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朔方

    (一)

    蕭瑟仲秋日,飆唳風雲高。

    山居感時變,遠客興長謠。

    ——晉-孫綽

    向燕雲重回大青山摩天峰。

    經此一役,太平道勢力止於并州以北的雁門。

    經此一役,向燕雲威震天下,風雲盟上下歸心。

    李靖也終於從鬼門關撿回了一條命。

    大病一場多少磨損了些他的英氣,臉色顯得有些蒼白,本來合身的長袍也顯出飄逸。陰山養病的日子如夢如死,到了康復的時候,才知道竟然發生了這許多的事情。

    李靖立在摩天崖之巔,俯瞰著北國蕭瑟壯闊的山景,早年他也曾遊歷過塞北,但直到此時才真正領略到那種天地渾然的至美。

    他從懷中抽出一管短笛,輕撫,湊到口邊,一曲極悲壯的《哀郢》緩緩流出。

    落日下,烽火半殘,將軍白髮……李靖也不知道怎麼會想起這首極難的古曲,只是心頭一熱復又一涼,便化作了那摧人魂魄的戰歌。

    ……千軍萬馬踏地而來……笛聲淒厲高拔,一折之後,又迴環而下,愈來愈低,偏偏又愈來愈急,似乎當真有大敵當前,金城欲摧。

    李靖的額頭微微見汗,只覺得胸口中氣略有不足,但雙目中卻隱隱透出殺氣,渾身的肌肉也已經繃緊,腰背挺直的好像一柄標槍。

    這一管簡簡單單的竹笛,被他奏的淋漓盡致。

    音節又是一撞,盤旋而上。

    這已是絕殺之境!

    三折,九轉,李靖的眼珠開始發紅,額頭大汗滴答落下。

    「煞——」一枝雕翎箭破空而上。

    終於,一個響遏行雲的銳音呼嘯而出,似乎是天地不仁殺氣與戾氣瞬間齊放——那是千里大漠伏屍百萬戰火橫掃而過的焦黑與落日終於西沉的悲壯。

    那管笛粉碎。

    李靖回頭,向燕雲手中握著一具彎弓,神情疲憊而蒼涼。

    那枝箭——他知道這個小女孩不簡單,卻沒想到她有如此的悟性,居然能助他闖過至險之關。

    「哦……李靖。」向燕雲抬眼:「這支曲子叫什麼名字?」

    「《哀郢》」,李靖微微一笑:「《哀郢》是《楚辭》裡的一篇,也是這個古曲的由來。」

    向燕雲看了看天外,依然是沉甸甸的鉛灰,她歎了口氣,道:「我以為,叫《落日》更合適些……不知道為什麼,你吹著曲子,我似乎只看見了一輪快要沉沒的太陽……」

    李靖無語,長長的沉默,餘音依稀繞峰不絕,兩個人頗有些尷尬。向燕雲極少開口求人,此時似乎下定了決心:「李靖,你能不能教我這支曲子?」

    李靖點點頭,這是一支殺氣凝練的戰曲,或許只有向燕雲這樣的人配的起。

    腳步響處,一名精幹男子快步走來,停在向燕雲身後一丈之遙,正是軒轅旗的旗使車煉。「啟稟……盟主」,似乎還不是很習慣如此恭敬地對向燕雲說話。

    「盟主……」車煉兀自躬身等著她:「可汗的使者送來急書,說是可汗病危,想見見你。」向燕雲的母親摩雲公主是可汗嫡親的妹子,這個秘密,知道的人並不多。而自從摩雲公主殉夫自刎之後,向燕雲更是完全斬斷了和突厥的聯繫。

    向燕雲心底一驚:「舅舅病危……怎麼咄苾好像還不知道?」

    三天前,接到天鷹衛的鷹訊,說是咄苾已經輕騎趕赴天山,與二位特勤一併主持祭天的大典。越龍沙等攜部眾前往風盟盤踞的中原地面,要重整天鷹衛後,回來侍奉盟主足下。

    向燕雲搖搖頭,一絲陰霾自心底浮起,「可汗病危」,這簡簡單單的四個字,對突厥王室而言,只怕就意味著無盡的流血,屠殺和兄弟相殘。對於咄苾,這個小時候的玩伴,曾經對自己寵愛異常的表兄,她多少還是瞭解的,咄苾素來狂傲,對萬事以卜筮先行的習俗常有不滿,他若是得知父親病危,只怕第一個舉動就是奔赴王宮,決不會再千里迢迢趕去阿爾泰山。

    一旁的李靖若有所思,忽然插口:「燕雲,可汗若是駕崩,你看誰會即位?」

    「不知道」,向燕雲一下明白了他的意思:「突厥與中原漢室一樣,也是長子繼承汗位;不過……另一點上也和漢室一樣,極少有一次汗位是可以安安穩穩傳下來的。而且草原諸部信奉武力,即使奪下的王位也沒什麼人異議……咄苾,他治軍的才能只怕不是兩個兄長所能比肩的。」

    她看了看李靖,目光中的陰霾迅速得到證實,李靖點頭:「不錯,咄苾有大麻煩了。」

    向燕雲長身而起:「我先行趕去,希望能搶在他們下手之前趕到。」她似乎忘了,自己剛從鬼門關揀回一條命來。

    李靖卻猶豫著開口:「燕雲……你若是信得過我,李靖倒是願效一次犬馬之勞,咄苾兄對我有救命之恩,他若有難,我焉能坐視不理?」

    向燕雲奇道:「你?」

    李靖笑了笑:「我自幼倒也熟讀了行軍兵法,雖不敢自稱什麼濟世之才,對付他們,應該不至於不濟。」

    車煉見二人自顧自討論,絲毫不問自己意思,臉上隱隱有不悅之色,上前一步:「啟稟盟主,以屬下的愚見,我風雲盟似乎不宜過問別人的家事……」他雖然口稱「啟稟」,但言語之中,已是明顯的不敬。

