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地語天言說幻夢

    「啪」的一聲鈍響,一顆人頭扔進了台州城。

    「將軍,將軍息怒!」一旁的偏將看見戚繼光臉色已是鐵青,連忙趕上前道。

    戚繼光不再多話,只是提起那顆人頭,回身向裡走去。腳步既重且快,似乎在壓抑著心內極大的憤怒。

    杜鎔鈞正帶著一小隊兵馬巡衛,見到戚繼光,連忙迎了上來,剛要開口,看到那顆人頭,默然低了低頭。

    戚繼光不言不語地要從他身邊經過,杜鎔鈞忍不住請命:「將軍,我去吧。」

    「誰去都是一樣。」戚繼光搖頭道:「這是第十三個突圍的兄弟了,哼,就憑那些個倭奴,哪有這個本事?」

    他目光一轉,見杜鎔鈞猶自不解,歎道:「杜兄弟,這台州背靠三山,如果沒有內應,外敵絕不至於封堵至此……我看,嘿嘿,朝廷裡怕是有了內賊了。」

    「內賊?」杜鎔鈞一驚:「將軍的意思是……有人通敵叛國?不至於吧。」

    「書生之見。」戚繼光苦笑:「哪有這麼簡單的事情。」

    這十幾日來,數千倭兵圍海登陸,直逼台州城下,但是讓戚繼光震驚的是,幾十道告急本章遞上,京師竟然毫無回應,這也倒罷了,就連派出去調遣各地戚家軍的探馬,也無一不是被半路攔下,斬首而歸。

    三天前,他和霍瀾滄精心挑選三個高手,分別從天台括蒼翻山潛出台州,但還是被暗地裡的人物計算無遺,這顆人頭,就是最後一個高手,也幾乎是他們最後一絲希望。

    「這……如何是好?」杜鎔鈞握著劍柄,眉頭皺成一團。

    戚繼光拍了拍他的肩頭,笑笑:「莫亂,我們進去商議。「

    杜鎔鈞臉上微微一熱,四下一掃,見戚繼光身後幾個貼身衛士副將神色雖重,卻無一驚慌,不禁暗自羞愧,更加佩服戚繼光治軍有道。

    去年台州一連九戰,早已滿目瘡痍,城府被拆的不成樣子,無城不血,無木不折,當真是廢池喬木,尤厭言兵。

    最為整齊的內府,早已闢作傷兵休養之地。霍瀾滄正挽著袖子,小心翼翼檢視一名士卒的傷口——那一刀從頸至腹,血肉向兩邊翻開,金創藥被盡數衝出,無論如何,也止不住血。

    「將軍,他是不行了。」霍瀾滄歎口氣,站了起來。

    「戚將軍……給我一刀,給我——」那士兵慘叫著,看上去也不過二十多歲,他雙手抖成一團,顫聲道:「將軍,別,別浪費藥材了,留給兄弟們……殺光那些雜種,給我……給我……」他操一口南方音,說的又急又快,但是人人都知道,那後面的兩個字,是「報仇」。

    戚繼光一眼望去,眼底竟有些瑩然,這些個小伙子扔下鋤頭煤筐跟他轉戰多年,他們只為一句驅除倭寇、守衛大明疆土,將身家性命一併交到自己手上,可是……到了驅除倭寇的那一天,這些年輕人又還有幾個能活生生看著大明江山的?

