了自己,笑得連嘴都合不攏來.連連道,「行,行,我不跟別人說就是了.你一定是怕你原來的師傅知道你在外面又新拜了師,回去罵你,所以在這裡用大話來嚇唬我.」

    任臥薪聽她提到東方暗江,眼睛裡不由閃過一絲憂慮之色.停了一刻方道,「對,我是怕讓我師傅知道了,會回去責罰我.但這事遠不止這麼簡單.我不跟你說笑,如果讓別人知道了,可能會害了咱師傅的性命!」

    柳七星見任臥薪滿臉嚴肅之色,混不是平日嘻嘻哈哈的樣子,也覺出他不是在開玩笑.但依舊不信道,「可是師傅武藝高強,又素不與人爭,怎麼會有危險?」

    任臥薪道,「你今早偷聽,想必聽到了吸星大法是怎麼樣的一門功夫?」

    柳七星笑盈盈道,「師傅說,吸星大法能吸敵手之內力而為己用,是江湖中很罕見的一門絕學.嘻嘻,這倒真是不錯,我如果學會了,也不用整日勤練,只要找幾個敵人來吸一吸,就成為武林高手了!」

    任臥薪道,「這就是了.以你一個小姑娘也是這樣想,那江湖中不知有多少夢想橫行天下,獨霸武林之士,如果聽說有這種吸人內力之術,更要不惜一切手段,非要得之而後快了.吸星大法上一回重現江湖,武林中有四大派因此而滅,死亡之人不計其數.現在如果消息傳了出去,不知又要生出多大的風波.」

    柳七星作個鬼臉,道,「好傢伙,這麼厲害.那咱們就誰也不告訴,自己偷偷練就好了.你們倆也不用躲著我呀.」

    任臥薪道,「其實不是師傅偏心,是這吸星大法很是陰毒,不太適合你學的.」

    柳七星著急道,「為什麼不適合我學?我可以保證只吸壞人的內力,不去觸犯好人.」

    任臥薪聞言笑了一下,笑得有些無奈.道,「好人,壞人,哪裡有這麼簡單?我日月神教,在江湖正教人嘴裡叫作魔教.魔,那是比黑道還要壞的意思.可正教諸派所做所為,又怎見得比我教高明多少?你眼中的好人,在別人看來就正可能是壞人……」

    柳七星道,「可我知道我的臥薪哥哥,卻永遠會是好人.」

    任臥薪將目光收了回來,向柳七星笑了笑,道,「不過我剛才說的陰毒,倒不是吸好人吸壞人的意思.練吸星大法,很關鍵的一環是要氣散血海,還諸八脈.這一法練起來陰氣大盛,很是凶險.你們女子陰氣本旺,若要修習更是危險,一個不小心就會走火入魔.師傅不教你是為了你好.」

    柳七星吐了吐舌頭道,「得,我練不成了.」滿臉失望之色.任臥薪見狀勸道,「其實不練也罷.師傅跟我說了,這吸星大法的『通氣式』一章早已失傳,連他也不會.吸星大法十二式,少了通氣式,可以說是沒有半點用處.他教我其他的十一式,也只是為了不讓這一門絕學至他而止.」

    柳七星奇道,「那你這麼辛辛苦苦學了,卻用不上?」

    任臥薪道,「當然也不能說是全無好處.武學一道,觸類旁通.細細修研吸星大法,於我對本門的見解也很有助益.何況我學武之人,見了這般精妙的武林絕學,豈能抵擋它的誘惑?」

    柳七星道,「還有一點你不說我也知道,你要是勤加修習,總也是希望有一天能自己悟出通氣式.既有人能創此武功,以你的聰明才智,也就可能能悟出來.臥薪哥哥對不對?」

    任臥薪見柳七星平日天真浪漫,無思無慮,卻一語道中自己的心思,不禁有些驚訝.他沉吟道,「不錯,我確是有這個念頭.可是據師傅說,吸星大法自星宿派通靈子死後,歷經十一人傳至他手,其中不乏聰明才智之士,武功絕頂之人.但皆鬱鬱而終.師傅他本人也是窮一生心血,竭思枯智,而不得其法.真要把它練通,恐怕三分靠人,七分靠天啊!」說著不禁歎了口氣,有些沮喪.柳七星看在眼裡,也不知說些什麼好.心中只想,「別人不能,臥薪哥哥未必就不能.可惜我也幫不上什麼忙……」忽然心念一動,叫了聲不好,道,「哎呀,糟糕,我今天早上跟桃谷六童吹牛,跟他們說起師傅要新教我一套『七星大法』,是用我的名字創的武功.他們幾個小鬼人多嘴雜,說出去別人會不會想到是吸星大法?」她性本頑皮,每次從師傅那裡學了什麼新招式,就起個好玩的名字,比如『五體投地』,『五馬分屍』之類的,教給桃谷六童.這回覺得吸星大法不好聽,就把自己的名字換上了.任臥薪一聽心知不妙.但瞧見柳七星一付急上眉梢,自責自怨之狀,只好勸慰道,「還好你用的不是原名.但願別人想不到.不過咱們還是要告訴師傅,要他小心一些的好.」忽然把手放到嘴邊,示意柳七星不要出聲,指指窗外,輕聲說道,「外面又有客來訪了!」

    柳七星聽到這回真有人來,頓時瞪大了眼睛,屏住呼吸,心裡又有些緊張,又有些興奮.不由自主的向任臥薪那邊挪了半步,再看看任臥薪,卻還是穩坐在那裡,神色自若.過了一刻,果然從窗外傳來一聲極為輕微的磨掌之聲.接著有人輕輕扣了三下窗框,兩短一長.再等等卻沒有聲息了.柳七星正感奇怪,只聽任臥薪開口道,「人已經走了,你還緊張什麼?」說著起身來到窗前,伸手推開窗戶縱身躍了出去.柳七星急道,「等等我!」待要跟出,卻見任臥薪已從窗口躍了回來,手中還拿著一塊小竹牌,笑道,「剛才是我教中弟子,見我屋中有客,就依幫規留下了訊號.」

    柳七星大感好奇,湊過頭來看那竹片,卻見上面畫了些稀奇古怪的符號.任臥薪道,「這是我幫內秘文,你看不懂的.十幾天後在嵩山開五嶽大會,華山嵩山兩派要爭五嶽盟主之席,師傅要我去看看熱鬧.」——待續

《哭鬧山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