    向燕雲冷冷望了他一眼:「車旗使,本座的決定,還輪不到你來多言。速速調撥你旗下兄弟,交由李靖指揮,星夜趕往天山……」

    「不好,北去三千里,勞師以襲遠,乃是用兵大忌。」李靖又一次插話,車煉的神色更是難看,李靖輕輕擊掌道:「他們若痛下殺著,又或者咄苾覺察出來,扭轉局勢,只怕我們根本來不及趕去。但是我猜咄苾的幾個兄長必定對他有所忌憚,未必便有這個魄力……燕雲,我帶車旗使的人,趕往寧古爾倫攔截;搖光腳力極快,你立即前往咄苾的屬地,只要驚動了他部下的人齊齊趕往大王子的本部,他必定不敢兵變。」

    寧古爾倫是自天山(即阿爾泰山)進阿達裡本部的必經之途,向燕雲不由得連連點頭,讚道:「沒想到李公子對塞北的地形也如此熟悉,果然是一代將才,失敬了。」

    「不敢,突厥幅員萬里,民風又極是尚武,中原武人無論誰想建立一點功業,都自然要留心的。」李靖的笑容一現即隱,「不瞞盟主,李靖當年還真是以萬里北國為心中對手的。」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並沒有想過,他的一世功名確實是成就在萬里北國的纍纍白骨之上,而生平的第一戰,便在當下。

    車煉一時性急,又插話道:「盟主!你如何讓一個外人——」

    向燕雲冷冷的盯著他,目光中似乎帶著條鞭子,從牙縫中擠出兩個字:「住口!」她的聲音,充滿了威嚴與尊貴。

    前些日子死死生生的教訓只教會了她一件事,對於目前的風雲盟而言,再沒有任何手段比絕對的控制力更重要。

    車煉抬起頭,滿眼震驚,終於又緩緩低下頭去:「屬下這就去調撥人馬。」

    向燕雲冷冷地點了點頭。

    李靖饒有興趣地看著這一幕,雁門關血戰之後,向燕雲似乎已經學會了隱忍,但是這次咄苾有了危險,她的表現還是和當初一般無二,甚至不惜以雲盟之力對抗突厥的精兵。

    她究竟是為公,還是為私?若是為私,咄苾和向燕雲之間,又是如何的牽連?李靖回想起咄苾提及朵爾丹娜的神情,若有所思。

    向燕雲嘿的笑了:「我知道你在想什麼。」

    李靖不由得有些窘迫,好厲害的女子,當真目光如炬。

    向燕雲背轉了身子,緩緩道:「我的母親,是當今可汗的親妹妹,摩雲公主。

    我外公一向視漢人如仇,所以當我阿媽愛上阿爹的時候,在宮中掀起了一場滔天巨浪,我外公差點殺了她……

    但是後來,我娘還是懷了我,爹爹就義無返顧的帶著她逃走,南方的路被堵死了,他們就一路向北跑,終於在燕然山被人追上,驚嚇之中,我出生了……草原上有個傳說,說是在刀兵中生下的孩子,一生都免不了勞碌奔波,爹娘一定要立即給她起個名字,這名字起的越好,就越能衝開她的命。娘說……那天爹爹在苦戰,天上有一隻白鷹飛過,她看的羨慕無比,就叫我朵爾丹娜,希望我一生一世可以無拘無束地飛……我爹爹為了護住我們,苦戰了一天一夜……我想爹爹他一定很愛娘親,也很愛我,是不是?」

    李靖只能看見她的背影,向燕雲的聲音似乎是從極遠的地方傳來。「是的……」他回答,「那麼後來呢?」

    「後來,連我外公和舅舅也出手了,我娘不忍心看見丈夫和父兄廝殺,就……跪在他們面前,自毀了面容,說是殺了我爹她也絕不再嫁人了,只求得他們諒解……」向燕雲轉過半邊身子,輕聲道:「我從沒有見過我娘原先的樣子,他們都說,我娘本來是草原上流雲一樣的大美人,可是自從記事起,我見到的就只是那樣的臉……」

    「當時沒有人幫我們,我的舅舅、哥哥們都恨不得讓外公除掉我爹娘,只有咄苾哥哥,只有咄苾哥哥……他那年只有十歲,一向很喜歡姑姑,就衝上去護著姑姑,也死死護著我……外公終於放過了爹爹,但從那以後,兩個人鬧得很僵,再沒有見過面。再過了幾年,外公就去世了。他臨走的時候,讓咄苾哥哥到陰山把我抱了去,我見了他第一面,也是最後一面,他說:蒼天之下,草原之上,只要看得見突厥牧馬人的地方,就是小朵爾丹娜的家……」

    「你看,咄苾哥哥是唯一待我好的人。」向燕雲平靜地訴說,好像在講一個和自己沒有絲毫關係的故事,「可是我長大了,我們卻彼此不喜歡起來……他和所有的突厥特勤一樣,總想著帶著突厥的騎兵,踏過黃河,成為真正的天可汗。而我……我不喜歡打仗,我爹是漢人,娘是突厥人,兩邊我都喜歡,又都不喜歡。漢人要突厥人的馬和弓箭,反過來突厥人又要漢人的種子和布帛,可他們為什麼一定要用搶的……歡歡喜喜地交換,又有什麼不好?難道搶了南方的土地,真的還能跑馬不成?」