    霍瀾滄抬頭看了一眼,等待戚繼光的示下,見他微微點頭,便輕輕一掌,印在那名傷兵的天靈蓋上,他的聲音當即頓住,整個屋子一片死寂。

    霍瀾滄微張開口,深吸了口涼冷,道:「將軍,別想了,我去吧。」她早已看見了戚繼光手裡的人頭,自然也明白這意味著什麼:「我去會會那個人。」

    那個叫做小林什麼什麼的東瀛劍客,霍瀾滄曾經遙遙和他對視過,在那之後更是掀起了無窮的風波。

    「擊鼓,出城。」戚繼光終於揮手,斬釘截鐵地下令。

    「將軍?」杜鎔鈞不解道:「這個時候出戰——」他的後半句沒有出口,霍瀾滄狠狠瞪了他一眼。

    「我明白了。」杜鎔鈞上前一步:「將軍,我願做前鋒。」

    戚家軍軍容整齊,當真可以稱得上天下無雙,霍瀾滄不得不由衷感喟,江湖草莽確無法與大軍抗衡。

    她緊緊衣帶,轉身對杜鎔鈞道:「鎔鈞,你事不宜遲,帶著三義堂兄弟向雁蕩方向走,台州一旦收兵,你也即刻回來就是。」

    杜鎔鈞知道她要靠一身硬功夫潛出城外,連連點頭應命。事不宜遲,當即帶著人馬殺將出去。

    霍瀾滄握錘在手,這一回走的,依然是天台一路。

    她展開身法,一路掠去,戚繼光和杜鎔鈞牽扯去了大半敵兵,無論如何此行必要成功,不然只怕真的困死城中。

    風過山林,這一路之上,竟是十分靜謐。霍瀾滄絲毫不敢大意,一口真氣流轉,隨時便要出手。

    「刷」的一聲響,似乎是衣袂帶風之聲,霍瀾滄當即站定,凝神細聽了半刻,這才繼續前行。

    「嘿嘿,嘿嘿。」一個尖細的女子聲音響起:「久聞鐵肩幫霍幫主豪氣干雲,沒想到啊沒想到,竟然是也不過是個膽小女人。」

    霍瀾滄淡淡道:「怎麼?這條路上竟然是你守衛麼?沒想到我運氣還真是不錯。」

    話音才落,灌木中直起了一條身影,霍瀾滄有點欣慰,但又有點失望。東瀛的忍者,本不應該選擇這樣的時機和她面對面交手。

    白描牡丹一樣的臉龐,半垂著眼簾時溫順恬靜,完全掙開時又帶了絲凶狠。霍瀾滄冷冷看著她,看著她眨著眼睛,神情變幻不定。這是她們第一次見面,但是彼此帶著極深的憎惡和狠意。

    她在等,霍瀾滄卻再也等不下去了,她沒有時間。

    流星錘已經出手,幾乎與此同時,小林徹子的指尖也閃出了鋒芒。

    女子防身的袖劍和威猛第一的流星錘一動上手,果然吃力三分,霍瀾滄弓馬多年,這一副流星錘早就使得如臂使指,變化萬千,打定主意早早解決眼前的女人,盡快闖出台州。

    小林徹子將身一折,從漫天的銀光中抽出身來,手中劍已經向霍瀾滄直刺過去,冒著被鉸鏈纏到的危險。

    霍瀾滄不由得奇怪,眼前的女人似乎對她有不共戴天的仇恨一般,招招向著要害招呼,不求守、只求攻,短刀如同霰雪無垠間的道道閃電。

    一寸長,一寸強;一寸短,一寸險。

    兩個人畢竟都是女子,大刀長槍的硬功夫總不能夠得心應手。小林走了輕靈戾厲的一途,霍瀾滄卻是硬生生借力打力,用柔繯之氣馭使雙錘。

    劍錘一交之際,霍瀾滄輕叱一聲,手下已不留情,真氣直貫錘鏈,左手劃圓右手直擊,雙錘一柔一剛,向著徹子小腹直擊,徹子堪堪一閃,霍瀾滄一掌劈在錘鏈之上,雙錘一錯,閃電間又逼上來,未到小林招式用老,左錘已經撤回,自腰際一環,從右側飛出,雙錘豎直如棍橫擊而止,掌風隨錘急弒。只聽「登」的一響,小林徹子手中短劍已被錘頭擊飛,無奈之際,二人已對上一掌。

    若論及內力,霍瀾滄實在已經是中原武林女子的翹楚,這一掌擊出,神完氣足,小林當即便是一個踉蹌,向後退去。只是霍瀾滄哪裡還容得她退?輕輕一撥,流星錘如黑白無常空中交錯,攔腰捲了過去,這一卷若是落實,小林徹子只怕腰脊當場便要折斷。

    只是幾乎在此時,霍瀾滄背後一縷勁風也已襲至。好個瀾滄,情急之際,右腳一頓,整個身子向地面直倒,幾乎和地面平行。只是在欲觸地之時,單掌一按,又硬生生扭起身子,腰勁之韌,著實令人咋舌。