    「呵……」向燕雲忽然住了口:「我很久沒有說這麼多話了,李靖,你一定在笑話我。」

    李靖用力搖了搖頭:「我明白,我一定會救咄苾回來。」

    李靖轉過身,大步向門外走去——畢竟不過是個女兒家吧?即使有沖天的傲氣,也免不了婦人之仁。

    女人恐怕永遠都無法明白,這個世界上,有一種男人,天生的使命就是征服。

    (二)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

    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漢-李延年

    那裡的長矛花團錦簇

    青年的歌聲嘹亮

    天神從雪山上順流而下

    可汗呵

    長壽吉祥

    天神從雪山上順流而下

    清涼的河水福壽綿長

    戰士的長纓只有烈酒才能洗淨

    可汗呵

    英武威揚

    戰士的長纓只有烈酒才能洗淨

    戰士的寶劍只有鮮血才能擦亮

    雄鷹也飛不盡大漠的寬廣

    可汗呵

    萬壽無疆

    雄鷹也飛不盡大漠的寬廣

    戰馬也跑不完草原的邊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可汗呵

    澤被八方

    女薩滿和男歌者低吟著祈福的歌辭,三百二十名鼓手在三十六個祭壇上擂動牛皮大鼓,連背後的阿爾泰山主峰也幾乎被震動,所有人都堅信,神已聽見並聽從了他們的聲音。

    咄苾的眼裡沒有歌舞和祭祀,他一口接一口地狂灌烈酒,這多少有些出格的行動引起了許多人的側目。

    「這傢伙,有點不像他了。」大王子阿達裡低聲道。

    「你要怎麼像他?」二王子蘇察也低低應聲,「難不成要他把我們都……唔……了,才像咄苾特勤不成?」他揮手做了一個穿刺的動作。

    「也對也對」,阿達裡灌下一口酒,端起金盃,向咄苾走去,「我去看看,他究竟在搞什麼鬼。」

    烈酒灼燒著胸膛,咄苾第一次感到心口痛得發緊——他去戰場找過,只有鮮血,一灘一灘的血。

    會是……她流的嗎?

    不會的,她小小的身軀裡藏不了那麼多的鮮血吧。一個聲音在糾纏他:是他,是他殺了朵爾丹娜!

    若不是他救下李靖,若不是他冒了風雲盟的名,若不是……若不是他因為兩個兄長的忌憚不肯動用部族的人馬,她又怎麼會淪落到孤身迎戰大軍,落得屍骨無存?

    一念及此,他不由一拳砸向地面,拳頭碾著草地,汁水磨得滿手。

    朵爾丹娜!朵爾丹娜!直到這一刻他才驚覺那個瘦瘦小小的影子竟已烙刻在他心間,再無法磨滅。

    「咄苾,怎麼了?誰又惹著天神一樣的咄苾特勤了?」咄苾猛地抬頭,才發現大哥已經站在身邊,這一聲問出來,周圍飲酒的眾人一起把眼光投向自己,本來嘈雜歡騰的場面一片安靜。

    「大哥,說笑了。」咄苾笑笑。

    「三位特勤……」薩滿巫師走上前,適時打破了尷尬,「該你們獻祭了。」

    咄苾用力地甩甩頭,似乎要驅逐腦中雜亂的回憶,目光炯炯地望向阿達裡,「大哥,請。」

    阿達裡終歸沒有發難,一把握住咄苾的手腕,嘿嘿冷笑,走上主祭壇。

    鼓聲又響了起來,薩滿高聲唱著:

    「北海的蛟龍呵,

    它四處尋找,

    誰拿了我的犄角?

    誰拿了我的犄角?

    從九十九重天到九十九重地,

    誰拿走我無上的武力?」

    兩名親兵牽上一頭兩歲的漆黑公牛,渾身上下沒有一根雜毛。咄苾拔出刀,一刀斬下牛角,跟著唱道——

    「你的英武借我一用,

    還你的犄角!」

    公牛掙扎怒吼,鮮血流了一地,底下的人們一起歡呼起來。

    薩滿又唱道:

    「西海的天王呵,

    他四處尋找,

    誰拿了我的金銀?

    誰拿了我的金銀?

    從九十九重天到九十九重地,

    誰拿走我無窮的珠寶?」

    二王子蘇察將一斛明珠傾入火中,唱道:

    「你的財富借我一用,

    閃閃的明珠作為獻祭。」

    和著臣民的歡呼,薩滿又高唱起來:

    「南海的女神呵,

    她四處尋找,

    誰帶走我的女兒?

    誰帶走我的女兒?

    從九十九重天到九十九重地,

    誰帶走我月光一樣美麗的仙女?」

    阿達裡也抽出劍,高唱起:

    「你的女兒我娶作可賀敦,

    還你的仙女!」

    說罷,一劍向跪在一邊的少女刺去——

    咄苾這才看見綁在一旁用來獻祭的女奴,一身雪白的袍子,烏黑的長髮遮住了臉,單薄的身子,讓他忽然有了一瞬的恍惚。

    「等一等!」咄苾幾乎不假思索地揮出刀,擋住了阿達裡的劍。

    祭壇上下,一片嘩然——

    這祭天的大儀,本不容有一絲冒犯。

    阿達裡怒極:「咄苾,你跟我過不去?」

    咄苾吸了口氣,緩緩道:「慢著,這個女人你不能殺。」

    「胡說八道!你這是瀆神!」阿達裡握緊了劍,「為什麼?」

    幾乎所有人都在等著咄苾的回答,三王子素來進退有度,這種逆天的行為,本不應該是他所能做出來的。

    「不要問了」,咄苾低聲道,「我補償你一百個鍛奴,兩百個女奴。」

    「笑話!」阿達裡好不容易找到咄苾的錯處,哪裡肯放過,大聲道:「我的宮殿哪裡就缺了這幾個奴才?咄苾,你非說不可,憑什麼?」

    這也幾乎是所有人的疑惑,齊刷刷的目光一起射在咄苾身上,等待著他解釋這荒唐的行徑。

    咄苾索性轉過身,向著所有的臣民們大聲宣佈:「我釋放這名女奴,是因為……因為她長的像我喜歡的女人!」

    這實在是天大的笑話,但是在咄苾的威嚴下,幾乎沒有人敢出聲,幾個貴族剛剛笑起來,也立即低下了頭。

    蘇察大怒:「咄苾你——」

    咄苾看也不看他,劈手搶過薩滿手中的法杖,跪在祭壇的聖火面前,一刀劃開左臂,鮮血湧了出來,他大聲吼道:

    「列神!祖先!

    我若娶不到那個女人,我的床榻再不會有人逗留,傳宗接代的使命與我無關!

    請賜給我那個女子,我願獻上特勤的尊榮與富貴,我願用男人最可寶貴的血去護衛她!

    我若失去那個女子,我遇天弒天,見人誅人!天地之間,再不會有安寧。」

    說罷,站起身來,烏黑的長髮被火焰蒸騰著飛舞,面容肅穆令人不敢仰視。

    他走到女奴面前,一劍砍斷了她身上的繩索,低聲道:「你,自由了。」

    說罷,好像沒有看到巫師和兩位特勤震驚的神情,反手握著刀,從瞠目結舌的人群中穿過,離去。

    「混帳東西……混帳東西……他眼裡連神都沒有!」阿達裡這才從驚訝中回過神來。

    蘇察冷笑:「咄苾看上哪個女人了,這還真是稀奇!」

    阿達裡皺眉:「哼哼,他也有看上女人的一天,我還以為他要和我兒子一起成親呢。」

    自咄苾十五歲起,可汗也不知賜下多少美女,他丟在寢宮一概不理,至於大婚的事情,更是提也不提。突厥的貴族有百十名姬妾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咄苾的行為實在怪異地不可理喻。

    蘇察的聲音低了:「大哥,你倒是想想,還能有誰?那個人……似乎今年十四歲了。」

    阿達裡一驚:「咄苾要真是和她聯姻,可是麻煩的事情。」

    「是啊」,蘇察笑笑,「所以大哥……事不宜遲,父汗的身子似乎不行了,再拖下去,可就……」

    阿達裡猛地抬起頭,似乎要掩飾內心極度的掙扎,衝著歌手們大叫:「還愣著幹什麼,快請薩滿繼續啊!」

    鼓聲又響了起來,歌聲掩蓋了竊竊的私語,一片歡騰……

    咄苾越走越快,好不容易才離開了吵鬧的人群——毫無疑問,他做了一件蠢事,但是,他不後悔。

    他的腳下是阿爾泰群山之中一座小小山峰,倚著石壁,回憶中的一幅畫面不容置商的搶佔了腦海——

    六歲的女孩,眼淚在眼眶裡打著轉兒,卻死活不肯落下,一隻手哆哆嗦嗦地舉著一支火把,另一隻手攥著笨重的砍刀,面前是飢餓的狼群。

    狼和人對峙著,似乎在考驗著彼此的耐性。終於,頭狼忍不住撲了上來,如一道黑色的閃電。小女孩全力劈去,研在狼頸上,火把幾乎在同時落在地上,立即她那小小的身軀被黑暗包圍了,只有綠色的眼睛貪婪的守候在不遠處的危險裡。

    小女孩終於絕望,尖叫了起來:「咄苾哥哥——」

    呼嘯而來的利箭將又一匹餓狼牢牢釘在地上,遠處的少年從馬鞍上一躍而下,落在狼群中,一手抱起小女孩,馬刀瘋了般的左劈右砍。

    幸好不是大群的惡狼,剩下的幾頭狼終於在利刃下退卻。

    少年一把將小女孩抱在懷中,聲音已經急得變調:「朵爾丹娜,你這個小瘋子,你亂跑什麼!你知道天黑了有多危險!」

    又驚又怕的朵爾丹娜趴在咄苾懷中大哭起來:「我要去燕然山……我要找娘親!」

    「好了好了」,咄苾哄著她:「燕然山遠著呢,等哥哥過幾天送你過去啊,不過,不許再這樣亂跑了,聽見了沒有?」

    朵爾丹娜用力點頭,眼淚鼻涕還掛在臉上:「咄苾哥哥最疼我的,哥哥說話要算數啊。」

    咄苾把她抱在馬背上:「哥哥說話一向算數的——可是,小朵爾丹娜,你可要好好練功夫,你不是經常吹牛說,長大以後你的功夫會比哥哥還好嗎?幾頭狼就把你嚇成這個樣子!」

    朵爾丹娜不服氣道:「不出三年,我一定要比你棒!可是……我一定去燕然山,就算有狼,我也要去的!」

    「好了」,咄苾親了一下她的額頭:「狼算什麼,朵爾丹娜,將來嫁給我,嫁給蒼天下最勇猛的英雄,你想去哪裡,就去哪裡,好不好?」

    沒想到朵爾丹娜憤憤地一搖頭:「才不要,我要自己做天下最厲害的英雄,一樣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才不要嫁你!」