    待到變招已畢,她才發現,背後那人內力並未全發,顯見也是只求救人,無意傷敵。

    「嘿嘿」,霍瀾滄眉眼一橫,抄鏈在手,已轉過身子,直面二人,笑道:「小林兄妹雙雙而至,霍瀾滄領教。」

    身後那人,正是小林野,手中一柄烏木鎏金劍鞘半劈半刺,蓄勢待發——難為他攻城多日,一襲白衣竟還是如雪。他低聲道:「我素來以為徹子的武功在女子之中已不做第二人想,沒想到……沒想到……」忽然聲音一揚:「中原武林,當真藏龍臥虎,一介女流,也有這等身手。」

    「少廢話。」霍瀾滄眉頭一皺,道:「一塊兒給我放馬過來!」

    小林徹子臉上有些難堪,她自幼隨兄長縱橫關東列國,罕遇敵手。沒想到先遇寂寞,後遇瀾滄,竟然是戰無不敗,心中自信當即打了一個大大的折扣。而此刻霍瀾滄神采飛揚,即使以一敵二也毫無懼色,她竟多少有些自慚起來。

    「霍姑娘」,小林野按捺心中怒氣,這麼些年來,還沒有人敢叫他兄妹二人並肩出手,他徐徐道:「霍姑娘,我無意與你為敵,只要你——」

    霍瀾滄卻是直接打斷,毫不留情:「嘿嘿,你也配和我談條件?」雙錘輪轉,已成太極之勢。她挺身而立,雙錘愈轉愈急,眼見一擊之勢必如雷霆,小林野也不敢輕敵。

    霍瀾滄目光一瞬,流星錘出手,但竟是向身後直飛過去,那小林野一柄劍如滿弓之印,一旦觸動如何能停?幾乎在同時向她喉間刺來。霍瀾滄料定變招,右掌纏出,使得是金絲擒拿手扣向小林野腕間關寸之處,足下卻是連環雙踢,直攻小林徹子下盤——她這一招,使得極妙,小林徹子十年練劍,練的是輕靈詭異一道,加之扶桑女子必求端莊,出手也不敢太過沒了儀態,天長日久,下盤功夫卻是稀鬆下來,霍瀾滄這雙腿踢到,她不假思索向後直退,一躍之間,已經退出丈外。

    小林野何嘗不是大吃一驚,即使京冥也絕不敢第一招就上手奪他的劍,他第一劍刺出不過用了七八分力氣,一來要試試瀾滄功力深淺,二來念在京冥故舊之情,終不想傷了他心上人性命,只是此念一動就落了下風,霍瀾滄爪到時腕間一酸,險些躲閃不及被她搶了劍去,饒是如此,半個手臂還是陣陣發麻,小林野暗道一聲慚愧,雙手穩穩握著劍柄,再不敢存半分輕視之心。

    幾乎就在此刻,適才激射而出的流星錘被一股大力打了回來,比起去勢竟威猛十倍,呼嘯有聲,霍瀾滄不敢硬接,先是輕輕一掌劈出,將那來勢阻得一阻,這才左手一探,將流星錘接了回來,只覺得一股前所未有的大力順臂之上,胸口一陣煩惡,週身跟著就是一晃。

    樹後那人卻不禁「囈」了一聲,似乎是驚訝霍瀾滄激戰之餘還有這等耳力,讚道:「瀾滄,好身手,果然不愧是霍天河的女兒。」

    說罷,他已慢慢走了出來,端的是好整以暇——霍瀾滄面上不動神色,胸口卻似乎被重錘一擊——那赫然便是火鷹。

    霍瀾滄抬起頭,四處看了看,天台山麓,枯黃之中一片鬱鬱蔥蔥,雖是隆冬,卻有著點點怒綠迸出歡顏。她知道自己為什麼忽然有些心酸——今天,有這三個人在這兒,她霍瀾滄就算三頭六臂,也斷不能逃生了。

    小林野的面上微有羞愧的神色,徹子臉上卻是既興奮又怨毒,只有火鷹,依舊如同一塊萬年的玄冰,絲毫看不出喜怒的端倪。霍瀾滄有千言萬語想要質問叱罵,臉上卻只是微微一笑,雙眉挑起,竟是不可一世的睥睨傲視,淡淡道:「你們三個,併肩子上吧。」