    說著,朵爾丹娜破涕為笑,咄苾也輕輕無奈地笑了起來……

    這個小丫頭沒有說謊,她學武的天賦讓很多人吃驚,脾氣更是倔強到了極點,不肯接受哪怕一絲一毫的恩惠,不管是善意還是惡意。

    「她一定還活著!」咄苾握緊了刀柄:「如果天神把她賜給我,我絕不會再讓她一個人承擔一切了……朵爾丹娜,我發誓。」

    天色陰沉,風低嘯著刮過山巔。一場大雪很快就要落下。

    「喀」,身後傳過一聲踏斷枯枝輕微的響動。

    咄苾的臉上立即恢復了慣有的沉靜與冷酷,直起身來,拍了拍皮袍上的泥土。

    十餘個可汗的親兵走了出來,為首的統領手上舉著一枝金色的令箭,正是可汗至高無上的信物。

    「特勤,可汗命令我帶你回去。」

    「哦?」咄苾蹙眉,多半是剛才的鬧劇吧,父汗的消息好生靈通。

    那人舉令箭發令道:「咄苾特勤,可汗震怒,要我押你回御營,你還是當面向可汗分辯吧——來人!」

    幾個人走到咄苾面前,手裡的鎖鏈匡啷作響,咄苾猶豫了一下,還是伸出了雙手,這不是什麼大事,他想,父親也只是一時生氣罷了。

    幾名親兵將他雙臂扭到背後,輕聲道:「殿下,得罪了。」說著,將鎖鏈縛上肩頭,一圈,又一圈,忽然兩名士兵各自撳著一頭,全力收緊,咄苾幾乎是下意識地反振,他立即就明白不對了,這鎖鏈沉的出奇,絕不是一般的鐵索,而這幾個「士兵」的手勁也絕非等閒——只是,一切已經來不及。

    鎖鏈幾乎嵌進肉裡,十幾個人一湧而前,剝下他的皮袍,一圈圈收緊鏈子——執行的人迅猛而用力,特勤天生神勇,武藝超群,早已成為傳說。

    一把雪亮的刀冷冰冰地架在他脖子上,靴子被扯下,然後又是一道道的鐵索。

    那個為首的統領點起一把火,將他的皮帽,皮袍,皮靴付之一炬。咄苾的心開始下沉,他隱隱猜出了這是一個什麼樣的陰謀,只是他實在想不出誰有這麼大的膽量盜用令箭,除非——想到那個除非,他的心不僅沉,而且涼,涼到了骨髓裡。

    他完全沒有還手的機會,連手指也被捆緊……有人掏出了一團「其喀」,塞進他口中,那是突厥部落裡專門用來堵口的,遇水即漲,且混著麻藥。咄苾連喉嚨都已經麻木,不要說開口說話,就是呼吸也很困難。

    他冷冷盯著那幾個侍衛,憤怒,沒有驚慌。

    最後他們用膠汁塗黑了他的臉,塞進了皮袋中——就算檢查,也沒有人能認出這個半死不活的重犯,居然就是突厥特勤咄苾。他被扔上了馬,伏在馬背上,咄苾心中暗暗冷笑了一聲:這些人既然有心謀反,就應該立即殺了他才對。這樣的拖泥帶水,實在拙劣已極的行為。

    按照馬背上的顛簸判斷,這些人在走下山的道路,只是……他們究竟要去哪裡?

    (三)

    邊庭飄颻那可度,絕域蒼茫更何有。

    殺氣三時佈陣雲,寒聲一夜傳刁斗。

    ——唐-高適

    不過九月末,紛紛揚揚的大雪已落下,塞北的雪花厚而緊,不多時,茫茫的阿爾泰山山脈已經被白色覆蓋。

    寧古爾倫的綠洲,是溝通漠南漠北的要道。稀缺的水源滋生出一片難得一見的胡楊林,未及飄落的葉子積著薄薄一層雪,遮蔽了本來毫無阻隔的視線。

    李靖的目光銳利如刀,就像一個久經沙場的將軍,書生文氣早已一掃而光。

    一騎快馬,踏破滾滾黃沙,絕塵而來,馬上的騎士高呼:「李公子,有隊伍過來了!」

    「好!來得正是時候!」他隨手指向一邊待命的年輕首領:「帶五百人埋伏在左右,不得我號令不得輕動。」

    「你!」他的馬鞭已經移向一個四十上下的隊長:「帶著五百名兄弟退後三里,得我號令從中橫擊,立即斬斷他們的隊列。」

    他還不認識風雲盟的大小頭目,但指揮起來卻是極其自然,似乎已經共事多年:「其餘的人跟著我迎敵……敵人不久便至,大家當心,力爭一戰而捷!」

    「是!」齊齊回答,雲盟的子弟多年調教,進退之間極有法度,幾乎可以作為一支精兵來調度。

    雖然此處號稱綠洲,但畢竟是地處戈壁灘上,除了稀落的胡楊林外,並沒有什麼遮掩,風雲盟的戰士們只能伏身在沙石土礫之中,藉著黑色的沙土作為遮掩,依稀聽得見雪落的聲音。李靖由衷讚歎道:「好一支人馬,略加訓練,何愁天下不取?只是可惜……」