    至此,她反而將逃出報信的念頭徹底滅絕,鬥意更盛,雙錘一左一右嚴守門戶,儼然有了百萬軍中十蕩十決的威嚴。

    即使是火鷹,也不由得為她氣概所震,他素來只忌憚京冥一人,卻沒想到今日和霍瀾滄對面之時,也有了敬畏之心。

    「瀾滄」,火鷹笑笑,似乎並不急於動手:「你就不問問我為什麼也來了?」

    霍瀾滄這次連笑都懶得笑了,哼了一聲算是回答。

    「當然,我為什麼來倒也不用知會你。」火鷹的嘴角勾出一絲惡毒來:「但是有件事,我一定要你知道。」

    霍瀾滄終究還是好奇,沒好氣道:「有屁快放。」

    火鷹又走上前一步,這次離霍瀾滄不過五尺之遙,他壓低了聲音道:「霍天河,是我殺的。」

    「哦?是麼?」霍瀾滄竟沒什麼反應,只是雙目微微一閃:「難得你忍到今天。」

    火鷹略有些愕然,也不禁佩服她的定力超常,只是目光一掃之下,已經明白,嘻嘻笑道:「瀾滄,怎麼只管臉上,不管手上呢?」

    霍瀾滄這才驚覺,不知何時,雙手的指甲已經深深嵌入掌心肉裡,鮮血順著流星錘鏈流了下來,銀錘之上,染的一片鮮紅。她心中其實何異於天翻地覆?傷心、憤怒、質問、驚疑、鄙視、恐懼……種種滋味如同電擊火灼,燒得胸口痛徹,只是無論如何,不想在敵人面前示弱。她哈哈一笑:「火鷹,我爹爹不管死在誰手上,都是頂天立地的好漢,我為他老人家傷心也是天經地道,你有什麼好看不慣的?嘿嘿,為人子女不知盡孝,連父母是誰也不敢輕易示人……那,又有什麼可開心的?」

    聰明的女人確實多半都有著挖人痛處的本能,霍瀾滄功夫雖遠遜於他,但是一句話卻硬生生把話丟了回去,言詞上絲毫不肯吃虧。

    「罷了……」火鷹一歎:「我原本只想拿你做個誘餌,現在看來,還真是非除你不可……霍瀾滄,你夠幸運了,這些年來,你是第一個和正兒八經我交手的人。」

    「笑話!你武功再高,也難逃一死,大家橫豎都是個死字,你還真把自己當顆蔥了——我霍瀾滄、生平光明磊落,只怕正人君子,何曾怕過卑鄙小人?」她頭髮一甩,將辮梢橫咬在口中,手中雙錘飛起——只是,雙錘指向的,竟然是小林徹子。

    「住手!」小林野始料不及,連忙出手,火鷹似乎也怔了一怔,跟著出手,但無形中慢了半拍,落在小林野後面。

    霍瀾滄早已抱定死志,知道即使全力而出,也難傷火鷹,不如誓死能除去一個便除去一個,而在場之人,武功最弱反應最慢的,自然就是這位小林姑娘。她一個愕然,想要封擋,卻發現適才短劍已經被磕出圈外,只好急閃,哪裡還來得及,堪堪閃過胸口要害,被錘頭直打在左肩之上,連著胸口帶著左臂似乎一起被大石砸下,也不知多少骨頭竟是一併斷了。

    霍瀾滄一擊得手,左腿忽然一又陣劇痛,她借勢向前一撲,總算保住一條腿未被砍斷,但是奇痛入骨,也是不自覺一軟左腿半跪了下來。

    霍瀾滄趁著這一跪,身子順勢前滾,手中流星錘蕩了回來,向後直打。

    小林野又氣又怒又驚愧,他和火鷹一個自稱東瀛第一高手,一個號為中原武林翹楚,沒想到霍瀾滄竟然在他們眼皮底下傷了徹子,這女人身上一股狠勁,比起京冥,當真有過之而無不及。

    霍瀾滄咬牙抬頭,只見小林野緊緊扶著妹妹,為她包紮療傷——只是流星錘何其威猛,擦著碰著都是重傷,何況結結實實砸上肩頭,震動胸腔?莫說一條左臂,就是性命也危在旦夕。但是火鷹卻依舊不急不躁地跟在小林身後,眼裡竟是料定的沉穩,霍瀾滄心中一陣寒意閃過——火鷹的武功出神入化,剛才自己空門大開,他若是真要殺了自己,小林徹子決不會受傷。

    這個人之所以出現,不過是為了逼迫自己和小林野各下殺著麼?