    此時又是一騎飛至:「報!一隊百餘人的突厥兵先行,後面還有一隊人,大約有千人之數,太遠了看不明白。」

    李靖傳令:「弓箭手預備!」

    隨行的車煉連忙攔道:「慢著,傷著咄苾怎麼辦?」

    李靖拍拍他的肩膀:「車兄放心,他們會給我護著的!」

    車煉急道:「李靖慢著,你殺錯人怎麼辦?萬一咄苾不在這裡——」

    李靖耐著性子解釋:「無論那群人是不是我們要找的人,都不會任由我們搜查的。如果真的是阿達裡的精兵,等到弄明白的時候,先機已失,自家兄弟傷亡就大了車兄,既然向盟主把這一戰交給我指揮,你就放手觀戰好了——」

    車煉面上一紅,不再多說。

    遠處人影漸漸清晰,為首一人身著突厥貴胄的服飾。李靖從箭壺裡抽出一枝箭,彎弓搭上,瞳孔已經收縮。

    一邊計算著射程,一邊微微一笑,李靖略轉過頭解釋道:「車兄,你若是捉了什麼要人,會把他放在哪裡?」

    車煉已知其意:「自然是在中間,又不是遊街示眾,決不會給他逃跑的機會。」

    李靖又將目光集中到箭鏃上,笑道:「不錯,我也是這樣認為。」

    他一箭離弦而出,隊伍最前之人立即倒下,控弦的箭手千箭齊發,那隊突厥兵人仰馬翻,「哎喲」「啊呀」之聲不絕於耳。突厥兵雖然驚詫,卻不恐慌,那隊士兵訓練有素,一邊撥開箭桿,一邊迅速收縮隊列,外圍的甲冑之士用盾牌團起一道圍牆,盾牌的縫隙之間,有箭鏃待發。幾乎在片刻之間已築起防線,嚴陣以待,執戈迎敵。

    只是饒是如此,十停中已經去了二三停,地上躺滿了呻吟扭曲的傷兵與一箭斃命的屍體。風雲盟雖不是草原上精於騎射的士兵,但無論武藝組織已隱隱是江湖中第一大組織,李靖選出的弓箭手更是個個有百步穿楊的神威。

    李靖心中已有計較,拍馬而上,日衝劍上護其身,下護騎馬,朗聲道:「在下李靖,請蘇達爾將軍出來說話!」

    蘇達爾是咄苾手下一員猛將,此言一出,人群裡一陣喧嘩。盾牌略分處,一人用生硬的漢語發話:「你們是什麼人?」

    李靖高聲叫道:「你就是咄苾部下的蘇達爾?」

    那人急忙回答:「放屁!你認錯人了!」

    李靖叱道:「李爺我會認錯人?我們奉王子之命,三千大軍在這兒守了七天,等的就是你這狗賊。我一聲令下,踏也將你踏成肉泥。你若是蘇達爾便速速出來送死,李爺懶得與你囉嗦。」

    遠處,塵囂蔽天,隱隱有伏兵,一時分不清多少,但是見李靖滿臉驕橫,端的有千軍萬馬之勢。

    那人似乎很有些猶豫,終於盾牌分開,一個卷髮碧眼校尉裝束的男子鑽了出來:「你看我是不是蘇達爾?」

    李靖手一揚,日衝劍下,夕永劍脫鞘而出,劃起一道霹靂,穿胸而過。他一招得手,猛催戰馬,當先衝入突厥戰陣中,連連劈倒數名士兵,身後風雲盟眾抓緊機會,隨李靖硬生生擠入防圈。這一來,突厥陣腳大亂,被風雲盟眾一陣衝殺,死的死,傷得傷,片刻之間,已是不成陣形,紛紛向來去路上逃亡,事先埋伏的兩道兵馬一擁而上,下手極其狠辣,不肯留一個活口。

    風雲盟子弟武功本來未必高過這些士兵許多,但是天時地利人和無一不全,以逸待勞,出奇制勝,當真如滾湯沃雪,猛虎撲羊,突厥士卒未及全力抵禦,已經死於刀槍之下。

    人一倒下,露出當中一騎,正中馬上橫放著一個男子,裸著上身,被鐵索捆了個結結實實,正是咄苾。皮袋不知什麼時候被解開,苦寒之下,他渾身皮膚已經青紫,鐵索下竟滲出絲絲黑血來。

    最後兩名突厥死士執刀而立,毫無懼色的面對著李靖。

    李靖冷冷一笑,逼上前一步。

    左手那名士兵一驚,手中的刀架在馬上男子的脖子上,尖叫了一聲,李靖雖不解其意,也知道是玉石俱焚的意思。他不假思索,日衝劍斜劈,將右手那名士兵斬於腳下。

    剩下那個孤零零的士兵著實沒想到李靖居然不顧忌咄苾的死活,他一驚,刀刃入肉更深,用漢語叫道:「你敢……過來我就!」現在只剩下他一人,真要拼了咄苾的性命,也是賺上一個。

    李靖不敢再行進逼,只是聽他會說漢話,心中又生一計,他踱了幾步,回過身來,面向車煉道:「車旗使,蠻夷胡人,果然是不堪一擊,你看我手刃胡虜真是不費吹灰之力,哈哈哈哈……突厥雜種,當真徒有虛名——」

    他整個背部全部暴露在那士兵刀下,幾乎全是破綻。

    那名士兵果然忍無可忍,一刀全力劈下。李靖的身形立即滑倒,日衝劍自左肘反手回刺,狠狠貫穿了他的咽喉。

    李靖站起身來,那名士兵哼也沒哼一聲,便倒了下去,眼中滿是怨毒之色。

    「好了,突厥人總算殺完了。」李靖拍了拍衣衫上的塵土。

    他沒有看見,還有一雙眼睛冷冷盯著地上的屍首,目光中的憤怒絲毫不下於適才那名士兵。

    李靖連忙走到咄苾身邊,先解開了他雙足的束縛。但是上身的鐵索一來入肉過深,二來也不知道是什麼質地,居然撩它不斷。

    咄苾口中的「其喀」一取出來,當即嘔吐不止,他的嘴角已經漲裂,鮮血混著嘔吐物噴了一地。

    他張了張口,發出了一個嘶啞而乾澀的聲音:「酒……」

    車煉皺眉道:「這時候喝酒恐怕不好吧……」李靖打斷了他,親自捧過一袋烈酒,一口一口喂咄苾了下去。

    餵了三四口,李靖做勢欲停,咄苾卻堅決又下令道,「酒!」

    一袋酒灌下,咄苾才漸漸恢復了生氣。他看著李靖,嘴角的微笑一點點揚起——李靖若是出現在這裡,就只能說明一件事情,朵爾丹娜安然無恙了。

    李靖扔開空酒袋:「咄苾,此時人馬俱全。燕雲已經傳命噶裡七部星夜趕往阿達裡的王帳。我若是你,就趁機借風雲盟之力,一舉奪了可汗的位子,機不可失,你——」

    咄苾看了他一眼:「不必!」

    李靖奇道:「為什麼?難不成你要等他們除了你?」

    咄苾哈哈一笑:「他們既然沒有殺我,我自然不會逼他們……大哥,大哥,他既然連做這等狠事也要求全,這可汗的位子讓他坐幾年又如何?」

    李靖遲疑道:「你……難道是想等二王子動手?」

    咄苾微微搖頭,雖然雙手還被緊縛在身後,但已恢復了不可一世的自信和驕傲。

    他回頭,正迎著李靖的目光,同樣的深不可測,再不復洛陽城外初識的真摯熱誠。

    李靖的神色慢慢有了躲閃,咄苾的目光裡卻是無比的鎮定,似乎已穩穩地控制了主動:「李靖,多謝你救我,特勤大帳已經不遠,我這就去找大哥……嘿嘿,敘敘舊。」

    李靖道:「你身上還帶著這勞什子……」

    「不妨事!」咄苾雙腿扣馬:「我去問大哥要鑰匙!」

    戰馬吃痛,揚長而去。

    咄苾依然赤著上身,縛著鐵索,卻似乎披掛著帝王的袍服冠冕。

    李靖目送著他的背影遠去,心頭忽然投下了一個巨大的陰影:「這個人……希望他是我的朋友,不然的話……」

    忽地,只聽風雲盟眾一起大叫,聲音中滿是驚喜:「狼煙,是噶裡七部的狼煙!」

    李靖收回了目光,茫茫戈壁,數十股狼煙直上雲霄,在鉛灰色的蒼穹上塗滿了殺氣。

    青氈大帳內,大王子阿達裡正在焦急的等待。

    剷除了那個最危險的對手,可汗的寶座當可無憂。

    腳步聲急促的傳來,門口的侍衛失去了禮數,一頭衝了進來:「報——噶裡七部已經對大帳形成合圍之勢!」

    阿達裡心中一驚,冷汗不受控制的冒了出來,嘴唇一顫:「誰!誰走漏了消息?」

    「報——咄苾特勤求見!」一聲更急促的通報,後一名衛士險些撞在前一個的身上,兩人面色都有些發青,面面相覷。

    帳下侍從一起亮出刀劍,阿達裡的臉色已經蒼白,聲音中有壓抑不住的恐懼和焦慮:「沒有得手,不可能!他……帶了多少人?」

    那侍從喘息著回答:「他孤身求見,而且,還綁著鐵索!」

    阿達裡鬆了口氣:「讓他進來!」

    帳內一片昏暗,兩排刀鋒閃著幽冷的光,每個人都在盯著入口,看那個傳奇中的王子——天驕咄苾。

    咄苾大步踏了進來,結實的肌肉被鐵索勒出道道血痕,但面上卻是滿不在乎的從容,他走到正中雙膝跪倒:「罪臣咄苾見過大哥。」

    他喊的是「大哥」,但口稱「罪臣」,分明是覲見可汗之禮。

    阿達裡也不知道應該如何應付,起身道:「你……你……」

    咄苾跪在地上:「咄苾有幾句話,要對面說上一說,請大哥喝退左右。」

    阿達裡一陣猶豫,畢竟是兄弟手足,他委實不願意被咄苾的氣焰壓了下去。但是面對這個雄獅一般的年輕人,他又確實不放心。

    咄苾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依舊拜伏於地:「大哥若是擔心小弟有什麼不軌,不妨再加上點什麼桎梏。」

    阿達裡臉上紅紅白白,但還是揮了揮手,幾個下人帶著刑具一湧而上,將咄苾鎖在帳角鐵欄之上。手下侍從才一一退下。

    咄苾心中一聲冷笑,這等的膽量,也敢在草原上稱雄。

    阿達裡窘道:「也不是我信不過你,只是……」

    咄苾緩緩道:「大哥不必再說,小弟明白!不瞞大哥,這次小弟脫險,是倚仗風雲盟朵爾丹娜的力量。」

    阿達裡頓足道:「果然是她!」

    咄苾盯著阿達裡的臉色,笑笑:「剛剛脫困的時候,小弟也曾經想過與大哥一爭,只是……」

    阿達裡面孔一板,問:「什麼?」

    咄苾被鎖得不能動彈,面向著帳頂,歎道:「只是當時我在馬上,聽到了一個漢人說的一番話,他說『蠻夷胡人,果然是不堪一擊,看我手刃胡虜真是不費吹灰之力,哈哈,突厥雜種,當真徒有虛名』!」