    霍瀾滄背後已經有冷汗涔涔而落,忽然對眼前人生出無比的懼意來。

    「你傷成這樣他還不到……看來是真的沒有來了。」火鷹抬頭看看群山,喃喃。

    身後,小林野雙目已是盡赤,他和妹子相依為命,如今徹子一條命去了九成九,他如何不怒?

    霍瀾滄委頓於地,心中卻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暗生,忽然想著,他沒有來,真是再好不過,不然的話,又不知是如何心痛呢……也似乎就是在瀕死之時,才忽然明白了京冥那日寧可自盡也不願自己殺他的苦心——愛極了一個人,似乎就不會再有怨毒和失望,只是怕他傷心,怕他擔憂,只願意拼盡最後一絲力氣,給他一點幸福……

    呵,霍瀾滄苦笑,難道我愛京冥,竟然……也如斯?似乎只有此刻,眨眼就要斃命,生平的理想和爭強好勝之心都煙消雲散,那昔日的愛意才忽然如久閉的地火,一起翻湧上來,雖然只是一瞬,卻也令霍瀾滄驚心。

    而她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不知不覺地用了一個「也」字……

    「誒?」火鷹忽然一擺手,止住了小林野,小林野和霍瀾滄不禁沿著他目光望去,只見山顛之上,一條急速的白影閃過,三個人都是一愣,心中卻是不約而同地想:是他!

    那條身影端的是兔起鶻落,來得極快,火鷹眉頭一皺道:「咦?卻又不是他。」

    霍瀾滄暗道一聲慚愧,自己和京冥一起長大,卻不如火鷹認得清楚。小林野確實由衷一陣又是焦慮又是興奮,焦慮的是火鷹阻自己給妹子報仇,興奮的卻是來人身法之快不下京冥,又是個勁敵。

    一眨眼的功夫,那人已經近了,霍瀾滄奇道:「右手!」她摸不清右手是敵是友,一時面上表情也捉摸不定。

    右手一個縱身,已經來到四人面前,他穿的……依稀也是件白衫,只不過還要從往昔習慣判斷罷了。整個衣擺灰不溜丟,看上去竟不像右手,只像個賣炭翁罷了。

    「你來做什麼?」火鷹緩緩道:「莫忘了我們的約定。」

    右手嘻嘻一笑,道:「不敢不敢。」

    火鷹道:「既然不敢,你插的什麼手?」

    「這個……我本來倒是不敢的。」右手眉毛跳了一跳:「只可惜……小弟我離開演武堂,沒了大哥的庇護,這個,撞上了一件大事,又染上一種惡疾,今天不敢不來。」

    「什麼大事?」霍瀾滄奇道,火鷹卻幾乎在同時問道:「什麼惡疾?」

    右手搖搖頭,心道女人還真是奇怪,明明危在旦夕偏好奇心如此之強,揉了揉鼻子,道:「這個大事……就是……小弟我成親了,我家夫人嘛,就是鐵肩幫金陵分舵的舵主。」

    聽到他「成親了」,火鷹著實是氣不打一處來,心道這算什麼大事,聽到「金陵分舵的舵主」,他心中才終於有了分算。只是霍瀾滄卻是一驚:「什麼?」

    右手躬身一揖:「啟稟……霍幫主,那個,在下娶的就是貴幫沈小楠沈姑娘,呃,在下也順便改了姓,如今叫做沈右。」

    他這句話面不紅耳不赤的說出來,霍瀾滄和火鷹尤罷,小林野的眼睛幾乎瞪了出來,這個娶了媳婦改姓的事情,當真是聞所未聞,他也信服了中國之大,還真是無奇不有。

    火鷹知道右手內心一直極為孤苦,若當真娶了沈小楠,自然是一片癡心,絕無二用的,跟著問:「那……不知沈兄又得了什麼惡疾?」

    沈右嘿嘿又笑:「那個,自然就是懼內了。」

    明明是劍拔弩張之勢,被他這句話說出來,卻無人不是忍俊不住的一笑,沈右卻扳起面孔道:「怎麼,懼內不算嚴重麼?霍幫主是我夫人的頭領,我夫人若是知道她幫主有難,我不來幫,自然不會理我,她不理我,我沈家豈不是絕後了?」

    火鷹聽到昔日冷面殺手居然大言不慚的自稱「沈家」,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他這許多年未曾一笑,這一笑來,面部肌肉反倒是有些個僵硬,聽來恐怖的意味反而大於戲謔,一笑之後,火鷹又嘿然道:「看來沈兄插手是插定了,怎麼,尊駕有這個意思從我們手下搶人?」

    沈右連連搖手:「自然不敢。」

    火鷹軒眉:「難不成你還有幫手不成?」

    「不錯」,沈右大聲道:「在下正要請個人來幫忙——那便是鐵肩幫的霍瀾滄霍幫主了。」

    火鷹怔了怔,不知他吃錯了什麼藥,霍瀾滄大腿幾乎洞穿,現在連站都站不起,何況動手?

    「左手兄」,沈右臉色終於一正,第一次對著火鷹喊出「左手」二字,只驚的霍瀾滄目瞪口呆,無數事情一樁樁一件件明白過來。沈右繼續道:「我知道霍姑娘武功多得你指點,只不過……你也不清楚她的實力的,是不是?」

    火鷹只有點頭。

    「不過……我卻是和霍姑娘伉儷動過手的。」沈右長嘯一聲,臉上一片寒光,赫然又是當年江湖聞名喪膽的演武堂二當家,忽然振聲一喝:「霍瀾滄,你能不能戰!」

    霍瀾滄嘿的一聲笑,竟然已經穩穩站了起來,下擺雖是一片鮮血淋漓,手上的流星錘卻一天一地擺開了門戶。

    「好!」沈右戟指一點火鷹,「這個人,交給你了。」

    霍瀾滄心中一驚,本以為他定要和火鷹拚個你死我活,沒想到卻把這個赴死的活計扔給自己,轉瞬一想,又已經明白,點頭道:「好,你放心。」

    沈右轉過臉,看著眼前鐵骨錚錚的女子,明知赴死,竟然也豪氣如雲地答應下來,只覺得一股熱血直往臉上衝,昔日竟是枉做了男兒,大聲道:「你給我擋他三十招!」

    「三十招何足懼哉?」霍瀾滄仰天大笑:「右手!沈右!你也太瞧不起我霍瀾滄了,百招之內我絕不放他過來就是!」

    沈右和她倚背而站,也不由得豪氣大發,「吃」的一聲響,劍已出鞘,指著小林野道:「好!霍瀾滄,你擋得住左手百招,我就替你斬了這個倭寇的首級!」

    這話說的,忒也托大,京冥苦戰之下,也不過勝得小林野一招半式,他卻敢說百招之內取東洋第一劍客的首級。

    霍瀾滄卻明白他的意思——面對火鷹,他們二人既便聯手也毫無勝算,只有拼了一命,武功略高的右手還可能搏殺小林野——只要損耗敵人的生力,來日京冥便復仇有望!而以火鷹的絕世武功,如何能容得到百招之外?百招內,沈右若殺不得小林野,二人不消說,必定是一起命喪當場了。

    但霍瀾滄更感慨的是,右手此來全無必勝把握,只憑著一腔熱血調侃頑笑,寧可替昔日仇敵一死,也要贖昨日之非。

    他肯來赴死,沈小楠肯讓他來赴死,這一對眷侶,當真奇人!

    「幸甚!」霍瀾滄呵呵一笑,雙錘直奔火鷹而去,根本就不把這個當今天下第一高手放在眼裡——若是已無計生死,第一高手又和凡夫俗子有什麼不同?

    「快哉!」沈右也一劍飛出——他習武近二十年,在殺手圈裡打滾已經十年,何嘗有一日怕死?但是,只有這一次,覺得死而無憾,死得其所!眼中雖是冰冷,嘴角卻掛著雖萬千人而吾往矣的絕決。

    只是此時,火鷹也動了。

    霍瀾滄一直認為自己是學武的奇才,京冥更是難得的資質,但是直到看見了火鷹的出手,她才知道什麼叫做天生就該學武。

    他演練的這套心法霍瀾滄也不知看過多少遍,京冥發揮到了極限的時候,確實有以內力吸納宇宙之力的包羅萬象,只覺得如乾坤之宏闊,天河之璀璨,霍瀾滄也一直認為,如果不是京冥身子已經快散了架,稍微加以時日,必定可以與火鷹爭一日之短長。