    咄苾那聲「哈哈」學得惟妙惟肖,當真將李靖不可一世的神態活畫了出來,但是說到「突厥雜種,當真徒有虛名」時,牙縫裡不由得露出一絲狠意,「大哥,自從楊堅使奸計離間我突厥,國內四分五裂,沒有一天不見戰亂,那些漢人蠻子視我們如豬狗,我們卻還要年年稱臣,歲歲納貢——如今好不容易我們又興盛起來,難不成又要內訌不成?大哥,殺了我,突厥兵力只怕要折損五成,這樣的可汗,你做了又有什麼意思?」

    阿達裡的神情若有所動。

    咄苾又歎了口氣,「我記得有一首歌子,這樣唱:亡我祁連山,使我六畜無生息;亡我胭脂山,使我婦女無顏色……漢人從來都想著染指大漠,大哥,你真要遂了他們心意不成?」

    他的歌聲並不怎麼動聽,卻是慷慨悲涼。阿達裡低下頭,眼光閃爍。

    咄苾看他面色已有所活動,繼續勸道:「大哥,楊堅他確實是個人才,文治武功為一世之雄,但兩個兒子卻沒有一個成器……假以時日,天下必然大亂亂,又有什麼力量抵得上我突厥百萬雄兵。到時候我保大哥混一海內,直取大興,洛陽,做個四海歸一的天可汗,豈不是比此時手足相殘強上百倍?……大哥,你若一心殺我,咄苾並無怨言,自會傳令所屬各部統一聽大哥調遣……我們只怕兄弟一戰,突厥國內死傷過半,自此再無復興之日啊!」

    阿達裡的手心滿是汗,咄苾雖然說話像唱歌一樣動聽,但噶裡七部虎視於外,又怎麼會「歸順」於他?只是剛才那一番話,也確確實實說到他心裡,他緩緩點頭:「好……你要什麼?」

    咄苾笑道:「我要……我要你將朵爾丹娜封為狼主,待大哥統一天下,將陰山以北、燕然山以南的地方封給我們,此外別無他求。」

    陰山以北、燕然山以南,是何等廣闊的疆土!但是中原南朝的富庶繁華,卻更有誘惑力,阿達裡回身抽出馬刀,一刀將桌案批成兩半:「好!答允你了!」

    說罷他親自上前,解下咄苾身上束縛,將他拉了起來,大聲傳令:「拿酒來!」

    二人一起割開手腕,瀝血於酒,立下重誓——他們的血管裡,本來就流著相同的血。

    血酒閃著青碧的光,映在二人的眸子裡,多少有些陰森。他們盯著碗,就像兩頭狼注視著他們的領地。

    舉碗,一飲而盡。

    咄苾二次跪倒:「參見可汗!」

    阿達裡單手扶起他,笑道:「好兄弟!好兄弟!天下是我們的!」

    兩個人攜手走出帳篷,門外已經有無數人馬侍立等候,噶裡七部與阿達裡的部下加在一起,怕是不下七萬之眾,而遠處,依然不斷有援兵奔來。

    這當真是雄壯詭異之極的情景,綿延天邊的大軍,整齊地分為兩個陣營,隨時就可能展開一場驚心動魄的廝殺。

    「呀啊——」咄苾胸中一熱,舉起拳頭長嚎起來。阿達裡也放聲大吼,兩個人的聲音融在一處,當真有千軍萬馬的陣勢。

    整個草原在吼聲中動搖。

    男人最原始的熱被燃燒了起來,一雙雙飢渴的眼睛盯著他們的主子。部族士兵們拔出佩刀,一起大吼起來。那吼聲,在等待著衝鋒,廝殺,等待著血與火的刺激和洗禮。

    一騎飛馳而來,遠遠喊道:「啟稟二位特勤,可汗已經大安了!」

    二人一起愣住,原來這許久的謀劃,竟然又是一場空。

    啟民可汗在一場重病後,竟然沒事了。

    還是咄苾先反應過來,他大聲宣佈道:「萬千之喜,父王大安了!」

    他的聲音一個字一個字清清楚楚傳了出去,片刻之後,草原上響起了鋪天蓋地的歡呼聲:「天祐可汗!天祐突厥!」

    阿達裡看了咄苾一眼,他不得不承認,這個人才是草原上最烈的酒,最快的刀。他有些後悔了……

    萬人之中,咄苾回頭:「大哥,既然父王沒事,我要去見一個人了。」

    阿達裡默默點頭:「我知道。」

    早有手下牽過一匹馬來,咄苾暴喝一聲,翻身上馬疾馳而去,精赤的上身微微有熱氣冒出。

    大隊人馬見咄苾到來,自覺讓出一條道來,黑壓壓的大軍被一騎撕裂,那條大道一路延伸,望不見邊際,通向天邊。

    咄苾野野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他的騎術絕對是一流中的一流,那樣狂放的速度,令他的血液也開始燃燒。他迫不及待要見見那個女子,那個在天山上對諸神起誓要迎娶回家的女人,——生生死死的折騰了一圈,他的思念變得愈發強烈。

    「朵爾丹娜——」他長吼。

    「朵爾丹娜——」天地為之應答。

    咄苾王祭天大典起誓的故事早已傳遍草原,駿馬揚起的塵土漸次消散,依然聽到遠處有力的滿溢著生命的喊聲:

    「朵爾丹娜——」

    「朵爾丹娜——」

    「朵爾丹娜——」

    好像這個名字可以帶來吉祥和力量,圖騰般神秘……

《落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