    但是現在,她知道自己錯了,錯的離譜。

    火鷹的出手,根本就不像是出手,卻好像是吃飯、是睡覺、是掐死一隻沒有翅膀的蚊子,是拂開額頭一片惱人的柳枝——那是無可置疑的潛在而先天的準確和無可置疑的優越而出塵的控制。

    如果說京冥可以和乾坤相通,那麼,火鷹的體內似乎已經在運轉著一個自稱天地的宇宙。

    他已出手,只有一掌。只是……只是霍瀾滄似乎能感覺到這一掌裡有種奇特的情感,不,不是一種,似乎是兩種,也好像是三種。

    有一種很特別的感覺是瀾滄曾經在京冥眼中看見過的,就是那一日他離開海神廟的眼神,那麼厭倦,那麼絕望,似乎只想睡去,睡在火裡也好,水裡也好,不見底的泥沼裡也好,萬劫不復的地獄裡也好,只要睡去,只要不再睜開眼睛看這個世界,就可以付出一切的代價。

    另一種卻是相反的,暴烈,征服,來自心底的強大力量的膜拜。似乎月光召喚海嘯,前世招引今生,最熾烈的光明在最窒息的黑暗中爆炸,最偉大的力在最宏闊的空間裡馳騁。那種力讓人心醉神迷,彷彿飛蛾忽然看見聖火,只願拜倒在幻夢中求得永生的憧憬。沒有人願意伸出手阻擋,而只願在這洪荒般的偉力前戰慄拜服。

    至於第三種,卻好像根本感覺不到它的存在,宛如兩條巨龍之間帶起的一滴純澈水珠,兩道白虹之間流過的一縷涼爽清風,若有若無,只能感覺,卻不能把握。

    霍瀾滄終於明白為什麼火鷹極少出手了,他的武功已然到了隨心所欲的境界,他不是托大,僅僅是害怕出手流露出內心的感情而已。

    霍瀾滄一聲歎息,她已經明白,莫要說百招,只怕是十招自己也接不下來。

    只是,流星錘已如同暗夜的流星,迎了上去。

    她可能窮自己一生也達不到「隨心所欲」的境界,她只能由靈魂控制心臟,心臟控制肢體,肢體控制招式和兵器。但是,但是如果她可以做到和火鷹一樣,那麼她的招式必然會毅然決然的宣佈:邪必不能勝正,暗必不能永存,流星恥於在蒼穹泯滅,俠義道上一名女子亦恥於在如斯亂世中長生!

    火鷹的臉色也忽然變了。

    當然不是因為他聽見了霍瀾滄心靈的召喚,而是——那兩道流星在他面門前忽然撞擊,然後,轟然炸開,似乎兩朵佛國的蓮,開在漫天的金光裡。這機弩裝的太巧,劇毒的流星釘被zha藥的強力轟開,火鷹的週身三丈方圓都被火yao的爆炸,無數寒芒和毒煙籠罩著……他自然知道是誰的傑作了——京冥有一雙巧手,即使碧岫的船上都設置了機關,霍瀾滄身邊又怎麼會沒有暗道法門?

    只是即使金剛不壞之身,也難全身而退,更何況,火鷹實在是太輕敵、太托大,對付霍瀾滄,他根本連兵刃也不屑用,更何況一個重傷的霍瀾滄?京冥用了整整一年零七個月才調試成功這種流星錘內的火炮,也不知被劃傷燒傷了多少次,霍瀾滄笑他小家子氣,他曾經極慎重地說——如果有一天,連你都不得不用暗器,那一定是生死攸關的時候,也一定是我死在你前面的時候,瀾滄,無論如何,我必須要你活下去。

    爆響的同時,火鷹已經倒了下去。他的反應可算得天下無雙,先是雙掌齊出,拼盡全身內力,將那火yao爆炸之力擋了一擋,同時渾身長袍已被鼓起,擋住十之八九的流星釘,人也急速在地上滾了一滾——他沒有猜錯,京冥的主要爆炸方向是向上的,他不能不估計自己一身輕功,所以貼地已經是最安全的途徑。他一觸及地面,急速向外滑去——京冥的毒煙和流星釘依舊絡繹不絕,想必是怕他一擊之下還有餘威攻擊霍瀾滄。

    只是霍瀾滄也被他那雙掌一推之力推的向後退去,奇卻奇在沒有一縷毒煙或是毒釘在火鷹大力之下向後反擲,如此之機心,也不知京冥究竟花了多少心思。

    火鷹之人力畢竟不能和火yao抗衡,霍瀾滄只是退了幾步,火鷹卻飛出了十餘丈才算停住。一停之下,他連忙站起,只見衣衫破損,也不知釘了多少流星釘,有多少刺入皮肉,面龐被熏得通黑,幾塊皮膚已炸的翻裂開來——而裂開的窗口,墨黑一片,儼然已中了劇毒。火鷹再不停留,轉身提氣狂奔而去,霍瀾滄也不敢追趕,知道他重傷之下,未必不能擊斃自己。

    「好!」沈右確實沒想到場上局面會忽然扭轉至此,劍式一招緊似一招。但小林野也當真了得,飛錘、爆炸、火鷹重傷離去……種種事情,好像與他全不相干,全部心思都放在這場比劍之中,至此,猶自絲毫不落下風。

    其實京冥和火鷹都不用劍,當今中原第一劍客,本來就是今日的沈右。

    霍瀾滄剛剛暗叫一聲僥倖,本要助沈右一臂之力,卻見他面容逐漸凝重,眼中卻有了難得一遇的狂喜,知道這二人棋逢對手,將遇良才,正是鬥到酣處,決不願意有人插手的——霍瀾滄又哪裡肯插手?這場劇鬥,也是她生平所僅見,當真好看。

    只見二人劍鋒似交而非交,似粘而非粘,本來極快的招數越打越慢,周圍的空氣似乎都有了異動,如同揮舞著火紅的烙鐵,滋滋作響起來。

    沈右的雙目神光漸漸凝聚,嘴角上的唇紋一下便深了下去,看起來像極了一絲冷笑——那個夜晚,他以一己之力殺的自己和京冥險些命喪黃泉,威勢之盛,至今牢記——而現在,那個出手無情桀驁不遜的右手又在劍鋒中一點點復活了。

    兩人身形猛地拉開,小林野的額頭已經微微見汗,沈右的眸子卻是加倍精亮流轉,高明如霍瀾滄,自然一眼就分出了高下來。只見沈右右手劍一寸一寸向後拉去,猶如引弓待發,小林野和霍瀾滄都清楚,這一劍擊出,便是他生平的殺著所在了。小林野頓時分外緊張,手中刀鋒一聲嗚鳴,待了三分驚喜,欲要迎這一擊。

    只便在此時,南方、北方、東方、西方,四方幾乎是連在一起尖嘯起來,四種色彩各異的煙花信號同時上天,那南方乃是靛青,西方乃是火紅,北方卻是罕見的烏黑,東方更是極少用的一片亮銀。

    「來了!」

    小林野和沈右幾乎同時高叫一聲,收了劍勢,都是既驚喜,又急切,說不出的五味陳雜——這回,倒只有霍瀾滄,完全蒙在鼓裡,不知他們搗什麼鬼。

    沈右嘿嘿一笑道:「那倭寇——」

    小林野怒道:「你說什麼?」

    沈右撓撓頭:「你叫林什麼?」

    小林野憤然:「關東小林野。」

    沈右揮揮手,不耐煩道:「那個,林小野啊,你的幫手到了,我的幫手也到了,火鷹那廝的幫手……好像也到了,看來我們不日就有一場惡戰,改日再鬥如何?」

    霍瀾滄和小林野都大為驚奇,見他明明佔了上風,卻主動提出罷鬥。小林野不知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只是今日妹妹重傷,原也不能纏鬥,連忙點頭答應。

    沈右點了點他:「沒想到倭寇裡居然有你這樣的身手,這樣的劍法,好極,好極!我右手——啊,不,我沈右改日候教就是,挑定你了。」

    「一言為定。」小林野連忙橫抱過妹妹,又開了眼東方的信號,這才匆匆忙忙向東南掠去。

    沒等霍瀾滄說話,右手已經急忙道:「快走吧,馬上就要見真章了。」

    二人經此一戰,似乎有了些戰友的默契,互不言語,向那台州城內狂奔而去……

《風塵歎》